石海燕
職高的第三年,學(xué)校和許多大型企業(yè)簽訂了學(xué)生實習(xí)合同,我被推薦到一個單位。當(dāng)我拿著體檢表走出醫(yī)院大門的時候眼淚忍不住掉下來。掏出手機打電話給媽媽,泣不成聲地從嘴里擠出幾個字:“媽,我不能去上班了?!眿寢尦聊艘粫?,然后電話那頭傳來她相當(dāng)冷靜的聲音:“雯雯,不著急,先回家吧。”早前因為害怕影響我的情緒,家里一直沒敢跟我說,我是遺傳性的乙肝病毒攜帶者。
呆在家里我最怕的就是親戚朋友的到訪,因為來客總是會問一句:“雯雯不去學(xué)校也不去工作,天天就這么待在家里么?”而我總是在他們問出這句話之后,冷著臉逃回自己的臥室,重重地甩手關(guān)門制造出巨大的聲響以示內(nèi)心的不滿,身后有些什么閑言碎語,我是聽不見的,只是自己的心總是久久不能平靜。
那天晚上是入冬以來第一次大降溫,爸爸出車回來時已經(jīng)凌晨兩點多,我在房間里聽到媽媽起床穿著拖板鞋嗒嗒地去開門,聽到爸爸輕聲問媽媽“雯雯睡了沒”,然后聽到爸爸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是朝著我房間的方向走來的。我連忙拿被子蒙住頭假裝睡著了。爸爸輕輕地打開我的房門,探進頭喊了聲:“雯雯?”我沒有回應(yīng)他,自打從學(xué)?;貋砗笪揖鸵恢笔?,爸爸媽媽越是關(guān)心我,我心里就越煩亂。“啊哦~啊哦~”門外傳來狗的叫聲,我用手緊緊地抓著被角,壓低了呼吸。媽媽對爸爸說:“可能已經(jīng)睡著了,你先過來吃點兒消炎藥,明天早上再跟她說吧?!?/p>
我緩緩地轉(zhuǎn)過頭,從被子邊的縫隙里望向門外,爸爸的腳底下放著一個紙箱,箱子里窩著一條黃灰色的土狗,它張著嘴巴探出頭來不停地扭動著脖子看向四周。爸爸一只手扶著房門,另外一只手很不自然地垂著,像是受傷了。媽媽從爸爸腳底下把那個紙箱輕輕拖到一邊,那條土狗又叫了兩聲。等他們輕輕地關(guān)好了門我才從被子里鉆出來,躡手躡腳地下了床,光著腳丫小心翼翼地打開房門,從門縫里觀察著。
那只土狗好像很不適應(yīng)新環(huán)境,叫聲尖銳,嗚啊嗚啊的,不像一般的狗那樣汪汪地叫得干脆利落。大廳里,媽媽倒了一杯開水,拿消炎藥讓爸爸服下,然后扶著爸爸進了臥室。從他們的交談中我得知這只土狗是爸爸撿回來的。當(dāng)時爸爸拉著貨行駛在三環(huán),這只土狗先是在天橋邊兒上嗅,然后又到了馬路中間。爸爸?jǐn)喽ㄟ@是一條流浪狗,最近捕狗的很多,一些流浪狗經(jīng)常被人捉了加餐。在看到它的時候爸爸已經(jīng)減慢了車速,但后邊一輛車超車越過了爸爸的貨車,土狗慌亂中躥到了那輛車的底下。幸虧沒被壓到,可是那輛車明顯受到驚嚇,來了一個急剎車,后面的爸爸便撞上了,手被碰傷,還好沒什么大礙。后來爸爸才發(fā)現(xiàn)那條土狗懷著小狗,而且腳上有傷,應(yīng)該是被人打的,所以行動不是很敏捷。
臥室里媽媽勸爸爸趕緊躺下休息,然后關(guān)了燈。土狗也不再亂叫,看著它似睡非睡的樣子,我的心情很是奇怪。盡管它只是一條長得很難看的土狗,卻也勾起了我心里的些許小顫動。我跑到廚房打開冰箱門,把頭探進去找,看有沒有什么東西可以給它吃,目光落在了一盒酸奶上,我拿出一個碗把酸奶倒出來放在它邊上。它睜開眼看了看又嗅了嗅,就是不肯喝。我想它不喜歡酸奶吧。
突然爸爸媽媽的房間里傳出了動靜,我連忙跑過去看到底怎么了。媽媽見我進來著急地喊:“雯雯,快去廚房拿點兒紅糖來,你爸吃了那個消炎藥有不良反應(yīng)。快去快去……”我踉踉蹌蹌地跑到廚房,著急得竟忘了要開燈,摸著黑四處亂翻,把醬油瓶子也打翻了,每個櫥柜都找遍了就是沒有紅糖。我一邊跑回房里拿錢一邊朝爸媽喊:“家里沒紅糖了,我下樓去買,媽,你先給爸喝點兒水。”或許是我們的聲響太大,驚得那條土狗跟著嚎起來。下樓的時候忘記披件厚衣服,一股卯足了勁兒的冷風(fēng)吹得我打了幾個寒顫,跑到物業(yè)那里時我已經(jīng)冷得牙齒打架了。門衛(wèi)說那么晚了附近的店鋪都關(guān)了門。我急得都快哭了,一下沒了主意。門衛(wèi)連忙跑進屋里拿了一袋白糖給我:“你看這個行嗎?趕緊拿上去,實在不行打120?!蔽易テ鸢滋沁B聲謝謝都沒來得及說就飛快地跑了回去。
媽媽喂爸爸喝了幾大杯濃稠的白糖水,爸爸才緩過來。我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出他們的房間,客廳里的土狗已經(jīng)睡下了,我蹲在紙箱子旁看著它有規(guī)律的呼吸。它全然不覺我的存在,就那么安靜地睡著。在這么安靜的夜里,雖然感覺到冬天一絲絲的寒意,但是似乎一切都還好。
爸爸的手沒幾天就消腫了,媽媽每天燉豬手湯給他喝。土狗每天都有骨頭啃,比起剛到我家的時候長得漂亮多了。后來班主任把我安排到升學(xué)班里準(zhǔn)備升學(xué)考試。這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白天短黑夜長而且特別冷,天沒亮就趕著公交車去上學(xué),下午放學(xué)回到家里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那條土狗學(xué)會了每天趴在門口等我回家,有時候我路上買些烤紅薯回來后就丟點兒紅薯皮給它吃,它很喜歡。
沒多久它生了四只小狗,每天都帶著狗崽們窩在陽臺上曬太陽。冬天的暖陽最舒服愜意了,看著它們一家相親相愛的樣子,我的心里也變得安然了許多。我們都會遇到很多挫折,卻又會帶著僅有的幸運繼續(xù)好好地生活。狗崽們半夜經(jīng)常會“吱吱呀呀”地叫,爸爸跑夜車回來總是睡不好,爸爸說等狗崽大一些后就把它們送人。我心里想著到時候可以把它們一家五口送給鄉(xiāng)下的奶奶養(yǎng)著,我空了就回去看它們。
我記得那一天是冬至,早上出門的時候,媽媽叫我早點兒回來,晚上家里煮火鍋,叫上表叔一家熱鬧熱鬧。放學(xué)后我就裹著防寒服擠上了公交車,在小區(qū)門外買了一個很大的烤紅薯。那幾條小狗崽兒在陽臺上,爸爸害怕冬天太冷專門給它們做了一個木箱,我揭開紙皮看到木箱里的它們正互相依偎著睡覺。爸爸媽媽都不在,表叔一家也沒來,是不是家里發(fā)生什么事了?心一下子就勒緊了,趕緊撥通了媽媽的電話,那邊傳來了吵雜的聲音:狗媽媽中午出去,一直到下午都沒回來,平時它出去遛一圈或是到小區(qū)花園里撒一泡尿十分鐘也就回家了??刺炜旌诹怂€沒回來就出門去找,結(jié)果到現(xiàn)在都沒找到。
那天,家里沒有煮火鍋,而是一家人在外邊找狗媽媽。冬天的風(fēng)吹到臉上硬生生地干疼,我被吹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我把風(fēng)衣帽子戴到頭上,拉鎖一直拉到了嘴巴處,看到路人就問有沒有看到一條土狗。媽媽拉著我回家的時候,我一把扒下風(fēng)衣帽子大哭起來:我不回去,我要再找找看!爸爸也過來拉我,說:雯雯,回去吧,估計是被喜歡它的人拐走了。我跟門衛(wèi)說了,看到它回來就給我拴著。媽媽又說:是啊,它不在我們家也會被其他家收養(yǎng)的,反正小狗崽兒喂點兒稀飯等大一點兒也是要送人的。
回去的路上,我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其實爸爸媽媽那樣說是安慰我,我知道今天是冬至,在我們這兒算是一個大節(jié)日,這一帶打狗的特別多,狗媽媽到現(xiàn)在都沒回來一定兇多吉少,可能已經(jīng)被宰變成了餐桌上的狗肉鍋了。想到這些我心里就特別難受,它還在喂奶,那么明顯是一條剛生完崽不久的母狗,那些人怎么下得了手呢?心里罵了一萬遍壞人。
自從冬至那天土狗走失,我就再也沒見過它。剛開始那幾天,我還抱著僥幸的心理每天都盼著,心想會不會過幾天它就自己跑回來了呢,鄰居方阿姨家里的貓咪就是走失三天后自己跑回來的??蓵r間晃晃悠悠地走著,那幾條狗崽兒在媽媽丟了后就開始吃切碎熬爛的豬肝粥,也在一天天地長大,每次看到它們我都會想起那條土狗??墒撬鼈儽任覉詮?,很快就忘記了傷痛,拼了命一樣去成長。
或許爸爸說得沒錯,今年的冬天沒有想象中那么漫長,狗崽兒們可以活蹦亂跳地?fù)尮穷^的時候,這個城市已經(jīng)開始逐漸升溫了。我和爸爸在一個陽光很好的春天,把它們送到了鄉(xiāng)下奶奶家。生活又回到了最初的狀態(tài),我們每一次難過傷心的哭泣都是在最寒冷的時候,可是我記住了爸爸的話:今年的冬天雖然寒冷,但是很快就會過去!
現(xiàn)在回想起來,許多事已經(jīng)不像當(dāng)年那樣痛心了,只記得,那是那一年最冷的一天。而我不敢去直視的傷痛終究還是被我倔強地埋在了心底,然后拼了命地去成長。
編輯/付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