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之不少
[1]
《木偶奇遇記》是講小木偶的經(jīng)歷,奇遇木偶記則是我遇見木偶安妮拉的故事。
所謂“遇見”,意思自然是指之前并不認(rèn)識——她不屬于任何人,確切地說,是不屬于人類世界。
她突然跑來,然后又突然消失,今天出現(xiàn)在柜子里,明天跑到床底下,我總在想不到的地方看見她,碰面的時間點和時間長度更是毫無征兆,故稱“奇遇”也。
第一次相見,彼此都十分驚訝——我從沒見過會說話的木偶,她也沒有來過人類世界,我們都弄不明白,為什么她會突然“穿越”,而每次都會遇到我。似乎她來到人類世界,就是為了遇見我。
久而久之,我們成為朋友這事也變得理所當(dāng)然了。
安妮拉有記日記的習(xí)慣。因此她能準(zhǔn)確地說出第一次遇見我的時間:水蓮花三日,一個只聽名字就會覺得溫暖而美好的日子。
[2]
人類世界有盤古開天,女媧造人的傳說;木偶的世界里則有“木偶師傳奇”。
最初的木偶師是一個人類,因此,在他們的世界里,人類是一個傳說。
他是發(fā)明木偶的人,在世時,他制作了一百多個木偶,還為他們建筑“木偶城”(今木偶國度的雛形),他死后,把靈魂留給了所制作的木偶們,于是有了靈魂的木偶們開始制作屬于他們的木偶……一直代代相傳,形成了如今的木偶世界。
新生的木偶在沒有得到上一輩的靈魂之前,都得和被制作者(他們稱之為父母)有聯(lián)系才能活動——多年演變之后,木偶世界的居民,除了剛被制作出來的頭五年之外,不再需要牽著所有的線才能活動了。如今,只要一根可以無限延長的細線(這是木偶們的魔法,作為人類的我無法理解其中奧秘),繩子兩端系著父母與子女便可,這些都是木偶安妮拉告訴我的,而她腿上確實系著一根細細的黑線,線的另一端,在她出現(xiàn)的地方就不見了。我們一致認(rèn)為它還在木偶世界里。
安妮拉還補充道:“一根細線,足以構(gòu)成羈絆了?!蔽覍Υ耸遣唤獾?,但那時候我們還不太熟悉,她也沒有進一步解釋的意思,我便不好多問了。
后來我還知道,很多木偶在沒有靈魂之前,就開始制作自己的木偶了,因為每個木偶都希望成為出色的木偶師,有的木偶傾其一生制作了成百上千的偶人,有的則把所有心思花在幾個甚至更少的偶人身上。安妮拉的母親屬于后者。
她是被精心制作而成的。她母親在她身上傾注了太多心血和精力。作為母親,自然對孩子寄予了許多期望:她希望她成為最優(yōu)秀的木偶師,哪怕她有能力當(dāng)一名出色的舞蹈家。
舞蹈——一種在木偶國度不被重視的東西。
[3]
一次,安妮拉這樣問我:“王俞,你的父母會對你有所羈絆嗎?”
“???”我愣了愣,一時答不出來,“這個,我……”
我正想說些什么,她卻突然不見了蹤影。
我以為我們那次的談話到此便畫上句號了,誰知下一次見面,她一開口就向我提出了同樣的問題。
其實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但我依舊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明白她所指的“羈絆”與夢想有關(guān),同時,就高中生的我而言,還有學(xué)習(xí)成績。
我從來不怕開家長會,因為不管我考得怎樣,父親或母親的表情都是一樣的:沒有批評,沒有鼓勵,只有安慰與支持。別說打罵,中性的批評也未嘗有過。
坐在附近的同學(xué)對此羨慕不已,因為很多人不管考得怎樣,都會形成老師給家長開會,家長給娃娃開會的“兩會”格局。“內(nèi)閣(自家)”會議之中往往免不了一頓打罵??晌覅s在羨慕著他們——正是重視才會為之著急,才會這般恨之不成鋼。
父母一方面希望我成才,另一方面希望我健康快樂地成長。因此幾乎不會逼迫我干我不愿意去干的事情。
我的成長是相對自由的——沒有非考前十名不可,沒有非學(xué)習(xí)美術(shù)音樂不可,沒有非參加多項運動不可……在一切不存在的“非如此不可“之中,拿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成績單,閱讀著自己喜歡的書籍,參加中意的體育活動。
一切都讓我自己尋找,獨自發(fā)現(xiàn),慢慢長大。
但是,有這么一些時候,我十分希望他們給予我很高的要求,給予我很大的壓力,讓我時常感覺到他們對我的重視。當(dāng)然,這些我從來沒有在他人面前提起,否則就得被說成“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嗯,是這樣的吧?我想,又或許只是希望與爸媽的關(guān)系有點兒波瀾,有點兒青春的樣子,即使我說不清楚是怎么一個“樣子”。
“喂喂。你發(fā)什么呆?。?!”見我不回答,安妮拉有些著急了。
“嗯嗯,有的?!蔽艺f。這些或多或少也算是一種羈絆吧。我說不清楚。
她很滿意這個答案:傳說中(對于她而言,我的確生活在傳說里)的人類小孩也在父母的羈絆中長大,或多或少讓她覺得寬心。
過了一會兒,聊起其他話題的我很高興她沒有抓住這個話題不放,一旦說起其他事情,我反而來了勁頭。倘若她在上一個話題的結(jié)尾再問一句“怎么說”之類的話,我肯定無語以對了。
[4]
也不知怎的,到了后來,每次見到她,她都會給我講她家里的事情。小到家里來了只老鼠,大到與母親吵得天翻地覆。每件事情都會詳細地講述,某些細節(jié)還會重復(fù)好幾次,以至于有時候我真的不相信換算成人類年齡的話,不過15歲的她,竟然比我奶奶還嘮叨……
有這么一兩次,氣呼呼地數(shù)落了一遍母親的不是之后,她問了我一句:“你會和家人吵架嗎?”
這會兒我剛上高三,按照學(xué)校要求,高三學(xué)生得搬到位于郊區(qū)的開發(fā)區(qū)校區(qū),剛開始住校生活的我,每天除了學(xué)習(xí)之外,就是想家,壓根兒沒空兒和家里吵架。
“最近沒吵……”我說。
“之前呢?”
“讓我想想?!蔽宜尖獾溃耙粫焊嬖V你?!?/p>
然而,過了很多個“一會兒”我都沒法告訴她。至少像她說的那種情形——“大吵大鬧”“冷戰(zhàn)好幾天”“如同陌生人一般”“時常想離家出走”……在我同學(xué)身上倒是家常便飯,我則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至今還沒這么嚴(yán)重的時候。
有和媽媽冷戰(zhàn),但時間從來不會超過一天;會違背爸媽的意愿,讓他們不滿意,但協(xié)商之下也能解決;12歲之后,爸媽都沒有動手打過我(小時候?qū)嵲谔{(diào)皮了)。我的性格后來變得比較文靜,會惹爸媽生氣卻從來不會在外面給他們?nèi)锹闊?/p>
記憶中,處于最叛逆的十四五歲時,也沒有和爸媽發(fā)生很大的沖突。因此,有那么一些時候,我覺得自己的青春是不完整的,似乎在還沒有來得及叛逆,叛逆期就已經(jīng)過去了。
長大一些后(比如現(xiàn)在),又覺得這樣也不算太壞,卻又覺得似乎少了些什么。
“有吵得很兇的時候,簡直到了不可開交的地步呢!還行吧,都過去了。”我說這些話時,為了不讓她聽出破綻,努力地讓聲音保持平靜。
當(dāng)我正在醞釀著要舉什么例子的時候,木偶突然消失了。因此而被打斷的談話讓我不禁松了一口氣。
再次見面的時候,因為她在一個舞蹈大賽中獲得了一個不錯的成績,心情大好,而沒有繼續(xù)上次的話題,后來的幾次見面也沒有提及這個話題,大概是忘了吧。
[5]
“你告訴我的那些都是假的吧?”木偶的聲音突然在背后響起,把趴在桌前寫日記的我嚇了一大跳。
“說什么呢你?”
“關(guān)于你和你父母的事情。”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會這么說,但做賊心虛的我的確慌了神兒。我對她講述了真相之中的不真實之處,但是真的不是誠心欺騙她,我只是希望她向我傾訴的時候,我的話能讓她好受一些——不是只有她才會面對那樣的煩惱,其他人(或者說其他木偶)也會如此,她不是特殊的那個,而是一般之中的代表。
我也一樣,不是每家父母都像我爸媽那樣教育孩子,但并不代表這樣的父母是唯一的存在。
我們不需要為之糾結(jié),更用不著羨慕彼此。
但我不能這樣告訴她。
因為這是年華告訴我的秘密。
于是我說:“不久前,年華告訴了我一個秘密。它會把同樣的秘密告訴你,但不是現(xiàn)在。而且,你需要花心思自己細心尋找,才會懂得珍視這個秘密。”
看著她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臉上不再有生氣的意思,我的嘴角不由得呈現(xiàn)了好看的弧線。
[6]
安妮拉在叛逆與追逐之中慢慢成長也未嘗不是好事。而往后的時光與生活定會告訴她更多的事情,比如愛與關(guān)懷。同時也會磨去她身上的鋒芒,讓她變得淡定與沉穩(wěn)。
與此同時,我不禁開始思考與父母之間那種微妙的關(guān)系。
某種方面而言,我的小日子過得不錯。不吵不鬧,不卑不亢,安安穩(wěn)穩(wěn),平平淡淡。
可是,父母給予我的東西太多了。除了學(xué)習(xí)和看課外書之外,我在家里什么都不用干,他們甚至禁止我干。他們這樣做是希望我把時間放在學(xué)習(xí)上,但卻使我的生活失去現(xiàn)實的質(zhì)感——衣服是他們洗的(雖然用的是洗衣機),飯菜是他們做的,出門是他們接送的。
在很多獨生子女家庭里,這似乎是一種平常不過的事情,然而,家長們代勞一切之后,造成了子女對生活技能的無知。
這樣的事情我要怎樣開口對木偶安妮拉說呢?我不僅不懂得洗衣服,我連洗衣機都不會用;我不僅不懂得做飯,我連廚房都不進;我長到17歲,獨自坐公交的次數(shù)不到十次,至于自行車壓根兒就不會騎,上學(xué)放學(xué)都是父母接送,與朋友或者自個兒的外出少之又少,就算出去,亦是經(jīng)常的步行和偶爾的打車。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朵住在玻璃罩里的玫瑰花。與小王子的玫瑰不同的是,我堅信自己能夠離開玻璃罩,并且離開之后依舊能夠過得很好,但如今,我卻無法離開玻璃罩的束縛。
羈絆——木偶是這樣說的。
[7]
如今,安妮拉成了我高三生活的一位重要客人,與她聊天可以讓我暫時離開繁重的學(xué)習(xí)(盡管有時候我得因為聊了兩個小時而補作業(yè)至深夜),讓我的生活不顯得這般乏味。
每一次,我都不知道她消失之后會不會再次出現(xiàn),而至今她都沒有讓我白等。我不知道我的奇遇木偶記還能維持多久,每次重逢我們都能感受到對方在慢慢長大,也在慢慢地磨去年少的棱角,變得淡定且沉穩(wěn)。
我想有一天,我們再見的時候,她不會再數(shù)落母親的不足,當(dāng)那一天到來之后,或許我們就不會有“下次見”的機會了吧?我想。
編輯/付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