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淑風
暑假,炎熱的中午,我從母親冗長的酣睡中逃離出來,光著腳,踩著被太陽曬得滾燙的白土地面,跑到村頭的石碾子旁邊。沒有風,刺槐樹的葉子蔫頭耷腦,毫無生氣。幾只蘆花雞躲在碾盤下面,鋪展開翅膀納涼。知了們藏在遠遠近近的樹上,把整個村莊唱成它們的天下,盡管它們也說不清究竟知道什么,就像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要做什么一樣。
周圍一個人都沒有,沒有大人,也沒有孩子,他們被干熱漫長的中午吞沒了。我發(fā)了會兒呆,決定去小河邊。樹陰下的河水,總該有些涼氣吧?順便看一下,那棵紅蓼花開了沒有。
我剛轉到村路口,聽見身后傳來嬉笑聲,回頭看見二嘎他們從小巷里走出來。三小手里抓著一只燕子,燕子的雙翅被拉開,露出雪白的腹部。二嘎正用彈弓往它身上射石子兒,每射準一次,周圍的小子們就拍手叫好。不知道他們這樣做有多久了,燕子徒勞地掙扎,叫聲微弱,無助,絕望。我小小的心疼了起來,沖他們喊,你們在干啥呀?快放了它。二嘎朝我揚揚彈弓,做個丑鬼臉,兇狠地說,臭妮子,你管呢!然后,他們加快腳步,一溜煙跑遠了。他們裸露的后背,在毒花花的太陽下,閃著黑黝黝的光。我知道,他們?nèi)チ诵『舆叀?/p>
我沒去小河邊。我鉆過村前的蘆葦?shù)兀瑏淼侥桥爬狭鴺湎?。老柳樹的分枝都很低,我毫不費勁就爬了上去,然后坐下來,抬起手,擦了擦眼淚。我怨自己沒有救下那只燕子,那看起來是一只剛剛開始學飛的燕子,不然也不會那么容易被抓住。想著它的父母是多么著急,想著它還沒在遼闊的天空中盡情飛翔,想著它可以抓害蟲,想著它是那么靈巧可愛,我更后悔為什么不沖過去把它搶下來!雖然明白,在那群小子面前,我的力量是多么微不足道。
一只黃色螞蟻爬到我胳膊上,然后停下來,揮舞著細細的觸角,似乎在考慮該往哪個方向走。我輕輕把它捏起來,放到面前的樹干上,才發(fā)現(xiàn),那里有幾十只螞蟻,正合力抬著一條節(jié)節(jié)蟲的尸體,往樹杈根部爬。樹杈根部蒼老的樹皮下,有個螞蟻窩。老柳樹老了,體質松脆,螞蟻很容易就能打出洞來。我盯著螞蟻,看見不管是向前走的,向后退的,還是側身行的,步調都出奇得一致,方向都是那么明確,似乎有誰在暗中指揮,似乎能聽見“嘿喲嘿喲”的勞動號子聲。節(jié)節(jié)蟲一點點向前移動,若不是身體僵直,真懷疑是它自己在走。
我一動不動坐在那里,忽然想:這些小螞蟻,不用上學,不用種地,整天跑來跑去,只是為了尋找現(xiàn)成的食物,它們活著,有什么意義呢?——這是我第一次思考有關生命的問題,不記得當時是幾歲,肯定不超過十歲。這樣一個問題,對于我來說太難了,我不斷地問自己,卻回答不出來,只好繼續(xù)盯著螞蟻看,直到把它們看成一群人。這群人散布在農(nóng)田里,有的耕地,有的撒種,有的收割,有的把糧食運回家里——人和螞蟻,有什么不同呢?都是為了填飽肚子整天忙忙碌碌呀!
螞蟻們離窩不遠了,就要成功了,我還鉆在自己的問題里出不來。遠處傳來上工的鐘聲,想起母親要我下午和她一起去玉米地里鋤草,趕緊跳下老柳樹,穿過蘆葦?shù)赝刈?。小路很窄,只容得下一人通過,兩邊密不透風的蘆葦比兩個我疊加起來還高,不時有細齒狀葉子邊碰到我的胳膊,劃出一條白印,微疼。一只土黃色野兔猛然從眼前閃過,嚇得我心跳加快,怦怦怦,要跳出來。蘆葦?shù)剡吷?,有群屎殼郎,在一大堆牛屎里忙著團糞球。兩只蝴蝶,在野花叢中翩然飛舞。這個世界真是奇妙,有很多不同的生命存在,各自為了食物,不停忙碌。那只燕子,學會飛翔之后,也要為食物奔忙的呀!可是,它做不到了。我的心又開始疼起來。
走到家門口,看見母親在喂豬。豬是年頭買的,當時只有一尺來長,現(xiàn)在都一米多了。我站在母親身邊,看豬津津有味吃著清湯和麥糠,不由得說:豬真可憐,吃糠咽菜長大長肥,只是為了年底被殺掉。母親說:豬是老天爺送給人的一盤菜,天生就是這個命。
那個下午,我一直在想生命的問題,因為太專心,鋤斷好幾棵玉米苗。事實上,以后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想這個問題,想著土里的營養(yǎng)是小草的菜,小草是牛的菜,牛是人的菜,人死后又成為小草的菜——世間萬物,最后的歸宿似乎都是成為另一個物種的菜。在暗夜里,想到人死后,埋在黑黑的地下,不能呼吸,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感覺不到,恐懼便像一條毒蛇,盤踞在心頭,不肯離去。于是用被子蒙住頭,蜷縮起身子,流著眼淚,入睡。
那個暑假的中午,與我來說,是個轉折點,從那以后,我有了很多苦惱,常常為想不通的事情發(fā)呆,發(fā)愁,害怕,再不能痛痛快快地傻吃,傻喝,傻玩兒。我假裝那個中午的事沒發(fā)生,假裝把那個中午封存,可是,它還是一下子冒出來,異常清晰,能看見燕子掙扎,能聽見燕子微弱的叫聲。
很多年以后,一個春天,我和妹妹一起去姥姥家。路上,看見小河水清澈透明,麥苗青翠碧綠,楊柳抽出新芽兒,桃花和杏花在枝頭爭艷,燕子在低空自由飛翔,天很藍,云很白——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生機勃勃,不因為我的苦惱改變什么。
心頭忽然開朗,不管路的長與短,不管路的彎與直,不管路的盡頭是歡樂還是痛苦,行走的過程,才是最精彩,最美麗的!
發(fā)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