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打量一棵樹,常常想的是能夠鋸出多少板材,可以做多少箱子,或者夠不夠做梁和柱;園藝家打量一棵樹,可能想的是這棵樹的適應(yīng)能力、環(huán)境價值和審美價值。我們像木匠和園藝家,做“有心閱讀”,不要忘了思考?!倍?/p>
1
怎么回事?媽媽怎么說話顛三倒四的?有什么事情瞞著我吧?
你聽,她說啦:
“朋朋,去接桶水來,澆澆……無花果吧!”
無花果,無花果中午剛剛澆過嘛!“媽,你想把無花果澇死是不?”
“噢噢……”她壓根沒瞅我一眼,從墻上的釘子上摘下舀面的小瓢,“電影院對門墻上畫小人吶!看看去吧……長胳膊,會飛,畫完沒有?”
說的是阿童木,鉆出了電視機(jī)熒光屏,沒什么好看的。
“去聽聽白纂婆講古吧!楊六郎……”
說的是當(dāng)居委會主任的鄉(xiāng)下婆婆,整日在門口苦楝樹下?lián)u芭蕉扇。我不愛聽。
可是,我忽然醒悟:媽媽老是往外“支”我,我何不假裝去了,再悄悄回來偵察一番?
我嘻嘻地笑著,吆了一聲“我最愛聽講古喲——”,就飛出院門。然后,貓悄貓悄地溜回來,做起秘密偵探來。
——媽媽用小瓢舀了一點(diǎn)面粉。
——加水,和喲和喲,和成一個面團(tuán)團(tuán)。
——喲,捏小人兒哩,腦瓜溜溜圓。
——脖頸溜溜細(xì),短胳膊,長腳桿。
——剪些頭發(fā),插在小人兒嘴巴上,小人兒生胡子啦。
——嵌兩顆米粒,哈,黃眼睛,黃眼睛。
……
我可從來不知道媽媽喜歡手工勞動。這小面人兒,好乖哩!
“媽媽,我要小面人兒!”
這是我在心里喊的。因?yàn)閶寢屖潜持易鍪止ぃ也荒荏@動她,我要看她到底想做啥,就不能不牢牢地捂住嘴巴。
媽媽開開后屋門,把小面人兒晾到了院墻頂上。
這一切,媽媽既不告訴我,也不告訴弟弟妹妹,那么,她要把這樣有趣的寶貝兒送給誰呢?
兩天過去了。
那小面人兒一定風(fēng)干了,變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精精神神。我去撫摸過一回,卻又原處放好。我要偵察出個水落石出來。
中午,媽媽悄悄地把那面人兒取來,竟用一根绱鞋的細(xì)麻繩無情地鎖了脖頸。我的天!我覺得呼吸困難了,仿佛那細(xì)麻繩就套在我的脖頸上。
媽媽提溜著它,迅速地走進(jìn)陰暗潮濕的小廂屋。小廂屋只一間,不住人,堆放著煤、劈柴和只有冬天才出世的棉鞋、棉手套之類的雜物。
難道要小面人兒住到里邊去嗎?
媽媽果然是空手出來,拍著巴掌上的灰塵。
趁媽媽不在的時候,我一下子就偵察明白了,墻上釘了一根釘子,小面人兒被吊在釘子上,兩腳懸空,一動不動。兩顆米粒眼珠,瞪著暗幽幽的狹小空間,它一定是怨恨這里蚊蟲打團(tuán)兒,老鼠成精,又悶又熱。
小面人兒啊,小面人兒,你害怕吧?
我會救你出去的,小面人兒。弟弟一定會喜歡你,妹妹一定會抱著你玩兒,我會給你做一頂大草帽,外加一副眼鏡兒,怎么樣?
2
“媽,我要小面人兒?!蹦翘?,我突然說。
媽媽大吃一驚,“胡說!哪有小面人兒!是要糖人兒吧?等媽給你買來耍!”
哄誰哩!我顛兒顛兒地跑到小屋,把小面人從釘子上揪下來,提溜到媽媽跟前,“看!”
奇怪——小面人濕漉漉的,摸一摸,好粘手。
媽媽臉色灰白。
“媽媽,告訴我,小面人兒干嗎放在小屋里?它咋出汗啦?”
媽媽不講。就是不講。
直到過了三天,媽媽推著平板雙輪售貨車從外面回來,才氣昂昂地告訴我“水打面偶”的計謀。
原來,快一個月了,媽媽心里十分懊惱。
我家原是在鄉(xiāng)下米花樓過莊稼日子的,爸爸落實(shí)了政策,我們回了城。爺爺奶奶依舊住在鄉(xiāng)下老家,他們已是風(fēng)燭殘年,跟著做田的叔叔嬸嬸在一起。我們月月交生活費(fèi)。爸爸調(diào)到遙遠(yuǎn)的貴州去了。媽媽推起平板車,在電影院門口支起一頂白篷,賣瓜子掙些錢,供我和弟弟妹妹讀書,養(yǎng)活爺爺奶奶。一個月前,有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子冒出來,緊傍媽媽的攤子賣起了瓜子。他吵吵得兇,瓜子賣得賤,一下子把媽媽的生意頂垮了。過去媽媽一天半夜能掙三五十元,從他來了之后,媽媽每回只賣幾塊錢。
“我恨死他了,那個黑賊!”媽媽提溜著小面人兒的吊線繩兒,咬牙切齒,“他奪了咱家的飯碗,我非治治他不可!”
小面人兒滴溜滴溜地旋轉(zhuǎn)著,“噗噠!”一條胳膊掉下來——面被浸濕,當(dāng)然就脫散了。
“活該!”媽媽一腳,將小面人兒胳膊碾碎了,說,“奪人家飯碗,老天爺饒不過他!”
媽媽把斷了胳膊的小面人兒重新掛到小屋,再用炊帚尖尖撣上了米泔水,回來時對我說,“這叫面偶。面偶就是那黑賊。”
“叫面偶?面偶怎么就是那黑賊呢?”
“替身么。天天拿泔水撣它,那黑賊就不會興旺,慢慢撣垮它,那黑賊就會完蛋!”
我只覺得心被蜇了一下。 啊,面偶……
媽媽說,一九四八年,莊里胡大頭霸去我家二畝地,奶奶就做了一個大頭面偶,日日撣泔水,不出半年,胡大頭就被政府鎮(zhèn)壓了……
我忽然覺得,小屋子怪可怕的,而那斷了臂的面偶,實(shí)實(shí)在在有些可憐……
3
我上學(xué)路過電影院門口,暗暗地尋找那個“黑賊”。
昨天,面偶的右耳朵被泔水淋掉了。我要看看,黑賊的耳朵到底還有沒有,胳膊是不是已經(jīng)剩下了一條。
以前,我并沒留心過什么黑賊奪了我們一家的飯碗。這回,我果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臉色黧黑的高個子男人。他大約二十歲左右,濃眉大眼,臉盤上生了幾顆紅小豆般的粉刺疙瘩,架一副寬架茶色太陽鏡。他坐著一只倒扣的空果簍,兩條腿不住地悠打著玩。
他的耳朵——哦,左邊的,有!右邊的,也還有!
如果丟掉一只耳朵,會是啥樣子呢?我設(shè)想,他掉了右耳,那可真難看!不用說,那墨鏡也掛不住,要跌落下來。那腦瓜呢,非要往左邊側(cè)歪不可——被耳朵壓的。
他袖管空著。我吃了一驚。他胳膊真的掉啦?
噢,是披著褂子呢。他用自糊的報紙兜麻利地灌著瓜子。電影還沒散場,他在做準(zhǔn)備。
媽媽還沒來,她在家洗碗、打雜。
“小朋友,買瓜子嗎?五香鳳凰嘴兒,脆著吶!”
“我嫌臭!”我順口頂了一句,當(dāng)然,聲氣不算高。
他愣了一下。
我就溜走了。我怕他打我。
中午放學(xué),我特意留心電影院門口。真的,黑賊的生意是那樣興隆,媽媽的攤前是那樣冷清。黑賊一邊遞貨收款,一邊尖聲利氣地吆喝:“五香鳳凰嘴兒,又香又酥!”那樣子,非把媽媽氣死不可。我不敢讓媽媽看見我,我怕她難為情,就埋著頭,側(cè)著身,裹在人流里匆匆往家走。
回到家,弟弟妹妹吵餓,我找出剩飯,給他們吃,自己就清灶生火。我總先把水燒開,等媽媽回來燜飯。媽媽推著唧唧作響的平板車,腳步踉蹌地進(jìn)院來。她的臉色很難看,不用問也知道,又沒賣幾塊錢。
“媽,咱也賤些賣吧!我聽人家說什么‘薄利多銷?!?/p>
“拉風(fēng)匣!”媽媽冷冷地說。
小妹妹吵渴,媽媽賭氣用水瓢一灌,妹妹噎哭了。我將風(fēng)匣拉得山響。媽媽舀起一瓢泔水,陰著臉,徑直走進(jìn)小屋……
4
面偶最終被徹底淋散了。
它跌在墻腳,頭頸分家,腿腳離位,大塊小塊都沾上了烏黑的煤粉。螞蟻在上面打著團(tuán),忙忙碌碌。
正好放暑假了。我?guī)蛬寢屚栖嚨诫娪霸洪T口去,有時也幫媽媽包包瓜子。
黑賊依然健壯,依然披了褂子,“哇啦哇啦”地大喊大叫。生意依然興隆。
我時時想想面偶,看看媽媽,再看看黑賊。
看來,媽媽的面偶計謀失敗了。我留心那黑賊的營業(yè)執(zhí)照,上面寫明他叫艾白,城關(guān)狀元胡同人。艾白?瞧那黑樣兒!
從跟他相熟的人們口里,我聽明白他是本縣一中體育班的畢業(yè)生,高考不中,復(fù)課兩年,仍是不中。那么說,這個賣瓜子的強(qiáng)者,在另一個戰(zhàn)場上是個地地道道的敗兵。
將來,我會勝過他的。我要考清華考北大,決不會到瓜子市上逞能!
我跟媽媽商量妥,從明天開始,降價賣瓜子,寧可少賺不賺,也要頂跑他!
可是第二天,他沒有來。第三天,也沒來。這兩天,我們的瓜子賣得風(fēng)快,一天兩平車。
在晚場電影散場時,我們突然聽到一個消息:前天,陳家道口出事了。火車開過來,兩個掃煤末的男孩嚇呆了,幸好一個姓艾的小伙子把他倆搶出來,但小伙子傷得很重。又有人說,小伙子的一條胳膊被車輪切下,丟在路心里……
我突然發(fā)現(xiàn),媽媽太陽穴痙攣起來,牽扯得眼瞼不住地顫動。她手托下巴,呆愣著,直到人們走盡了,還想不起來收拾攤子。
我們是沉默著走回家的。沉默著卸下板車,又沉默著放蚊帳,熄燈,沉默地睡下……
5
第二天,我?guī)蛬寢尠差D好板車,就離開了她。我心里非常難過。我要去醫(yī)院看看那個艾白哥哥。我偷偷拿了5塊錢,買了一瓶橘汁。
那一定是在外科啊,我想。
縣醫(yī)院里,一切都如往常一樣,毫無緊張的搶救氣氛。我也曾住過醫(yī)院,那是去年我害肺炎的時候。那時醫(yī)院就是這種樣子。
在掛號處的小窗子外面,我碰上了住我家隔壁的彭阿姨。
彭阿姨是護(hù)士長。我問她:“阿姨,姓艾的傷勢怎樣了?火車真的軋斷他一條胳膊嗎?”
彭阿姨沉痛地說:“那人今天上午,已經(jīng)火化了……”
我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
她問:“是你家的親戚?”
我不假思索地點(diǎn)頭,點(diǎn)頭。
她嘆息道:“可惜啊,那是個平凡的偉人……”
我扭回身,拖著無比沉重的步伐,走出醫(yī)院的大門。
路過白纂婆的苦楝樹下,她正講著。不是講古,是講那火車嗚嗚地響笛,講兩個娃娃媽媽媽媽地叫喚,講小伙子像山東漢子武松一樣,怎么怎么就一沖而上……
我不要聽了。我拖著無比沉重的步伐,來到電影院門前的小廣場。
正是早場電影將散的時刻。沒有媽媽。
看來,媽媽提前收攤了。
我回了家。果然,板車停放在屋檐底下,卻尋不到媽媽。
弟弟和妹妹都在寫暑假作業(yè)。他倆也不知道媽媽去了哪里。
時鐘打過了十二點(diǎn),媽媽才回來。她用我家的一個包袱皮,包回一只精致的鑲著松鶴貝雕的小匣子。
我沒見過這種小匣子。事后才知道,那就是骨灰盒。媽媽買它,是為了解疼,花去了一個月才掙到的辛苦錢。
當(dāng)?shù)艿苊妹梦缢臅r候,媽媽走進(jìn)小屋,我也跟進(jìn)來。
媽媽把骨灰盒放在地上,打起手電,把面偶破碎的肢體一塊塊拾起,吹凈螞蟻和煤屑,重新合起來,放在盒子里。顯然,面偶的右胳膊沒有了,媽媽又用新面做了一條,白白凈凈地粘在那禿著的肩膀上……
這個夜晚,有很清亮的圓月。
媽媽哄睡弟弟妹妹,就鎖了大門,帶我走出縣城。
路,在分叉,越來越窄。地勢漸漸升高。蛙山到了,山下一片“五四青年林”,都是一人多高的松樹。我知道媽媽原是個怕夜的人,今晚卻膽子壯,毫無畏色。
在林子里面兩棵同樣粗細(xì)的松樹之間,媽媽用小鎬刨了個坑。平妥坑底,就把盒子放了下去,穩(wěn)穩(wěn),按按,才用土埋好,并且移來了一片草皮。
“走好吧,孩子!”媽媽說,“姨對不起你……”
媽媽今天很少說話,就像我家叔叔的孩子小猛死了那回一樣。
我必須告訴媽媽,不要迷信。“媽媽,艾白死,絕對與面偶無關(guān)!不要相信毫無根據(jù)的舊話!”
媽媽痛苦地說:“我也……我也沒成想啊……”
“別迷信??!”我一再強(qiáng)調(diào),“要相信科學(xué)!”
“反正……作了孽……”她嘟噥道。
6
第二天,我和媽媽拉著平板車,默默無言地來到電影院門前。
突然,我和媽媽都呆了:艾白正守著攤子,往自糊的報紙兜里裝瓜子。
媽媽瞪大眼睛,努力辨認(rèn),誰能相信死去的人又能到這里賣瓜子呢?可是,這分明是被她咒死的黑賊??!
“兄弟!我的好兄弟!”媽媽猛地一聲尖叫,撲上去,抓住了艾白的胳膊,仿佛怕眼前這小伙子會突然失去似的,“你……沒遭火車軋嗎?”
艾白被媽媽的舉動驚呆了,他竟沒聽清媽媽問什么?!耙?,你說什么呀?”
“我說你……我聽說……你沒遭火車輪子……”
“啊啊……”艾白的臉色灰暗下去,淚水轉(zhuǎn)上眼眶,吸著鼻子說,“那是我哥哥……他……沒了……”
媽媽咬住嘴唇。
媽媽不曾對艾白講起面偶的故事。但她把白篷接出兩幅布,把艾白的舊攤子正好罩進(jìn)涼蔭里……
發(fā)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