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越
2000年,接連將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外語片、最佳攝影、最佳藝術指導、最佳音樂等四項大獎納入囊中的電影《臥虎藏龍》吸引到來自全世界觀眾的目光。《臥虎藏龍》就像中國的寫意水墨,象牙白色的長褂,煙霧繚繞的閣樓和青翠的竹林,以及主人公留下的書法長卷和伴隨正與邪的劍,種種意象串聯(lián)在一起,組成了這幅描繪中國風的水墨經(jīng)典。
這部給人印象深刻的電影正與本文的主角王祖諍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1999年,王祖諍受邀加入《臥虎藏龍》劇組,擔任該片的書法藝術指導,為李安、周潤發(fā)、章子怡講授書法。昔聞張旭觀公孫大娘舞劍而得草書之神,而今,王祖諍再將中國書法與武術結合,其“書法猶如劍法”的藝術哲學演繹出二者剛?cè)嵯酀?、舒緩?yōu)美的藝術魅力,與中國五千年燦爛文化的博大精深相呼應,是中國書法藝術在世界大舞臺中的一次盛大的表演。
使命
《臥虎藏龍》讓王祖諍這位一直默默無聞的書法家一舉成名,但此后他卻幾乎消聲覓跡,他幾乎不接受任何媒體的采訪,亦很少在公眾場合中露臉。這位從混亂年代中北京的一個勞改農(nóng)場出生的藝術家,在他的藝術人生中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故事,他又醞釀著什么更大的計劃,幾乎無人知曉。
解鈴還需系鈴人。在驕陽似火的六月,記者走進北京西郊,在綿延數(shù)十里的西山腳下找到了王祖諍。一座簡陋的畫室,卻掩飾不住紙墨的氣息。采訪時記者還偶遇王先生的幾位徒弟,這幅師傅教徒弟的畫面,已經(jīng)許久未見了。見到有客人來,王祖諍放下了筆墨,并叫徒弟們也稍事休息,大家齊圍茶海,共同品茗暢談。
王祖諍談話頗為風趣,雖然與我剛剛相識,卻好似已成忘年之交。于是,那些迷惑已久的謎團一一揭曉。
說起今天這位著名書法家王祖諍,就不得不提到他的家世。
王祖諍祖籍河北定州,在他的老家,幾乎無人不知王家和“王家大院”,在鄉(xiāng)親們的眼里,王家大院可與喬家大院媲美。王祖諍高祖王灝為清咸豐年間舉人,授“中憲大夫”、“覃恩資政大夫”,官居四品。王灝深愛宋、元、明、清儒者之書,且幽畿之地是人文薈萃之地,因此他收集自秦漢至清末兩千多年畿輔文人之佳作,歷時三十年之久,編纂成《畿輔叢書》。時任直隸總督李鴻章題寫了《畿南文獻》匾額,標榜其門,一時學者都仰之為泰斗。
與此同時,王灝還斥巨資雕刻書板,書板均用棗木制成,約長30厘米,寬20厘米,厚2厘米。在王灝1880年去世時,叢書已全部編撰完成,尚有一部分書板未刻完,由王灝之子清末進士王延綸繼承父業(yè),于1886年將書板全部雕刻完畢,全套木刻板共三萬八千余塊。整套叢書的編纂,幾乎傾其家產(chǎn)。后來,這套木刻的《畿輔叢書》在文革期間丟失一千余塊書板,在文革后期即被定州市博物館收藏,成為國家級文化遺產(chǎn)。
王家祖輩不僅為中國文學作出了巨大的貢獻,在書畫藝術上亦人才輩出。
王祖諍的父親王承祁是中國現(xiàn)代歷史中一位博識多才的藝術大家,集詩、書、畫、音樂、戲劇、文學于一身,先生在讀書期間與啟功先生結為好友,后又拜著名畫家傅松窗先生為師學習山水畫。他在多個領域承前啟后,為中國現(xiàn)代藝術的發(fā)展作出巨大貢獻。
王承祁畢業(yè)于輔仁大學新聞系,畢業(yè)后被傅作義聘為《陣中日報》采訪部主任,是國民黨北平市第四區(qū)書記。然而這個身份,險些讓其遭受殺頭之禍。
在中國解放以后,王承祁被劃為“歷史反革命”,被共產(chǎn)黨抓獲,送往勞改農(nóng)場。一個輝煌的家族由此走向了沒落。
1957年,王祖諍戴著“地主”和“歷史反革命”的帽子出生在勞改農(nóng)場。1969年,王祖諍全家被潛回老家河北定州。年僅12歲的王祖諍的生活環(huán)境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從一個身邊都是“勞改犯”的“平等”環(huán)境中遷徙到一個身邊都是“貧下中農(nóng)”的不平等環(huán)境,他成了這里的一個被欺辱的另類。在王祖諍16歲的時候,他就肩負起養(yǎng)家糊口的重任,他當起了火車站的裝卸工,尚未成年的他每天要無數(shù)次背起重達200斤的貨物。那時他心中充滿了對父親的憎恨。到了18歲的時候,王祖諍離開了火車站,拜了一個師傅學了木工的手藝,當起了木匠。沒想到,王祖諍天資聰穎,不但學得飛快,而且手藝了得!此后直到1979年,王祖諍終于等到了改革開放的春風,他們?nèi)疫w回北京,王祖諍也因精湛的技藝而被分配到北京分析儀器廠工作,生活終于安定下來。
王氏家族近二百年的歷史猶如一部電影,歷經(jīng)大起大落,王祖諍肩上的重任由單純的養(yǎng)家糊口,變成了希望弘揚整個家族的使命。于是他開始尋找那通向“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路徑。
三十而立
1987年,中國的經(jīng)濟發(fā)展加速,科學文化的發(fā)展也碩果累累。而王祖諍所在的廠子卻逐漸被時代的發(fā)展落在了后面。那年王祖諍恰好30歲,古人云三十而立,王祖諍突然間感覺到迷茫:“我已經(jīng)30歲了,可我除了會點兒木匠的手藝,再沒有其他的收獲?!倍夜ぷ饕策^于清閑,一個月的工作他2天就能做完,其余的時間就用“一碗茶水、一支煙,一張報紙看半天”的方式打發(fā)過去。“應該做些什么,才能實現(xiàn)我的愿望呢?”這個問題整天困擾著王祖諍。
命運的轉(zhuǎn)折點也許就在一瞬間。就在一次王祖諍路過車間的時候,他偶然間看到一位老同志正拿著毛筆在舊報紙上寫字,他突然間受到啟發(fā),“我也應該練練字??!”王祖諍頓時豁然開朗。于是,他拿起了毛筆,而且,一發(fā)不可收拾。
王祖諍天賦極高,雖然其祖輩有許多藝術大家,尤以他父親的藝術造詣最深。但他的父親王承祁、卻未傳授給王祖諍任何技藝。但是王祖諍卻在父親耳濡目染的影響下,對藝術極為敏感,于是他練習書法進步飛快。
除去王祖諍與生俱來的天賦,讓他成功的更大原因在于他的刻苦。他每天的日程安排得非常緊湊,他經(jīng)常利用吃飯、走路的時間去思考、感悟,甚至睡覺時候做夢都在寫字。就這樣,6年過后,王祖諍終于如愿以償?shù)乜忌狭耸锥紟煼洞髮W,成為歐陽中石先生的弟子。
“歐陽中石先生不僅是個書法家、教育家,他還是一個哲學家?!蓖踝嬲娙缡钦f。
歐陽先生的思想影響著王祖諍的一生。先生將藝術與哲學合而為一,他認為中國書法藝術把蘊藏在個人身心的思想感情化作了一種有形有色、有聲有歌、有節(jié)奏有韻律、有神采、有極大震撼力和濃重感情的結晶體。但這有一個前提,就是把“字”、“文”、“書”三位一體地進行考慮。先生曾經(jīng)到過泰山,在山上他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太美了,但究竟怎么個美法,他說不出來。就在這時,他發(fā)現(xiàn)對面山上有四個大字:“山河源脈”。于是,他看見溪水從山的夾縫里順著山縫流下來,流向了遠方。他順著泰山往南方遠遠地望去,發(fā)現(xiàn)遠處一條長河,如銀龍起舞。這時他才深刻地理解到“美”,他似乎突然對天地之間有了一番新的理解、新的感受。這正是語言的魅力。至此,他回頭再看看這四個字,覺得每一個字都有分量,都寫得很好。沒有它們,他也理解不到。它們把壯麗的山河展現(xiàn)出來了,把內(nèi)心里孕育的力量迸發(fā)出來了。這就是書法與文學、書法與自然的關系。
在歐陽中石先生門下學習的三年,幾乎讓王祖諍脫胎換骨,歐陽中石讓他了解了書法藝術的更深層面。
轉(zhuǎn)折
1997年,學成歸來的王祖諍,全力以赴為第七屆全國中青年書法家篆刻大展做準備。但是,王祖諍卻遇到了其藝術創(chuàng)作前所未有的瓶頸期。
當時北京市書法家協(xié)會選出了較有潛力的30位書法家,把大家集中起來培訓,并邀請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評委會的專家評審。而王祖諍感覺自己寫的字像“無頭蒼蠅”,甚至感覺自己“抓不住重點”。評委們善意地批評了王祖諍,但王祖諍仍找不到突破口,非常壓抑?!澳菚r候,我和一個好朋友聊天,他也是評委。我說,我不想再寫字了,真想把筆撅了!朋友說,你現(xiàn)在剛想掘筆,我都撅過筆了,連硯臺都送人了,所有東西都不要了,打算完全放棄寫字。你 還是回去找找原因吧!”朋友的一句話,把幾乎絕望的王祖諍拉了回來。
之后,王祖諍找到弘一法師的字,他反復地看,突然間茅塞頓開!
在中國近百年文化發(fā)展史中,弘一大師李叔同是學術界公認的通才和奇才,作為中國新文化運動的先驅(qū)者,他最早將西方油畫、鋼琴、話劇等引入國內(nèi),且以擅書法、工詩詞、通丹青、達音律、精金石、善演藝而馳名于世。為人傳唱的《送別》就是他的代表作。
弘一法師亦將中國古代的書法藝術推向了極致,“樸拙圓滿,渾若天成”。尤其是他出家后的作品,更充滿了超凡的寧靜和云鶴般的淡遠。他不但將道家的自然、佛家的靜、儒家的謙恭蘊含于書法藝術之中,還將音樂的韻與京劇中的“手眼身法步”之形神融于書法,將中國書法藝術推向了極致。
同樣精通音樂、舞蹈等其他藝術門類的王祖諍與弘一法師有諸多相似之處。王祖諍不僅有著一副好嗓子,他用吉他彈奏的《惜別夏威夷》也別具一番風味,拉二胡也是他較為拿手的。王祖諍還酷愛舞蹈,他接受過專業(yè)的訓練,他跳的國標舞和拉丁舞為人稱道。而且王祖諍還善于打快板,這還是他從父親那里偷的藝。此時,王祖諍忽然發(fā)現(xiàn)父親對他的影響原來如此之大,于是兒時對父親的憎恨即刻間變成了無比的崇敬。
王祖諍在各門藝術中悟出了藝術之間的通性。“比如,草書與華爾茲舞就是相通的。華爾茲舞源于美國,又叫做圓舞。舞者手臂的姿勢保持圓形,舞步也是弧線,草書就恰好與之有共同之處。這又與中國的太極極其相似,太極也講究圓,其柔與剛,以點發(fā)力的特點也與書法如出一轍?!蓖踝嬲娬f。
感悟到藝術的哲學,王祖諍很快就突破了這個屏障。他即刻用隸書寫了一副對聯(lián),法度嚴謹、物我兩忘,字里行間剛?cè)岵H具動感,寫出了超凡脫俗的心境。這幅字王祖諍非常滿意,一投稿便入展了。
從那以后,王祖諍連續(xù)三年獲北京市書法比賽的一等獎。但是此后,王祖諍沒有繼續(xù)參賽,一方面,他希望把機會留給其他人,另一方面,他的夢想還沒有完成,他覺得自己離所要到達的境界尚遠,他想進入下一段安靜的“悟”與“練”的過程中。
也許是敬慕弘一法師的緣故,王祖諍與佛教結緣。前不久,王祖諍為圓剛剛圓寂的中國佛教副主席凈慧和尚之心愿,寫了13幅聯(lián)送給9月份將要開光的邢臺開元寺。他并非對佛教有堅定的信仰,而是希望“醉里得真知”,這完全是獨屬于藝術家的氣質(zhì)與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