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
聽到木心先生辭世的消息,呆了片刻,輕輕對世界說:你最后的情人已經(jīng)遠行。你的物,你的色,你的生命,你的文明,你深情的往昔,你薄情的現(xiàn)在,你迷惘的未來,將不再被那雙脈脈含情、敏感刁鉆的眼睛時時凝望,也不再有他專注而佻達、狂熱而柔靜的聲音與你對語。你將更加寂寞地運行,而他為你留下的愛意與方式,將成為世間的孑遺。
但也許我說錯了。也許他留下的不是孑遺,而是種子。種子不死,因為愛是不死的。他曾有言:“藝術(shù)是一種愛的行為愛‘愛的行為”。這愛因他的逝去而突然裸裎,如同一個無對象的遺囑,長留在靈犀相通者心中。
但也許直到此時,我們也未真正意識到他留給我們的究竟是什么?!澳銗畚膶W 將來文學會愛你”。許多俳句他用第二人稱,其實是孤寂之中寫給自己的信??杀凰灾辛?。只是他沒有足夠的耐心更長壽些,等待那不負其愛的愛前來叩門。
但我們能夠知道,他對世界用情是如此之深,以致他畢生追求自我與世界的相等。他的詩,俳句,散文,小說,無不既是他與世界的對話,又是他與自我的對話,這對話如此浩瀚、內(nèi)在、微妙而恢弘,如同我們自身深處早已遺失忽被尋返、若不相遇便將沉睡的永恒記憶。他創(chuàng)造的不只是美好的漢語,更是與人的自我——只要他/她醒著——息息相關(guān)的詩意生命。他不斷書寫對詩意存在的無盡鄉(xiāng)愁,喚醒的卻是我們自身對更好的自我、更廣大的精神、更深沉的愛的思念。
正是這思念,促使詩意尚存的漢語心靈重新思考:如何建立藝術(shù)與生活之間的同一?誠如巴赫金所說:“藝術(shù)和生活不單必須互相負責,還應該互相承擔罪譴。詩人必須記著:生活的鄙俗平庸,是他的詩之罪過;日常生活之人則必須知道,藝術(shù)的徒勞無功,是由于他不愿意對生活認真和有所要求?!睂δ拘南壬?,藝術(shù)與生活乃是同一件事,筆下的每個字都事關(guān)重大。他將自身生命虛化、升華、戲劇化,而無時無刻不生活在審美判斷、修辭思維之中,無時無刻不在與詞語和句子悠游嬉戲,又無時無刻不在用他的詞語和句子表達對世界的整體判斷?!安蝗胂笳髦髁x非夫也,出不了象征主義亦不是角色?!痹谒种?,詩、俳句、散文和小說莫不出于象征,每個意象都關(guān)聯(lián)著他心中的“世界模型”。他是真正的詩哲,而非單單的美文創(chuàng)造者。雖然美是他至高的準則,但在此準則之下,卻深藏他自身對宇宙的終極解析。這位哲人驚警于文明與生命的退化,守護古典時代的遺產(chǎn),捍衛(wèi)“人”的神性形象——從他自我的生活與藝術(shù)開始,直至自身成為一件不可磨滅的作品。
現(xiàn)在,如要為木心先生繪制一幅肖像,我愿他橫站在各種事物的交界處:現(xiàn)代與古典的交界處,西方與東方的交界處,詩與哲學的交界處,自我與世界的交界處,信仰與忤逆的交界處,微妙與恢弘的交界處,知與愛的交界處,熱與冷的交界處……他的藝術(shù)與生活在這多重交界的跨越中蓊蓊郁郁,生生不息,卻從不逾度,從不偏其一端,只因他恪守“美”之準則。在這軸心轟毀、碎片飄飛的年代,此一恪守使他的身影愈發(fā)孤獨,竟像是一個錯誤。人們習慣性地以為在如此時代,文學藝術(shù)只能提供混亂的生命潮流之對應物,如有其他,則必是虛假,必是逃避。此種執(zhí)念或可解釋20世紀以來世界為何荒敗若此,卻無法出世界于荒敗。人們遺忘了紀德、瓦萊里、博爾赫斯、卡爾維諾、尤瑟納爾們提供的可能性——即精神秩序的勝利,勝過世界的混亂。這種可能性延伸出了一個以現(xiàn)代融通古典、以秩序觀照混亂、以審美表達審丑、以神性透視人性的精神譜系?!笆澜鐏y 書桌不亂”。木心是此一譜系的精神后裔,并將以他穿透古今、中西的詩與美學,開辟中國當代文學一個新的傳統(tǒng)。
這到底是輕率的頌詞,還是真實的預言?行文至此,忍不住想起加繆所作《卡里古拉》的一句臺詞:“我們歷史上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