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去法國,當?shù)氐呐笥褑栁覀兿肟凑l。我們說出盧梭、雨果、巴爾扎克、莫奈、德彪西等等一大串名人的名字。
朋友笑著說:“好,好,應該,應該!”于是他先把我們領到先賢祠。
先賢祠就在我們居住的拉丁區(qū)。重新改建的建筑入口處,刻意使用古希臘神廟的樣式。寬展的高臺階,一排聳立的石柱,還有被石柱高高舉起來的三角形楣飾,莊重肅穆,表達著一種至高無上的歷史精神。上邊還有一句話:“獻給偉人們,祖國感謝他們!”
我要見的維克多·雨果就在這里。他和這里所有的偉人一樣,都安放在地下。因為地下才意味著埋葬。但這里的地下是可以參觀與瞻仰的。一條條走道,一間間石室。所有棺木全都擺在非常考究和精致的大理石臺子上。雨果與另一位法國的文豪左拉同在一室,一左一右,分列兩邊。每人的雪白大理石石棺上面,都放著一片很大的、美麗的銅棕櫚。
我注意到,展示著他們生平的“說明牌”上,文字不多,表述的內容卻自有其獨特的角度。比如對于雨果,特別強調由于反對拿破侖政變,堅持自己的政見而遭到迫害,因此到英國與比利時逃亡十九年。1870年回國后,他還拒絕拿破侖第三的特赦。再比如左拉,特意提到他為受到法國軍方陷害的猶太血統(tǒng)的軍官德雷福斯嗚冤,因而被判徒刑。顯然,在這里,所注重的不是這些偉人的累累碩果,而是他們非凡的思想歷程與個性精神。
比起雨果和左拉,更早地成為這里“居民”的作家是盧梭和伏爾泰。盧梭的生平說明上寫道:法蘭西的“自由、平等、博愛”精神就是由他奠定的。
盧梭的棺木很美,雕刻非常精細,正面雕了一扇門。門兒微啟,伸出一只手,送出一枝花來。世上有如此浪漫棺木的大概唯有盧梭了!再一想,他不是一直在把這樣燦爛和芬芳的精神奉獻給人類嗎?從生到死,直到今天,再到永遠。
于是,我明白了,為什么在先賢祠里,我始終沒有找到巴爾扎克、斯丹達爾、莫泊桑和繆塞;也找不到莫奈和德彪西。這里安放的偉人們所奉獻給世界的,不只是一種美,也不只是具有永久的欣賞價值的杰出藝術,而是一種思想和精神。他們是魯迅式的人物,卻不是朱自清。他們都是撐起民族精神大廈的一根根擎天的巨柱,不只是藝術殿堂的棟梁。因此我還明白,法國總統(tǒng)密特朗就任總統(tǒng)時,為什么特意要到這里來拜謁這些民族的先賢。
這里沒有一個世俗的幸運兒。他們全都是人間的受難者,在燒灼著自身肉體的烈火中去找尋真金般的真理。真正打動人的是一種照亮世界的精神。故而,許多石棺上都堆滿鮮花,紅黃白紫,芬芳撲鼻。這些花是來自世界各地的人獻上的。有的是一小枝紅玫瑰,有的是一大束盛開的百合花。它們總是新鮮的。
這里,還有一些“偉人”,并非名人。比如一面墻上雕刻著許多人的姓名。它是兩次世界大戰(zhàn)中為國捐軀的作家的名單。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共五百六十名,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共一百九十七名。我想,兩次世界大戰(zhàn)中的烈士成千上萬,為什么這里只是作家?大概法國人一直把作家看做是“個體的思想者”。他們更能夠象征一種對個人思想的實踐吧!雖然他們的作品不為人所知,他們的精神卻被后人鐫刻在這民族的圣殿中了。
對于巴黎,我是個外國人,但我認為,巴黎真正的象征不是埃菲爾鐵塔,不是盧浮宮,而是先賢祠。它是巴黎乃至整個法國的靈魂。想到這里,轉而自問:我們中國人自己的先賢、先烈、先祖的祠堂如今在哪里呢?
【原載2013年6月(上)《領導文萃》】
插圖/糖衣炮彈/譚學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