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魯?shù)蟻喌隆ぜ妨种?/p>
關(guān)于旅行的幾個話題
請原諒,我必須觸及一些你們比我懂得多的話題。
我不能號稱自己是個廣泛的旅行者,但我確實遇到過許多游客,而且我還注意到,他們在公開發(fā)表的文字中告訴讀者的旅行經(jīng)歷是一回事,私下里口頭向朋友講述的又是另一回事。因此,我在這里想談?wù)撘恍┞眯兄袀€人化的帶有隱私色彩方面。它們可能是瑣碎而荒唐的,但我們必須牢記,在未來的幾年里,我們大多數(shù)現(xiàn)存的交通運輸方式,及與之相伴隨的身體和感情的經(jīng)歷,都將發(fā)生深刻的變化。人們迅速而有計劃地而非緩慢地觀賞和體驗一個新國家的時代已近在眼前。最遠的距離也不過一個星期———即一百六十八小時———就能到達;“無法企及的地方”這一短語將成為歷史。今晚,我在這里呈現(xiàn)給大家的,從某種意義上講,是對即將被取代的旅行經(jīng)驗的記錄。
很多年以前,我的一個朋友在亞洲某個罕為人知的地方從事土地測量。他回來后,我問他在工作中都想些什么。他告訴我,他的工作人員一搭好帳篷,他的大腦就繞著一個三角形緊張地運轉(zhuǎn)起來,這個三角由供應(yīng)、疾病和里程構(gòu)成。這是一個等腰三角形,面積很狹小,他感到他在中間走來走去,一邊是供應(yīng)問題,一邊是疾病問題,永遠都在期待著三角形的M點(里程)會退縮。當工作結(jié)束后,所有的測量數(shù)據(jù)都對應(yīng)連接起來,他感到M點“打開了,讓他通過了”。這時,他才意識到他一直被制約———拿他的話說就像馬被套上了挽具———在想象的三角區(qū)域內(nèi)。我記得我們曾就此做過較深入的討論,為了找到他的思維把他限制在一個三角區(qū)的原因。我想,我們錯過了一個關(guān)鍵點,即他是在經(jīng)過努力工作后才發(fā)現(xiàn)這一問題的。
這激發(fā)了我對人在壓力下的行為心理學產(chǎn)生了興趣。我認識的大多數(shù)人都了解一些旅行的壓力,我也問過許多人這些壓力對他們產(chǎn)生過什么樣的影響。一個人,尤其是一個英國人對自己感覺的描述是靠不住的。即便是遇到某個能夠或愿意講述的人,他的感覺往往在洗了幾個熱水澡,換了一身干凈衣服,參與了一些社交活動之后,就變得走了樣。旅客就像海里的鮭魚一樣,要趁記憶新鮮時抓住他們,向他們打聽他們的旅行經(jīng)驗。
然而,從那些在壓力和責任下工作的人們———那些遠征隊、土地測量、礦產(chǎn)勘查、探險隊和科學考察的領(lǐng)導(dǎo)者們———所告訴我的得知,他們都對自己的工作形成了一個明確的心理影像,并參考或在這一影像之內(nèi),完成他們的使命。為簡單起見,我們暫且把這些影像稱之為壓力線。
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和下面這個相同的案例,在這個案例里,壓力線是以一個完美的數(shù)學圖形出現(xiàn)的。一個領(lǐng)導(dǎo)了一次艱苦卓絕的遠征探險的人告訴我,在經(jīng)過幾天艱難的行軍之后,他的壓力線出現(xiàn)在他右眉毛的右上角,那是一個對角的暗淡的條狀物或線型,是一個像眼鏡上的擦痕一樣明顯的精神圖像。他感到自己不斷地被推向那里。如果一天的工作順利,那個條狀物就變得輪廓清晰,質(zhì)地結(jié)實。如果一天的工作不順利,如出現(xiàn)了攜載物丟失和運輸延遲,那個圖形就破碎成邊緣參差不齊的顫栗的斑點。他回到文明世界后的幾天內(nèi),這個精神圖像依然滯留不去,就像一個學生在假期的頭幾天耳邊依然回響著校園的鐘聲一樣。
很多壓力線當然是不可能用語言明確定義的。有個人曾寫信告訴我:“我的腦后始終縈繞著我的工作影像。但以我的生命起誓,我不能說出它究竟是什么樣子,不過,它確實真真切切地存在。我把它保留在心里,或者說是它烙印在我心里,直到我大睡一個禮拜之后它才消失。”另一個人告訴我,他的壓力線是一個不定型的團塊———介乎月歷和搬運工的行李之間的東西。它給予他復(fù)雜的壓力感和相伴隨的恐懼感。而一個身患瘧疾的人,把他的壓力線比作發(fā)燒時手臂那難以形容的腫脹感和沉重感,有時清晰地意識到頭腦里兩條平行線在無限延伸。
我注意到,在任何一個上面提到的情況下,壓力線都是在筋疲力盡或更極端的狀態(tài)下呈現(xiàn)出來的。當壓力消失,人們吃飽喝足之后,壓力線就逐漸褪色,以后通過努力才能回想起來。
我同樣記得,年輕時聽斯坦利半是自言自語地講他早年所做的事情。他必須在特定時間內(nèi)走完特定的路程。長篇獨白結(jié)束時,他突然把食指向前伸出,好像要用釘子釘住或用鉤子鉤住什么東西,說:“當然了,讓我煩惱的是路程!”我經(jīng)常猜想那是不是典型的斯坦利手勢,他的壓力線又是以什么形態(tài)出現(xiàn)的。
與那些負有重大責任的領(lǐng)導(dǎo)者截然不同,有些人說他們的工作影像類似于緞帶或膠帶,在他們身后展開,或在他們前進時從手中逐漸脫落。有個人告訴我,他認為距離實際上是用透明膠帶覆蓋的,從此點到彼點一段一段地連接起來,不斷向前延伸。這些人不是領(lǐng)導(dǎo)者,而是下屬,他們的工作就是每天盡可能地跨越盡可能多的路程。你能理解他們前進的概念為什么是直線性的。按照規(guī)則,探險隊要排成一行,列隊行走,領(lǐng)導(dǎo)者要么在前,要么殿后,極少走在隊伍的旁邊。
從我所參與的一次探險旅行的經(jīng)驗和過后滯留在記憶中的感覺來看,旅行的壓力線確實是以不斷展開的緞帶的形式出現(xiàn)的。幸運的是,我不用擔心供應(yīng)問題,我唯一的任務(wù)就是帶領(lǐng)我的苦力們盡可能快地走出某一區(qū)域。我的精神投射出一條想象的直線———一條與單調(diào)的綠色背景相對應(yīng)的白色直線。如果那些在南北極茫茫白色原野上工作的人們能告訴我們,他們工作的精神影像是什么樣子,將是很有趣的事情。我聽說過,在阿拉斯加和北加拿大地區(qū),那些用狗拉雪橇遞送郵件的人們,傾向于把前面的道路看成是短短的、串聯(lián)著珠子的直線———就是說,幾條被狗拉緊繃直的雪橇韁繩。
但我認為,大多數(shù)旅行者并不投射出,或根本不記得曾投射出數(shù)學式的精神圖像。他們只保留一些給他們深刻印象的事件和場景。我認識一個人,他能在入睡之前,在頭腦里把他所經(jīng)過的道路像放電影一樣回放一遍。他的同伴說,他的日記和寫作水平相當之差,但他所記錄的沿途發(fā)生的事件,時間和地點卻真實可靠。有這種天分的人———一些駕車旅行的人也擁有這種基本的能力———讓他們在旅行者中顯得鶴立雞群,他們不像那些令人失望的人們那樣,在經(jīng)過幾個月的旅行之后,對在哪里吃飯,在哪里飲水,在哪里住宿,能回憶起來的只是模模糊糊的印象。龐琪曾描述過這類人“:羅馬———好像是羅馬。我們是不是在那里買到極端劣質(zhì)的雪茄?”這種人還不算是最糟糕的旅伴,因為他們的心思全部集中在工作上。一個人大腦中的影像如果太多,就容易在打包時忘記一些重要的東西,如捆扎帶和壺蓋之類。但很多能干的權(quán)威人士告訴我,旅行野營地的廚師,如果他是個白人,必須富有感情和想象力。這樣的廚師才能慷慨大方。我最近剛好看到一個廚師的觀點,他認為要用十二道菜的晚餐招待長途旅行歸來的人,第十二道菜是用十箱沙丁魚和咸豬肉煮成一大堆,再配以甜點。你認為他是不是頗有想象力?我有一個不成其為理論的觀點,即一流的探險領(lǐng)導(dǎo)人,不管其使命多么明確多么緊迫,要么不能有過多的想象,要么把想象置于可控的范圍內(nèi)。至少,我還沒聽說過任何陷入險境又擺脫出來的探險隊領(lǐng)導(dǎo)者曾告訴過我,“我精確地預(yù)料到什么時候獨木舟會擱淺,橋會塌?!彼麄兺ǔ_@樣說:“當橋塌了或河馬向我們進攻時,我做了這樣那樣的事,發(fā)出了如此這般的命令?!边@樣做是有理由的。一位探礦老手曾警告過我,“如果你只是一個人,你愛想什么就想什么;但如果你還要對其他人負責,你最好放棄那些自娛自樂的想象。”因此,我傾向于這樣說,不管工作壓力是大是小,我們身上的責任不允許我們對前面的道路做過細的想象,因為手頭的工作需要我們集中精力。事后,當你要把旅行日記或筆記編輯成書的時候,你可以沉溺于大量的精神圖景之中。但在旅行當中,一個一流的旅行者和一個二流的旅行者最重要的區(qū)別就是,他根本不或決定不去想象。還有一種有用的天賦的想象力與實際的執(zhí)行能力無關(guān),但值得注意,因為處理未來可能出現(xiàn)的新情況時會需要它。我不是說沒有地圖我們就無法交談。我的意思是,當人們開始談?wù)撜嬲匾氖虑闀r,得有人去把地圖拿過來。如果地圖被錯放了或藏在什么地方找不到了,我們倒要看看這一隊人靠在桌布上用刀叉劃拉地圖能走多遠。這時我們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人頭腦中都有一幅他們經(jīng)常出沒之地的簡圖,而對他們上次到過的角落尤其記得精確。汽車極大地提高了我們這方面的能力。如果一個人能讀懂一個縣的地圖,他就能學會讀懂一個國家的地圖。我發(fā)現(xiàn),很多人靠墨卡托(地圖制作家)的地圖,就能大侃特侃英帝國的版圖了。我曾經(jīng)坐在一兩位杰出的人士旁邊,他們似乎能把旋轉(zhuǎn)著的直徑十二英寸的地球儀裝在腦子里,只要需要,就能指出航船的距離和線路。當然,從理想的角度來說,每個人都應(yīng)該如此。但我不屬于這種優(yōu)秀出眾之輩。我只能使用地圖,并只能懂個大概。一切地圖之外的區(qū)域都是一片模糊。我頭腦中的地圖是一張不值錢的藍黃色小圖,我曾經(jīng)被迫去研究它。其他人談到的他們頭腦中的地圖和我的沒有分別,他們也同意我們是從海平面想象我們未來的旅途的,這幅精神地圖上的海角、港口和著陸點尤其清晰可見。自然,只要我們靠航船旅行,我們必須從某個港口登船,并盼望著未來的登陸點。但不久的將來,旅行者根本就不用操心是在海上還是在陸上,就像我們現(xiàn)在根本不操心客輪是在四十英尋深的水面上,還是在塔斯卡羅拉海溝上面。然后,我們將看到紐約港和孟買港失去效用,像失落的古城一樣呼天搶地。與此相應(yīng)地,我們也將改變我們旅行時的心理圖像。
有一天,我隨意地問了幾個人,當他們聽到“他去開普敦了”時,心中會喚起什么圖像?三四個從未到過那里的人說,他們心中演變出一個“大草原”的圖像———像報紙上模糊照片一樣的東西。另一個人說,他看到的是那片殖民地棕褐色的輪廓線,就像他的地圖顯示的那樣。但一個經(jīng)常在這條航線上往返的人馬上指出,那是一條向南行進的長長的曲線,和航海圖上標示的一模一樣。那是他精神上的信號語和路標。假設(shè)他帆船時代的祖父被問及同樣的問題,他的祖父將把手向西指向巴西海岸,然后再指向南方。當這個人的兒子被問到同樣的問題時,他指出的路線根本就不會有曲線。那條曲線對他來說就像索爾茲伯里的馬車路對于開汽車的人一樣毫無意義。他的路向標志將是一條略微從左向右偏離的直線———大約在北緯五十一度到南緯三十三度,和東經(jīng)十五度之間。他的時間概念———每個人一旦提到特定的航程,心中必然想到時間———將縮小成一個小塊兒,或者一個小點兒,或者一個黑影,代表四十八或四十小時。所有未來的旅行都將如此。目前,大多數(shù)人心目中通往印度的航程是由四條曲折的航線構(gòu)成的:倫敦———直布羅陀;直布羅陀———塞得港;塞得港———亞丁;亞丁———孟買。去往澳大利亞的路程是三條曲折的航線:航船到達亞丁港后,從那里直接駛向這個南方大陸。這些曲線都將變成一條直線,相應(yīng)的航行時間也將大大縮短。
但是所有這一切,你會說,都尚無定論。那么,讓我們就此打住,考慮一下與旅行者息息相關(guān)的無限令人著迷的話題———氣味吧。我們熟悉的氣味很快將被汽油和霧化的蓖麻油的氣味所取代。你注意過沒有,只要一些旅行者聚集在一起,其中的某個人必然會說:“你們記得這里或那里的氣味嗎?”接著,他會談起駱駝———純種駱駝———它們散發(fā)的縷縷氣息讓人想起阿拉伯;還有幼發(fā)拉底河上奇特的臭雞蛋氣味,諾亞方舟曾停泊在那里;還有緬甸的干魚氣味。然后,這伙人就像貓聞到纈草的氣味一樣滿意地嗅著鼻子,如書中所描述的那樣,“談話進入常規(guī)?!?/p>
我的看法是———當然,你可以修正我的看法———具有普遍吸引力的氣味基本上可分為兩種:即燃料的氣味和融化的油脂的氣味。也就是說,人們用來烹飪食物的燃料和混入食物的油脂的氣味。燃料包括木炭、干牛糞(特別是干牛糞)和椰子殼。食用油則有黃油、酥油、棕櫚油和椰子油。這兩種氣味,不管是單獨地,還是混合在一起,為那些經(jīng)過長途旅行,又回到家鄉(xiāng)的人們,形成了進攻和襲擾其心靈的所有氣味的背景,提供了最活躍的因素。我把木柴的煙火氣味排在第一位,因為它比任何燃料都能喚起更廣大的地理范圍內(nèi)更多人眾的更親切更多樣的記憶。我的能力雖然有限,但我依然愿意把二十五萬英國人運到南非從贊比西河到阿古拉斯角的任何地方,給他們的裝備不過是一盒火柴,一兩條來復(fù)槍的火藥,一個破餅干盒,一些鐵路枕木的碎片,和一把干牛糞,把他們放到任何他們想要到達的地點。那里不過是世界上小小一塊用木柴燒火煮飯的地方。只要一縷木柴煙火的氣味就把人們帶回到被遺忘的遠途旅行之中,又看到那些無名的山巒,想起那些旅途中的狐朋狗友;或者讓他們想起一整天在雨中被阻隔在洪水泛濫的河岸;或者想起陽光燦爛的早晨的大地,在那里似乎一切夢想都可能實現(xiàn)———大多數(shù)真的實現(xiàn)了;或者想起在堅硬冰冷的卵石上醒來,頭上低低地懸垂著沙漠的月亮;尤其是,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星星隱沒不見了,看不清楚周圍的世界,他們躺在那里,鼻孔里殘留著昨夜篝火余燼的煙氣,等待著地平線上新的一天升起。木柴的煙火氣息對人們能產(chǎn)生神奇的效果。我生活在一個用木柴取暖煮飯的國家,我知道一些平常沉默寡言的人,一旦聞到木柴的氣味,馬上變得讓人吃驚地滔滔雄辯。
僅次于木柴的煙火氣味,能刺激和喚醒人們狂熱的“漫游癖”的氣味是融化的油脂氣味———那種你能從倫敦的炸魚店里收集到的氣味。它的感情色彩和曖昧意味要比木柴煙火輕淡一些,但對心靈的沖擊力更強烈。只要油脂在融化,就意味著有人在做飯,就意味著今晚不用吃罐頭食物了。那是豐富的千變?nèi)f化的氣味,其色彩也是雜七雜八。有時它讓你想起貨物充足、熱鬧的穆斯林城市集市,屋頂上懸浮著藍色的霧氣;有時讓你想起旅途上突然遇到的一個小攤,在那里你買到了小瓶的調(diào)味汁和急需的紐扣;它還意味著跪下等待卸貨的駱駝;身上的皮帶和背包帶松綁了;滿意的野營者躲閃著去購買日常用品———姜黃粉和咖喱之類的東西;人們用沙子洗手,然后從錫制大淺盤里拿取食物。有時,一陣濃烈的油脂氣味讓你回到純粹的亞洲中部———西藏寺廟前的油燈散發(fā)著濃重的令人窒息的氣味,空氣中流蕩著冷霜,一顆孤星照耀著山頂,一個披著棕褐色斗篷的藏人沙拉沙拉地穿過干枯的青稞地,來向旅客兜售一只雞。有時,氣味變得稀薄了,成為遙遠的回音,喚起熱帶月夜的黑影,樹蛙的喧鬧,中國人涼席的觸感,茉莉花和黃蘭的香味,懶洋洋的、溫暖的、泛著磷光的海洋的氣息,以及這一切所帶來的心跳、興奮和激動。
對我而言,就像對于其他人一樣,炸魚店的氣味代表了從開羅到新加坡的東方;我曾聽過一些來自西海岸的人說,當這種氣味變得濃烈時,就加重了他們對于那些可怕的壓抑之夜的回憶———他們在滔滔奔流的河岸上,工廠的鐵皮屋頂垂吊下來的煤油燈光下度過的夜晚。這種氣味不包括南中國海,那個占世界五分之一的地區(qū)。那里首先吸引人的東西是燃燒的椰子殼的氣味,濃重的椰子油的氣味,和絲絲縷縷的珊瑚礁的咸味。但一點也不缺乏神奇的魔力。
關(guān)于普遍適用的氣味就談到這里,現(xiàn)在我要談?wù)勔恍┨貏e的氣味,什么氣味能讓一個極地探索者鮮明生動地回想起他的經(jīng)歷?我認為是那種在平底鍋下面燃燒的酒精燈散發(fā)的乙醚味道,那種純粹而簡單的、像福斯塔夫(莎士比亞劇中人物)的麻布袋一樣的氣味。我應(yīng)該說,這種氣味的吸引力應(yīng)局限在南北緯七十度以外的兩極地區(qū)。在南北緯七十度到六十度的地區(qū),是被神詛咒的荒蠻的狂風和永不安寧的冰山出沒之地,這里,擱淺的冰山不斷堆積,散發(fā)出從海底刮擦的淤泥的荒涼氣味,使熟悉這一地區(qū)的人們馬上聯(lián)想到那些冰山和狂風。北緯六十度往下到拉布拉多地區(qū),讓你想起林木和牲畜的氣息,擱淺的冰山的氣味和并不常年封凍的海洋上清冽的微風的氣息混合在一起,還有在柴火上前后移動、加工處理的駝鹿皮那強烈的辛辣氣味———那種荷蘭農(nóng)場烹調(diào)食物的典型氣味。再往下走一點,氣味變得濃重而且復(fù)雜。我聯(lián)想到常綠植物在炎熱的太陽下流汗;樺木油津津的樹皮冒著輕煙;樺脂、松香和獸脂融合在一起;質(zhì)地如牛奶的淡綠色雪水涌流過卵石的干凈氣味;不遠的背景里,一只轉(zhuǎn)移營地的臭鼬的隱隱約約的氣味。在這里———比如說北緯五十度和西經(jīng)六十五度的地方,我們見到了我們的朋友———馬匹,或者說是它自己披荊斬棘,推進到這里,身上沾滿朽木的污跡———那污跡本身就能喚醒我們的感官。從這里開始,它一直陪伴我們,向西穿過青草氣味濃郁的大草原,直到我們對它和它的馬鞍的氣味感受得比周圍任何氣味更強烈。
有一個由五個音符組成的主題曲永遠扣人心弦———馬、鞍具、咖啡、煎咸豬肉和煙草(從秸稈到玉米葉卷煙),有了這五種東西,一個人就可以從塞爾扣克山干燥的高山營地,走向俄勒岡的潮濕營地,一直往南,往南,穿過嗆人的紅土地和沒有生命跡象的白色塵土,再穿過氣味濃郁的灌木蒿叢和胡椒味的大戟屬植物,到達散發(fā)著熱情奔放的山羊氣味的南方,這里,煎豆子、焚香和讓人厭惡的刺鼻的龍舌蘭酒的氣味將伴隨著他,把他送到荒涼寂寞的紅樹林、海灘和臭氣熏天的黃熱病地帶,最后,他把馬留在海灘,熱帶用有益于健康的陽光照耀的珊瑚礁和干魚給他的心靈又注入活力。
女士們,先生們,請原諒!我不再無休無止地羅列下去了,雖然我有這種沖動,就像廣告里的那位旅行者所說的:“如果你們不屑于看看我的樣品,請別介意讓我看一眼。我好久沒看到它們了?!?/p>
很可能在不久的將來,這些老式的快樂和體力勞動將無立足之地———它們將被遺忘,就像我們已經(jīng)遺忘了家里自制肥皂的氣味和打谷場上連枷的擊打呼嘯聲一樣。不久以前,一個人還從加拿大北部給我寫信:“我們闖入一帶四十英里寬的新開發(fā)的小麥種植區(qū),把馬匹留在了后面!”即便是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可以乘坐火車,用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快速駛過兩千五百英里范圍的南非,體驗?zāi)切┲饾u變化、彼此交替的精致而意味深長的氣味,這些氣味就像牡蠣殼內(nèi)的彩虹色一樣斑駁陸離,旅行結(jié)束后,你得到的不過是一個陽光和煤煙的大概印象。而置身于變革之中的人們總是說:“我們還處在新事物的開始階段?!?/p>
設(shè)想一下這樣一代人,他們對所有陸地和海洋的氣味一無所知,仿佛漂浮在真空之上,然后憑空而降,對各種氣味和風味沒有任何精神準備,而這些氣味或風味恰恰就是他們所降落之地的國家精神所在!迄今為止,我們一直有時間根據(jù)腳下的土地和海洋的變化來調(diào)整我們的精神視野。將來,我們所理解的精神調(diào)整和視野調(diào)整將不復(fù)存在:再也沒有為旅行做長時間的準備,再也沒有那些讓人恐懼又讓人恢復(fù)理智的夜晚,再也沒有流汗和艱苦,也沒有身處無助之時的恐慌感———可以預(yù)測,也不會再有旅行時必須的檢查和核實工作了。
迄今為止,生活教會我們熱愛那些我們?yōu)橹惺芡纯嗟氖挛锖鸵黄鸱謸纯嗟娜恕N覀儛垡恢涣骼说墓?,是因為它陪伴了我們幾個夜晚。那么,對于我們付出健康、名譽乃至生命的,我們曾跋涉過的某塊土地,我們會給予什么樣的愛?。?/p>
對人也是如此。人們喜歡一個人,是因為經(jīng)過一個禮拜的徒步旅行,這個人表現(xiàn)出他是一個令人愉悅的伙伴。人們崇拜一個人,是因為在幾百天幾千英里的旅行中,他歷盡艱難,毫不氣餒,不驕傲自大,化解大家的沖突,不損失任何人的名譽,把大家?guī)У筋A(yù)定的勝利之境,讓他們獲得精神的榮耀。任何人都能夠驅(qū)使一群獵狗追逐一只窮途末路的狐貍,但當這群狗丟失了目標,垂頭喪氣,或者又遇到另一群茫然失措的狗的時候,一個能把它們安全帶回家的人,就需要具有某種非凡的品格。誰會成為在自己的神經(jīng)面臨崩潰、滿嘴都是發(fā)燒的苦味、身心疲憊之極的時候,毅然挺身而出、顯示出具有鼓舞激勵伙伴品格的人,確實是件神秘的事情。他們額頭上沒有標記說明他們是這樣的人,他們得在艱難困苦中證明自己有這樣的領(lǐng)袖品質(zhì)。他們的秘密是不可言傳的。有的人似乎輕而易舉地就能讓“三個瞎子和一匹脫韁的馬”協(xié)調(diào)合作,成就奇跡般的事情。另一個人,不管多么努力,卻把精心挑選的人最后降低到郁悶叛逆的學校男生的水平。每個人都奇怪這是怎么回事。
答案就像事情本身一樣令人困惑。有個人曾被問及,為什么他總是追隨一個有名的人從事最艱難的探險。他回答:“我認識他很多年了,我從沒見過他在乎自己的冷熱,渴了或濕透了,生病了或身體不適;但他卻從未忘記別人的冷熱病痛?!蔽疫@里還有一個對類似問題的回答,這個回答是有關(guān)一位很難相處的領(lǐng)導(dǎo)者的。曾跟隨過這位領(lǐng)導(dǎo)者的一個人寫到:“這個領(lǐng)導(dǎo)者有不少毛病,而且越老越糟糕;但他愿意承擔他團隊里任何人所犯的錯誤,只要能幫那個人脫離困境,他愿意付出任何代價?!钡斘覍懶艈栆粋€人,為什么他不愿意跟隨我認識的另一個人探險旅行時,我得到了如下啟發(fā)心智的回答:“那個人在地球上無所畏懼,但害怕報紙(指怕丑事外揚)。因此,我就避而遠之了?!庇梢陨峡梢钥闯?,敢于自我犧牲、忠誠和強烈的道德義務(wù)感是一個領(lǐng)導(dǎo)者必備的品質(zhì),此外,一個領(lǐng)導(dǎo)者理所當然地要有精神上獨立自足的能力。
還有根本不允許發(fā)生的偶然事故。一個冒著生命危險把一伙雜亂無章的人組織到一起的好人,可能在經(jīng)受了一系列艱辛考驗之后,慢慢地,有時突然地超過了承受極限,身心崩潰了,接著,就像哈克魯特所說的,他或者“被恥辱地公開報道出來或者被激烈地譴責聲討”。每個人都有極限,他不能超越他的極限。在家里只有醫(yī)生、護士和神父能看到下一步會發(fā)生什么事,但在野外,旅行車隊和咧嘴而笑的苦力們面前是赤裸的大地和整個世界,誰能預(yù)測會發(fā)生什么!
然而,這些事情,還有比這些更糟糕的事情,是探險旅行必然的組成部分。它們從沒有阻止或嚇倒人們?nèi)ヌ剿髦車氖澜纭I踔廉斢腥嗽谟邢薜难b備下,宣布要從事幾個月拿生命做賭注的探險旅行的時候,上千的英國人爭先恐后地報名,如果必要,不惜巴結(jié)奉承,耍手腕,乃至撒謊,以取得這次冒險事業(yè)的參與權(quán)。
但未來將是什么樣子?這種古老的靠腳力拼搏的旅行方式在全新的條件下將占據(jù)什么樣的地位?我們處于這樣的狀況。迄今為止,我們一直依靠載重的駱駝和火盆里的炭火,被迫在二維空間行走。不久以后,我們將能在三維空間行走,但新獲得的自由也可能讓我們分心,給我們造成各種各樣的困擾。這是因為我們的精神還被代代相傳的記憶所捆綁掣肘,那些記憶里充滿了我們認為固有的不可改變的事實———距離,高度和深度,與親人的分離,思鄉(xiāng)病,對事故和壞天氣的恐懼等等。盡管我們對海洋發(fā)起過頻繁的沖鋒,它們依然是一片未知的領(lǐng)域,苦咸而陌生。一道山脈意味著長時間的耽擱和繞道迂回,格外多的給養(yǎng)和氣溫冷暖的變化。在沙漠和荒野挖掘和開采時,依然需要小心翼翼。如果二百英里范圍內(nèi)沒有水源,我們就搖頭嘆氣,為之困擾沮喪。不久以前,我們會謙卑而高興地借故避開?,F(xiàn)在,我們堅忍地,憤恨地,堅決地上路,堅決地返回,不給自己退卻的余地。
不久———可以說近在眼前———我們將把地球上任何二百英里的距離換算成與之相應(yīng)的時間,就像把五英里換算成步兵隊列行軍的精確時間,把十英里換算成騎兵隊列行軍的精確時間,把十二英里換算成二輪馬車的行進時間,把五十英里換算成汽車需要的時間———即是說,把它們換算成小時。在二百英里的距離內(nèi),沙漠或山巒對我們時間表的影響不超過五分鐘。
地球在一月一月地逐漸縮小,更重要的是,它在人們的精神視野中也在變小。我們通過周圍舊的東西的滑坡和崩潰感受到這一點。此時,人類歷史發(fā)展到此時,新的機器正在超越和勝過人類自身的能力。我們已經(jīng)把世界的時間和空間概念大大縮減了,我們還將不可思議地縮減時間和空間概念,時間和空間概念本身就是一個不斷進步的車輪。世界文明的偉大發(fā)動機一旦加速和加熱會創(chuàng)造什么樣的奇跡啊。人們看到這一巨大發(fā)動機開始掌管一切、不受控制時,怎么能不既興奮又責罵?今晚,你可以從大西洋任何一艘螺旋槳投入水中、即將起航的客輪的發(fā)動機艙里看到類似的騷動和緊張。現(xiàn)在,機器已發(fā)展出比人們需要它們擔當?shù)呢熑芜€強大得多的功率和能力。但只要人類有余力,這些機器的工作量馬上就會提高,而且順利地適應(yīng)新的工作量,創(chuàng)造出驚人的成果。
坦率地說,人們對未來的成就并不比對目前正在進行探索的和報道出來的遠方新發(fā)現(xiàn)更感興趣。全部,或者說幾乎全部通過舊方法獲得的成就都得到了很好的利用。舊的機制解體了,與之相關(guān)的情緒和感情也隨之解體。只有人類的精神將繼續(xù)存在,堅定不移而又永不滿足。未來,哈德森和司各特曾面臨的嚴酷風險還會出現(xiàn),還會有哥倫布和塞西爾那樣的世界夢想,還會有人為這樣的夢想愿意付出生命,還會有德里克在同麥哲倫的競爭中失利時做出可怕而高貴的決定,或者像奧茲在更南方做出的決定。人類的探索精神是不會中斷的,使命也不會被忽略不顧的。現(xiàn)在那些新世界的發(fā)現(xiàn)者,就像他們發(fā)現(xiàn)了舊世界的先輩一樣全神貫注,滿懷不顧一切的激情。
文學
坦白地承認,在這里講話,對我而言,是一個極大的、有點令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榮譽。撇開恭維贊美不說,即便一個在寫作上最有經(jīng)驗的作者在面對這樣一群聽眾時,必須認識到那些做了一點值得書寫的事情的人和那些寫了值得討論的最好的作品的人之間是有重大區(qū)別的。
有一個古老的傳說講的是,當一個人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后,想對他部落里的成員講述他的所作所為。然而,他剛一啟齒,就變得啞口無言,他不知道怎么表達,他沒有合適的詞匯,于是,他只好坐下了。這時———據(jù)故事所說———另外一個人未經(jīng)允許,自動站了起來,這個人跟前者的功績毫無關(guān)系,而且也不具備特別的德行,但他內(nèi)心卻被詞語的魔力所困擾折磨,不吐不快,于是,就像他親眼看見過那位伙伴所做的一切一樣,他開始講述別人的故事。他講得如此活靈活現(xiàn),他的詞語“像有生命一樣,能跑能跳,把故事的經(jīng)過在聽眾心里生動地表演出來”。之后,部落的人認為他被施了魔法,害怕他不真實地向子孫們傳播部落的故事,就抓住他,把他殺了。但后來他們發(fā)現(xiàn),具有魔力的是詞語本身,而不是那個講故事的人。
自從那個對詞語進行毀滅性的批評苛責的人類歷史早期以來,我們在各方面都取得了進步。但是,迄今為止,我們似乎還沒有發(fā)現(xiàn)足夠的替代品來替代詞語,詞語作為人類成就的最終記錄,依然是必要和必需的。即使是今天,所有的事情做完之后,那些做了事情的人,也要等待具有文字表達能力的人把它們講述出來??梢源_定的是,絕大多數(shù)的文字記錄都將死亡消失,就像過去時代發(fā)生的一樣,只有一小部分會存留下來,而且通過這一小部分文字,也只有通過這一小部分文字,后代的子孫才能對我們的時代做出判斷。我們希望得到后代好評的欲望超過了一切,但當牽涉到講述我們的故事的時候,我們不知道誰具有真實地講述記錄我們故事的能力。我們和講故事的人太接近了;講故事的人又太多了,而且他們在同時爭先恐后地表達。即使我們知道他們的敘述有問題,也不能把他們都殺死。但那個促使我們祖先殺死第一個講故事人的古老而可怕的本能提醒我們,嚴厲地質(zhì)疑那些對詞語著魔、具有不可抑制的表達欲的人,并沒有大錯。希望這不是文學迄今沒有自己的法規(guī),享受著某些人所說的法外自由的原因,盡管這種自由是沒有法律保護的自由。比如說,如果一個法官制定了一條壞的法律,一個外科醫(yī)生做了一個壞的手術(shù),制造商生產(chǎn)出壞的食品,對他們的批評指責往往依據(jù)法律和習俗,局限于一定的范圍。但如果一個人寫了一本書,那么,對這本書的批評就沒有限度。大概理應(yīng)如此。人們把壞的法律、壞的手術(shù)、壞的食品僅僅看作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只影響到我們最廉價的商品———生命。因此,當此類事情發(fā)生的時候,人們能夠被對違法者的憐憫所左右,被他的家庭利益所影響,被對他所代表的組織的恐懼、忠誠或尊敬所搖擺,甚至被要給與他一個公正判決的意志所制約。但涉及到語言文字———能把歷史故事生動形象地講述出來的語言文字時———人們的態(tài)度就發(fā)生了急轉(zhuǎn)彎。出于對未來極端的關(guān)心和興趣,他們本能地認為寧愿錯殺一千個無辜的作者,也不能讓一個有罪的詞語流傳下去,錯誤地向未來講述這個“部落”的歷史故事。盡管一個故事成活到一棵橡樹長成木材的時間的幾率很小,但支配我們的古老本能告訴我們,對此不能冒一點風險。如果任何文字記錄有缺少不可爭議的純粹的真實之處,我們都會感到,“我們的成就如何讓我們在未來獲益?”部落的文字記錄是其持久的文學。
文學的魔力在于文字語言,不在于書寫它的人。例如,上千個華麗的煞費苦心的文字能讓人興趣索然,昏昏欲睡,反之,幾十個一千年以前被某個痛苦的人,或幸福的人,或閑散的人注入了生命氣息的文字,仍然能夠令人著迷,為我們打開通往精神世界之門,或攪動我們的良心,讓我們幾乎不能忍受注視自己的靈魂。這是一個極少發(fā)生的奇跡。但私下里,每一個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人都希望這一奇跡發(fā)上在自己身上。
為什么不呢?如果一個貝德福德的修補匠能做到,如果一個遭人恥笑的、寫小冊子的店主能做到,如果一個呆笨的蘇格蘭人能做到,如果一個令人鄙視的德國猶太人能做到,或一個被判刑的法國小偷能做到,或一個英國海軍官員都具有神奇的文字表達能力,為什么其他人就不能呢?我們這個把文字的永垂不朽看成至高無上的世界,仁慈而殘酷地給予人們希望的無限權(quán)力,就像自然仁慈而殘酷地賦予人們愛的能力。
所有這些都啟示我們,文字工作者必須和那些做出成就的人一起,一步一步地把故事告訴部落的人們。唯一的要求是每一個詞都要經(jīng)受能夠想得到的各種各樣極端的、公正或不公正的推敲和實驗。對有關(guān)部落的文字記錄,這個世界堅持,不能有憐憫、慈悲、尊重、恐懼和人與人之間的忠誠的余地。必須不惜文字本身和文字后面的作者的代價,以滿足現(xiàn)代人最強烈的虛榮和最深刻的自我認識,還必須能滿足未來人們最無恥的好奇心。只有做到這一點,在適當?shù)臅r間,這樣的文學著作才被稱得上能代表它的時代。我之所以說適當?shù)臅r間,是因為時代,就像個人,并不總是能賞識代表那個時代的文字的優(yōu)點。問題是,人們對一個事情的期待永遠比投入多。不管是一個時代還是個人,都有點痛苦和悲觀地發(fā)現(xiàn),他所能得到的回報只是他的赤裸的荒原。這是一個和文學一樣古老的困境。
我不久前經(jīng)歷的一個事件說明,這一困境總是被意想不到的人提出來。這個事件發(fā)生在一個詞語的魔力尤其強烈和影響深遠的地區(qū)。這個地區(qū)需要下雨,于是,祈雨法師開始了工作。但祈雨法師的魔力所帶來的雨水不是瓢潑大雨,能給莊稼帶來預(yù)期的豐收。那場雨水分布不均勻,只限于局部地區(qū),降雨量也靠不住,還伴有危險的暴風,給當?shù)卦斐闪宋:?。有的地區(qū)被水龍卷帶來的洪水淹沒,有的地區(qū)只降下一陣小雨,很快被太陽蒸發(fā)干凈。于是,部落的人非常憤怒,找到祈雨法師,問,“你造的這是什么雨啊?你造的雨不像我們祖先時的雨。你都干了些什么呀?”祈雨法師回答,“我們已經(jīng)行使了應(yīng)有的魔法。請問你們又干了些什么呢?”部落的人回答,“噢,我們大人一直在到處奔跑,捕獵豺狼,小孩子則奔跑著追捕蝗蟲!這跟你祈雨造雨有什么關(guān)系?”“這跟我們的造雨工作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祈雨法師說,“只要你們大人還在奔跑著捕獵豺狼,只要小孩子還在奔跑著捕捉蝗蟲,只要雨還像這樣降落?!?/p>
藝術(shù)的主張
若干年以前———事實上,在藝術(shù)家慈善組織創(chuàng)辦之前———所羅門王在談及一般的事情時說,競賽勝利的桂冠往往不歸于跑得最快的人,戰(zhàn)斗勇敢的榮譽往往不屬于最強壯的人。在特別談及藝術(shù)時他說:“最有技巧的人不一定得到人們的青睞。他們都受時間和機遇的控制?!彼_門是一個慷慨的藝術(shù)庇護人,在文字寫作上也有創(chuàng)造性。還沒有人說過比他更精辟的話,也沒有人改變自他至今的藝術(shù)的狀況。今天,就像所羅門時代一樣,很多人的藝術(shù)技能得不到認可和關(guān)注,我在這里想嘗試一下,讓你們對他們的命運產(chǎn)生興趣。
在一個像我們這樣開明的民主時代,當一個人的技能得不到公眾的青睞時,可能的情況是,人們把責任歸咎于藝術(shù)家本人或他的技能。這真是個漂亮合理的信條。我希望能把它應(yīng)用到自己身上。然而,總有些人把自己的技能奉獻給創(chuàng)作那些不滿足人們現(xiàn)時需要的作品和藝術(shù)思想。作為藝術(shù)家,這些人總要做手頭上必須做的工作,在他們專心致志于工作時,他們就容易忘掉一些重要的世俗功利目的。這理應(yīng)受到譴責,更嚴重的是,這很不合乎生意之道。但這種事情屢屢發(fā)生,發(fā)生的頻率比人們想象的多得多。事業(yè)和職業(yè)不是一回事。從事藝術(shù)生涯,就像進入科學領(lǐng)域或為國服役一樣,不能抱著直接掙大錢的目的。藝術(shù)的物質(zhì)報酬如此微不足道,那些犧牲自己的所有為未來的人們創(chuàng)作,因而忽略了同時代人的需要的藝術(shù)家應(yīng)該得到諒解。這是些真正的不在意其技能是否立刻得到認可和歡迎的人。他們自愿地把賭注壓在未來。藝術(shù)慈善組織和孤兒基金的檔案記錄將告訴你,他們的后人也要為此承擔特定的或不確定的風險。
除了這樣的人之外,還有一些人,無論多么努力,其藝術(shù)始終得不到公眾的肯定。時間沒有給他們機會,他們的技能湮沒于無聞。按照世俗的判斷,他們失敗了,沒有成功。當然,世俗判斷的標準是金錢收益的多寡。同行的判斷標準也與此相距不遠。感謝上帝,我們總能在朋友中間發(fā)現(xiàn)一兩個可愛的男人或女人,他們的藝術(shù)技能可能不受歡迎,但我們確實從他們的技藝、同情和幽默,尤其是,從他們的知識上受益匪淺??赡苷撬麄兛犊蠓降脽o節(jié)制的性格阻撓了他們的前進。這樣一些美好的精神現(xiàn)在正面臨———我不愿說,失敗。如果是如此的話,成立一個藝術(shù)慈善組織,悄悄地,不事招搖地幫助他們,是令人欣慰的事。因為他們的命運實在是艱難。
想到那些得到了公眾的認可并保持住這種認可的人令人更加心情愉快。人們幾乎被這樣的信仰催眠了,即時間和機遇隨著現(xiàn)代文明的進步變得不重要了,藝術(shù)家的成功可以不依賴于偶然的機遇。不幸的是,去年藝術(shù)慈善組織的報告顯示,時間和機遇依然是套在印象派藝術(shù)家頭上的緊箍咒———其方法相當殘酷,其效果是致命的。公正地說,去年的報告還經(jīng)過精心的粉飾。它只是非常小的一部分藝術(shù)家十二個月以來的傷亡名單,這些藝術(shù)家立志美化生活,卻發(fā)現(xiàn)生活極其嚴峻。你可以看到他們所經(jīng)歷的災(zāi)難能把任何人壓垮———它們包括貧窮、疾病、身體和精神的崩潰、發(fā)瘋和死亡。其余的你可以用想象填補。
至于說到想象,紳士們,你們知道被稱作“黑暗思想”的東西嗎?我很不情愿在這樣一個安全愉快的地方提醒你們它的存在,但它確實是所有靠想象力工作的人共同的感情。那是一種令人恐懼的巨大黑暗,未經(jīng)邀請,突然降臨,迫使他產(chǎn)生連貫想象,清晰而巨細無遺地看到所有的危險和可能發(fā)生的事故,他可能因之失去工作能力,其家人被迫落入孤獨無助的境地。紳士們,你們了解“黑暗思想”嗎?它可能在死寂的夜晚突然控制某些人;也可能在陽光燦爛的白天讓某些人陷入絕望,有時在一些人打開調(diào)色板時襲擊他們,有時在一些人磨礪剃須刀時攻擊他們,只有那些非常年輕、非常健康和單身的人才能幸免于它黑暗的魔掌。
如果我們再閱讀一遍這個報告,將發(fā)現(xiàn),我們關(guān)于用來生活和工作的眼睛、大腦、雙手、身體和靈魂的最黑暗的預(yù)感都在這兩百零二位同行身上不幸成真了。我們只聽說過時間和機遇的子彈,有些人卻用身體去抵擋它們。
紳士們,請和我一起,祝愿藝術(shù)家慈善組織的興旺發(fā)達吧!
生活的價值
校長彼特森;最學識淵博的博士們;以及你們,行為謹慎端莊的大學生們:根據(jù)古老而值得贊賞的大學傳統(tǒng),我作為一個漫游回來的學者,被要求對你們發(fā)言。你們?yōu)檫@個特權(quán)付出的代價就是要傾聽那些所謂越老越聰明的人講話。在這樣的場合,你們裝出一副禮貌、有興趣且虔敬的表情,講話的老者則裝出德行高尚的樣子。每個人都不輕松。
在這樣的場合,極少有真實的東西被講出來。我也努力不去背離傳統(tǒng)。我不會告訴你們?yōu)槭裁茨贻p時的罪惡很大程度上歸因于美德;我不會告訴你們年輕時的自大傲慢常常是內(nèi)在的羞怯的結(jié)果;我也不會說年輕時的殘忍野蠻起源于天生的精神純潔。這些都是真實的,但在沒有適當?shù)淖⒔夂托抻喌那疤嵯?,你們的教師會反對這樣的課程。但我想嘗試給你們講一些適合你們年齡的多多少少真實的事情,一些能引起你們注意力,和你們此時的信仰相般配的事情。
當你們走出校門,進入“生活的戰(zhàn)場”時(請原諒我使用這么一個可憎的習語),你們將遭遇到一個有組織的系統(tǒng)的社會集團,這個集團將迫使你們相信,世界完全由財富統(tǒng)治支配,財富是世上唯一的目標,為獲取財富可以不擇手段,即便有些手段不令人贊賞,至少也是權(quán)宜之計。你們之中那些浸淫了大學非物質(zhì)主義精神的人,將強烈地厭惡和反對這一觀點。但你們將謀生、吃飯、行動和存在于被這種觀點主宰的世界。你們之中的一些人還會被它毒化,屈服于它的力量。
那么,我并不要求你們開始就堅定不移,不被生活巨大的游戲所沖擊。那是對神而不是對人的要求。但我確實要求你們在生活游戲的第一輪熱浪之后,做一個深呼吸,停頓一下,觀察一下你們的同伴。或早或晚,你們將發(fā)現(xiàn),財富對某些人沒有吸引力,這些人對積累財富沒有興趣,他們也不會接受以人格作為代價的金錢。
首先,你將禁不住嘲笑這樣的人,認為他不夠“聰明”。我建議你更仔細地觀察他,因為他很快就會顯示金錢雖然主宰了一切人,但對不想要錢的人來說卻不起作用。你在農(nóng)場、村莊和議會都可能遇到這樣的人??梢钥隙ǖ氖?,不管何時何地你遇見他,如果你們之間有什么問題,他的小手指將比你的腰桿粗壯有力。你將害怕他,而不是他害怕你;他將做他想做的事,而不是做你要他做的事;你將發(fā)現(xiàn)你的武器庫里沒有能打敗他的武器,你沒有能說服他的論據(jù)。你不管得到什么,他將得到的比你更多。
我希望你能研究那個人。我更希望你就是那個人。因為從較低下的立場來看,被為財富而追求財富的欲望所糾纏是沒有回報的。如果你需要更多的財富,但并不是為了你自己的目的,那么,就用你的左手獲取財富,把右手騰出來干一些正當?shù)氖虑?。如果兩只手都用于攫取財富,你就有墮落和丟失靈魂的危險。你可能做任何事都會成功,你可能聚集巨大的財富。如果是這樣,我警告你,當別人說起你,或?qū)懙侥?,或指點你的時候,將把你稱為“一個聰明的家伙”。這是降臨到一個神智健全的、文明的英帝國家族內(nèi)的白人身上最可怕的災(zāi)難之一。
人們說,青年是希望、抱負和精神振奮的時期———年輕人根本不需要“保持樂觀”的規(guī)勸。但你們之中的某些人知道———我也記得———青年也可能是抑郁、沮喪、懷疑、猶豫不決的時期,尤其糟糕的是,這些情緒好像為我們所獨有,不可能向別人訴說。年輕的靈魂有時墮入某種黑暗之境———孤寂感、被遺棄和無自我價值感,這是我們不得不跋涉于其中的最真實的地獄之一。
我了解自己所說的這些情緒。其原因有很多,主要是來自人類以自我為中心的動物本性。但我可以告訴你們,最好的治療方式是對他人產(chǎn)生興趣,關(guān)心他人,在他人的難題,尤其是他人的幸福中忘掉自我。但如果那些陰暗的感覺還沒有消失,那些黑色的云彩還沒有散開,那么,我再次告訴你,世上有很多的說謊者,但再也沒有比我們的感覺更會撒謊的了,不要相信我們的感覺。絕望和恐懼毫無實質(zhì)內(nèi)容,因為對你們來說,沒有不可治愈的創(chuàng)傷,沒有不可消除的煩惱,你們所做和所說的沒有不可挽回的后果。如果因為某種原因,你不相信或沒有人教你去相信,創(chuàng)造我們的上天有無限的慈悲,他會照料我們不誤入歧途,至少要相信你還沒有重要到天上或地下的神祇認真對待你的地步。用另一句話說,認真地對待一切事情,而不要對自己太認真。
我遺憾地注意到,當我提到“聰明”這個詞的時候,有些聽眾發(fā)出不屑的笑聲。我沒有什么教誨要傳遞給你們,如果非要我傳遞一些具有啟示意義的話給我熱愛的大學,給塑造國家未來的年輕人的話,我將傾盡全身的力量,說:不要“聰明”。如果你對大學的學科研究深感興趣的話,如果你對娛樂性的社交活動厭惡透頂?shù)脑?,那么,我將?guī)勸你,無論何時何地,你一旦發(fā)現(xiàn)你的伙伴在工作中、談話中或游戲時表現(xiàn)出任何“聰明”的跡象,就溫柔地抓住他的手———如果必要,抓住他的兩只手或后脖頸———充滿愛心地,開玩笑一樣地,但堅決地,把他引向更高的知識境界和更有趣的事物。
約瑟夫·魯?shù)聛喌隆ぜ妨郑?865—1936),英國小說家、詩人。他生于印度大城市孟買,6歲時被送往英國。1877年,吉卜林進入“聯(lián)合服務(wù)學院”,開始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17歲中學畢業(yè)返回印度,擔任拉合爾市《軍民報》副編輯。1884年9月,吉卜林發(fā)表了他的第一個短篇《百愁門》,從此便不斷發(fā)表詩歌和短篇小說。1888年,他出版了《山中的平凡故事》、《三個士兵》、《加茲比一家的故事》等七部引人注目的短篇小說集。作品帶有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清新自然,曾使當時英國讀者耳目一新。1889年,他作為《民政與軍事報》的特派記者去英國,他乘船出發(fā),取道中國、日本、美國,經(jīng)歷了一次“征服世界”的旅行,在途中寫了許多札記,收集在《從大海到大?!返燃永铩_@使他一年之內(nèi)就被譽為當代最杰出的散文作家之一。19世紀九十年代到20世紀初是吉卜林創(chuàng)作鼎盛時期。他的詩集《營房謠》(1892)《七?!罚?896)以豪邁風趣的筆調(diào)謳歌英國軍隊在異國的征戰(zhàn),為詩人贏得“帝國詩人”的稱號。1892年結(jié)婚后遷居美國,在美期間發(fā)表了《消失的光芒》《勇敢的船長們》(1897)和被認為是兒童讀物的經(jīng)典著作《基姆》《叢林之書》和《叢林之書續(xù)篇》。1907年憑借作品《老虎!老虎!》獲諾貝爾文學獎。獲獎理由:“這位世界名作家的作品以觀察入微、想象獨特、氣概雄渾、敘述卓越見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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