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慧
陳天澤是什么時候開始喜歡劉悅悅的,他已經記不清了,他只依稀記得,小學六年級開學前一天,他第一次見到她。那天一早,他去學校報名,走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門口時,看到一個扎馬尾辮的女孩,低著頭,好像在草叢里找東西。有幾根頭發(fā)沾在她唇角,像小貓咪的胡須。
他把褲子往上提了提,湊上前問:“你,找什么?”她沒吱聲。他又問了一遍,女孩這才抬起頭,用沙啞的聲音,輕輕地說:“我的報名費弄丟了,這是我媽昨天借來的,要是找不到,我就死了?!彼е伦齑?,眼睛變成了一條藍色的小溪。他最害怕女孩掉眼淚,忙安慰道:“別急,別急,只要它還沒出江蘇省,我就能幫你找到?!?/p>
他們像工兵一樣,低著頭在女孩經過的路上尋覓,可找了一遍,一無所獲。女孩絕望了,蹲下來,把頭埋在膝蓋上,單薄的肩膀一聳一聳,哭得更厲害了。眼淚滴在粉紅色的布鞋上,像是開了一朵朵太陽花。
他像偵探一樣摸了摸下巴問:“你再想想,剛才把錢放哪里了?”女孩哭兮兮地說:“褲兜?!彼謫枺骸澳悄闶裁磿r候掏過褲兜呢?”女孩說:“去河邊洗手的時候,好像掏過手絹。”他們一路狂奔著跑到河邊,真的見到河面上飄著幾張花花綠綠的鈔票。她一個勁地謝他,他則像武俠電視里的大俠一樣,抱了抱拳說:“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不必言謝,后會有期?!闭f完,吹著口哨,往學校狂奔而去。
第二天,正式開學了,她竟然和他同班。見到他,她粲然一笑,他也笑了,不過有些僵硬,像嘴上生了瘡一樣。漸漸地,他發(fā)現(xiàn)與她很有默契。比如,有一天,他穿了一件黑色的夾克衣,她穿了黑色的毛衣。有一天放學的路上,他哼著《三百六十五里路》,發(fā)現(xiàn)她在后面,哼著同樣的歌。還有一次,星期天的早上,他去供銷社買杏仁餅,她也在,他買了兩塊,她也買了兩塊……一次次的巧合之后,他開始對她有了異樣的感覺。每次,她從身邊走過時,他總是裝作沒有看見,實在躲不開,就蹲下來,把鞋帶解開,又重新系上。
劉悅悅成績很好,上學期期末考試全校第一,完全可以當班長,但因為是從鄰鎮(zhèn)轉學來的,只當了個生活委員。不過,她做得很認真,她發(fā)現(xiàn)男同學在課間玩得很瘋,上課時,一個個成了花面老虎,就跟班主任提議搞了個衛(wèi)生角,還從家里拿來了毛巾,給大家洗臉。那條毛巾很別致,鵝黃的底子上印了一顆顆鮮艷欲滴的草霉。
那個星期天,陳天澤沒有賴床,一大早就去河邊撿廢鐵和酒瓶,忙了一下午,一共賣了一塊二毛錢。他拿這些錢去供銷社里買一條新毛巾,他把毛巾折好,像寶貝一樣放在口袋里。等天黑透了,他偷偷摸摸從家里出來,一路狂奔跑向學校,翻過了長滿青藤的圍墻。學校里安靜極了,茂密的冬青樹在風中發(fā)出沙沙聲,像是在竊竊私語。他朝四下里張望一會,掏出事先準備好的鋼尺,打開教室的門。月亮尾隨著進來,明晃晃的月光將他的影子投射到墻壁上。他把自己的毛巾掛在了衛(wèi)生角,把劉悅悅的毛巾取下來,貪婪地聞著,淡淡的茉莉花清香讓他心滿意足。
他在劉悅悅的座位上坐下來,俯下身,聞了聞抽屜的味道,那里也有淡淡的茉莉清香。他的手碰到一支圓珠筆,便想給她寫一句話,他想了半天,才歪歪扭扭地寫道:“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寫完之后,他的臉刷地一下紅了,趕緊涂掉了。這時,一道黑影閃過,他心頭一緊,嚇得汗毛都豎了起來,趕緊躲到桌子底下,屏住呼吸。窗口傳來一陣綿長的貓叫聲,他長長地吁了口氣。
日子像一盒糖果被一顆顆地吃光,學校開始放寒假了。以前,每到放假,陳天澤都很興奮,可這一次,他卻有些傷感,整天托著下巴,看著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期待著她的出現(xiàn)。
有一天,他奶奶帶他去鄧瘸子的服裝店,準備給他做一身新衣裳。街上比平時也熱鬧許多,大家都在為新年忙碌著。服裝店也人滿為患。門口生著一只煤球爐子,里面是黃豆燉排骨,鍋蓋像裝了彈簧一樣,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屋子里發(fā)出一股酸酸的布料味和燙布的糊味。鄧瘸子戴了副眼鏡,脖子上掛了一根皮尺,他負責裁剪,他的老婆和女兒負責縫制,縫紉機發(fā)出歡快的噠噠聲。
鄧瘸子給他量尺寸的時候,奶奶則在邊上嘀咕:“尺寸放寬點,他明年還要穿的。”鄧瘸子說:“太大了也不行啊,又不去唱戲?!彼棠逃终f:“縫的時候,用頂牢頂牢的線,他皮得不得了,以前的衣裳經常要豁嘴的?!?/p>
就在這時,他從人群的縫隙中,見到了她,只看了一眼,心就怦怦直跳起來。她扎著兩只羊角小辮,站在供銷社門口,嘴不住地往手上呵著熱氣。不一會兒,她母親一只手挎著籃子,一只手拉著她弟弟出來了,她弟弟正吃著玉帶糕。她們也往鄧瘸子的服裝店走來了。他一下子就慌了,轉身就往后門口跑。鄧瘸子正準備給他量腰圍,忙喊道:“還沒量完呢!”可他連頭都不回,順口扯了個謊,說要去廁所。
他在巷弄里兜了個圈,然后在對面的開水店里坐著,因為那里正好可以看到服裝店里的動靜。劉悅悅的母親挑選著布料,摸摸這個,又摸摸那個,可能嫌太貴,最后什么也沒選就出來了。劉悅悅的弟弟累了,不肯再走,劉悅悅就把籃子交給母親,自己背著弟弟。她弟弟很調皮,小手伸進她的腋窩,撓她癢癢。誰知道她不怕癢,她弟弟玩了一會,覺得沒意思,又出了新花樣,把她當成了馬,抓住她的辮子直喊:“駕———駕———駕———”她疼得直皺眉頭。
等她們走遠了,他裝作若無其事地回到服裝店。他奶奶埋怨道:“你個小猢猻怎么去了那么久?我還以為你掉到茅坑里了。”他抓了抓腦殼,滿臉通紅,耳朵很燙。
寒假期間,電視里放了很多武俠片,開學不久,學校里一下子涌現(xiàn)出了許多幫派,有“徐門三兄弟”、“八山五妖”“江南七怪”“紅心幫”等。不過,他們只能算是江湖里的小魚小蝦,最厲害的要算“東邪西毒”?!拔鞫尽笔莿?,而“東邪”正是陳天澤。
他倆各懷絕技,難分高下。陳天澤的絕技是“大力金剛拳”,每天放學后,他就在家打沙包,一般的同學,根本經不起他打三拳。劉燁的絕技是“霹靂地掃腿”,其特點是快、準、狠,據說,他家門口的那棵楝樹,就是活活被他踢斷的。不過,劉燁最讓人害怕的是他的心狠手辣,即使別人跪著求饒,他也不肯罷休。
和很多大人物一樣,他們身邊都有一個狗頭軍師,他的軍師是陳一凡,因為鬼點子多,人送綽號“九尾狐”,劉燁的軍師是許成林,因為眉心有一顆大黑痣,乍一看,像是長了三只眼睛,人送綽號“二郎神”。
他們本來關系很好,后來為了一句話翻了臉。那天,他們躲在橋洞里抽煙,不知怎么就談到自己喜歡的女孩了。劉燁猛吸了一口煙,連吐了六個煙圈說:“我這一輩子,非劉悅悅不娶,其他女生在我眼里都是狗屎?!标愄鞚梢恢币詾閯倫偸菍儆谒模瑳]想到,竟然從另一個人嘴里說了出來,感覺把這個名字弄臟了。他掐滅了煙,起身要走。劉燁還沒反應過來,拉著他的袖子說:“你還沒說你喜歡誰呢?”陳天澤目無表情地說:“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就是不共戴天的對頭?!?/p>
陳天澤把劉悅悅藏在了心里,劉燁卻喜歡把她掛在嘴上,他曾經當著眾人的面說,就是讓喝劉悅悅的尿,他也愿意。有一次,他捉一條菜花蛇放在劉悅悅的課桌里,等她尖叫著跑開時,他就會跑過去,一把將蛇捉了,放在手上把玩,甚至還塞到嘴里。還有一次,他和二郎神在電影院門口,看見幾個孩子在玩玻璃珠。二郎神指著一個虎頭虎腦的孩子說“:老大,他是劉悅悅的弟弟劉成?!眲畋闵锨?,一把搶走了他的玻璃珠子。劉成抱著他的大腿說:“還給我,還給我。”二郎神說:“你知道是他誰嗎?”劉成瞪大著眼睛說:“流氓?!倍缮裣胱崴?,劉燁忙呵斥道:“我的小舅子你也敢打?”二郎神馬上笑瞇瞇地說:“小朋友,你喊他一聲姐夫,他就把玻璃珠還給你?!眲⒊刹焕硭?,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想要扳開他的手掌。二郎神逗他:“快喊,快喊,喊一聲給你一塊錢。”劉成急了,在他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跑了。
學校的西北角有一個亂石堆,一下課,男生們就會聚集到那里召開“武林大會”。在石堆里,有兩個最高的位置,一般人不敢坐,因為東邊那個是陳天澤的,西邊那個是劉燁的。
那天放了學,陳天澤在班級里擦黑板。劉燁盤坐在“太師椅”上,腰里別了一個酒葫蘆(里面裝的是自來水),身旁圍了一群小嘍啰。劉燁在一塊石頭上寫下“李純明”三個字,交給二郎神,并下令,速帶人馬,將他捉拿歸案。二郎神便帶著兩個小嘍啰屁顛屁顛地去找“犯人”了。
很快,李純明便被押了回來,劉燁嘴里叼了根稻草,蹺著二郎腿。排在兩旁的小嘍啰,手里拿著木棍喊:“威武———威武———”二郎神像太監(jiān)一樣尖聲尖氣地喊:“把人犯帶上來?!眱蓚€小嘍啰,便把李純明押了上來。二郎神呵斥道:“混賬!還不快跪下?!崩罴兠鲊樀弥倍哙?,他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你們,要干,干什么?”二郎神跑上前抽了個嘴巴,罵道:“你狗日的還敢嘴硬,小心我們老大一個地掃腿,把你掃到月球上去?!彼@么一說,大家都笑了。
劉燁終于開腔了,他說:“你說,你今天跟劉悅悅說了多少話?”李純明嚇得半死說:“我,我,沒,沒有啊,只是有一道題,她不會做,讓我教她而已?!薄澳氵€敢騙我,信不信老子一掌劈死你?”李純明不吱聲了。劉燁一揮手說:“來啊,給我重重地打?!?/p>
他們掄起棍子,正要往下打,突然有人喊:“住手。”抬頭一看,原來是陳天澤。嘍啰們有些害怕,下意識退后了幾步。劉燁說:“你不要壞了江湖的規(guī)矩?!标愄鞚衫湫α艘幌抡f:“從現(xiàn)在開始,李純明就是我的結拜兄弟,誰要跟他過不去,就是跟我過不去?!眲畈幌敫鄰U口舌,揮了揮手,示意讓小嘍啰沖上去,可他們卻像被人點了穴,一動也不敢動。二郎神給一個小嘍啰使了個眼神,他就準備從背后偷襲,他剛夾住陳天澤的脖子,就像一只死田雞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痛苦地喊著:“哎唷,哎唷,我的腰變成豆腐花了?!币姷酱藸睿瑖D啰們紛紛逃散了。
劉燁的臉面有些掛不住了,說:“我這次先放你一馬,如果有下次,就不要怪我不客氣了。”陳天澤臉上的表情一點都沒變化,轉身就走。李純明屁顛屁顛地跟在身后。陳天澤問:“他們?yōu)槭裁匆蚰??”李純明說:“就因為我跟劉悅悅多說了幾句話?!标愄鞚尚睦锟┼饬艘幌抡f:“你,也喜歡她?”李純明忙擺著手:“沒,沒,沒有的事?!标愄鞚捎么竽粗腹瘟艘幌滤谋亲诱f:“量你也不敢!”
陳天澤走遠了,二郎神憤憤不平地說:“老大,為什么不教訓一下這個囂張的家伙?”劉燁笑了笑,故作高深地說:“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正在練氣功,等我練成了,打敗他只要一根手指。”說完,大笑起來。二郎神也跟著笑。劉燁的臉色陡然沉了下來,說:“這是我們的秘密,你要是敢透露半點風聲,我就割了你的舌頭下酒。”二郎神趕緊說:“小的不敢,小的不敢?!?/p>
沒過幾天,二郎神就來送戰(zhàn)書了。九尾狐接過戰(zhàn)書就笑了,因為上沾了三根雞毛,還用紅筆寫著“偷看者格殺勿論!”陳天澤打開一看,只見上面的字東倒西歪,像是在練習劍術。“兒子,八月八日早上,老子在小金山頂上等你。不來的,就是烏龜王八蛋?!甭淇钍恰褒R天大圣”??瞻滋庍€畫了許許多多骷髏。
陳天澤看后三下兩下將戰(zhàn)書撕了,吩咐九尾狐拿來紙筆,寫道:“乖孫子,你爺爺一定準時去,一定打得你滿地找牙,打得你大小便失禁,打得你爹媽都不認識?!甭淇畹臅r候,他猶豫了一下,然后寫道“玉皇大帝”。
劉燁看完信,氣得眼睛都紅了,一把抓住九尾狐的衣領,就要揍他。九尾狐鎮(zhèn)定地說:“兩國交戰(zhàn),不殺來使。這是連三歲小孩都懂的道理,你不會不懂吧!”劉燁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從油膩膩的嘴唇里擠出一個“滾”字。
從那天開始,壞消息不斷傳來。一天,九尾狐氣喘吁吁地跑到陳天澤家,向他稟報收到的最新情報:“大事不好了,聽說劉燁造了一件暗器,專門對付你的‘大力金剛拳?!标愄鞚珊闷娴貑枺骸笆裁窗灯鳎俊本盼埠f,“我聽說這件暗器的名字叫‘孔雀翎,它戴在手背上,一共分三層,里層是厚膠皮,中間是鐵皮,外層也是薄膠皮,不過,上面釘滿了圖釘,到時候,劉燁會戴上白手套,當你出拳的時候,‘孔雀翎就會扎傷你的手?!标愄鞚陕犕?,皺著眉頭不說話。九尾狐說:“我們何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陳天澤搖了搖頭說:“我們是武林正派,不能做這種見不得人的事?!本盼埠f:“可是,這樣我們會吃虧的?!标愄鞚蓳]了揮手,不想再聽。
每到上午的最后一堂課,陳天澤就不安分了,像短跑運動員等待槍聲一樣,等待著下課鈴聲。只要鈴聲一響,他總是第一個沖出教室,他從莊稼地里,抄了一條小路往前跑,遇到有溝渠的地方,就像只跳蚤一樣跳過去,下橋時,他就抱著橋邊的電線竿往下滑。
回家后,顧不得擦臉上的汗,隨便夾了幾筷子菜,托著飯碗,一溜煙跑上了樓。他躲在窗后,睜大眼睛,看著樓下的街道,像一只貓,在洞口等待著老鼠。劉悅悅每天都要從他家樓下經過,她一出現(xiàn),他的心就狂跳不止,她一消失,他就悵然若失。
時間就在陳天澤日復一日的奔跑中流走,小學就要畢業(yè)了。發(fā)小學畢業(yè)證那天,他去得很早,希望能早一點見到劉悅悅,可她的位置一直空空蕩蕩,只有憂傷的風,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他想她應該是病了。他托著下巴,開始胡思亂想,班上曾有一個女孩得了白血病,他擔心她會不會也傳染了這個病。
班主任一走出教室,他就飛出了教室,往劉悅悅家跑去??吹剿谋秤埃K于松了口氣。她正在井邊洗菜,井水從紅漆的木盆里溢出來,打濕了她的木屐,指甲泛著珍珠的柔光,光滑的腳背,變得更加細膩,如同白瓷,薄薄的皮膚下蜿蜒著淡淡的青色線條,隱隱約約,若有若無。她蹲下來洗菜,小腳趾似乎有些害羞,宛如一枚枚未熟透的櫻桃。她洗菜的動作,好像一條白魚在清凌凌的水里游動。
洗完菜,她轉身進了屋,背影一點點消失在堂屋黏稠的幽暗里,像一顆糖慢慢地融化了。他躲在窗下,聽著屋子里傳來清脆、悅耳的木屐聲響,那聲響像小雨點一樣,撒在他的心里面,帶著微微的涼意。
場院上,曬著花花綠綠的床單。天色陡然就變了,烏云密布,眼看就要下暴雨了。這時,他聽到一個中年婦女喊,小悅,快收床單,要下雨了。他轉身就往回跑。硬幣大小的雨點,嘩啦啦地掉下來。路上的行人尖叫著跑到屋檐下躲雨,可他卻在雨中走著,大雨幾乎讓他睜不開眼睛,但他卻希望雨下得再大一點,希望雨永遠也不要停。
漫長的暑假開始了。晚上睡覺時,他經常會夢到劉悅悅,那種感覺非常美妙,就像是剛烤出來的蜂蜜蛋糕,松軟、馨甜。如果哪天沒有夢見她,睡眠則像是一個硬邦邦的冰饅頭。雖然只有幾天沒見,卻感覺過了很多年。
決斗的前一天,他終于忍不住了,帶著九尾狐往劉悅悅家奔去。這是中午最炎熱的時刻,白花花的強光,幾乎讓人睜不開眼睛,蒼白的道路,像是烤焦的饃饃一樣。走了沒多久,他的涼鞋就變軟了,感覺像踩在了一堆新鮮的牛糞上。他口袋里揣著一封信,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緊張。來到村口的小河邊時,他的步子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剛才還跟九尾狐有說有笑,這會兒,卻緊繃著臉,一句話也不說。
前面是一座小橋,橋面是窄窄的兩塊木板,只容得下一個人,兩邊也沒有扶欄。他們剛走到橋中間,最不想見到的人出現(xiàn)了,劉燁和二郎神像是從天而降,他們手里各拿著一根鐵棍,攔住了去路。他們四個人站在橋上,僵持著,互不相讓。
劉燁歪了歪嘴說:“真是冤家路窄??!”陳天澤輕輕一笑說:“好狗不擋道?!眲铖R上反擊道:“說的是你自己吧?!倍缮褚荒樀靡獾卣f:“劉悅悅說了,他喜歡的是我大哥,你別自作多情了?!本盼埠f:“我們才不相信你的鬼話,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樣子?!标愄鞚梢宦暡豢?,眼睛里充滿了殺氣。劉燁得寸進尺地說:“你們要過去也可以,除非從我們褲襠里鉆過去?!标愄鞚赡缶o了拳頭。
劉燁將棍子輕輕敲打著自己的手心,說:“想動手是吧,小心我敲爛你的頭?!痹捯魶]落地,陳天澤的拳頭就朝他的鼻子上打去,他突然蹲了下來,失重的陳天澤,撲通一聲掉在了水里。劉燁和二郎神笑得前仰后翻。九尾狐愣在那里,一下沒了主意。二郎神得意地說:“狗腿子,你是不是也想一起下去洗個澡?。俊本盼埠灾皇莿畹膶κ?,連滾帶爬退了回來。劉燁得意極了,對著河里吐了口痰,大搖大擺地走了。
陳天澤爬上了岸,九尾狐忙上去扶著他說:“你沒事吧?要不要教訓他們?”陳天澤一邊抹著臉上的水,一邊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闭f完,從口袋里拿了封信,打開來,放在石頭晾著。他望著修竹依依的村子,對九尾狐說:“你幫我送一下信。“九尾狐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信曬干了,字跡卻有些模糊,陳天澤拿起來又看了一遍,小心翼翼地折好,遞給九尾狐。
九尾狐來到了劉悅悅家門口,場院上曬著稻子,她弟弟劉成赤著腳坐在門檻上守著,不過,他已經睡著了,嘴角還流著口水。他打開信,發(fā)現(xiàn)只有一句話:“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他朝四下里看了看,掏出圓珠筆,將署名改成陳一凡。他來到窗口,踮起腳尖,往房間里看,看到劉悅悅正在涼席上午睡。他輕輕喊著她的名字,可她睡得很沉,一點反應也沒有。正在這時,一個中年婦扛著一袋化肥回來了,看到他鬼頭鬼腦的樣子,以為是小偷,吼道:“你,干什么?”見情況不妙,他把信扔進窗口,拔腿就跑。
到了陳天澤的跟前,九尾狐才停下來,拍著胸口說:“嚇死我了,嚇死我了。幸好我跑得快,要是被她媽抓住,可就慘了?!标愄鞚梢渤泽@地問:“那信你給她了嗎?”九尾狐說:“給了給了,她在睡覺,我把信折成紙飛機,飛到了她的枕邊,她一醒過來,就會看到了。“陳天澤對他的行動感到滿意,說:“我請你去喝汽水?!?/p>
決斗的日子到了,一大早,九尾狐就來找陳天澤了,他掏出一把彈簧刀說:“大哥,我給你找了一把刀,萬一他用暗器,你就捅了他?!标愄鞚山舆^來,按一下開關,啪的一聲,刀刃就彈出來,發(fā)出明晃晃的白光。他用手試了試刃口,又遞給了九尾狐。九尾狐勸道:“大哥,俗話說防人之心不可無啊。”陳天澤用一種蒼老的聲音說:“我不做小人。”
他們下了樓,往小金山走去。走著走著,突然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不是別人,正是二郎神。見到他倆,二郎神拔腿就跑。但是,他跑得太急,踩在一塊西瓜皮上,摔了個狗吃屎。他想站起來的時候,九尾狐的一只腳踩在了他身上。他求饒道:“別打我!別打我!從今以后,我愿意當你們的小弟?!本盼埠湫φf:“劉燁還沒輸,你就當叛徒了?”二郎神低聲下氣地說,“你讓我起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九尾狐看了陳天澤一眼,陳天澤點了點頭,”九尾狐”一把將二郎神拉了起來。二郎神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九尾狐”以為他要耍賴,說:“有屁快放?!倍缮褚荒樏男?,說:“劉燁的爸爸在礦上干活的時候,砸斷了兩腿?!标愄鞚纱蟪砸惑@,正要開腔,九尾狐急切地說:“那決斗是不是取消了?”二郎神說:“他今天已經去礦上上班了。”九尾狐將信將疑地說:“你說的可是真的?”二郎神說:“我要是騙你,我是小狗,我是王八?!标愄鞚尚睦锞谷挥行╇y過,因為在石礦上干活,等于拿命去賭,說不定,哪天劉燁就會被一塊飛來的石頭砸成肉餅。過一會兒,他輕聲地說:“你走吧?!倍缮胥@進了巷弄,就像野兔子鉆進了草叢,瞬間沒了蹤跡。九尾狐惋惜地說:“大哥,你就這么放了這個狗腿子嗎?”陳天澤沒有吱聲,他點了兩支煙,遞了一根給九尾狐說:“從今天開始,你不要叫我大哥了。我們不再是小孩了。”
陳天澤朝學校走去,才一個多月,學校就變得寂靜而荒蕪,操場上長滿了沒膝的雜草,像一個牧場。陳天澤緩緩地走著,像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操場的跑道上鋪了煤渣,走在上面,發(fā)出沙沙的摩擦聲。他穿過操場,來到自己的教室門口。門竟沒鎖,輕輕一推,吱呀一聲就開了,驚醒了沉睡的塵土。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樣子,連黑板上的粉筆字還沒有擦去,他走到劉悅悅的座位前,用手擦了擦灰,坐下來。空空蕩蕩的教室里,仿佛還有朗朗的讀書聲。他將手伸進抽屜,發(fā)現(xiàn)一本藍色的作文本,劉悅悅的字跡纖長而秀氣,仿佛在朝他微笑。他又摸了摸,發(fā)現(xiàn)了半塊橡皮,這是印著卡通的小人的橡皮,有著清新的果香。他突然很想給她寫一句話兒,一句在心里憋了太久太久的話兒。他找遍了所有的抽屜,都沒找到一支筆,只找到一把果綠色的小刀。他便在課桌上刻道:“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
陽光灸烤著街道,街上行人稀少。補鞋的駝背老頭,背靠著樹聽收音機,嘶啞的嗞嗞聲,讓人昏昏欲睡。小鎮(zhèn)破敗而荒涼,陳天澤心里涌起一股從未有過的莫名憂傷。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