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英國人愛德華·紐頓為聚書而樂。他喜歡向女士們、先生們介紹自己的藏書樂趣,還撰文出書,與素未謀面的讀者朋友分享自己的這份快樂。中國傳統(tǒng)的藏書,可謂喜憂參半。去過寧波天一閣的人,一定會為那里的藏書而陶醉,遙想著古時候坐擁這樣的書城,內心該是多么的滿足。其實藏書樓主人在世時并沒有那么多快樂,藏書越多,內心的憂慮也與日俱增。他希望這些珍貴的圖書能夠世世代代流傳下去,但他擔心火災,又擔心偷竊。這種喜憂參半的藏書體驗折射出傳統(tǒng)中國讀書人的憂患個性。那么一百年后的今天,藏書之樂還在嗎?
學者藏書何處去
上世紀90年代初,復旦大學歷史系的譚其驤先生過世后,美國一大學圖書館有意購買他的全部藏書。恰巧那時王元化先生在華東師大參加座談會,他向在座的市主管領導談及此事,后來有關方面采取措施,譚先生的藏書得以保留在復旦。但很多名家的藏書就沒有這么幸運。王元化先生自己的藏書又去向何處?
我自己親臨的幾件與藏書有關的事,讓人很感慨。去年暑假剛過,業(yè)師錢谷融先生打來電話,囑我過去選書。原來師母過世,老房子要重新裝修,堆積在家的書須處理。老師一生心血都在教書、讀書和寫書上,書是新朋老友,至親至愛,錢先生家滿房間的書像他散養(yǎng)的動物,進進出出,隨處都是,但現(xiàn)在人處老境,精力顧不過來,招呼周圍喜歡書的人來拿走一些,想來也是好事。那天有陶型傳、趙山林、陳子善、陸曉光、殷國明、趙康偉、姚扣根諸先生。錢先生對大家說,你們自己挑吧,喜歡什么就拿去。大家面面相覷,不知道怎么辦。錢先生又說,不要客氣,自己拿吧。大家這才挑起書來。我不知道錢先生一共有多少藏書,但1950年代留積至今,數(shù)量不少,這些藏書,有的是他抗戰(zhàn)時期在重慶中央大學讀書時買的,有的是1949年后各個歷史時期購入的,有的是內部閱讀材料和教案,有的則是朋友贈送的,還有一些是研究生恢復招生以來最早一批研究生的學位論文。朋友贈送的書,都是簽名本,記得有王元化、柯靈、王西彥、茹志鵑、程千帆、徐開壘、唐弢、王瑤、陳瘦竹、黃裳、荒煤、羅蓀、李子云等人的贈書,王元化先生的贈書最全,差不多新出的都有贈送,而且扉頁上總有一段長長的題記,說明自己寫作上的心得體會。研究生學位論文,有南京大學程千帆先生的弟子莫礪鋒以及陳瘦竹先生的弟子王文英等人的。還有不少80年代以來活躍的作家、評論家的簽名本,像王安憶、程乃珊、王小鷹、趙麗宏、孫颙、南帆、許子東、魯樞元、陳思和等。大家挑了一些,各自拎走。拿走的書,只是藏書中的極小部分。第二天上午,我再去看錢先生時,書房空空蕩蕩,只剩下書架和書桌,原本滿屋子的書一本不見。我問剩下這么多書呢,保姆說都賣掉了。我問賣給誰,她說收廢品的,稱斤賣,賣了一萬多元。我一時語塞,不知說什么好。想想自己老師畢生積聚的書,一天不到,就徹底散盡,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贈書珍惜難舍棄
我還得到過兩位老師的贈書。一位是作協(xié)李子云老師的。李子云老師病逝前兩年,住所因失修多年,房管所來大修。她打電話給我,請我去取清理出來的書。到她家時,李老師已經將書扎好,有兩大捆。她笑嘻嘻地對我說:楊揚,這些都是有關現(xiàn)代文學的,送你大概會有用處。的確像李老師所說的,她送給我的書中,有一套多卷本中國現(xiàn)代文學序跋選編,是我近些年經常翻閱的。有時見到書中用紅筆劃出的部分,我就會想,這應該是當年李老師閱讀時留下的。
去年我還得到華東師大中文系教授樓惜勇老師的贈書。樓老師患重病有幾年了,住在五樓,沒有電梯上下。他電話給我,問有一些舊期刊要不要,我說要的,他說去取時電話給他。暑假我到臺大訪學一個月,回來就聯(lián)系他。電話里他顯得比我還焦急,說這么久了,怎么還不來取書。樓老師送我的期刊中,有全套《文藝報》和《當代文藝探索》,我自己的第一篇論文就發(fā)表在1980年代的《當代文藝探索》上。這些雜志現(xiàn)在要見到完整的一套,非常困難。
老師、出版社以及一些書的作者送我不少書,包括近年來評審的論文,我都統(tǒng)統(tǒng)留著。文字的東西,似乎都是有生命的小動物,實在舍不得隨意扔掉,但堆在家里又怎么辦呢?
一次與幾位朋友去龍泉訪瓷,一位老同學對周圍的人說:80年代我們倆在讀研究生時,瘋狂買書,現(xiàn)在想想,當初如果瘋狂買瓷器,現(xiàn)在都不得了了。他說的是實情,但對書的熱愛,是無法用錢和財富來衡量的?;蛟S現(xiàn)在名家藏書的散出,就如晚清一些藏書樓倒閉時的狀況相似,沒有人太當回事。但多年以后,會不會掀起一種回購和搶購的風潮呢?偶爾在舊書店或書攤上見到名家流出的藏書,那是會給人以發(fā)現(xiàn)的驚喜。我清楚地記得,曾在波士頓的二手書店,見過費孝通送給懷特海的英文簽名本。那時歡樂像陽光一樣照進心里,清冷的書店有了生氣。這么美好的記憶,一生中大概不會很多,但有了就會銘刻在心,終身難忘。
(摘自《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