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廣龍
水橋溝深處,是南山,彎曲的土路,緩和著升高。春秋季節(jié),隨時就起風了,土塵飛揚,迷眼睛,嗆鼻子。
說是上到南山頂上,就是塬,塬面闊大,散落著人家。我沒有上去過。走到半坡上,偶爾會遇見騎自行車,或者騎摩托車的人順土路上下。上坡時,自行車得推著走。土路不平坦,疙瘩多,坑多。自行車、摩托車,顛簸得厲害,上頭的人,顛簸得厲害。
土路兩邊,是莊稼地,是臺地。山地都如此。十米二十米寬,種麥子,也種玉米。種玉米時,會間種毛豆。每一個臺子,高度超過三米,是人工切削出來的。就在半坡一帶,臺子下面,間隔著,分布了一座一座墳頭。年代久的,灰褐色,墳堆低、??;新墳潮濕,上頭拿土塊壓著幾張麻紙。清明節(jié)、春節(jié),都是非來不可的日子,來南山的,盡是上墳的。春節(jié)來,山下鞭炮聲不時炸響,山上升起一團一團燒紙點著產(chǎn)生的煙縷,似乎這之間有呼應關系一般。
我到南山,都只上到半坡。
我爺?shù)膲?,我爸我媽的墳,就在半坡的臺子下面。
小時候,我就到水橋溝來。不會走路時,是我媽抱著來;會走路了,跟在大人后面來;長大一些,自己走著來,來的次數(shù)也多。
我媽就是水橋溝人。來水橋溝,是走親戚哩。
從小,我就熟悉了我們家的親戚,都是水橋溝的,或者,是水橋溝出來的,住在城里的街道上。只有水橋溝里的親戚多,一家一家走,一天走不完。城里的親戚,就幾戶;去的多的,是二姨家。二姨在糧站上班,身上所散發(fā)的是面粉的味道。
平?jīng)龀蔷鸵粭l主街道,東西方向,東頭低,西頭高。平?jīng)龀翘幵谝粭l谷地中間,兩邊都是綿延的土山。北邊的開闊,涇河自西向東流過,造成滿是石頭的河灘。平?jīng)龀堑慕ㄖ拷线?,雖然緊張到了土山跟前,卻回避了洪水的侵襲。就在東頭,主街道伸延,都快出城了,向南一個開口,進去,就是水橋溝。過去,它叫“生產(chǎn)隊”;現(xiàn)在,叫“村民小組”。
水橋溝還真有一條河,河水量不大,說是泉眼里出來的。泉眼在南山方向。河道兩邊,一家挨著一家,一家一個院門,都是人家。垃圾,臟水,都往河道里倒;以前,水是透明的,現(xiàn)在流淌的是黑水。原因簡單,現(xiàn)在的垃圾和以前的垃圾構成上、成分上,差別很大。我以前老是覺得水橋溝深,曾沿著河道,試探著走,想找到泉眼;走到一個轉折處,一個高出來的石頭臺子上,有一道縫隙,水流外泄,沒有看到泉眼,卻看到近旁的一個陰森的大門——說是廟。什么廟?我沒有印象了。長大以后,我曾經(jīng)再次深入,想看看廟,看看泉眼,卻什么也沒有找到;而且,水橋溝也沒有我記憶里那么深,快走著,一陣子就走到頭了。
小時候的記憶,許多都稀薄了??墒?,我還能回憶起來的,竟然是一次死亡——我也就四五歲吧,跟我媽去奶奶家。奶奶家在河道的西邊。那時,奶奶家是一個大院子,有正房,有偏房;奶奶住正房,偏房住著奶奶的姊妹家。是晚上,院子里,是我的二奶奶還是三奶奶,已經(jīng)放進棺材里了,線香的煙霧繚繞不散,氣味濃烈;棺材邊圍著人,都在說話:放心走吧,都會安頓好的。我害怕又好奇,擠在棺材邊看,看到的是枯瘦的臉,是厚厚的新衣服和簇擁在四周的麥草。以后許多年,我心里一直有個疑問:是我的二奶奶,還是三奶奶,當時已經(jīng)咽氣了,還是還有一口氣?
奶奶家的后院,有一棵桑樹,特別高大。豬圈也在后院。廁所也在后院。我撿過落在地上的桑葚,帶著土,我也吃下去。桑葚把我的嘴唇都給染黑了。
后來,奶奶家搬地方了,由河道的西邊,轉移到了河道的東邊,就和我的大舅、二舅、三舅一起??;奶奶家的院子,由原來的院子變成不再是大院子了。再后來,大舅成家,另家單過,又回到河道的西面開辟基地,蓋了一院子房。我的三姨出嫁在外地了;四姨還在水橋溝,家在南山的坡底下,下雨天,難走。
奶奶的幾個姊妹,我記住的就一個,記得我叫“大奶奶”,也在河道的東邊,單獨圍了一個院子。大奶奶的小兒子,我叫“黑娃舅舅”;而黑娃舅舅的妻子,我卻叫“大舅母”。黑娃舅舅真黑,臉,手,都黑,在我的舅舅中,卻是個能人。就他,早早的,就不在土里頭刨食吃,學了開車的手藝,先是給別人開;后來,有了經(jīng)濟,開自己的車,是那種超大的貨運車。這個營生,早先還是很來錢的,黑娃舅舅家的日子,明顯地,就亮堂多了。我走親戚,一家一家的,自然就比較出來了。黑娃舅舅家電器新,大,過年擺的水果糖都是高級的。大舅母也是個潑辣人,說話聲大,走路快,看著,覺得和身上時新的衣服不相稱??墒?,人的禍福,常常也是會顛倒的,大概在1995年冬天,黑娃舅舅出車到了寧夏一個鎮(zhèn)子,晚上冷,睡覺前,給火爐子添了許多大炭,又把門窗關嚴實,結果,睡過去就沒有再醒來。黑娃娃舅舅走了,大舅母日子雖然比以前暗淡,卻堅強,人前是笑臉,人后有沒有嘆息,哀怨,沒有誰知道。
奶奶在六十歲上,就把棺材備下了。就支在奶奶的炕頭,睡覺,醒來,炕頭就是棺材。這不忌諱,而且,還證明著活著的老人的福氣。奶奶長壽,棺材一年一年煙熏火燎,看著像是老家具。確實,我看著棺材,不害怕。想到奶奶死后就要被裝進這具棺材里,我也不害怕。奶奶孫子多,尤其是外孫多;奶奶生育了四個女兒、三個兒子,我媽是老大。到奶奶家,吃奶奶的好吃的,在棺材背后藏著呢;出去工作了,得拿好吃的,奶奶高興收下,還是藏到棺材背后,哄更小一輩的孫子呢。奶奶吃煙,旱煙、卷煙,都吃。除了好吃的,再拿一條紙煙,奶奶也高興,也吃。
奶奶離世,都是我出去工作多年之后了,我人在外地,沒有趕回來一趟。后來,給奶奶過三年,我回來了,到奶奶的墳上也去了。奶奶的墳,也在南山的半坡上。
上南山,可以從水橋溝走,也能從更東邊的一條路走。那條路,要經(jīng)過寶塔梁。過去,這一帶荒僻,雜草叢生,走的人不多。寶塔梁上的寶塔,幾百年了,夏天,上空旋舞密集的燕子。我曾在寶塔梁旁邊的外貿(mào)公司倉庫,當過臨時工?,F(xiàn)在,變熱鬧了,新修了大路,和國道連接??墒?,上南山,還是土路,沒有變。
雖然走水橋溝方便,還是走這條路走得多。到南山上墳呢,不是走親戚呢,遇見了,得客氣,一客氣,又顯得生分,為了避免,就走這條路。
從我很小,就跟著我爸,到南山給我爺上墳。踩著麥苗,穿過玉米稈子,到我爺?shù)膲炆?,點紙,磕頭。墳上回來,身上的土,鞋上的土,用力甩打,笤帚掃,得清理一陣子。
對于活著的人,死亡,是最深刻的教育。我從小就經(jīng)歷這樣的教育了。明白了人總有一死;還得明白,人死了,依然被親人掛念著,生死兩茫茫的感受,有時強烈,慢慢的,也會變得平和。就會覺得,人死了,是去了另一個地方,再也不會回來了;可是,一年里,那么幾次,又可以團聚一般,又可以在一起吃飯一起說話一般。
我爺?shù)膲灥?,是生產(chǎn)隊的地;包產(chǎn)到戶了,我爺?shù)膲灥兀怯H戚家的地。城里人找一塊墳地,不容易,多虧有親戚在城跟前,而且還能夠也愿意提供墳地。
我爺去世時,我才六歲。能記起來的,就是我爺?shù)纳窖蚝?,花白了,穿黑衣服,褲腳是扎住的,穿布鞋——黑鞋面的布鞋。我爺去世,我的難受,不那么深刻。
我在隴東慶陽時,我媽來,住了一段日子。一天覺得不舒服,就到醫(yī)院檢查,結果查出了甲亢,當時就住院治療。我媽不習慣住在病房里,心情也不好,每天我都騎自行車接上我媽,回到家里住。住了一段日子,療程還沒有完全結束,我媽急著要回去;我勸不住,只好辦理出院手續(xù),陪著回平?jīng)??;厝サ诙?,我媽就要去水橋溝,像是有啥要緊事情,實際就是和奶奶說說話。正是秋天,奶奶家的院子里,堆了小山那么高的一堆玉米棒子,金燦燦的;我媽坐到上面,我用我的海鷗牌照相機,給我媽拍了照片,沖洗出來,我媽看了很是喜歡。
只是,我媽回去后,病情并沒有好轉,這讓我后悔不已,覺得把心沒有盡到。
在我小時候,說到親戚,那一定是水橋溝的親戚;到現(xiàn)在,回去走親戚,也一定是水橋溝的親戚。我爸離開老家,在平?jīng)稣痉€(wěn)了,把我爺接過來一起過,老家就沒有啥親戚了。只是,我?guī)缀鯖]有見我爸到水橋溝的親戚家去過,一次也沒有。我爸進水橋溝,就是帶著我們,給我爺上墳。
倒不是說,我爸對水橋溝的親戚有成見,或者架子大,我覺得都不是。不論怎樣,我爸直到咽氣,也沒有到水橋溝的親戚家去上一回。
我爸的棺材,在卡車上顛簸著進入水橋溝,往南山的半坡走的時候,我蹲在車槽里,扶著棺蓋,身子起伏,眼淚糊住了眼睛。
我爸的墳,是水橋溝的親戚挖的。我爸到了另一個世界,也就永遠成為水橋溝里的人了。
當年,我爸怎么和我媽認識,又是如何迎娶我媽的,從來沒有給我們說起。但是,我爸和水橋溝的聯(lián)系,就這么建立起來了,而且,再也不能中斷。
我爸離世,我媽的身體,也是一天不如一天。記得我爸還活著時,一次,我媽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走,看到我媽的腿已經(jīng)羅圈了,一條狗都能鉆過去。當?shù)赜袀€說法,說老人的腿彎曲成這樣,就活不長了。我就擔憂我媽,心里隱隱有些感傷。人活到該活的歲數(shù)了,都得走,這沒有例外。只是,走了的是自己的親人,誰能經(jīng)受得了這樣的打擊呢。死亡從來都不是一次性的。對于死去的人,也許如此;對于留在世上的人,可不是如此。我媽似乎一直都是病身子,一直不離藥罐子。我爸卻硬朗,吃睡都正常,愛在外面走動。我安家外地,我爸來過很多次,都是一個人坐班車來。我曾暗暗想過,我媽會走到我爸的前面,而我爸應該還能活很久很久。可是,我爸卻走到了前面。一場突然的大病,摧毀了我爸的腦子和內(nèi)臟。
2005年年底,在平?jīng)霰P旋路西邊的街道上,我和我哥,正招呼雇下的人裝車。是一塊石碑。在給我媽過三年的這天,我們要把這塊石碑運輸?shù)剿畼驕系哪仙?,立在我爸我媽的墳前。我爸我媽的墳,緊挨著,石碑就立在我爸我媽的墳前的中間。我爸過世五年后,我媽也離開了我們。墳地早就選好了,在我爸下葬的時候,就確定下來了,就在我爸的墳旁,把一塊土地,落實下來了。
我媽幾十年前離開水橋溝,最后,又回到了水橋溝。人在世上,都是這么循環(huán)的么?這樣的結果,未嘗不是福氣。世上多少人,不知歸處,甚至,沒有歸處。我最親的人,能入土為安,未嘗不是福氣。在南山上往下看,東邊的平?jīng)龀?,全在;我們家的大致位置,也判斷得出來。在長麥子、長玉米的地里,我爺我爸我媽,還有我奶奶,還有我的埋在南山的親戚,會走動嗎?都說些什么?說不說地上的事情?說不說家里的事情?
抬埋我媽那天,大舅說,你媽前面走了,后面的,就快了。說這話時,大舅的語氣里,包含了傷感,只是,在程度上,是輕微的。即使平常的人,也有自己參悟生死的方式。對父母來說,有兒女養(yǎng)老送終,有一份滿意;對我來說,有盡了心的安慰。也有后悔,后悔沒有讓父母出去旅游幾次,后悔沒有把好吃的讓父母吃夠。對于父母的思念,是斷斷續(xù)續(xù)的,有時強烈,有時清淡。只有到了南山的墳頭上,才再次確認著,這個世上,我再也聽不見父母的應答了。
水橋溝緩慢地變化著。南山還是南山,只是,一條省際高速路,要從南山的半坡下穿過,挖出了又深又寬的溝槽。開始擔心著,影響到親人的墳地,該怎么辦;后來發(fā)現(xiàn)距離還遠,才不再緊張。只是,原來清凈的南山,要被嗚嗚的小車、隆隆的貨車,日夜吵嚷了。
只要回到平?jīng)觯叶家礁改傅膲炆先?,自然地,也要到水橋溝的親戚家去。親戚里的長輩,一年一年,在變老,身子都不怎么靈活了,記性也差了,有時,還會叫錯我的名字。我也感覺到了某種生分,和我同輩的,怎么稱呼,我都要問我哥,名字許多都叫不上來。以后,相互間,關系是疏遠還是親密?我說不來。從我來說,到水橋溝,主要的目的,就是給親人上墳。也許,還在平?jīng)錾畹奈腋缥医愫偷苊?,他們的來往,還會密切下去的吧。
人生一世,承受生,也承受死。親人一個個離去,離得近的,離得遠的,都意味著,這個世上,少了一個人。無論怎樣,水橋溝里的一代人又一代人,都得把血脈的香火,延續(xù)下去,都有著水橋溝的記號,這是能追溯的,也是能互相辨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