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窗靈鼠齋
大哥
天莫名大熱,我躲在湖州衣裳街的老宅子里,避暑、喝茶、畫兩筆。這個地方的做派有點像上海新天地,像我借居的客棧,也是清朝的房子,開發(fā)商把里面改了一改,但味道很舊,格局趣味都很傳統(tǒng)。走出門是大作家北島先生祖父的舊居,滿園繡球月季,白墻疏竹,臥著一只花貓,見我要拍它的玉照,“啪”一跳,輕手輕腳離開了。衣裳街本來是湖州的中心地帶,天佑這些老建筑幸存下來,又臨著水,外面烈日炎蒸,室內(nèi)不開空調(diào),依舊是陰涼的,老費陪我坐著,高談闊論,墻上張掛著董天昊畫家的四條屏美人,杯里都是本地產(chǎn)的好茶。
夜來老費安排,說今天吃正宗湖州菜。我于飲食一道,殊為外行,對什么是正宗湖州菜茫然得很,但老費安排,從未令人失望過,所以興高采烈跟在后面,屁顛屁顛地到了地方,原來這里也臨著水,方方正正,想必是當(dāng)年的護城河,一溜飯店酒肆,記憶中似乎離趙孟頫松雪的故居不遠,記得以前也來過,飯店還是董天昊題的匾,人生在饑腸轆轆的時候,可以對河大嚼,實在是至樂。
包廂里已然坐了幾位,一眼望去都是幾位溫和長者,慈眉善目的,后來寒暄聲起,都陸續(xù)到了,老費紹介,有詩人,商人,公仆,各人行當(dāng)不同,但都極其謙和,對我這樣的小輩,很體恤。服務(wù)員發(fā)一聲喊,第一道菜上來,白煙滾滾,散凈了,是鍋燒魚肚,近乎湯菜,薄籠一層胡椒粉,開胃得很,諸公都有很好的量,滿盛白酒的杯盞交錯,香煙從窗縫隙出去,倘使遠望,我們臨水的飯莊,大概像一艘火輪。
此時就有各路人等紛紛來敬酒,都是酒到杯干,一樣的大量,對坐在我對面的一位王老板尤其敬重,所有人都稱他做大哥。大哥看來有60歲左右,中等身量,眉宇軒昂,文質(zhì)彬彬,上來一個菜,就給我這個菜鳥解釋一番,說這是魚肚,可不是肉皮,我們湖州管肉皮有個好聽的名字,叫龍腸。吃到入巷,問大哥,您是做什么生意的?他笑笑,答餐飲。四面哄笑起來,說這位大哥,當(dāng)年可是江湖上最威風(fēng)凜凜的人物,剛才來敬酒的,你以為是什么角色,都是跟著他沖鋒陷陣的猛士,不過后來他金盆洗手以后,真的開過飯館,不過他這個飯店,一般人還不太敢光顧,某天,外面坐的客人抱怨一句,說似乎有點咸,他在里面廚房切菜呢,提刀出來,圓睜雙眼問,你吃得來么?哪里咸了?待客人星散,大哥想想,捉雙筷子,自己嘗一嘗,說哦,哦,剛才這個菜色啊,大概是有點咸。
這些30年前在江湖上風(fēng)云過的弟兄們,此時都收起了胸中的萬般豪情,一口一口把杯中酒喝干凈,紛紛點起盒里最末腳一根香煙,沉默起來。大哥指著新端上來的菜勸我,說郁老師趁熱用,熱的好,這是真正的太湖河蝦仁,我老婆親手剝出來的。一臉的溫暖柔和,真是一個很好的老公,很體貼的爸爸的樣子。
本幫老太
本幫兩個字,著實說出了上海人的自信和無奈,也有些鄉(xiāng)間的質(zhì)樸,要是拿重音在前的本地方言,南匯奉賢這類“本地”口音,念這兩個字,就顯得更自信,也更無奈一些。本幫菜,說穿了就是農(nóng)家樂。上海土菜及其周邊,原材料都是最稀松平常的,但是上海這么些大大小小的館子,吃下來,稱得上有印象的,都不算多,精彩更屬鳳毛麟角。只有一家,十多年前一周去兩次,每次都扶墻而出,成菜品質(zhì)的穩(wěn)定,花樣的豐富繁雜,口味的地道醇厚,都是世間罕匹,對,那就是顧老太太的家宴。
顧老太太要是健在的話,今年應(yīng)該105歲,我大約有八九年沒見過她了,聽說在近百歲的時候,家人送她進了養(yǎng)老院,后來的消息就不得而知,當(dāng)時我惋惜的就是,哎呀,從此好吃的上海菜,要觸及不著哉。
老太太是本地人,原來家安在浦東,廣有田地佃農(nóng),家里很早就有了外國牛,可以擠奶。日本人進來,四面八方搜羅“花姑娘”,她跳進河浜里一路游到親戚家,后來才敢慢慢往家里返。之后年紀大了,嫁到上海,也是有產(chǎn)業(yè)的人家,于是瞻仰她民國的老照片,一身狐裘在大光明門前等電影開場,和眼前雞皮鶴發(fā)的老嫗,似乎相差得不止這點歲數(shù)。
如果下午5點來鐘到黃浦虹口兩區(qū)相交的三角地,俄羅斯領(lǐng)事館貼隔壁,很容易能找到武昌路南潯路之間顧老太太住的亭子間,先坐定,歇一歇,小電視機開起來,老太太耳朵不好,說也就是開著看看五花六花的顏色,領(lǐng)領(lǐng)市面。給倒上一杯可樂,反手一扣,蒸碗里褪下一團自制的豬油八寶飯,一碟子白斬雞,一盤外面買來的烤鴨,這算是飯前點心。
正本菜一定有蔥烤鯽魚;有一碗紅燒肉,隨時令,加筍也可以,有時候加醬蛋,或者百葉結(jié);如果不燒肋條,那就是紅燒大排;一個豐盛的葷湯,往往是腌篤鮮的底子,猛力加進去蛋餃,肉皮,洋山芋,蘑菇,西蘭花,切幾片番茄吊鮮;幾個時鮮蔬菜;最后來一客雞湯餛飩。老太的亭子間,當(dāng)然是不通煤氣的,用的是煤油爐,這個物件,當(dāng)時的小孩子大概只有在畫上才見得到。老太的鍋子,用了有幾十年,底很薄了,正好可以配合煤油爐的微小火力,那把炒菜的勺子真是一絕,用的只有一半大小,居然點起火來,篤篤定定,一樣一樣地慢悠悠燒好,把碗盤的邊角擦抹干凈,端上來。尤其是燒鯽魚,這么小的火,我好事在邊上看她,一樣鍋子擦干,蔥姜爆香,入油,下魚,煸得呲啦作響,小鐵勺托住了魚,手上暗勁一發(fā)一抖,魚就翻身,繼續(xù)呲啦呲啦,等變色硬挺了,酒醬糖一樣一樣放進去,合蓋燜一會兒,還要和我敷衍,耳朵重聽,我要是大聲了,她還不滿意,說你不要叫得這么響,我聽得見。說著,魚就冒泡收汁,端上來,鮮嫩極了。我回家學(xué)著做,但總是貌合神離,此乃平生一憾,和朱新建畫畫不磨墨,溥心畬只留下四首曲子同屬一個最高的遺憾級別,叫千古憾事。
我當(dāng)年有個蠻大的房子,接老太太來住一陣,那時的她,已經(jīng)94還是95歲了,在復(fù)式房間樓上樓下滿地亂跑,雖然慢,但是一點兒也不消停,神奇的是,那條很大很有蠻力的拉布拉多犬,好像知道她經(jīng)不起似的,從來不撞她,還搖著尾巴在后面尾隨,像是保護她一般。老太太只剩下兩三個牙,有天早起,居然把冰箱里的榛子巧克力都吃了,一邊努著嘴,一邊說,早上落起來沒味道,尋塊外國糖吃吃,怎么里廂有花生米的啦,吃得辛苦來。說完,陽光燦爛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