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媛
摘 要:在一個作家的文字里,我們總能讀出濃厚的故鄉(xiāng)情結:故鄉(xiāng)的人文地理、山川景物、風俗習慣、文化淵源等直接或間接地反映在一些作家的創(chuàng)作之中;而常年漂泊在外、遠離故鄉(xiāng)的作家常常在作品中抒寫自己的思鄉(xiāng)之心和眷戀之情。他們雖然受到異邦文化的影響,卻一直追求民族特色,在精神上回歸家園。故鄉(xiāng)的記憶更多是來自作家童年和少年的記憶,童年的生活和記憶會形成作家的精神模子,為他們的思想打下基礎,終身伴隨著他們。
關鍵詞:故鄉(xiāng)情結 故鄉(xiāng)之貌 故鄉(xiāng)之思 故鄉(xiāng)之憶
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莫言在回答“您的作品中什么地方打動了評委”時,曾這樣說過:“……我的作品是中國文學,也是世界文學的一部分,我的文學表現(xiàn)了中國人民的生活,表現(xiàn)了中國獨特的文化和風情。……”他在《每一個寫作者都離不開鄉(xiāng)土》一文中也這樣說過:“作家文學創(chuàng)作的故土情節(jié)是難以磨滅的,很多作家都是不自覺地在運用鄉(xiāng)土文學,全世界的作家?guī)缀鯚o一例外。”
是啊,都說文學是人學,通過人這個中介,故鄉(xiāng)與文學之間產(chǎn)生了十分密切的關聯(lián)。比如《詩經(jīng)》有十五國風之分,《楚辭》乃楚地之文學;現(xiàn)代文學有“京派”與“海派”之分等等。又如賈平凹“商周系列”中的秦漢文化色彩,李杭育“葛川江系列”中的吳越文化氣韻,阿來作品中的雄渾蒼勁的北國邊陲風景畫,蘇童香椿樹街系列中故鄉(xiāng)蘇州的街頭景色隨處可見……
對于中國歷代許多文人學者而言,故鄉(xiāng)有一種深沉的、復雜的含義:首先故鄉(xiāng)構成了文學直接描寫的內容與對象,或成為文學作品的主題,或成為文學作品的主要環(huán)境背景。其次,一方水土養(yǎng)育一方人,故鄉(xiāng)的人文地理、山川風物、風俗習慣養(yǎng)育和滋潤了故鄉(xiāng)的人們,因此,人的性情氣質必然就與其生長的故鄉(xiāng)有著微妙的關系,影響其寫作風格等。此外,作家的家庭環(huán)境及其熏陶,童年的歡樂與悲哀等心理記憶也一直影響著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
一、故鄉(xiāng)之貌,魂牽夢繞
心理學告訴我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在精神中沒有任何東西不是一直起作用的,沒有任何東西會真的最后消失。有些作家在他的作品中就直接描寫了故鄉(xiāng)的人文地理、山川景物、風俗習慣和文化淵源。例如魯迅的《故鄉(xiāng)》《社戲》《風波》等,就將紹興獨特的風景畫和社會生活的風俗畫有機地交織在一起,既突顯了江南水鄉(xiāng)的特色,又有力地表現(xiàn)了作品的主題。又例如老舍的《茶館》中具有濃郁的北京特色。劇中的人物都是地道的北京人,環(huán)境是典型的北京茶館,人物說的也全是北京大白話,像“您甭嚇唬著我玩……”“你鬧,鬧!明天開得了張才怪!”“老掌柜,你硬朗啊?”等方言都突出了濃郁的北京味??梢哉f,整部劇作從第一幕開場的裕泰茶館那種熙熙攘攘的氣氛,到全劇結束時三個老頭照老規(guī)矩撒紙錢、唱葬歌等,都帶有了濃郁的地方色彩。
雖然有的作品中沒有故鄉(xiāng)風貌的直接描寫,但故鄉(xiāng)的地域文化、風土人情已經(jīng)給作家們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往往會在無形中滲透到他們終生的創(chuàng)作活動中。譬如許多已形成自己藝術風格的作家,我們可以在他們的作品中找到反復出現(xiàn)的、與他們的生命緊密相連的、反映他們故鄉(xiāng)情結的象征性意象。這些意象既是構成作家藝術世界的基本元件,又是我們打開這個世界大門的鑰匙。就像很多評論家對冰心的由衷贊嘆:“我們面對一個海。”這與她出身于福州一個具有愛國、維新思想的海軍軍官家庭有著密切關系,大海陶冶了她的性情,開闊了她的心胸,豐富了她的想象,最后又賦予了她創(chuàng)作的靈感,所以“大?!边@個意象反復地在她的作品中出現(xiàn)也就是必然的了。又例如散文家秦牧,出生于香港,青少年時期去了新加坡,也就是說,秦牧是在“船文化”的搖籃中成長的,因此,在他的散文中反復出現(xiàn)的一個意象就是“船”。這一點從他的許多散文的標題就可以看出來,如《潮汐和船》《船的崇拜》《故鄉(xiāng)的紅頭船》等等?!栋茁乖返膶懽饕彩顷愔覍嵲诎茁乖孪碌霓r村家中完成的。他還研究過白鹿原所屬的三個縣:藍田縣、長安縣、咸寧縣的縣志,而縣志就是傳統(tǒng)文化的體現(xiàn)。這也就是為什么《白鹿原》能淋漓盡致地將關中地區(qū)的地理特征、農事耕作、文化遺跡、村規(guī)民約、婚喪嫁娶、節(jié)日禮俗、價值取向、情趣品性等組成一幅幅獨特的自然景觀、人文景觀和歷史景觀。
所以說,故鄉(xiāng)的風貌,即便那里唯有的風景只是一座山崗、一道峽谷、一條小河、一口池塘或是一棵大樹,它們也刺激和調動了作家們最初的生命意識,也使作家們后來滋生了故鄉(xiāng)意識,并讓他們的生命永遠處在一種回歸與放逐的自我完善之中。不論是豐沃的還是貧瘠的,不論是鮮亮的還是灰暗的,故鄉(xiāng)就是故鄉(xiāng),她能讓人們永遠交付情感和編織深刻的眷戀。
二、故鄉(xiāng)之思,扣人心弦
很多的作家都曾帶著自己的理想和抱負漂泊他鄉(xiāng),對他們而言,離開故鄉(xiāng)就意味著走向一個廣闊復雜的陌生世界,開始獨立而艱難的人生旅途。然而,盡管他們漂泊的路線不同,起點則是相同的,那就是他們的故鄉(xiāng)。在遠離故鄉(xiāng)的地方,人可以忍受顛沛流離之苦,卻難以忍受刻骨銘心的懷鄉(xiāng)之痛。無論身處何方,故鄉(xiāng)都是一個人一輩子魂牽夢繞的對象,從這個對象身上,人們總能找到既是激發(fā)情感又是治愈創(chuàng)傷的神奇力量。
余光中20歲離開大陸去臺灣,其間曾浪跡美利堅5年,滯留香港11年,然而他對鄉(xiāng)土的縈懷,乃至對五千年文明的尊崇,始終籠罩著他的文學和人生之途。他留美期間的絕大部分作品是抒寫懷鄉(xiāng)和思鄉(xiāng)的愁緒,滯港期間又無數(shù)次地“引頸北望”,在心中叩擊著那母體的大門,他的那些“鄉(xiāng)愁詩”和“鄉(xiāng)愁散文”就是這種濃郁而強烈的故鄉(xiāng)情結的一種“排解”,這種“故鄉(xiāng)情結”就像是一壇醇厚的老酒,年代越久越醇厚。
故鄉(xiāng),按照詞典里的解釋是指自己的家庭祖祖輩輩的居住地??稍诋悋l(xiāng)的游子心中,故鄉(xiāng)早已超越了地域的概念,她既是他們生于斯、長于斯的家鄉(xiāng),更是生育他們、養(yǎng)育他們的祖國。參天大樹,必有其根;懷山之水,必有其源。故鄉(xiāng)里熟悉的鄉(xiāng)音、醇厚的鄉(xiāng)情、可親可敬的父老鄉(xiāng)親及五千年來的文化傳統(tǒng)等,都是游子心中最深最沉的牽掛。離開祖國、揮別親友、遠渡重洋、身處異邦的作家們均有一種懷舊思鄉(xiāng)的情緒。例如劉半農到倫敦后僅一個月,就開始思念故鄉(xiāng),于是激情下的他就用家鄉(xiāng)的江陰方言寫了《山歌》六首,描摹了家鄉(xiāng)的風土人情,寄托了他的思鄉(xiāng)念國之情。他的思鄉(xiāng)詩篇有許多是觸景生情的,如站在巴黎的秋夜,產(chǎn)生“秋風吹故鄉(xiāng)”之情的《秋風》,從巴黎春暮想到江南春暮的《江南春暮怨詞》,客居巴黎而戀念故里家園的《憶江南》二首等。他的代表作《叫我如何不想她》也是一首思鄉(xiāng)之作,借助戀歌的形式,詠嘆出他這個游子對家鄉(xiāng)對祖國人民的日夜思念,盡情地傾訴他對故土強烈的熱愛之情,體現(xiàn)了詩人赤誠的愛國心。冰心在美國留學時也曾寫過一組共17首的小詩《遠道》,從而表達了她盼望家書的心情及回歸母體文化的迫切感。
走出國門的作家們接受著異域文化的影響,他們學習、借鑒西方各種流派的創(chuàng)作方法和藝術手法。從他們身上我們可以看到一位或幾位外國作家的影子,例如魯迅與契訶夫、果戈理,郭沫若與歌德,郁達夫與日本身邊小說等。在文化思想上,他們有的較傾向人道主義,有的較傾向個性主義,有的較貼近頹廢主義。如魯迅主要描寫“病態(tài)社會里不幸的人們”,郭沫若主要歌唱摧毀一切偶像的個性解放精神,郁達夫主要傾訴“零余者”報國無門的憂傷。但是,作為生長在中國文化土壤中的知識分子,傳統(tǒng)文化及其價值觀念已深深植根于他們的意識中,從他們身上我們可以清晰地捉摸到他們與中國古典文學的繼承關系:如魯迅與魏晉文學,郭沫若與李白,郁達夫與黃仲則等。雖然他們的作品中帶有洋味,但一看就知道是中國人寫的:他們或寫自己民族的人和事,或以中國人的眼光看待客觀事物,或運用中國文學的審美傳統(tǒng),或使用自己民族的獨特詞匯。又譬如深受意象派,尤其是美國意象派影響的聞一多。在學習西方的同時,聞一多非常珍視祖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一直在追求民族特色。例如他的《秋色》,雖然寫的是芝加哥潔閣森公園,但喚起詩人極度陶醉的還是幻想中浮現(xiàn)的中國式的宮廷樓閣和涌動著中國文化的“色彩”。事實再次說明,作家只要切實展現(xiàn)民族精神,與故鄉(xiāng)靈犀相通,不論他在藝術上使用什么樣的技巧和方法,不論他屬于什么流派,他都一定是具有長久的藝術生命力的。在遠離故鄉(xiāng)的地方,作家們筆下故土的幽遠意境就不僅僅是地域意義了,而是成為對“精神家園”的呼喚。
三、故鄉(xiāng)之憶,回歸童年
魯迅在編定《朝花夕拾》后,寫了一篇《小引》,總結了自己借助回憶幼年、童年時代生活重歸精神故鄉(xiāng)的心理體驗:“我有一時,曾經(jīng)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xiāng)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果、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鄉(xiāng)的蠱惑?!髞恚谖揖脛e之后嘗到了,也不過如此,惟獨在記憶上,還有舊來的意味留存……”。于是,他也把少年的經(jīng)歷反復地寫入了他的作品之中:在《社戲》里,他描述了一群天真無邪的鄉(xiāng)村少年歡快活潑的“夜生活”;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他記述了幼小童心的自由生長與傳統(tǒng)的文化教育對童真的摧殘;在《故鄉(xiāng)》中,他把兩小無猜的“我”和少年閏土留給“我”的美好記憶,與數(shù)十年后兩人重逢時的生疏、隔膜和心靈異化,進行強烈的對比,激起平地波瀾。
童年作為人生的最初階段,作為一個自然人面對所降臨的世界,他用自己的眼睛注視著整個陌生的世界,力圖認識和理解周圍的一切,排除了種種實用功利的目的,只是對于有趣的事物的一種關照,只是審美趣味的自然而然的生成。這種以自然之眼看自然之物,以自然之心理解自然之物的獨特方式,使童年與周圍的世界建立了一種特殊的聯(lián)系,他的判斷尺度與成人不同,他不會去計算外部事物對于自己的利用價值,他不會考慮其能給自己帶來什么好處。這種心態(tài),使得他的目光開闊,審美視境高遠,把許多給成人帶來種種煩惱和痛苦的事物也納入了自己的審美范圍。正像叔本華所說的那樣,“在天真幼稚的兒童的眼中,生活仿佛是遠處舞臺上的優(yōu)美的布景,而在一個飽經(jīng)風霜的老人看來,生活卻像靠近舞臺所看到的布景?!痹S多文學大師都向我們證明了“童年”在文學中的重要性。如明代大學者李贄所倡導的“童心說”,他認為“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又如冰心筆下的“童心”就使人感覺到了家庭的溫暖、家園的可愛和故國的可親,“童心”是她的“愛”的哲學的三大主題之一。由此可見,推重童心、抒寫童年記憶對于作家而言,的確是獲得文學成功的一條捷徑。
在一次訪談中,作家余華有這樣一段話:“童年,就像把整個世界當作一個復印機一樣,把這個世界復印到了你的一張白紙上,以后你做的都是一些局部的修改了,這兒修修,那兒修修,但它的那個基本的結構就是這樣了……我的童年和少年剛好是在文革時期,我最早閱讀的文學作品就是大字報,因此我的作品會更關注社會的一些陰暗的東西,對人性、對歷史的洞察也是從這里開始的。小說中的恐怖、暴力也是來自于文革時期的那些武斗和那些血腥、暴力的東西……有人問我,為什么《活著》中的人都死光了?因為當時的中國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瘟疫、疾病、饑荒,真的是死了很多人。我的童年到處都是五保戶,到處都是孤寡老人,所以,我覺得一個人的記憶真的決定了他寫作的方向?!睙o獨有偶,作家遲子建在一次訪談中也這樣談到:“我想沒有童年時被大自然緊緊相擁的生活經(jīng)歷,我就不會熱愛上寫作……我最初的文學啟蒙也得之于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從他們口中的那些鬼和神的傳奇故事里,我獲得了無窮無盡的幻想,我想這也許是我最早的文學感覺吧?!?/p>
通過很多作家的作品,我們感知到,故鄉(xiāng)情結影響的深刻性,就像血液對于人體一樣,是無孔不入、無處不在的。一個作家,故鄉(xiāng)的山水風物為他孕育了一顆精神的種子,無論這顆種子在哪里開花,都與它的孕育地永遠關聯(lián)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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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廣東省技師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