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訴人:白敏(化名),79歲,
整理:黽子
她有著老派閨秀的嫻靜標(biāo)致,一身整潔的套裝,全白的頭發(fā)像銀色的皇冠一樣,也有著職業(yè)婦女的清逸爽朗,邏輯清楚頭腦清醒,格外年輕健談。
她與丈夫度過了金婚。在這漫長的歲月里,他們有過短暫的歡樂,也嘗盡了苦澀和冷漠。丈夫曾三次提出離婚,她也痛快地答應(yīng),但命運讓他們始終糾纏在一起……
“這樣的婚姻真是一團亂麻”
近年來,每到夜深人靜時,我眼前常常會出現(xiàn)幾十年前的舊事。
我不足15歲就參加了革命工作,是縣供銷總社資歷最深、年紀(jì)最輕的總會計。1958年,我懷孕6個月時,被打成“右派”下放到農(nóng)村。幾個月后,我在縣醫(yī)院生下長女的第二天,久無音信的軍官丈夫突然出現(xiàn)了。他看了一眼孩子,就叫我去室外談話,天真幼稚的我還以為他有什么親昵的話與我說。誰知他一開口就說“離婚”。我沒有一點思想準(zhǔn)備;但自尊心不允許我說“不”,只是說:“孩子是我的,不能給你!”這時我母親跟了出來,她對我丈夫狠狠地講:“她難產(chǎn)剛做過手術(shù),有什么話跟我講……”
3天后我出院了,丈夫說部隊領(lǐng)導(dǎo)要他“劃清思想界線、站穩(wěn)立場”,戰(zhàn)友都勸他:“你要想不復(fù)員,只有離婚一條路啊?!彼蚍ㄔ哼f交了離婚申請,但法院找到我時,我已經(jīng)懷上了第二個孩子。辦案人員看看我隆起的肚子,什么也沒說就讓我回家了。
第二次提出離婚在1965年。我已摘掉右派帽子離開農(nóng)村,但沒有工作,只能帶著兩個女兒投靠長姐。丈夫也不知道這樣忐忑不安的日子何時是盡頭,有人勸他離婚,給他做媒。他看望孩子們時總是欲言又止。不久,他在信中提出離婚,還寫著“階級覺悟”之類的語言。我生氣地說:“離就離!”大姐勸道:“你這個傻瓜,一次次懷孕生孩子,現(xiàn)在又要生第三個,你們怎么離婚啊。當(dāng)斷不斷反受其亂,這樣的婚姻真是一團亂麻?!?/p>
第三次提出離婚是在1973年。我在“文革”中飽受沖擊,被發(fā)配到車間勞動。在我健康狀態(tài)和精神狀態(tài)已經(jīng)到了崩潰的邊緣時,他當(dāng)著孩子的面又一次脫口而出“離婚”。我毫不猶豫地表態(tài):“去辦手續(xù)吧,不過必須分我一間房子?!?個孩子都是我一手拉扯大的,即使離婚也不會不認(rèn)我這娘。反觀丈夫沒有干過家務(wù)活,他將承擔(dān)沉重的家庭包袱,也很難找到再婚對象。丈夫不吱聲了,從此他再也沒有提出過離婚。
就這樣,我們始終沒離成婚,這也許是一種“緣分”,也許是難以抗拒的命運?
從自由戀愛到無性婚姻
是,也不全是。丈夫?qū)ξ乙彩怯懈星榈摹?957年,我在眾多追求者中把繡球拋給他。我每周給他寫一封厚厚的信,封皮落款處俏皮地寫著“野姑娘”,那龍飛鳳舞的筆跡,那關(guān)心入微、情意綿綿的話語,無不使他的戰(zhàn)友們羨慕。
自從我被打成右派,他只要有假期就一次次趕到農(nóng)村看我。1960年春節(jié),他帶著分給他的兩斤豬肉從無錫趕來。由于交通落后,他要從無錫乘夜班火車趕到上海,再轉(zhuǎn)乘輪船到南通,從南通乘坐小舢板然后再步行20里。從我的娘家到下放地,雖然只有百十來里,可是同樣要搭卡車,接著坐小舢板再步行十余里。那兩斤豬肉,除了給孩子留了點,都由母親燒好了送給我。若不是他愛我至深,是無法做到的。
然而隨著政治風(fēng)云變幻,我率直的個性給家庭不斷帶來災(zāi)難??鄳?zhàn)幾十年,熬成個團、師級干部的丈夫時刻生活在壓抑、恐懼中。特別我們生活在一起后,瑣碎的生活、思想的分歧讓我們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尖銳。我在工廠里三班倒,回到家還要買菜燒飯、縫洗5口人的衣服被褥,還照顧菜園和幾只雞。即使是搭雞窩、挖防空洞這樣的體力活,丈夫也不會幫一把。隨著婚姻的時間越來越長,他的多疑和謹(jǐn)慎發(fā)展到了一個巔峰。有天中午我不慎把鑰匙鎖在家里,就去辦公室找他,也許是看我不順眼,他竟然當(dāng)著眾人狠狠地把鑰匙摔在地上。
我是那種個性強烈的女人,愛起來就像一盆火,恨起來就像一把刀。我可以因為愛而無怨無悔地付出,可以獨自帶大三個孩子,可以不留一點私房錢,但我對感情的要求是純凈的,絕無瑕疵的。然而,昔日的創(chuàng)傷成為我心頭無法抹去的陰影。自從1982年我們遷入新居后,我們各自一個房間,那時我們正值壯年,我過早地將“三八線”嚴(yán)密封鎖。而他不吵不鬧,也沒有在外面拈花惹草(這樣的家庭甚多)。我過早地剝奪了他做丈夫的權(quán)利,這對一個女人來說也是有損無益的,多少人勸我我也不后悔,即使到了暮年,在我眼中愛情依然是完美神圣,不容玷污的。
不糾纏,反而糾結(jié)
隨著二女兒、三女兒陸續(xù)出國定居,1995年我也拿到了綠卡,打算在美國定居,丈夫?qū)Υ艘操澩?。在機場離別時,他突然伸出雙臂緊緊擁抱我,眼淚撲簌簌地打濕我的肩膀。這些年我們聚少離多,這卻是他第一次在公眾場合抱我,也是第一次為我流淚。不久,從國內(nèi)傳來他的消息,他有點癡癡呆呆,衣著不知換季,家里邋里邋遢。我坐臥不寧,生怕會造成難以彌補的自責(zé)和悔恨。
2000年,我決定回國看看。一出關(guān),我就看見已過七旬的他朝我招手。我說:“不是叮囑你別來上海接我嗎?”他說:“舍了這張老臉要車子,我也要親自接你回家?!被氐轿业呐P室,真是窗明幾凈,鐘點工說:“大伯知道你回來親自爬高擦玻璃,桌子縫都用手指頭抹著檢查過了。”
我住了幾個月,又該啟程了。他郁郁寡歡,表現(xiàn)出不尋常的依戀。我外出,他就站在大門外等我回家,我買菜回來,他立即上來拎包擇菜。我叮囑他注意身體,他沉默不語,突然長嘆一聲:“我過了今天還不知明天怎么樣呢!”自此,他又回到老邁木然的樣子,動作遲緩,雙手發(fā)抖。我只能放下行囊,一心撲在他身上。2002年,我的綠卡就過期了,我至今未再去美國。
轉(zhuǎn)眼,我和他相敬如賓度過了十來年。我在他心中又恢復(fù)到1958年那令他驕傲的妻子,他常自豪地介紹:“這是我的老伴,那是她寫的書法,這是她出的書……”當(dāng)人們贊揚他保養(yǎng)得當(dāng)時,他露出幸福的微笑:“我老伴的功勞。”
我已是古稀之年,但身體依然硬朗,每天我買菜做飯,到老年大學(xué)上課,和老伴一起去鍛煉身體,每逢周末,孩子和孫兒們回家小團圓,享受一下天倫之樂。那緊張神經(jīng)終于松弛了下來,能夠品味這樣平淡卻雋永的生活了。直到古稀之年,我才獲得了心靈和生活的平靜。這樣的平靜,我以為,就是幸福。
柴米夫妻好做,神仙眷侶難求,50多年的夫妻能堅持到“死亡將他們分開”,有淡淡的溫馨也有不能說的秘密。這樣的婚姻雖然很累,但也有耐人尋味的滋味。在尋找幸福的路上,需要一顆平常心,一顆松弛心,學(xué)會自省,也學(xué)會看人。“婚內(nèi)矛盾,晚年解決”,何嘗不是一生情路上回味綿長的延續(xù)。
(責(zé)編: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