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很難理解,為什么古人把媽媽叫“娘親”?,F(xiàn)在年紀(jì)越大,明白得越多。
回國前,我給家里人準(zhǔn)備禮物,輪到媽媽,我給她打了個電話,說大商場里的耐克鞋子正在熱賣,問她穿多大的合適。媽媽干脆地回絕說:“不要買,我什么都不缺。”
昨天回家,把給大家的禮物都分發(fā)出去,惟獨沒有母親的。母親替我翻箱倒柜地找冬衣。我回來是穿著短袖空手而歸的,因為心里有數(shù),媽媽總會替我打點一切。果然,媽媽從柜子里找出N年前冬天我離開上海時丟在那里的陳年老褲,一試,大小合適。媽媽在倒騰的時候,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每次我們走時,都把如此浩大的工程丟給母親收拾,她把每次我們遺留的襪子褲子都洗干凈收拾好,等待某天我們回來正好用得上。
她還預(yù)留了幾套嶄新的加厚棉毛衫褲,只等我回來穿。毛衣,是她從身上現(xiàn)脫的羊絨衫,還帶著體溫。夜半,她殷勤地讓我把所有能穿的衣服都試一遍,盡可能地讓我感到溫暖。
只住一夜,一大早,我又要走了,留給母親此后幾日的操勞和長久的思念,我卻急著回去看兒子,一天都不肯多待。
我不讓母親送我。天太冷,去的時候我們打車,而回來,以母親的克勤克儉,她是一定要坐公交車的。天那么冷,又是上班高峰,我總是在折磨母親,無論是情感還是體力。我說,別送了,我打車就行了。
在執(zhí)拗上,我從沒贏過。母親說,胡說!我前兩天和你爸買票的時候就探好路了,你一個人去不熟悉,找不到地方怎么辦?我陪你,反正我現(xiàn)在有的是時間。
我心頭一酸。母親有的是時間,而我分給她的,卻只有一夜。
母親的想法很奇怪,她永遠(yuǎn)和別人對我的期望不一樣,總跟我唱反調(diào),都唱了30多年了。以前特反感,覺得她怎么從不跟我站在一條陣線上啊,我每次跟她解釋,感覺我們倆雖然說的是同一種語言,卻南轅北轍,得強(qiáng)壓著耐性。越是成長,我越是明白她反對的心。
我說,今年,我要添個金豬閨女,給兒子添個伴。這件事情顯然是大好事,公婆老公無不贊同,爸爸也是高興的,家里多子多福總是好事,可媽媽卻說:“生那么多做什么?一個就算有交代了,一個不生人家要說閑話,生多了你多受罪??!我一想到你那時候懷孕9個月,睡不下起不來,走一步喘幾喘,每天焦躁不安等孩子出來的樣子,我就難受?!?/p>
我自己做了母親,才知道媽媽的心,她是見不得寶貝女兒受罪。在她眼里,凡是叫女兒受罪的人都不是好人,叫女兒受罪的事情都不喜慶。我生孩子的時候,還在產(chǎn)床上,護(hù)士出來通報說:“兒子,健康?!蔽依瞎滩蛔≌f了一句:“孩子平安就好了?!眿寢岊D時暴怒,瞪著老公氣鼓鼓的,心想,你得了兒子了,我女兒還在生死線上沒下來呢!老公趕緊解釋:“六六身體一向健康,她不會有事的?!狈凑?,我媽的心病是落下了,總覺得他不夠愛我。
這我全看得很開。不是我豁達(dá),而是女人生完孩子,重心就變了。我不在意他愛不愛我,當(dāng)然,愛最好。不愛也無妨,反正我有兒子了。再說,他說那話的心情與我是相同的,兒子平安就好。
媽媽摸著我的臉說,你怎么面黃肌瘦的?怎么過得這么不好?上次來還唇紅齒白一臉燦爛。
我說,這一直太累,又睡得少。
說真話,我離面黃肌瘦還有兩萬五千里的長征路要走,怎么都達(dá)不到我期盼的那個境界。
媽媽又撅嘴,過半晌說:“一個女人,這么勞碌做什么?你真的很像你爸,不怕吃苦?!?/p>
我終于明白,為什么每次我說要給她買東西,她總是堅決拒絕。因為她一想到吃的穿的,都是我的血汗錢,會難過。我趕緊安慰她:“沒關(guān)系,雖然有點累,但我心情愉快。忙完這一段,我好好補(bǔ)一補(bǔ)。大家都夸我這本書寫得很好,我要繼續(xù)努力?!?/p>
媽媽更不樂意了,說:“不要努什么力!不要寫了,傷身體。我才不在意你是否有名有錢,你健康就好。才30多,看著那么老,哪像以前你18歲的時候,臉光滑得像個剝了皮的煮雞蛋……”
我永遠(yuǎn)活在媽媽記憶中最漂亮的時段。我都30多了,皮膚要是還像去皮雞蛋,就成妖怪了。
要上車了,檢票員把媽媽攔住。我對媽媽說:“回吧!我走了。”
媽媽也沖我一揮手,卻轉(zhuǎn)身小跑起來,邊跑邊說:“我從另一個門溜進(jìn)去,我到車上看你?!?/p>
離發(fā)車只有幾分鐘而已,另一扇門很遠(yuǎn),我怕媽媽過來的時候大約只能看見汽車絕塵而去,嚇得我把行李塞給司機(jī),自己趕緊從里面往外迎,全然不顧司機(jī)跟在后面追著喊:“要發(fā)車了!”
兩人在大門處會合,我再三催促媽媽回家。媽媽說,不要,我看著你的車走。
離別的場景最是傷心,原本是高興著走的,卻要上演苦情戲。媽媽送我上了車,看著時刻表說:“還有2分鐘,我等司機(jī)上來我就下去。”媽媽一邊囑咐我,一邊不時回頭看表,最終說了一句:“時間怎么跑這么快?”
司機(jī)上車了,媽媽有些笨拙地跳下車去,司機(jī)關(guān)門急了些,差點夾到媽媽的腿。
在車離開的一剎那,望著母親略有蹣跚的背影,我都要掉淚了。
還是娘親。
(摘自《小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