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彭
他也許不能算是一個典型的中國人,因為他太沉迷于工作,對他的合作伙伴也太過于苛刻,但是作為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一員,他是一個閃光的代表人物
丁文江何許人也?他早年留學英國,回國后創(chuàng)辦地質研究所,是一位以地質學名世的科學家。他又投身實業(yè),一手創(chuàng)建北票煤礦,使其成為中國最成功的工礦企業(yè),是一位近代實業(yè)家。在北票煤礦任總經理時期,他與胡適創(chuàng)刊《努力周報》,三十年代又創(chuàng)刊《獨立評論》,成為這兩本刊物最主要的撰稿人,是一位媒體人和時評家。在此期間,他參與了近代中國最重要的一次“三觀”大討論——“科學與玄學”之爭,高舉科學主義的大旗,是一位名副其實的青年導師。
1925年,丁文江與孫傳芳合作,擔任淞滬總辦,規(guī)劃了今天大上海的雛形,參與了收回“會審公廨”的談判取得局部成果,是一位務實的政治家;在北伐戰(zhàn)爭中,他站在北洋軍閥一邊,以雷霆手段挫敗了上海工人運動和浙江的叛亂,是一位合格的軍事家。
在生命的最后兩年里,他擔任中央研究院總干事,短時間內便把中央研究院治理得井井有條,是一位杰出的學術管理者。
丁文江曾對胡適說:曹孟德自詡“治世之能臣,亂世之梟雄”,我們這般人恐怕只能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飯桶”吧!話雖如此,可終其一生,丁文江從來沒做過一天“飯桶”。
早年,丁文江還只是一個海龜工科男的時候,就憑一己之力,搞成了中國最早的地質研究所,培養(yǎng)了一大批地質學人才,為中國地質學打下了基礎。
寂寞的工科海歸
1911年4月,丁文江拿到了格拉斯大學動物學和地質學雙學士的學位,踏上了回國之路?;氐街袊?,丁文江便在昆明置辦了假辮子,留上了威廉二世式的小胡子,穿上了長袍褂子,戴上了黑紗瓜皮小帽,從一個留洋回來的“海龜”,搖身一變成了“周扒皮”。
對于像丁文江這樣從西洋留學回來的學生,清政府實行了“功名雙軌制”。按照清朝《考驗游學畢業(yè)生章程》規(guī)定,各國留學生畢業(yè)后,并“未赴部考試”的,要進行強迫考試辦法,“凡畢業(yè)后留學生,均需來京考試,否則永遠停其差遣”。雖然大清王朝已然風雨飄搖,但畢竟還是合法政府,要想獲得國內承認的“同等學歷”,就不得不到北京學部一試身手。同是地質學家的章鴻釗回憶:“我和丁文江初次在北京見面,頓感相見恨晚。那時候在中國能碰上一位地質界的朋友相當不易?!钡刭|學放在今天可能不是什么高科技,可是放到晚清,可就是最先進的技術了。國內急缺這類人才,凡那時留學回來的都受到了國家重視。丁文江搭上了科舉功名的末班車,順利考中進士,與他同屆的工學進士,便有大名鼎鼎的李四光。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義爆發(fā),各省紛紛獨立。不久,清帝遜位,大清王朝走入歷史,江蘇地面漸趨平穩(wěn)。丁文江便受上海南洋中學校長王培蓀的邀請擔任南洋中學化學及西洋史等課程的教員。由于丁文江的地質學背景,學校還專門開設了地質學“選修課”。丁文江很快發(fā)現(xiàn)即便在上海南洋中學這樣比較開化的地方,師生仍不知地質學為何物,更談不上能找到合適的教科書。丁文江便把自己曾經的課堂筆記編成教材。丁文江后來了解到,大學的情況比中學里好不到那里去。就像九十年代后期,張朝陽不得不向人們說明什么是“網(wǎng)站”,而馬云苦苦向人們解釋什么是“電子商務”一樣,丁文江的處境比他們還要寂寥。
一個人搞起地質研究所
丁文江在南洋中學只呆了短短幾個月。次年一月,臨時大總統(tǒng)袁世凱任命丁文江為工商部礦政司僉事。民國初建,事事不如人意。丁文江來到北京,剛到工商部礦政司工作就困難重重。丁文江曾談及初上任時的窘境,科室里只有一個僉事兩個科員,都不是學地質的,所謂“科”只是個辦公文的機關,而地質科,卻毫無公文可辦。他屢次要求地質考察,可上面說沒有經費。只有兩次應商人邀請、出錢,做過短期調查。
虛度幾個月的時光后,丁文江與礦政司的朋友張軼歐商議,呈請工商部改現(xiàn)有管理機構地質科為地質調查所,附設教學機構地質研究所,由丁文江擔任所長。他還提交了“試辦地質調查說明書”,把創(chuàng)辦地質研究所、地質調查團的計劃寫得一清二楚。于是,便借用北京大學舊址開辦了地質研究所。招生廣告中寫道:“本部試辦地質調查所事宜,特設研究所,以造就地質人才。三年畢業(yè),充任地質調查員。第一學期招生三十人,免收學費,食宿自理。”對于考生資格,凡中學畢業(yè)或同等學歷者,十七歲以上、二十歲以下皆可報名。這一次總共招收了二十五名學員,其中有五人來自南洋中學,他們都是丁文江教過的學生,報考地質研究所顯然是受到丁的影響。
地質研究所開學后最要緊的一項便是實地訓練,丁文江倡議每星期必由教員率領分組實地工作一次,同學們便分頭參加實地教學,走遍了北京城外方圓數(shù)百里的地方。實地歸來,必須提出報告,再由丁文江等教員指出得失。經過高強度的實地訓練,畢業(yè)時學生們多可獨立工作,要不是丁文江那樣拼命努力,中國的地質調查工作還不知道要到民國幾年才搞得起來。
那時候,地質學尚屬高精尖學科,聘請教員是最大的難題。在國內能找到受過高等地質學教育的只有與丁文江同年的工學進士章鴻釗。他畢業(yè)于東京大學地質系,后來也成為中國地質科學的開創(chuàng)者,剩下的教員只好從西方聘請。由于經費緊張,丁文江好不容易聘請了德國年輕的地質學家梭爾格,能爭取到梭爾格先生是件很不容易的事,這位德國教授在北京呆了三年,對誰都看不慣,與同事關系很僵。只有丁文江能和他談到一起,或許是因為年輕時在英國小鎮(zhèn)融入鄉(xiāng)里的經歷,英國早已成了丁文江的第二故鄉(xiāng),他與外國專家交往起來便容易許多。更重要的是,丁文江那種對科學工作虛心好學的精神,使他與同是科學家的梭爾格先生逐漸惺惺相惜。丁文江先生后來對他的朋友們說:“外國專家不能和中國人好好合作,不一定是外國人的錯?!?/p>
1914年,另一位閑著沒事的外國專家也被丁文江挖到地質研究所來,他就是《瑞典地質勘探》的主編安特生先生。他和他的兩名助手來中國擔任農商部顧問,部里無人會利用這樣的專家,地質所卻有與外國專家良好合作的經驗。安特生便應丁文江之邀,兼職當了地質所教員。安特生也與丁文江結下深厚的友誼,他曾回憶說:“他也許不能算是一個典型的中國人,因為他太沉迷于工作,對他的合作伙伴也太過于苛刻,批評毫不留情,眼里不容沙子,但是作為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一員,他是一個閃光的代表人物?!北M管梭爾格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后便回國參軍,安特生作為從部里借調來的專家只干了一年,但中外科學家互相協(xié)作的模式已在地質所建立起來。
親自任教,親自帶隊
1913年10月,張謇、劉厚生擔任了農工商部的總長和次長,地質所總算遇上了伯樂。劉厚生賞識丁文江的人品學問,變賣了自己收藏的幾件古玩,籌款五萬元資助地質調研所得工作,從此,調研所的經費便寬裕起來。1914年7月,丁文江的老友張軼歐被正式任命為農商部礦政司司長,在他的大力支持下,丁文江的工作更加順利了。之后不久,丁文江所撰的動物學教科書被定為民國新教科書之一種,在商務印書館出版,專供中學和師范教學使用。而這一本教科書實際上就是丁文江在英國讀書時的課堂筆記和讀書報告。
地質研究所的工作雖已上了正軌,但到了第二年秋季,還是遇到了不少困難。最頭疼的是請不到古生物學的教師,丁文江便親自任教,承擔了生物學講座的重任。據(jù)時在地質研究所學習的朱庭祜回憶:“(丁文江)在地質研究所兼授古生物學及地文學。同學們對他的印象是:記憶力相當好,對很難記憶的古生物名詞,記得很熟,講解時沒有發(fā)生錯誤;科學知識很豐富。教地文學是要分析宇宙間一切自然現(xiàn)象來推論地球歷史如何發(fā)展的,他講起來左右逢源,還要講一點天文和氣象知識,以為野外工作如測量地形及方位等方面之用。當時國內各種科學均落后,多學一些與地質工作有關的科學是有用處的。”
1915年春天,丁文江帶領學生到京西一帶作地質考察。山高路險,初次經受鍛煉的這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擔的青年學生叫苦不迭。丁文江便用種種辦法鼓勵大家,他自己精力充沛。如將到目的地而時間尚早,必多繞一些山路多看一些地質,沿途還要出題考問學生們,作為一個地質學家,只要一開始考察,他就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11月,他又帶領學生到山東考察,登上了泰山,沿途便研究泰山的地質及巖層。他告訴學生們:“泰山就是地質史學上所稱最標準的太古界雜巖層?!倍笥值叫绿?、蒙陰、大汶口,這一路均是荒山野嶺,學生們連日登山,疲憊不堪,吃飯就只有幾個饃,這樣的生活使城市里嬌生慣養(yǎng)的學生極不習慣,許多學生精力不濟,只有丁文江精力充足,還用唱歌、背詠古詩詞來鼓勵學生們堅持向前。翁文灝回憶:“彼所注意者,尤為如何增加學生實地工作之時間與機會,原定課程,重行排列,使野外旅行成為必修科目,并擴大其范圍。在每次旅行中,均詳細注視學生如何觀察繪圖及采集標本等事,且任何工作,先生無不以身作則,即余亦因追隨調查,頗受其益。師生足跡所至,遍及數(shù)省?!?/p>
1916年夏,畢業(yè)生們各自被分配到了指定區(qū)域工作,并定期將地質調查結果寫成報告,返回給地質研究所。這樣丁文江終于帶出一批優(yōu)秀的地質學人才。
在歷史大潮中的工科男
1913年初,宋教仁被擊斃在上?;疖囌?,南方的國民黨與北洋集團的蜜月期宣告結束。夏天,“二次革命”慘遭失敗,北洋軍進入南方各省,國內的政治軍事形勢發(fā)生了巨大變化。一方面,南方黨人被掃地出門,北洋集團的軍事力量達到頂峰;另一方面袁世凱手中的北洋軍進駐地方,開始地方化,這使得袁世凱對于軍隊的控制能力大大削弱。第二年的新憲法埋葬了宋教仁版的臨時約法,袁世凱儼然成為大獨裁者,新總統(tǒng)的權力堪比皇帝。
新政治強人還算把中國穩(wěn)定下來,使得丁文江尚能做一些地質調研工作。這一時期地質所雖說不盡如人意,但好歹有經費,也有教學和四處考察的空間。1915年底,袁世凱即將登上帝位之時,地質所已經初具規(guī)模,成果頗豐。1916年初,袁世凱登上帝位,而丁文江卻再次前往皖南、浙西進行考察。與此同時,他升官了,農商任命礦政司長張軼歐兼任地質調查局局長,安特生為顧問,而丁文江也順理成章地成了當上了“會辦”,從一個處級干部跨進了副局級的行列,與丁文江一起創(chuàng)辦地質所的章鴻釗、翁文灝都受到提拔。
這時,地質調查局有39人的編制,每年有經費68000元,財務獨立核算,辦公地點也搬到豐盛胡同3號,在北兵馬司還有附屬房屋。這年7月,地質研究所第一批學員到了畢業(yè)的時候,一共有22名學員走出地質所,地質工作沒有專業(yè)調研員的時代總算是熬過去了,丁文江親手帶出來的這批學生出師后,中國地質調查工作才算有規(guī)模的展開工作。
袁世凱死后,國內局勢動蕩、財政更兼困難,地質局又被降格為地質所,但這絲毫不影響丁文江的工作,第二年初丁文江又帶著人馬到河南調查,之后又前往湖南、江西調查萍鄉(xiāng)煤礦和上珠嶺鐵礦,7月,這次調查的成果《中國鐵礦志》和《中國礦業(yè)立法及其發(fā)展》先后發(fā)表。
袁世凱留下了一地雞毛叫后來者欲哭無淚,既無合適的法統(tǒng)可以延續(xù),有無可靠的軍隊賴以支持,財政更是一塌糊涂,地方上北洋軍、護國軍和各路人馬犬牙交錯,還沒等人民緩過神來就是“府院之爭”、“張勛復辟、”“護法運動”。新生的共和國遭遇了理論與現(xiàn)實雙重破產,只剩下一具軀殼。
當政治精英們或你爭我奪、或痛哭流涕的時候,丁文江卻一直奉行著“該干嘛干嘛”的原則。但丁文江絕不是不懂政治,政治形勢的變換一直在他眼里,據(jù)翁文灝回憶“袁世凱稱帝時,丁文江曾想毀掉地質礦產的所有報告,以免為賊所用?!焙迷趶捅俨坏萌诵?,袁世凱旋即敗亡。
從地質學家到公共知識分子
1918年,丁文江在北京高等師范兼任教學,并前往山西大同調查礦務。一晃到了年底,在世界的另一頭,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也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11月德國戰(zhàn)敗祈和,第一次世紀大戰(zhàn)宣告結束。12月,丁文江接到了梁啟超的邀請,希望他通往硝煙剛剛散去的歐洲訪問。
這次訪問前,丁文江并不認識梁啟超,之所以受邀同往,主要是梁很想有一位科學家同行,“才能對于現(xiàn)代歐洲有徹底的認識”,于是找到了在地質學界嶄露頭角的丁文江。12月底,丁文江與梁啟超、蔣百里、劉子楷、張君勱、徐振飛、楊鼎甫一行七人從上海出發(fā),前往歐洲考察,并兼任中國出席巴黎和會代表的會外顧問。這次考察對于丁文江的意義重大,從前丁文江還只是一個地質學方面的專家,而這次歐洲之行使他有機會深入梁啟超的圈子,打開學界人脈。經過這次游歷,丁文江搖身一變,成了一位跨領域的公共知識分子。
丁文江這次歐洲之行還辦了一件大事,那就是給北大地質系挖了兩塊寶。據(jù)胡適曾回憶,北大地質系第一批畢業(yè)生很多都跑到丁文江的地質所找工作,丁文江親自出題考試,結果卻是一塌糊涂。丁文江便說,“適之,你們地質系是我們地質所人才的源泉,我是特別關心??赡銈兊漠厴I(yè)生來我們這里找工作,我親自給他們出了一個很簡單的考試,每人分到十種巖石叫他們辨認,結果沒有一個及格的!”便把成績單遞給胡適,果然是滿江紅。胡適建議一道去看蔡元培先生,把這慘不忍睹的成績單給他看看,叫他知道北大地質系是怎樣遭。丁文江有些不好意思,“這不是干涉北大么?”胡說卻說:“蔡先生一定會歡迎你的批評”。蔡元培看過成績單,不但沒生氣還很感謝丁文江,那一次便定下邀請李四光到北大任教和聘請美國古生物學家葛利普教授的事情。巴黎和會之后,丁文江又在瑞典、英國等地考察礦務,在英國見到了“同年進士”李四光,便代蔡元培先生邀請李四光回國任教。1919年下半年,丁文江到美國游歷時,又把葛利普教授挖到北大,這兩位先生的到來,極大地改善了北大地質系的教學質量。
胡適曾這樣評價丁文江任地質調查所所長的五年:“他的最大貢獻是他對于地質學有個全部的認識,所以他計劃地質調查所能在很短的時間內樹立一個純粹科學研究的機構,作為中國地質學的建立和按部就班發(fā)展的領導中心?!?/p>
在 20世紀第二個十年,中國經歷了鼎革之變,世界經歷了一場大戰(zhàn)。丁文江在這十年里以不變應萬變,用自己在英國學到的地質學知識,為中國的地質工作打下基礎,而那些與他同時出國,先后歸國的同學,他們志存高遠、意氣風發(fā),都想干一番大事業(yè),所以少有不卷入政治的,可在紛紛擾擾之后又留下了什么?
責任編輯 董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