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洪濤
立春
正如多年來我對那一條名叫瓦河的河流熱情持續(xù)地追蹤探索一樣,為了傾聽大地的隱語,記錄土地一年四季的變化,觀察土地上生存的那些植物和動物們的快樂或憂傷的時光,譬如一株敗節(jié)草從生到死的匆忙歲月,譬如一窩土撥鼠家庭生活的瑣碎片刻。我從放羊的胡二手中用一條香煙和一瓶茅臺換下了南坡的半畝閑田。我知道,一個人久離土地,心靈和身體必將會過早地衰竭。從我離開家鄉(xiāng)的土地勞作出門讀書,到畢業(yè)工作,有十幾年的時間,我失卻了與土地親密接觸的機會,整日把屁股蹲坐在鋪著大理石地板的辦公室里,聽著墻外一年四季嗡嗡作響的空調噪音,我漸漸發(fā)現自己正在慢慢萎縮。十幾年的時間,我的身高萎縮了2公分;我的頭發(fā)開始脫落——你不知道,我原來那一頭烏黑濃密的毛發(fā)是多么誘人;我有了頸椎病,每日把脖子轉動得像貨郎鼓一樣嘩啦啦作響;我又生了痔瘡,蹲在座便器上半天拉不下屎來——這讓我多么懷想少年時候在野外隨便找個草棵便一瀉千里的痛快時光;我的眼睛開始發(fā)澀,干眼,屈光,散光,高度近視,眼前飛蚊……這可都是一些老年人的癥狀啊!剛剛過了三十歲,我而立尚未,來者正在孕育,還沒有出世,我怎么能夠過早地衰老?現代高科技醫(yī)院里的精密儀器檢查了我的全身,沒有發(fā)現我有任何的病兆,我只好求助于住在瓦河東岸的那個神秘的老中醫(yī)。我敲開了他的柴門,他把我引進他的藥房,剛進門我就聞到了一股甜膩而又略苦的中藥味,他指給我看那一個個抽屜里的秘密,這是當歸,這是黃芪,這是淫羊藿,這是甘草……最后,他拿起毛筆,神秘地給我寫下了方子:
不求千山萬水藥,但得南坡半畝閑。
給胡二換地的那天,我和胡二都覺得沾了天大的便宜。農民胡二在南坡上有十幾畝荒田,但光棍胡二卻一直游手好閑,他對土地的熱愛不及他對女人熱愛的十分之一。他放了一群黑白山羊,那都是他的老婆。他給了它們各自的名號,一個封作皇后,其余的都是美人和貴妃,他每天趕著它們像黑云朵白云朵一樣在南坡上逛游,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嬪跟隨著他,他就是南坡上的一個土皇帝了。給我看病的老中醫(yī)給我講過胡二的故事,他說他是在一次出診的回路上發(fā)現了胡二的秘密,胡二把一只俊美的白山羊牽進了幾棵長在水邊的蘆葦叢里,很快他就聽到了山羊的咩叫。老中醫(yī)把這個故事講給我聽,我并沒有感到粗俗和鄙陋,相反,我感到一股新鮮的野氣撲面而來,這正是游蕩在山間和平原上生物的原本的本能的氣息。老中醫(yī)說這些的時候我放開嗓子哈哈大笑,我說,我羨慕死這個放羊的胡二啦!他曾經嚇唬過胡二,說,胡二,你小心你的貴妃們給你生下一窩子人頭羊身的小妖怪來!胡二為此也曾惴惴不安了許久,甚至低三下四請老中醫(yī)開過墮胎的方子,可是后來,胡二知道了這只是一個玩笑,胡二也哈哈大笑起來。他的臉羞澀地紅了。
我把香煙和茅臺酒遞給胡二,胡二爽快地留我喝酒,并且把他的一個情敵“黑公山羊”殺了招待我,那天我們都喝得酩酊大醉。胡二爽快地把半畝地無限期的劃給了我,他說,什么時候不愿意種了你再還給我就是。我跟著胡二到南坡看了一趟,選中了一塊楔子形的地塊,我看中這塊土地,除了它向陽,肥沃,主要是在這塊地的楔子尖上還有一棵兩人高的山棗樹和兩棵桃樹,在長點的那條田埂上,有一棵生長了幾十年的垂柳。我喜歡柳樹,我想,等炎熱的夏天來臨,我勞作之余可以在柳樹下小憩一下,喝杯茶,或者就爬到樹上,拽一下柳枝,扯一下鳥窩,編制一個柳條帽子戴在頭上遮陽,即使那帽子是綠的顏色,也顧不得了。
整整一個冬天,我都沒少來南坡這半畝閑田。我恐怕漏失了冬天里對土地的觀察,我想看一看白雪覆蓋下紫黑的泥土是如何濕潤的,是如何堅硬的;看一看霜降鋪撒后的凋敝的田野是如何落寞的,是如何孤獨的。寂寞也是一種美,孤獨也是一種美,我讀許多古書,那唐詩宋詞里,總在寫著裸露之美,孤獨之美,落葉之美,寂寥之美。我以一個詩人兼農民的身份,感受著土地的蕭條之美。這是一種病態(tài)的審美觀嗎?我知道,這種病態(tài)不是從我開始的,也不會從我結束。繼而,我又感覺到了我的矯情。真正的農民關心的只是實實在在的土地,以及土地的收成,我關心的這些虛虛的東西,是不是大不合時宜?但我熱愛這片土地,我用手掌輕輕地拍著它,它把冰涼的溫度傳給我。我甚至看看四周沒人,俯身趴了下去,把臉貼在泥土上,把雙臂摟在土地上,我沖動了的陽具直直地插在泥土上,像一根木釘。
立春這天,我又來到了南坡。我扛了一把鐵锨,準備挖一挖泥土。我記得爺爺說過,立春當天,地里就會有熱氣冒出。那是大地回春,陽氣上升所致。這讓我想起春節(jié)的時候,爺爺貼的春聯橫批上總會寫“萬象更新”四個大字,年復一年,不曾更改。我現在終于明白了爺爺的偏愛。爺爺年紀大了,最怕的就是冬天,等一年的立春到來,爺爺總會舒一口氣,說,這一年又算熬過去了。爺爺說,立春時辰一過,你拿個橛子在地里鉆上一個眼,放上一個鵝毛,就會看見鵝毛輕輕地往上飄。我對這種節(jié)氣的準確性頗有懷疑,可我的爺爺教導我說,這是千百年來實踐驗證了的,不由你不信。今天到南坡來,我除了扛了一把打磨得程亮的鐵锨外,我腰間還藏了一個木頭橛子,來的時候我專門繞道去了雞鴨屠宰市場,雖然沒有找到鵝毛,但是討得了一把鴨絨毛和雞絨毛,我的內心充滿了欣喜,我對驗證古老的節(jié)氣變化充滿了期待。
從我住的地方到南坡田園,要涉過瓦河。冬天我過來的時候,為了抄近路,我沒有去南邊的橋上走,而是沿冰而過的。瓦河結了厚厚的冰,我走在上面,彷佛回到了少年時候,那時候在河上滑冰是我們冬天里最大的樂事。我的日記本上清楚地記載著關于瓦河的信息:1、十月十九日,陰,北風。瓦河結了薄冰,冰薄而透,不勻,靠岸處略厚,河中心漸??;一只不認識的飛鳥掠過,羽灰白,發(fā)出磔磔之聲,疑為東坡《石鐘山記》中棲鵠。 2、十一月三日,微雪,北風。去田園,過瓦河。瓦河冰呈白色,不見水底,欲渡冰而過,以腳試之,略有脆冰斷裂聲,急跳而過,無恙。心跳驟而美。3、臘月八日,大雪。早上去南坡,見瓦河冰厚盈尺,見有摩托車緩馳過。用鐵锨擊之,僅有白點數粒。于是放心涉冰,做滑冰狀,跌一跤,屁股至晚仍疼痛?!曳x古書,知道立春之后,河冰初解。今天過河的時候,我用鐵锨試探著,沿河而過,河冰倒沒有斷裂,但是我隱隱聽到有撕帛裂錦的聲音。
放下鐵锨,站在田園里伸了個懶腰。我四處打量一下,并沒有發(fā)現田園有什么明顯的變化。我知道,立春時辰剛過,用肉眼是無法觀察到田園表面的變化的。但是,我用腳屈一屈泥土,泥土已經沒有那么堅硬了,有一塊泥土松動,沾了我一鞋。我的內心一陣驚喜。我從懷中掏出溫度表,插在泥土里,我記得大寒那天,我測量過泥土的溫度是-6℃,今天我測出的泥土的溫度是-3℃。我到楔子尖處,看了一下那棵山棗樹,樹葉落光了,黑黑的枝椏上停留了四只麻雀,不知它們是不是一家子。我向它們敬了個禮,其中有一只麻雀沖著我嘰喳了一陣子。我側耳傾聽,鳥語啁啾,我翻譯不好,它大概是說它認識我,是這塊地的主人,并向我問好,還轉達了它家里其他成員的問候。我從懷里掏出我隨身攜帶的一把麥粒撒在地上(這是我去田園必須要帶的糧食,為了隨時救濟一些貧困的動物家庭和乞討的小鳥),我向它們彎腰道歉,告訴它們一個冬天我的田園沒有給它們提供足夠的糧食而感到慚愧,春天馬上就來了,等我種上莊稼,隨時歡迎它們前來做客。有三只麻雀從樹上落下來,歪著腦袋看了我?guī)籽?,就開始捉食麥粒。另一只為我唱了幾句歌,才飛下來捉食。我折身返回,在那條較長的田埂上,來到那棵高高的柳樹下。柳樹的葉子幾乎全都脫盡了,細細的垂柳的長條靜靜地垂著,黑色的珠簾線一般。我知道,春天一到,最先發(fā)芽的就是它,先是那柳枝柔軟起來,毛茸茸地綠起來,接著是春風中搖擺起s形狀的舞蹈,一串串綠珠子一天一個變化,一 個夜晚,它們就綻放了嫩芽。我過去先給柳樹打了個招呼,拍拍它的黑色的樹干,撫摸了一下它下垂的枝條;然后,我仰頭向上,給在這個樹上做窩的那一家喜鵲鄰居打了個呼哨。這窩喜鵲據胡二說已經在這棵樹上三四年了,一共孕育了四窩小喜鵲兒。它家的每個成員我?guī)缀醵颊J識,它們也認識我,看見我到來,兩只喜鵲一起向我致歡迎詞。我摘下帽子揮帽致意。問它們春安。然后,我解開褲帶,在柳樹下撒了一泡尿,突然有風,柳條兒調皮地拂了我的陽具一下,我笑著打了柳樹一巴掌。
察看了一遍,我從腰間拿出木橛子,一字排開,在田里的暄土處扎了六個小洞兒。然后,我從兜里掏出鴨絨和雞絨毛,挨個小洞里放上了一片。我做這些的時候,我發(fā)現我身后一雙小眼睛骨碌碌的盯著我看了半天,它歪著頭,納悶地看著我,一言不發(fā)。不用回頭,我就知道那是生活在我這個田園里最膽小的土撥鼠老k,我給它取名叫老k,或許它也不知道,但是它的膽子也太小了。我每次來,它都躡手躡腳地過來看我,我一給它打招呼,它就溜了。等我把檢測立春節(jié)氣陽氣的鴨絨毛和雞絨毛放進洞里,我轉身給老k打招呼,老k拔腿就跑。我哈哈大笑起來,我聽見樹上的一只喜鵲也嘲笑般地笑起來。其實我一個冬天都很關心老k一家的安危,我怕這個冬天太過寒冷,我知道老k是個老實人(鼠),我秋天的時候種三行了大豆,但它幾乎沒怎么收藏我的大豆,我收割的時候,老k只是撿拾了一些掉落在地上的豆粒搬回洞穴,它大概是不好意思。但我不能虧待老實人,我這次來專門帶來了半斤黃豆,我知道老k的洞穴在哪里,我直接給它送到了洞穴里去了。
太陽越來越高,今天天氣很好。我拿著鐵锨這里挖挖,那里戳戳,我打了一條小田埂,把這半畝田園分成了兩半。帶尖的這一小部分我留作菜園,準備春天的時候種上各種蔬菜,還準備栽上幾棵西瓜和甜瓜;大一些的那部分我要翻土之后,點上春豆和棉花,還要種上幾株高粱和玉米。我想把它種成雜貨園,這塊田園我并不指望它為我收成多少糧食,因為出于對土地的感情,出于對那些莊稼的親切的眷戀, 哪類莊稼我都割舍不下,我甚至還到瓦河岸邊的泥地里挖來了兩株蘆葦的根埋到了東南角上。我喜歡蘆葦這種植物,這就是北方的竹子。年少的時候,在我的梁山故鄉(xiāng)黃河岸邊,到處生滿了這種翠綠的喜人的植物,它們一年一生,春榮秋枯,觀察它們,頗讓人感受到生機蓬勃到秋荻瑟瑟的蕭條之美,它們亭亭玉立,會有一種名叫葦喳子的小鳥在它們的綠桿上做窩,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宛若天籟。
打完田埂,我覺得渾身燥熱,身上出了一身汗。天氣的確有變化,立春之后,便截然不同。原來的時候,整個底子是冷的,偶爾熱一點,也只是表熱;立春之后,整個底子便是暖的了,至于冷風,也只是吹面不寒的過臉風了。我的田園的東邊,南北四長行,去年霜降之前我耩了一耬麥子。我過去蹲下,用手扒一扒泥土,看到略顯委頓的麥苗下的根部已經水盈盈的蓬勃盎然。麥苗的根部已經分蘗,新的葉芽正噴吐出來。那些半黃的麥苗葉子也開始泛綠。冬天的時候,胡二放羊曾到這里啃食過一次麥苗,被我抓住了,差點和他鬧翻了臉。我捉了他的羊,要給他殺掉,胡二只是涎著臉,說,這冬天的麥苗不怕啃,越啃越旺哩。我說我不信,你的羊妃們把我的麥根都給拽出來了,它怎么還會越長越旺?胡二理虧地說,我錯了,我錯了,你總不能看著我的羊給餓死吧?我說,餓死了吃肉。胡二扯了臉笑,說,好,好,我改天殺了羊請你吃羊鞭羊睪丸哩,你也好去包個二奶,有使不完的勁。我笑了,說,快滾,快滾。胡二趕著他的羊哼著歌走了,這個天殺的混蛋,我還真有點羨慕他的無牽無掛的瀟灑。
我看到麥苗下面的土地有點兒發(fā)干,突然想起在北坡向陰的地方還有不少積雪,于是我拿著鐵锨過去端了兩下回來,撒到麥苗上。綠色的麥苗被白色的積雪覆蓋,幾片小尖葉從白雪中探出頭來,彷佛襁褓中的娃娃,真是可愛。我看著這些小生命,內心充滿了笑意。我坐下來歇了一會,點著一支煙,慢悠悠地吸著,遠處瓦河上有一個人試探著在沿冰過河,那個人也扛著一把鐵锨,大概也是一個閑不住到田地里來轉悠的閑人。我想停幾天我再來的時候,要帶一個簸箕來,我要把北坡的積雪多端一些來,好讓它們卯足了勁兒地長吧。
我準備回去的時候,到我用木橛子鉆出的小洞邊看了看,其中小洞里的雞鴨絨毛已經有三個被地氣吹了上了。還真是神了,這節(jié)氣!這地氣!我不禁嘿嘿地笑起來,我決定回家后把這些發(fā)現都寫進我的日記《田園敘事》里,并把這個文章發(fā)到報紙上去,昭告天下。
雨水
自然界本身就是一個二律背叛的矛盾體。譬如,春和秋,夏和冬。譬如落葉和發(fā)芽,冰凍和融化。這一切的本質都是在進行著自然宇宙的加法和減法。秋日過后,大自然就在做著減法運動——減去繁華,裸呈真實。它告訴我們:一切的遮蔽都是虛假的,一切的榮耀都是浮華的,百花齊放全是匆匆過客,霜凝大地,泥土板結,木葉盡脫,蕭蕭而下,紫黑的泥土上,唯余下赤裸的真誠才是永恒的。真誠還不夠,還要落下雪花,用瓊玉潔白遮掩一切,掃除蟲豸蚊蚋,只剩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土地更是如此,南坡的那半畝泥土,在我收獲之后,采摘了果子,收拾了棉花,拔掉了棵秧,砍倒了高粱,最后只剩下泥土——那一粒粒細微的看不清的泥土的分子凝結起來,堅硬起來,它封存了養(yǎng)料,蜷縮成無用的黑紫色。整個冬天,我去看了好幾次,除了幾壟略微綠色的麥苗(麥苗對于冬天的泥土來說大概就是一個反動),滿眼全是暗苦色。山棗樹和垂柳樹只剩下黑色的枝條,綠和黑,也是一種生命的背反嗎?人總是和大自然背道而馳,自然和泥土越是裸露,人越是穿上厚厚的衣裝,皮毛已經退化,御寒只有借助外物。赤裸的肉體披著的全是動物的毛發(fā),剝去掩飾的外衣,人體上僅剩下一撮陰毛和幾根稀疏的頭發(fā)(有的連腋毛也刮掉了)證明著人曾經是一個動物,和那些猿猴一樣,曾經歸屬于大自然。
那么,人就是大自然的一個反動。自然界做減法的時候,人是做足了加法的。所以,我討厭冬天,我覺得只有在夏天里,炎熱的夏季,男人和女人們赤身而臥,或于溪中游水,或于泥土中耕耙,累了匍匐大地,或枕著坷垃遙望星辰,人才是最自然的。立春過后,我脫掉臃腫的棉衣,伸胳膊展腿,整日在南坡半畝田地中勞作,我踏上泥土,捧起泥土,汗水滴落泥土,才感到了活著的樂趣。
我端了一個簸箕,把山陰的積雪弄到我田里的麥苗上去,干了整整五天的時間才把那些麥苗全部“澆灌”完畢,我知道,也許過不了多久,雨水就會到來,我的這些活計也許只是徒勞,但是,我卻從中得到了快樂。尤其是那天我坐在田塍上休息,順手攀過一條植物的藤蔓——那是一株迎春花的莖——我突然就看到了滿枝的芽苞。是芽苞。暗色的枝條上,規(guī)則地密布著這種嫩芽,不仔細看還以為是去年葉子落盡后的殘梗,可是它的的確確是芽苞。我細數了一下,一個枝條上的芽苞高達76對,一個個呈棗核形狀,兩三個未展的外衣套包住的是嫩綠的漿液。這嫩綠先是花朵,一朵,一朵,一朵,一朵,一朵,一直到76對花朵,然后,一棵迎春花又有四五十條花莖,展開的時候是嫩黃色,繼而是黃色,金黃,三四千朵迎春花熱烈而奔放地鋪展開來,不見葉子,只有滿枝條的花朵,那是春天的顏色嗎?我向來對這樣的枝條上直接布滿花朵的植物充滿了好奇,我納悶那些葉子們哪里去了?那些粗黑甚至丑陋的枝條怎么會生出這樣嬌嫩漂亮的女兒?報春的消息從一個花枝開始,從76對細小的花朵開始,向整個自然蔓延,向整個春天蔓延,向無數個76對蔓延……我記得妻子種的君子蘭這幾天也正在蓓蕾欲放,妻子每天都要數一數花朵,14朵,16朵,18朵,今天都到了20朵了,君子蘭的花瓣中空,像一個個小燈籠,里面一定是等待出世的更粉嫩的花蕊,花瓣的顏色開始泛紅,它們次第開來,由素而粉紅,而雅紅。那些花朵兒呀,朵,朵,我不知道古人是怎么造出這個字來的,我常對著這個字發(fā)呆,太漂亮的一個字,它漂亮,美麗,長腿,勻稱,木之上的靈魂就是朵嗎?要讓我評選漢字,最漂亮的就是這個“朵”字,我告訴妻子,我們出生的寶貝要是個女孩子,一定就取名叫朵的。朵朵。朵朵。朵朵。美麗如花的孩子。喬朵。喬一朵。喬朵朵。我對這幾個字愛極了。
立春之后,下一個節(jié)氣便是雨水。今年的立春是年前,臘月二十一這天立春,過年之后初六便是雨水?!兑葜軙r訓》說:“雨水之日獺祭魚。”按照古書上的解釋,雨水這個節(jié)氣之后,要“東風解凍,蟄蟲始振,魚上冰,獺祭魚”,就是說水獺開始活動,要破冰捕魚吃了。而《禮記·月令》云:“(仲春之月)始雨水,桃始華?!?鄭玄注:“ 漢始以雨水為二月節(jié)?!蔽姨锢镆彩怯幸恢晏一ǖ模疫^去認真查看了桃樹的枝條,尚沒有發(fā)現桃樹的萌動,但我知道桃樹枝條的里面一定春意萌動的。只是這一株迎春花枝條綻綠,含苞待放,煞是明顯,如此看來,《禮記》當中的記載不能說不準,只能說不確,或者也許把它更為“始雨水,迎春始華”更為確切?雨水這天上午,我站在田里,天色是陰的,微雨將到未到的跡象,卻突然聽到了一聲春雷的。那聲春雷來得那樣突然,那樣美妙,那樣遙遠,讓我一時百感交集。立若木雞。
雨水飄落下來了。雨水如絲,細如馬毛。眼前很快煙霧朦朧,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雨水,正好在雨水這個節(jié)氣落下來。一切都是這么準確。我知道,今日之后,雪將變作雨,雪和雨其實是迥異的物理過程,雪是凝結,雨是散落。雪花讓大地禁錮自封,雨水溶解泥土顆粒,讓大地解凍。雨絲落在田園,也落在我身上,臉上,雖然有些涼,但已經沒有了逼仄的冷。微涼。濕潤。我從坡地的南邊走到北邊,感覺到大概有一億條絲線鉆入我的田園里,雨水落在山棗樹上,棗樹枝更加黝黑。落在桃樹上。落在柳樹上。落在麥苗上。落在麥苗的微白的積雪上。落在尚硬的土地上。落在迎春花的芽苞上。落在迎春花的莖條上。迎春花的枝條很快就柔順起來,我掐斷一條細莖,看見枝條里有一條小溪,那是另一條細小的瓦河。里面流淌的是生命的漿液。那漿液里有花有葉,也有看不見的果。
鄰地的劉三跑過來,剛才他正在旁邊的地里翻地。他和我一樣,拒絕使用一切現代科技來耕作土地,也拒絕使用一切現代工具來收割莊稼。去年我和劉三合作得很好,我們互相幫忙照看田園,收割的時候我們一起拿著鐮刀收割,累了一起坐在田埂上抽煙。我記得麥子收割下來,我和劉三一起拉著石磙軋場;劉三是個好把式,起風的時候,他揚起木锨揚場,我給他打下落;去年耩地的時候,我拉樓劉三搖耬播種,劉三搖耬搖得均勻,播下的種子出苗率高;去年我的菜園里收獲了蔬菜,我跟著劉三挑著黃瓜茄子去趕集賣菜,賣完了菜我請劉三到酒館里喝酒,結果菜錢還不夠我們喝酒的,劉三笑話我不會精打細算地過日子,我也哈哈大笑,告訴劉三,我有工資,不缺酒錢,我缺的是勞動,是參加耕耘土地收獲果實的勞動。劉三說,你們城里人日怪,放著清福不享,跑到這農村來受罪。我說,人活著享福太多身體就不行了,這里也不行了(我指著我的心臟說),你看我勞動一年,頸椎也好了,腰也不疼了,前列腺也不腫了,腳氣也沒有了。劉三就明白了,劉三說,你是個活明白了的人。劉三那天和我都喝醉了,我們相互攙扶著回家,他去鄉(xiāng)村,我去田園的草棚睡了一覺。
劉三戴著個草帽過來,把草帽摘給我,說,快戴上吧,你這個腦袋不禁雨淋。我說,你是禿頂,還是你戴著。劉三說,別看是個禿頂,卻也是個不怕雨的葫蘆。我執(zhí)拗不過他,戴上他的草帽,夸他有先見之明,知道今天要下雨。劉三擼一把濕漉漉的臉說,我知道節(jié)氣準哩。我掏出一顆煙遞給劉三,一只兔子從遠處山坡上跑來,歪著頭看著我們兩個怪人點煙,我和劉三也歪著頭看了它半天。劉三說,我認識這只兔子,去年咱們得豆苗子被它啃掉過半壟,我得嚇唬嚇唬它。劉三彎腰拾個坷垃,兔子扭頭就跑,跳出去多遠還回頭張望。我和劉三哈哈大笑,我說,就當咱們救濟扶貧了它一家子。劉三吐口煙說,扶貧個屌!過年我還得給它發(fā)紅包哩!我知道劉三心疼莊稼,他才是真正的莊稼人,我的慈悲在劉三面前其實很膚淺。但我知道劉三不吃兔子肉,我說放心的,要是碰上胡二,這只兔子大概就要倒霉了。劉三扛著抓鉤,他刨了一片地,他說要種點兒菜,問我是不是也要種點兒。我說,當然要種,我還得等著和你一起去賣菜呢。劉三說,等雨停了你也得抓緊翻地了。我說,好,下次我就帶鐵锨和抓鉤過來。劉三說,那好,菜種子菜苗的事就包在他身上了。我把兜里的那盒煙都掏給劉三,說,拜托你了。劉三拿著煙盒子端詳了半天,說,好煙,好煙,得值一二十元吧?我說,別管它多少錢了,你多弄幾樣菜種子,咱種成個百菜園。劉三拍了胸脯說,老弟放心,種菜我是老行家了。
這樣聊了一陣子,身上有些冷,劉三說,咱們回吧。我說好,天晴了咱們再來。我和劉三挪動著腳,鞋上都沾了厚厚的泥巴,一走一扭,一走一扭的,像個笨鴨子。劉三離家近,過了瓦河朝村上走去,我推上自行車,往相反的方向回家去。騎車走在路上的時候,我在想,我得在田間好好拾掇間房子,到時候莊稼活多的時候,我就不回去了,直接在田里睡覺。那間草棚子已經有些漏雨,我得好好的苫些草,覆覆頂。還得壘上墻,不用磚,直接用泥垛墻,泥土房子冬暖夏涼,我住在這里舒服得很。等妻子休息的時候,我也讓她一塊到這里來度假,渴了就到坡下瓦河里去汲水,餓了就吃這田里的收獲的果實和菜蔬,晚上在田地里看月亮數星星,吹山風,聽落雨,沒事的時候把劉三和胡二喊來喝酒。反正我有的是時間,我有一個好職業(yè),文化館的創(chuàng)作員,不用坐班,我的任務就是到處閑逛,到處溜達,觀察觀察自然,體驗體驗生活,收集收集民歌,寫點兒文章交差了事。我今年給自己定的任務就是,侍弄好這半畝田園,收獲一排子車蔬菜,幾布袋糧食,然后寫一部書,就寫這半畝閑田,寫它的春夏秋冬,它的繁華與孤獨,寫它生長的莊稼蔬菜,寫在它倉庫里生活的田鼠、螞蟻和蚯蚓。
等那間房子修繕完畢,我也算是有了山間別墅了,收獲的季節(jié),我打算邀請我的家人和朋友來這里,賞賞月,品品茶,我還要邀請劉三過來,他是村上的廚子,做得一手好菜,讓他給我打個下手做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