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霞
一
林云松興沖沖地抱回來那幅三十六寸大結(jié)婚照的時候,崔曉梅正趴在魚缸上喂魚。孩子上學(xué)走后,崔曉梅想起自己還有一個愛好,就是養(yǎng)魚。林云松給她買了一只紅木魚缸,崔曉梅在里面養(yǎng)了一大堆孔雀魚??兹隔~小得像草葉,密密麻麻地在魚缸里列隊穿梭??兹隔~一個月繁殖一次,只能活一年多點,一年下來,異彩紛呈就退化成了五顏六色。崔曉梅收拾完家務(wù),就喜歡趴在魚缸上看魚。林云松興沖沖地把結(jié)婚照掛在墻上的時候,崔曉梅從魚缸上探起了身子,這是我嗎?崔曉梅把手里細細的魚食一下子灑進漁缸里,擰著眉問,這是我嗎?你這是跟誰照呢?你跟誰照呢?林云松卻喜得眉開眼笑說,這多好看,瞧這臉蛋,瞧這脖子,瞧這手!
照片上大紅的古裝女人,圓潤的鵝蛋臉,修長的脖頸,纖如細蔥的十根嫩指,水靈靈如出塞的昭君。那是昭君不是崔曉梅,崔曉梅心里一陣堵,這結(jié)婚照跟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
林云松一臉甜蜜地指著照片說,媳婦兒,瞧這臉蛋,瞧這脖子,瞧這手!唉,美人兒遲暮啦!
崔曉梅愣在照片前,跟著林云松的手指去看那個美人兒。細看來,美女的眉眼鼻口,都還是崔曉梅的,美女的臉龐和身材,卻不是崔曉梅的了。如果二十多年前,崔曉梅能有這么一幅裝幀華美、傾國傾城的結(jié)婚照的話,她一定會欣喜若狂。可是現(xiàn)在,崔曉梅看著容光煥發(fā)的林云松懷里的那個絕色美人,心里只有一壇醋意,不但酸,還惱。那分明就是招搖地晃到家里來挑釁的第三者,晃到家里還不算,還撲在林云松的懷里。
崔曉梅莫名地難過起來,這照片仿佛一個不吉利的預(yù)言讓人心里添堵。
臨近元旦,影樓里搞活動,什么金婚銀婚銅婚鐵婚的夫妻們,拿著結(jié)婚證補照結(jié)婚照,半折優(yōu)惠。崔曉梅拎著從防盜門的把手上摘下的花花綠綠的廣告單,跟女兒瑤瑤通電話時隨口說了,瑤瑤就催著他們?nèi)パa一套。當(dāng)年他們胸戴小紅花,挨肩擠在那個古舊沙發(fā)上的七寸照實在太沒味道了,盡管那時候的崔曉梅青春妙曼,美若天仙。瑤瑤說,媽,照一套吧,抓住眼下的光鮮,致你們已經(jīng)失去的青春。崔曉梅說,媽都快五十的人了,長成布袋了,還光鮮呢。瑤瑤就說,眼下的你,相對于以后,永遠都是最年輕的,所以才要抓緊留住眼下。崔曉梅恍然大悟,原來自己一天老似一天了,就不由得動了照相的念頭。
雖說打了半折,照一套像樣的下來,也得千把塊。崔曉梅是從窮日子里過來的人,節(jié)儉務(wù)實慣了的,未免煞是心疼。從抽屜里翻出躺了二十年的發(fā)黃的結(jié)婚照看了又看思來想去后,崔曉梅又覺得,花錢買點青春,還是比較合算的,終于還是叫上林云松,一起照相去了。
影樓裝修得金碧輝煌,崔曉梅一腳踏進去,仿佛一腳跌進了夢里。交了押金,兩個漂亮的化妝師就領(lǐng)著他們?nèi)ト娲箸R子的化妝間化妝。崔曉梅肥碩的身子一屁股坐進大鏡子前那把玲瓏的小椅子,就仿佛面包模子里新烤出了一團暄騰騰的大面包。崔曉梅立刻羞澀起來,拘謹(jǐn)?shù)刈?,盯著鏡子里的自己,一言不發(fā)。
穿著韓式披風(fēng)緊身低腰牛仔褲的小姑娘時尚俏麗,舉著小梳子,香霧繚繞呼氣若蘭地轉(zhuǎn)在崔曉梅身邊,映進鏡子里,越發(fā)清秀了。小姑娘從里到外透著一種青春的張力和誘惑,襯得崔曉梅像一件從箱子底兒里翻出的大衣,過時,還散發(fā)著霉味。小姑娘鑲著鉆的高跟鞋白光閃閃,篤篤篤篤地在身邊響來響去。崔曉梅的目光不由得掠過高跟鞋和小姑娘細長的腿,從鏡子里去比較半老和青春。參照物的作用,就是對比出你的差距。崔曉梅端詳著自己和低腰牛仔褲,羞慚之后,腦子里突然掠過一道驚慌——鏡子里,坐在旁邊的林云松,此刻,雙眼格外地明亮有神,卻并沒有像崔曉梅那樣關(guān)注鏡中的自己,也沒有端詳逐漸清晰明媚起來的崔曉梅,而是神采奕奕地盯著他身邊的那個長發(fā)披肩大眼紅唇的小姑娘,而且連鏡子里的周折都不需要,直接就把目光投在了小姑娘身上。
時光是一陣疾風(fēng),女人只是一簇火焰,只需一瞬,疾風(fēng)就會把火焰吹滅,只剩一絲裊裊青煙還在茍且。而不久之后,就連青煙也會被吹散無痕。崔曉梅沮喪地看著鏡子里逐漸鮮亮起來的自己,并沒有受到這鮮亮的鼓勵,反而越發(fā)地沮喪了起來。此刻的脂粉,只是業(yè)已凋落的花瓣上,殘存的那滴露珠,保持的鮮亮都是暫時的。
明亮起來的崔曉梅從鏡子里站出來的時候,林云松嚯了一聲,說,老黃瓜抹綠漆了!崔曉梅嘟著嘴,沒理他,蹬蹬蹬地上了樓,去更衣室里換衣服。更衣室花花綠綠地掛了好幾排衣服,從古到今,從中到外,風(fēng)格各異,夸張漂亮。崔曉梅的想象力空前地豐富起來,腦海里自己穿上各色衣服的倩影,使自信又略得蘇醒。然而,每選一套,那衣服就會立刻否定掉她的自信。反復(fù)地自信和自卑之后,終于有一套大紅漢服相中了她,肯于罩在她身上了。
化妝間里還有一個年輕點的女人在試衣服。女人穿了一套珠光寶氣的紫色婚紗,雪肩嫩頸的,挺著傲人的乳房,正笑瞇瞇地左右打量鏡子。鏡子旁邊擱著她的衣服,繡花鑲鉆的天藍色紗料文胸闊綽地擺在上面。崔曉梅脫下外套,露出了里面粗糙的毛衫。那還是瑤瑤上高中時,為了開家長會,崔曉梅特意買的。如今這毛衫貼在崔曉梅的身上,像一片已經(jīng)貼得發(fā)黑了的膏藥。崔曉梅尷尬起來,后悔來的時候沒換一件像樣的毛衫穿,便做賊一樣躲到更衣室去了。
漢服高貴華麗,一旦裹了臃腫,便斷無富貴氣。崔曉梅沒滋沒味地走出女更衣室,看見穿了大紅鑲金的衫子的林云松,變得倜儻風(fēng)流起來。攝影棚里營造著各種場景,溫馨的室內(nèi),浪漫的室外,崔曉梅按著攝影師的指令,在林云松的目光下低眉含笑或者和他眉來眼去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距離林云松遙遠了起來。歲月催人老,卻往往催的只是女人。男人總是堅強的,尤其在歲月的風(fēng)刀下,不僅耐得住雕磨,而且往往因為經(jīng)了滄桑的歷練,反而生出一種成熟的魅力來。
這么一感慨,攝影師“Good”“Ok”“O了”之類不中不洋的喊叫,崔曉梅也聽得遙遠了起來。
等這經(jīng)過林云松指點后修改了崔曉梅本來面目的結(jié)婚照掛在墻上的時候,崔曉梅才終于覺出,離自己越來越遙遠的東西太多了,青春,自信,林云松……甚至整個世界。
二
又是去計劃生育技術(shù)站體檢的時間。檢查室里亂紛紛各色女人嘰嘰喳喳地堵在一起,躺在簡陋骯臟的床上,扒開褲子露出松軟的肚皮,崔曉梅松了口氣。最后一回了,一過四十五周歲,就可以徹底擺脫這種有損女人尊嚴(yán)的檢查了。冰涼的探測頭在肚子上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這種熟悉的感覺,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崔曉梅心頭剛剛冒出的那絲竊喜很快又變成了悲傷,這最后的冰涼同時證明自己確實是老了。
探測頭轉(zhuǎn)了好幾圈,在一個部位使勁按了一下又一下,又一下,便停了下來。醫(yī)生趴在屏幕上,皺著眉頭問,今年多大了?
崔曉梅說,四十五了。
還有例假嗎?
有。正有。
多嗎?
多,天數(shù)也多,每次都半個月還多。年齡大了不正常了吧?
你有肌瘤,大概三四厘米了?;仡^好好檢查一下吧,必要的話,需要手術(shù)。
崔曉梅的心嘩啦一下沉了下去,蜷了一下身子站了起來,胡亂拉上羽絨服的拉鏈,在鑒定表上按了紅手印,抹了一把額頭上沁出的細汗,跟熟識的人打著心不在焉的招呼,就皮笑肉不笑地和她們道了別,步履匆忙地擠出了檢查室。檢查室里亂哄哄的一屋子人,都是不常見的老同事。大家看見崔曉梅,一臉的羨慕里,還隱隱地夾雜著一絲嫉妒。大老板的專職太太,是多少女人求之不得的身份。求而不得的東西,仿佛一只通紅的蘋果,若這蘋果上有了一眼蟲洞,對旁觀者而言,未嘗不是一件令人竊喜的事情。為了掩飾蘋果上的這個蟲洞,崔曉梅沒有當(dāng)面詳細詢問醫(yī)生,走出計生站的大門才給林云松打了電話。
林云松接通了電話說,是嗎?怎么會呢?這樣,我回去再說吧。
崔曉梅帶著哭腔說,那你什么時候回來呢?
午飯我回不去,安排好了請客戶吃飯。
崔曉梅沒說話。
你自己隨便吃點吧,等我回去再說。
崔曉梅還是沒說話。
電話愣了一陣,就啪地一聲掛了。
崔曉梅怔怔地立在計生站門口,想起了當(dāng)年。那時,崔曉梅如花似玉含苞待放的時候,林云松為了崔曉梅,像普希金一樣,提著刀站在了濱河公園的那座假山上,等待著那個情敵。林云松橫刀山巔的傲岸氣勢嚇退了情敵,對方連面都沒露就撤了。那時候林云松家境并不好,崔曉梅父母橫豎不同意,林云松在崔曉梅家當(dāng)牛做馬地討好他們,才把崔曉梅娶到了家。娶了崔曉梅,林云松就像呵護他們家地里摘的新疆無核白葡萄一樣小心地呵護著崔曉梅。林云松出身寒門,世代農(nóng)民,有一年他頭腦靈光的爹引進了一畝新疆無核白葡萄,葡萄一熟,立刻被一搶而光。從此葡萄就成了他們家的搖錢樹,薄皮多汁甘甜爽口的白葡萄,比真金白銀還寶貴。林云松總是不顧他爹和他娘的冷臉白眼,一旦葡萄熟了,就回來給崔曉梅摘一堆回去。小葡萄嬌嫩可憐,林云松就小心地托著捧著,捧給崔曉梅一粒一粒地吃。小葡萄是小葡萄,而崔曉梅是大葡萄,他就這么捧著慣著崔曉梅好多年。
因為林云松這番癡情,崔曉梅才死心塌地地把自己最美好的時光獻給了林云松,進而把自己的工作也奉獻了出去。奉獻了出去,是說在孩子上了小學(xué)六年級后——那時候林云松已經(jīng)從一名小公務(wù)員變成了一家不大不小的果脯廠的老總。她聽從林云松的建議,買斷了工齡,專心做起了瑤瑤的保姆和陪讀,一心一意地侍奉著孩子,跟著孩子從小學(xué)轉(zhuǎn)戰(zhàn)到初中,從初中轉(zhuǎn)戰(zhàn)到高中,終于把孩子戰(zhàn)斗到了北京一所名牌大學(xué)。女同事們談起崔曉梅,都羨慕她命好,不用拼死拼活地上班掙錢,無憂無慮地做著專職太太,相夫教子,夫榮妻貴,并因此女大有成。只有她自己知道,而且回過頭來看時更知道,專職太太,只是在黑暗里寂寞燃燒的一只蠟燭。
怔在人潮似水的大街邊,崔曉梅心底再次升起那種由來已久無法描述的空洞的沮喪來。如果說,女人十八歲的時候,整個世界的人都圍著她轉(zhuǎn)的話,那么,二十八歲的時候,她就開始圍著整個世界轉(zhuǎn)了。崔曉梅圍著世界,一轉(zhuǎn)轉(zhuǎn)了二十年,轉(zhuǎn)到孩子展翅高飛而去。閑下來的崔曉梅,像酣睡了長長一覺后突然醒來一樣,茫然四顧,無所適從。原來,并不是瑤瑤賴她而存,而是她賴瑤瑤以活?,幀幭褚恢恍⌒〉男Q蛹,從她這只蠶繭里羽化飛升之后,她就變得空空洞洞的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這世上還有個自己,她突然渴望,這世界能看到自己。為此,瑤瑤上學(xué)走后不久,她就試圖找一份工作來確認(rèn)一下自己。她接著發(fā)現(xiàn),這時,整個世界,已經(jīng)沒有人想看見她了。除了擇菜洗碗這樣的活兒肯青睞她,沒有什么工作喜歡她這個半老徐娘了。也已經(jīng)沒有誰肯承認(rèn),崔曉梅曾經(jīng)是個優(yōu)秀的大學(xué)畢業(yè)生。于這個世界而言,她崔曉梅現(xiàn)在可有可無,若有似無。瑤瑤制造的蠶繭的空洞里便滋長出這沮喪來,言之不詳,若有若無,卻又如影隨形,時不時地在她的身子里膨脹一回。
溫習(xí)著沮喪的崔曉梅推著電車,慢慢走著。大街上人來人往,人歡車叫,一派熱火朝天的喧嘩。人人臉上掛著匆忙的充實,緊張的愉快,只有崔曉梅一個,茫然地游逛。她覺得她需要去一個地方,找一個人,說說話,哪怕只是說幾句閑話,可是她已經(jīng)和任何曾經(jīng)的閨蜜、同學(xué)、同事,沒有了生活的交集。那么,給媽打個電話?打電話也沒什么說的,媽一聽她的聲音,就會聽出她心底的難過,就會不放過她,盤問半天。她老人家已經(jīng)高血壓心臟病了,莫說現(xiàn)在不能告訴她,即便將來做手術(shù),也要瞞著她。給瑤瑤打個電話?孩子永遠不會懂得一個中年女人的心,她的心里只有青春。崔曉梅舉著手機,無可著落地停在了路邊。人們依舊熱火朝天地在大街里穿梭,掛著陌生的面龐和愉快從眼前匆匆飄過,自己卻在這陌生里,像一面鏡子似的嘩啦一聲散了一地。她為自己的碎心疼,心疼卻又無法拼接好自己,只好就那樣碎著了!
一個已經(jīng)碎掉的人,碎掉了也沒人肯多看一眼的人。崔曉梅的眼淚掉了下來,自己為自己好好活上一回吧!她捏了捏墨綠色的手包,衛(wèi)生巾的柔軟旁邊還有著鈔票的硬,她出來時準(zhǔn)備給林云松買件保暖襯衣,帶好了錢,現(xiàn)在卻一點心情也沒有了??缟想娷?,圓圓一團墨綠的崔曉梅在街頭上張望了一番,徘徊了一番,終于朝新區(qū)新開的高檔川菜館“重慶故事”奔去。
“重慶故事”確實有派,不僅門口有一個小型廣場,而且廣場上停的車也都高檔,“寶馬”、“邁騰”、“廣本”……崔曉梅忽然看見,自家的“奧迪”車也緩緩?fù)A诉^來!
車前門打開了,車上下來了林云松。
副駕座的門竟然也打開了,下來一個年輕女人——長發(fā)披肩,銀灰色的大衣下,露出一截黑色鏤花短裙,腳下一雙高筒皮靴,驀然回首一笑,一酒窩的嬌羞!崔曉梅腦子里的血管騰地一下就膨脹了,這女人是誰?她剛想沖上去問,卻見旁邊的車子里,也下來兩個人,跟上他們,一起說說笑笑地進了“重慶故事”。這就是他傳說中的客戶?
她躲在車子們的縫隙里看,看他們或倜儻或嫵媚的背影緩步走上了酒店驕傲的臺階,走進了酒店華美的旋轉(zhuǎn)門,一背影的快樂和輕松。她恨死了那扇旋轉(zhuǎn)門,它遮擋了她探究的眼睛,也似乎遮擋住了一個真相。她盯著這層玻璃,甚至聽到了他們談笑風(fēng)生的歡快,以及那個女人嘎噔嘎噔清脆的高跟鞋的聲音。
然而,憑什么確信有一個真相?
可是,她為什么坐在副駕座而不是后座?
而且,他們的眼神是喜悅的。
表情呢?
表情也是喜悅的,而且是那種兩情相悅的喜悅。這喜悅轉(zhuǎn)瞬即逝,只能用心捕捉。
那么,剛才,心捕捉住什么證據(jù)了嗎?
這么一問,心立刻糊涂起來,無法回答了。
然而,難道曖昧要在光天化日之下進行嗎?她為什么坐副駕座!他們怎么那么默契?對,對,是的,走上臺階,走進旋轉(zhuǎn)門的時候,他們對視了一眼,眼神交會的那一刻,他們相當(dāng)默契。那分明是一種心照不宣!
干脆沖進酒店去!從天而降一般,墜落在他們面前,去揭開那個真相!墜落在那個女人面前,去挑戰(zhàn)!
她大步上前,踏上了酒店臺階。這時她看見了自己的鞋子、褲子,和她墨綠色的羽絨服。她看見了自己肥碩的肚子,想起了自己兩鬢冒出的懶得裝修的花白發(fā)茬。如果真的墜落,也萬不是墜落了一個高傲的仙女,而是一個黃臉老妖婆!
她退回到電車旁,盯著酒店的旋轉(zhuǎn)玻璃門,想把它盯破、盯碎。然而她沒有這個特異功能,她只會把自己盯得筋疲力盡,盯得子宮一陣一陣地收縮痙攣,雙腿酸痛沉重。
崔曉梅從臺階上退了下來,愣了一會子,還是回了家。一進門,就看見了迎門掛在墻上的大紅結(jié)婚照。她盯著結(jié)婚照細細地看,照片上的那個女人是誰?哦,她是鵝蛋臉、長脖頸,纖如蔥根的十指。她分明就是那個長發(fā)美女!一陣難過從天而降,巨石一般壓在心頭,然后壓進了肚子,墜進了子宮。子宮沉沉地下墜起來,那個肌瘤似乎被石頭壓迫住,撕扯著往下扭,狠狠地難受起來;身下忽地一陣猝熱,仿佛洪水決堤。
崔曉梅沖進衛(wèi)生間,又捂著肚子出來,一頭倒了在沙發(fā)上,眼淚終于流了出來。魚缸里的小水泵嗚嗚地響著,成群的褪了色的小孔雀魚歡快地滑翔著,漠視著她的傷心。她爬起來,又去看結(jié)婚照,越發(fā)覺得照片里的崔曉梅就是那個第三者,便越發(fā)地憤恨起來,摔門進了臥室,躺在了床上。翻來覆去躺了一會子,又終于從床上爬起來,憤憤地抱著結(jié)婚照,到影樓里去了。
三
林云松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夜里十一點多了。拖鞋落地的嚓嚓聲里,飄著崔曉梅均勻的呼吸聲。林云松迎著床頭微弱的橘黃燈光,輕手輕腳地過來,掀開被角,正要歪下身子,崔曉梅背對著他的身子里,突然傳出了冰冷而空洞的聲音,這么早就回來啦?
林云松覺出這聲音的冰涼,就訕訕地歪在床上,想解釋自己這一天的忙碌。又怕說多了,徒增此地?zé)o銀的嫌疑,就關(guān)心崔曉梅的病說,醫(yī)生怎么說的?改天我陪你到市中心醫(yī)院好好檢查一下。
崔曉梅說,不用,別說這個了。
不說這個,并不是心情不好,害怕談自己的病,而是因為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自己肚子里的那個子宮肌瘤,而是林云松身邊的那個年輕女孩,不,那個女人——她到底是誰?
崔曉梅翻轉(zhuǎn)過身子,盯著林云松的眼睛看了半天,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開門見山質(zhì)問那個女人,未免讓人覺得她在跟蹤監(jiān)視,徒為自己掙來話柄。再說,即便有什么真相,林云松也不會僅僅因為你的幾個問題便如實招供,也只是徒勞,且打草驚蛇,因此只有狠狠地瞪著。崔曉梅本就生了一雙大而明亮的眼睛,年輕的時候一眨眼就一眼睛的話。如今老了些,眼角松弛,丟了些精神,可眼下這一瞪眼,倒又撿回來些炯炯的光亮,一點剛醒來的惺忪和欲酣睡的朦朧都沒有。林云松給這深更半夜的炯炯光亮搞得有些心虛,就跳躍了目光,草草躺下。躺下就閉了眼,掩耳盜鈴,落得個不見便是無。
林云松慌亂地閉眼,無非是要用眼皮來遮掩一個真相。崔曉梅認(rèn)定,林云松絕對是藏著一個真相,這便是明證。于是真相又在她的想象下,派生出千姿百態(tài)的情形來。她便不肯躺下,盯著林云松的睡眼,徒勞地構(gòu)筑著那種種情形。
她是林云松的下屬?是他用鈔票誘惑了她的青春?還是她用青春誘惑了他的鈔票?
她是林云松的小三?已經(jīng)金屋藏嬌另立了門戶?
還是,她已經(jīng)準(zhǔn)備雀占鳩巢,打算篡位扶正?
……
崔曉梅目光越來越鋒利了,終于用她的真功內(nèi)力劃開了林云松的眼皮。林云松眨著眼,惶惑地問,怎么還不睡?崔曉梅說,難受。林云松側(cè)過了身子,伸手捂住她的肚子說,不會有事的。崔曉梅一把推開了,說,是不是有人盼著我有事呢?林云松說,這話說的,誰盼這個啊!崔曉梅說,沒有就好。林云松說,好好地怎么這么說?崔曉梅欲說還休地哼了一聲,背著身子慢慢地躺了下去。林云松就伸出胳膊來抱她,想把她攬到懷里,卻被她推開了。那推,不是她平日里嬌嗔?xí)r的半推半就,而是冰涼的拒絕。林云松盯著她莊嚴(yán)的背影看了一會兒,有些膽怯,就把胳膊縮了回來,又老實地閉上了眼睛。崔曉梅卻并沒有睡,林云松不再死乞白賴,便是一種距離,距離是因為某種心態(tài),這心態(tài)便是真相的佐證!
崔曉梅在心煩意亂的時候,竟然漸漸聽見了林云松均勻地鼾聲。自己輾轉(zhuǎn)難眠的時候,耳畔的鼾聲分明就是挑釁!
她一夜未眠。她一夜上了五次衛(wèi)生間。
第二天,林云松要帶她去中心醫(yī)院檢查,崔曉梅卻抬著腫脹的眼皮說,頭痛。賭氣不去。林云松說,肚子有毛病,頭怎么痛起來了。就接著一個電話,匆匆走了。林云松一走,崔曉梅就哭了,自己歪在床上,哭了個天黃地玄。越哭越想,越覺得那真相是真正存在的相。再正派的貓,吃膩了碗里的食兒,也想偷一口野食嘗嘗鮮。何況,這碗里的食兒,確實是餿了呢。
崔曉梅又去看墻上的結(jié)婚照,只看到了一片空白,才想起自己昨天已經(jīng)把照片送到了影樓,要求物歸原貌,人歸原相。想起照相時,林云松蒼蠅逐大便的眼神,崔曉梅越發(fā)認(rèn)定自己是一碗餿不可耐招人厭倦的食兒了。照相時林云松不加掩飾不是不想掩飾,而是由于內(nèi)心的渴望而忘了掩飾。林云松為什么要求影樓在制作照片的時候,把她崔曉梅大刀闊斧地改了個面目全非?不就是嫌她褪色了嗎?
揭開他的真相,抓住他的把柄!崔曉梅一下子蜷了起來,飯也沒吃,蠟黃著臉,果斷決定:跟蹤林云松!
原來跟蹤,只是她一廂情愿的幻想,林云松并沒有在他的廠子里。幸好辦公室的那個文案還認(rèn)得她。文案說,老板轉(zhuǎn)了一圈就出去了,不知道有什么事。果脯廠是一家上市公司的下屬的合資企業(yè),平時林云松不許她擅自到廠子里來,所以她來到這里,只相當(dāng)于一個走錯了路的路人。
文案說,嫂子沒給林老板打電話嗎?我替你打一個吧。崔曉梅趕緊擺手說,不用打不用打,我從這兒路過,順便問他個事兒,他回去我再問他也不遲。說完就匆匆逃也似地出來了。出了工業(yè)區(qū),崔曉梅舉目四望,才發(fā)現(xiàn)這個小城雖說不大,找個林云松卻也如大海撈針。林云松不是風(fēng)箏,她握著栓他的線。林云松原來是一只鷹,他自由地在屬于他自己的天空飛翔!她騎著電車,沿著主要街道漫無目的轉(zhuǎn)了一遭,又一無所獲地回來了。
家里一團狼藉還沒有收拾。雅好整潔的崔曉梅,一點收拾的心情也沒了,林云松換下來的內(nèi)衣還擱在床頭,她一把把它甩到了陽臺,誰知道上面沾了什么人的什么東西!她一頭躺在床上,聽見客廳的電子表報了時,該去公園里跳繩了。她翻了翻身,翹起自己的雙腿看了看,發(fā)現(xiàn)跳繩并沒能減肥,反而把小腿肚跳得又大又硬。她把腿放下,又翻了個身,想,自己也該花個錢,去瑜伽館里練瑜伽。瑜伽不是能很好地塑身嗎?別人不惜重金小心保養(yǎng),人老了珠卻未黃。自己倒好,省著攢著,把自己搞得未老先衰,指不定那錢給誰留著呢!
這樣想著,崔曉梅就翻了個身起來,拉開抽屜拿了錢,準(zhǔn)備立馬去瑜伽館里拜師學(xué)藝。一站起身,就覺得身下一熱,趕緊鉆進衛(wèi)生間。已經(jīng)持續(xù)了快二十天了。崔曉梅沮喪地坐在馬桶上,仰臉看天花板上已經(jīng)隱隱發(fā)銹的浴霸,感覺自己真的瀕臨死亡了。悲從中來的崔曉梅坐在馬桶上,捂著臉放聲大哭了起來。
身上例假哩哩啦啦地,老也走不凈,瑜伽館也去不得。崔曉梅宅在家里,就每隔一個小時給林云松打一個電話,當(dāng)然是找借口。比如,你見我那個小鑷子了沒有啊?拔眉毛用的那個?沒有啊,那算啦。你現(xiàn)在在哪里???或者說,門口塞了一個宣傳單,西裝店里搞活動呢,你要不要買一套?。颗?,不要算了,你現(xiàn)在在哪里???你什么時候回來呀?
電話天天頻繁地打,林云松就變得帶接不接的,慢慢地,電話不靈光了,就換成短信,也是騷擾。久了,林云松便短信也懶得回了。而發(fā)短信,卻成了崔曉梅的必修課,強迫癥一樣,一天發(fā)上幾十個,欲罷不能。等林云松晚上回來,她卻冷著臉,一句話也不說,正眼也不看他一眼。
四
結(jié)婚照又重新掛了起來,照片里的崔曉梅穿越時空,回到了現(xiàn)在,從精妙且舉世無雙的少女崔曉梅,變成了翩翩大腹的中年婦女。她以為一掛上去,林云松就會指著照片上的她抱怨,為什么要恢復(fù)原狀呢?多難看??!然而不是,林云松晚上匆匆回家,一眼也沒掃那幅真正物是人非的大36寸裝潢華麗的照片。準(zhǔn)確地說,從照片被崔曉梅送到影樓里去,一直到重新做好重又掛起,林云松就沒往那塊地方掃過一眼。崔曉梅自己在家把照片掛起來的時候,上看下看,越看越覺得自己殘花敗柳一無可看;又跑到臥室里,打開立柜門看穿衣鏡里的自己,正看,側(cè)看,背著身看,仍然一無可看。便有些后悔把自己修復(fù)成原形,只好悶悶地掛起來,自己也懶得看一眼;懶得不只是眼睛,還有身子,整日悶在家里坐坐躺躺,一丁點的家務(wù)也懶得做。
晚上林云松回來,看著亂糟糟仿佛無人區(qū)的家,皺皺眉,也沒說什么。崔曉梅靠在床上,擁著那床淡黃地兒深黃月季花的駝絨被,一動也沒動。駝絨被折痕清晰,已經(jīng)在柜子里蜷縮了兩年了,如今看淡了物質(zhì)錢財?shù)拇迺悦?,這兩天才把它拉出來盡情地蓋。一本華麗的《婚姻與家庭》正遮著她的臉,林云松進來,她的臉也沒從《婚姻與家庭》里露出來。林云松挾裹著一團酒氣歪在了床上,《婚姻與家庭》便嘩啦嘩啦扇了扇,側(cè)過去了。林云松就伸過胳膊從背后抱住了崔曉梅,手探進崔曉梅的睡衣里去。幾天前,林云松的手也探進她衣服里一回,崔曉梅推開了他,說身上多著呢,他竟然連問也沒問,就睡了。
崔曉梅身上已經(jīng)過去了,卻說別碰,多著呢。林云松的手就針扎一樣彈了回去。
林云松說,怎么還有?你是得去醫(yī)院好好檢查了。明天我一定陪你去。
崔曉梅說,你這話說了好幾回了。
林云松說,這不是忙嘛!快到年關(guān)了,廠子里亂七八糟的事又多。我實在抽不出時間,你也可以自己去的。
崔曉梅說,檢查什么,早死早高興。
林云松說,這是什么話!就歪下身子躺著,嘟噥說,明天擠時間我陪你去好不好。
崔曉梅扭頭要說話,他這里卻已經(jīng)呼嚕聲伴著酒氣浮了上來。崔曉梅心里堵堵的,想著他剛才的手。林云松的手似乎真的很少碰她了。年齡大了?太忙了?還是,另有可碰之人?崔曉梅扔下了書,看著林云松山呼海嘯的臉,愣了一陣子。這些天身子懶,跟蹤的事兒就擱置了,看他的臉一無可知。她翻身起來,翻出了林云松的手機。
林云松諾基亞N8的大屏幕手機散著藍盈盈的光,這么華麗的手機,他一般也就玩?zhèn)€接打電話。崔曉梅打開通訊記錄,卻發(fā)現(xiàn)林云松長了本事了,手機電話薄的名字不是人名了,全成了外號:大鼻子張,李三杯,小能人……這樣的歪名字,一點信息都透露不出來,她只好看短信。有一條短信是:今晚沒時間。這樣的短信,平時也很多,比如請誰吃飯,人家沒時間的時候,也會這樣拒絕,關(guān)鍵是,這回,這個發(fā)短信的人叫“甜姑娘”!
這短信,分明就是一扇通往真相的大門!崔曉梅舉著手機,站在真相的大門口,用想象力迅速地豐富了短信背后的故事。人物,地點,情節(jié),細節(jié)都一個個生動起來,活躍在眼前。她的胸脯起伏起來,頭上甚至冒出了細密的汗珠。林云松卻用酣睡的無辜表情和均勻的鼾聲來旁觀她的焦灼,挑釁她的憤怒。崔曉梅忽地一下冒了一背的汗,她俯下身沖著林云松的耳朵“啊——”一聲地大聲尖叫了起來。
林云松騰地一下坐了起來,驚魂甫定地注視著崔曉梅,好一會兒才醒過神來,惱火地問,咋啦,你?瘋啦!
崔曉梅一把甩過手機,喊道,誰是甜姑娘?
林云松從床角拾起手機,打開了短信頁面,上面一行字:今晚沒時間。他愣了愣,說,廠辦公室今年新招聘的,田怡心。
崔曉梅顫抖著指著手機說,這短信什么意思?
林云松愣著想,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囁嚅著說不出話。
崔曉梅的手指也哆嗦了起來,說,晚上沒時間跟你上床吧!你現(xiàn)編?編不出來了是吧?
林云松一把把手機甩到了崔曉梅屁股下,倒下身子呼哧呼哧喘著氣說,神經(jīng)??!便翻過身子不理她。
吵架時,如果你正視了對方對方卻閉上了雙眼,那就是他試圖屏蔽信息。林云松緊閉雙眼,便一定是怕睜開了會泄露秘密。他以守為攻!崔曉梅撲過去,去推搡搖晃他,林云松莫名其妙,推搡抵擋著她的胳膊。酒后的困意被攪得七零八落,他終于惱了起來,抬起胳膊迎面抵了過去,卻一拳擊中了崔曉梅的鼻梁。崔曉梅鼻子一酸,眼淚流了出來。崔曉梅一愣,抓起手機就撲了過去。林云松彈跳了起來,兩只胳膊下意識地在臉前一下子劃了個半圓,肥胖的崔曉梅就像團棉花一樣“咚”的一聲墜在了地上。片刻的安靜后,一道綿長的哭聲從床下升了起來。
崔曉梅拒絕了林云松的抱,自己爬到了床上,哭哭停停,直到天明。
第二天,林云松帶崔曉梅到醫(yī)院檢查身體。肌瘤生長速度出乎意外地快,醫(yī)生說需要切除子宮,建議盡快手術(shù)。人已經(jīng)貧血了,還得趕緊補血。
崔曉梅回來接著哭。切除子宮,還算個女人不算呢!切除子宮,是不是要早衰?。课以缫呀?jīng)早衰得支離破碎了。切除子宮,也不耽誤將來癌變的啊!
廠子里有事,林云松安置好崔曉梅就又走了。崔曉梅吃了藥,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掉眼淚。電話響了,是婆婆。婆婆記不住手機號,只會搬著電話機撥打她背熟的座機號。婆婆聾了,喊話一樣說,俺兒沒在???婆婆保持著鄉(xiāng)下老太太的習(xí)慣,稱呼兒子不稱名字,稱“俺兒”。崔曉梅說,不在。婆婆喊,那你給我再買點膏藥捎回來,我腳跟疼。婆婆一到冬天就得往腳跟上貼那個老中醫(yī)的自制膏藥,不能間斷。崔曉梅說,云松沒在家,我身子不舒服,等云松回來就給您買了捎回去。婆婆發(fā)出撅著嘴才能發(fā)出的一聲“嗯”,就不言語了。電話卻沒擱下去,聽起來是對公公說的,說,俺兒拼死拼活,養(yǎng)著個肥屄爛蛋,一天到晚只管吃還不舒服……
崔曉梅聽得目瞪口呆,原來自己只是個一天到晚吃閑飯的。吃閑飯就吃閑飯吧,還肥屄爛蛋!
二十年了,把女兒養(yǎng)大,陪著她上學(xué),把她陪進了北京的大學(xué)。堂堂八十年代末的大學(xué)生,辭掉了工作,成了一個專職保姆,圍在鍋臺邊,趴在地板上,成了孩子的附庸。十來年了,熬過了那段失去自我的迷茫歲月,現(xiàn)在,卻成了只會吃的肥屄爛蛋!是了,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連林云松都想廢了自己,何況婆婆!崔曉梅瞪著天花板,覺得自己飛到了天花板上,貼著房頂看著躺在床上的自己。躺在床上的自己,只是一個松松垮垮的老女人而已。大千世界中,她僅僅是一個松松垮垮的老女人而已。
五
難得林云松早早就回家了,還拎著一大兜的豬血、豬肝、枸杞、花生、大棗之類。一進門就喊,崔曉梅,吃什么我給你做。偶一抬頭,倒看見了墻上掛的結(jié)婚照,照片里苗條白嫩的崔曉梅,變成了她的真實模樣了。林云松就喊,崔曉梅,怎么搞的?你把照片改過來啦?原來那照片多好看啊,那是你年輕時的模樣,你改啥??!就推開了臥室門,卻是一屋子的悲戚。崔曉梅躺在床上,背對著他,冷冷地說,不吃,餓死算了。
林云松拎著碎花圍裙,已經(jīng)轉(zhuǎn)過了身,準(zhǔn)備去廚房,聽了這話,便又折回來說,又怎么啦?
崔曉梅說,你們一家子人都巴不得我死呢。我餓死算了,把你的小三領(lǐng)回來扶正吧!
林云松說,你真是瘋了,可怕至極。一天到晚煩不煩?。?/p>
崔曉梅哭了起來,我倒是覺得你們這一家人,太可怕了!
林云松說,莫名其妙,不好就不好吧,這一大家子都不好了還!
崔曉梅就講給他他娘的話。林云松陪笑說,老了,老封建,別跟她一般見識。你怎么能跟一農(nóng)村老太太一般見識?
崔曉梅氣不過,就說,不跟老太太一般見識,跟年輕女人一般見識行不行?那天在“重慶故事”,你車子副座上的那個披肩發(fā)短大衣小黑裙高跟鞋的女人是誰?
林云松驚異地瞪著眼說,原來你監(jiān)視我!
崔曉梅說,你不是做賊心虛,你怕什么監(jiān)視?
林云松說,我這樣的正人君子,是那樣的人嗎?
崔曉梅鄙夷地說,誰保證你是個正人君子?
你怎么是這樣的人??!林云松一把把圍裙扔到床頭柜上,從兜里摸出了煙,“啪”地一聲,煙草氣冒了出來。
崔曉梅說,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害怕什么?
一個痛恨對方的多疑,一個以為對方心虛,兩個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赜殖沉似饋恚粫捍迺悦繁銍聡驴蘖似饋?,說,你見天不回家,好容易回來了,你就這樣跟我吵?林云松撓頭抓耳,百口莫辯,左右都是她有理。林云松正對不上話,電話響了,林云松接了,是瑤瑤。遙遠細微的瑤瑤,此刻似乎成了崔曉梅唯一的依靠。她止住哭聲,屏息聽著瑤瑤的電話?,幀幐终f不上兩句話,肯定就會讓自己接電話。她下意識地抬起了胳膊,準(zhǔn)備接林云松遞過來的手機。只有瑤瑤能懂得她的委屈和無助,她準(zhǔn)備為瑤瑤的問候而決堤崩垮。
但是,瑤瑤跟林云松的電話卻沒完沒了。她興沖沖地跟爸爸匯報著學(xué)校里的事情,以及自己打算如何奮斗上進的計劃,滔滔不絕了半天,還沒有問到媽媽。崔曉梅的胳膊放了下去,又抽泣了起來。半天了,瑤瑤才要崔曉梅接電話,崔曉梅已經(jīng)泣不成聲了。林云松只好搪塞說,算了,你媽不舒服?,幀幷f,那就趕緊接嘛!媽到底怎么啦?崔曉梅聽了這樣一句問,不由得失聲哭起來。瑤瑤大概聽到了,在那頭嚷了起來,問林云松說,媽怎么了嘛!林云松說,沒什么事,你媽這幾天有點神經(jīng)?,幀幷f,到底怎么啦?林云松說,疑神疑鬼,無事生非。你媽現(xiàn)在無緣無故恨所有的人,整個兒一怨婦?,幀幷f,我媽是不是更年期啦?林云松說,你媽不至于更這么早吧?瑤瑤就說,媽多少年沒有社會生活了,自然就有點封閉和狹隘,爸,你別跟媽一般見識。
崔曉梅怔住了。原來在瑤瑤眼里,自己充其量也就是個家庭主婦,一個下崗女職工。要知道,上大學(xué)時,她經(jīng)常拿獎學(xué)金;辭職前,她曾是單位里的頂梁柱。如今,在瑤瑤眼里,不入世事的自己,已經(jīng)是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地不可理喻了。孩子當(dāng)初對自己的迷信,現(xiàn)在全成了否定!這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懂得自己了!
崔曉梅痛哭了起來。
瑤瑤在那頭聽見了,有些發(fā)慌,急著問,我媽到底怎么啦?就想讓崔曉梅接電話。林云松卻怕影響了瑤瑤的情緒,勸她還是不要給媽媽說話了。崔曉梅急了,一把奪過電話,胡言亂語道,你爸有小三了!瑤瑤一下子愣住了,愣了半天說,媽,我爸不是那樣的人吧?崔曉梅說,我親眼見你爸開車?yán)莻€女人?,幀幱帚读艘幌抡f,媽你捕風(fēng)捉影了吧?莫名其妙無事生非就是更年期啦!
這邊林云松已經(jīng)脖子爆青筋了,他一把奪過手機說,瑤瑤,沒事,改天再聊哈!瑤瑤說,爸你別跟我媽一般見識,她現(xiàn)在就是個家庭婦女,你別計較她啊……崔曉梅的心錐子刺痛一般,抓過電話尖利地沖著話筒大叫道,你個叛徒!
林云松迅速地按了按鍵,壓著嗓子怒吼說,你懷疑我的人格!這就是你見天發(fā)短信的原因!你真卑鄙!你還給孩子說這樣的話!
崔曉梅潑道,你,你家里人,你們姓林的這一幫子男男女女……我這一輩子瞎到你們手里了!
又說,你滾,跟你的小三姘居去吧!
林云松說不出話,甩門就往臥室外面走。崔曉梅追了出來,以為他會到廚房里做飯。誰料,林云松竟然抓起大衣,沖出了門外。
嘭地一聲,門關(guān)住了。房間里立刻靜了下來,靜得崔曉梅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她聽見自己的心呼噔呼噔一下一下地響著,一會兒快一會兒慢,而魚缸里水泵的嗚嗚聲和水花吱吱啦啦的翻騰聲卻遙遠起來。她忽然覺得身上一陣燥熱,下身竟然也忽然一陣發(fā)熱,便向衛(wèi)生間沖去。一扭頭,看見了墻上的結(jié)婚照,大紅的崔曉梅和大紅的林云松正喜滋滋地笑著望著她。那個紅火一片的崔曉梅,臃腫,呆滯,俗不可耐,連她自己都不忍正視。
崔曉梅沖上去,一把拽下結(jié)婚照,朝著光亮的地板狠狠摔下去。撕裂的相紙和紛亂的鏡框碎片亂了一地,映著客廳水晶吊燈明晃晃的光,像舞臺上灼亮的聚光燈下的主演。
這時候,一陣彩鈴聲傳來,她手機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