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2歲時我升人中學,每天從城北走到城南,成績差強人意。
我常常對著鏡子看很久,用鉛筆卷起頭發(fā)再放下來,覺得那張臉異常平凡,我讓她做出喜笑哀哭的表情,靜下來卻是長久的迷惑。我經常勸說自己,人死之后不會消失,仍可以化為另一個嬰兒重新認識這個世界,那些炊煙、早晨的陽光……它們的存在不可能是毫無意義的。
但我仍然無法克服對死亡的恐懼。每天夜里,躺在厚厚的棉被底下,聽著風從遠處吹來。我注視著睡在我左側的奶奶的臉,她在熟睡中微張著嘴,想到她可能有一天會離開我,我就悲從中來。十幾年來,我仍一次次夢見我失去了她,然后,在清晨醒來的時候痛哭不止。
閱讀任何寫有字的紙都令我狂喜,我?guī)缀跏呛翢o鑒別力地貪婪地吞咽著每一個字,好像在那里可以尋找到這個世界的意義。
偶然在短波里收到臺灣的廣播——“中廣流行網”和“亞洲之聲”,每天黃昏抱著收音機聽。我格外貪戀電流聲里如此溫柔的語音,于是給他們寫信,寫完,想了想,夾在日記本里一直留到今天。
寫了兩本日記,抄滿格言的那本交給語文老師。在自己的那本里很文藝地寫:“我渴望待在最靜寂的角落里,被最熱烈的聲音包圍?!?/p>
自己確實一直是在最靜寂的角落里的,高中時愈發(fā)寡言,坐在靠窗的地方,每夭看著老槐樹在暮色的風里沉默不語,巨大的陰影里它如癡如醉地搖擺。5月的時候,夜里也能看到滿樹潔白如雪的花。
在孤獨痛苦的青春期,對音樂和美的敏銳感受緩解了我絕望的情緒。我聽羅大佑、黃品源、張鎬哲、娃娃、高明駿的歌,幾乎一個人的歌就代表一段時間里的心靈掙扎,滲入骨髓的孤單,日復一日,毫無希望地噬咬著人。只有這些歌,讓一個少年可擁有些微奢侈的詩意。
2
我考上南方一所二流大學,在那里學會談戀愛、跳搖擺舞,靠寫文章出盡風頭并賺到生活費。跟小男生在南方濕潤的夜霧里牽著手走,他低聲唱李國祥的“摘下星子千串,掛于你窗前”。墻側有梔子花香暗暗襲來,不是不快樂的。
周末跳舞散場同來,趕上尚能的談心節(jié)目的片頭,“遼遠之中,夜渡心河”,全宿舍女生被他的老練辛辣吸引。
我寫信給尚能,希望做電臺主持人,信寫得極天真:“尚能也曾有夢,可否幫我成就夢想?”我一直以為是這句話打動了他。因為他后來幫我做到的,恰恰是我的夢想。
我的第一次節(jié)目是在學校廣播臺里錄完的。7月份,錄音間沒有空調,錄完后整個人濕淋淋的,被同學笑。我拿去給尚能聽,他背對著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然后他轉過身來說:“今晚播?!?/p>
我騎單車20分鐘回到住處,鎖好車,跑上6樓,看著自己被車把磨破的手掌,十分快樂,當晚在日記里寫:“有風吹過,生命新鮮清香。”
那個節(jié)目叫“另一種聲音”。
每天午夜,我?guī)е淮箜掣遄雍痛艓プ龉?jié)目,那樣的夜,有一種魅惑之感,人好像可以不沾染塵埃。我在節(jié)目里也感受到這種氣氛,覺得心安靜下來的時候,塵世里的一切聲音都聽得到——一滴水和另一滴水相遇的聲音,青草長起來的脆響,叮咚作響的雪片……
這些聰明和敏感本來是女學生式的,但這份工作讓一個女性有充裕的時間和足夠的機會培養(yǎng)分寸感,控制自己的情感,增添一些內省的氣質。今天回過頭再看這份工作之于一個人的意義,感慨于心。
19歲那年我開始做“夜色溫柔”。
那時的我剛剛大學畢業(yè),拒絕做一名小會計,自作主張遷了戶口和工作關系,租了城市邊緣的一套兩室一廳,空落落的房子,我在地板上扔了幾只大墊子,隨坐隨臥。陶瓶里插幾枝野地里撿來的荊棘,蒼黃濃綠。用積蓄買到一臺CD機與用來喝紅茶的水晶杯,開始我的職業(yè)生涯。
開始的日子最難挨,在陌生之城,聽不懂方言,沒有錢,沒有朋友,人情世故一律不懂,又是青春期最難看的時候。19歲生日那天我身無分文,在滂沱大雨中走到電臺去,在節(jié)目中說:“要做一只翩飛的白鶴,飛渡寒苦的人生?!?/p>
也只有在那個年紀,說這樣的話才不會惹人笑。青春本身自有尊嚴。
南方秋季也多天風海雨,坐在屋內,也能覺得風雨迫人而來,長夜里人的情緒完全不能自控,看一篇普通童話的結尾說“以后的日子天天快樂,夜夜平安”,也要倉皇淚下。
于是夜夜守住電臺節(jié)目,貪戀那一點人氣的溫暖。節(jié)目中有無數詭異的故事,人人憑借聲音隱沒身形,傾吐最隱秘的心事。有一晚停電,漆黑里聽新加坡電臺林偉的“點一盞心燈”,他要言不煩,唱著“與其詛咒黑暗,不如點燃燈火”。
是。遂決定做午夜的節(jié)目。
周末夜間,電臺播放4個小時的花鼓戲。我請纓做一檔直播節(jié)目,主動要求不計工資,費盡心力地游說領導,終于獲得同意。想了幾個名字,都太刻意,臺長隨筆改了“夜色溫柔”,正好是菲茨杰拉德的小說名字。
3
第一次節(jié)目沒有任何預告,還開熱線,用40分鐘談張愛玲,熱線居然很火爆。
可見繁華的夜里,處處有寂寞的信徒。
之后的3年,我的周末都在電臺度過。晚上10點半的節(jié)目,下午兩點去,和整幢空樓廝守,對著滿桌子的信和音樂。下午的陽光照進來,地老天荒的昏黃。窗口正對著老榆樹,倦了便望望它,春綠冬白。
然后,夜慢慢地來了。我坐在調音臺前,熱線開始之前一小時已有電話在等,兩盞小綠燈閃爍不寧,像一個人內心欲言又止卻又呼之欲出的話。
時間像一只低吼著的野獸在身后趕,面容與聲音都會老,有一天我會無法再穿貼身的長裙和纏到腳踝的高跟鞋,無法再有散落在肩膀上的黑發(fā)。于是在節(jié)目里極力用聲音留住這一瞬間,才不會讓它在無涯的時間里化為粉塵。
在節(jié)目里,我從不相識的人那里獲得無數知己之感。端著裝滿信和音樂的籃子下樓,在黑暗里想“可以死而無憾”了。
我記得清楚,有一期的主題是“依靠”,寫開場白時自己幾次心酸悵惘,“從來到這異鄉(xiāng)的城市起,我便鐵了心依靠自己,我們都對生活認真,知道什么是同事,什么是朋友。但在這時刻,我恨不能忘情淚下……”
任賢齊唱出“我讓你依靠,讓你靠……”,我心酸眼熱。
背景音樂,是劉星的《一意孤行》,直到它被放濫了還在用。那支曲子叫《閑云野鶴》,原應無比舒展,但情緒卻是蒼涼的,伴了我兩年時光,封面上的身影在林莽雪原中獨行,是自由,也是孤單。
能靠得住的,只是這一只話筒與“人世”中燈火閃亮的一瞬。
說到底,人跟人沒有什么不同,尤其是寂寞的人。日子長了,聽節(jié)目的人都在信里說“把你當另一個自己”。
下了節(jié)目午夜12點,外面是月亮或是鵝毛大雪,時不時會有兩三個人等我,在離開這座城市前來道別,陪我走一段,揮一揮手說再見。有人在異地也寫信來,不說什么,只在信末要我為他放一首歌,“如果想要得到一點溫柔都是奢求,是不是所有的臉孔都該停止笑容”?;蚴怯腥嗽谙愀?、北京、天津……深夜的街頭,打來電話說心事,這么大的世界,能信任的只是一臺小小收音機里的聲音。我在電話這端,不知是心酸還是安慰。
推不過時也去大學和聽眾見面。幾次都是人太多,桌椅也被擠壞。我被“押送”到學校保衛(wèi)科,人群久久不散,齊聲大叫“柴靜”,真戲劇化。我不能理解,只覺得尷尬。
有更營造氣氛的地方,大家點了蠟燭,齊唱“讓我擁抱你入夢”,令樓上的我難為情。但很多人聽節(jié)目是為這首歌,我明白。
也有感動時。偶然說喜歡黃菊,過一會兒,一個男生走過來,遞給我一束,什么也不說,花瓣與頭發(fā)上俱是細碎的雨珠?;厝グ咽盏降幕ㄉ⒁坏?,用水晶瓶大肚陶重新插好,丟一粒維C在水里,要開很久才衰敗。
花香令人恍惚,真切的只是床頭微紅的燈、厚軟的被枕、幾本書,和絕對無人打擾的安靜。含一顆梅子,微酸的核鼓在腮幫子里數小時。那一剎那覺得,就這樣停留下來吧。在這如同流沙幻影的世界里,夜深如海時,為了那些悲歡翻卷的心,讓我來守著這一點點恒定不變的東西吧。
然而夢里仍是十四五歲,站在大雨前,看玻璃窗上水痕斑駁,我看不清她的臉,不明白她在凝視的是什么。
夢真重,像沾滿了那些年的雨滴。
那一年,發(fā)給我的名片上寫著“綜藝部副主任”。節(jié)目有了穩(wěn)定的廣告,報紙上有了自己的專欄,常常有電視臺的邀請。
決定去讀書,不為什么,直覺告訴我應該如此,其他理由都是借口。
火車開動時,手覆在玻璃窗上向外看,這里的小湖、荷花、云,真讓人留戀。我曾艷羨那些筑居于湖側的人,一輩子,就這樣悠悠地過去了,小城中,小小的悲歡呀!
沒有忽然而來的清風,沒有高而藍的天,秋天就這樣在纏綿的雨里開始。我辭職去北京——帶著北京廣播學院的通知書、剛夠用的錢、面目不清的未來和22歲的年紀。
(摘自海南出版社《用我一輩子去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