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ook Larmer

在北京大悅城購物中心的H&M時裝店門口，楊靜（音）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她一只手卷弄著自己赤褐色的頭發(fā)，另一只手撥弄著自己的iPhone4S。但她的目光卻追隨著那些熙熙攘攘從Zara時裝店逛到Calvin Klein Jeans的年輕女子們的身影，在短暫地注視過這些年輕女子的面龐和姿態(tài)之后，她的目光穿過購物中心的中廳，繼續(xù)搜索。楊靜告訴我說：“這是個物色人選的好地方，我在這兒一直都有特別好的運氣?！?/p>

對28歲的楊靜來說，大悅城 與其說是個購物場所，還不如說是她為中國單身富豪們搜尋愛人的圣地——她是中國最早一批愛情獵頭中的一員，所謂愛情獵頭，就是那些隨著中國經濟快速發(fā)展而涌現出的新型紅娘。楊靜工作的公司名叫鉆石情緣，是為了迎合中國最新一批富豪們的需求而建立的。這些富豪們大多數都是男性，偶爾也有女性，他們愿意為了找到自己人生最佳伴侶而拋金撒銀。

在大悅城，楊靜給她手下的八人小隊下達了指令。為了給上海的一位百萬富翁物色伴侶，鉆石情緣公司在全國三個城市派遣了六支隊伍進行搜索，楊靜的隊伍只是其中一支。這位百萬富翁對自己未來伴侶的要求包括年齡（22歲到26歲）、膚色（潔白如瓷），以及性愛史（是的，必須是處女）。

楊靜對我說：“你知道嗎，這些百萬富翁們都很挑剔，任何人都不可能永遠完美無缺?！钡?，如果成功的話，楊靜獲得的報酬是極高的：為客戶找到最終伴侶的愛情獵頭將會獲得超過3萬美元的獎金，大約是這一行平均年薪的5倍左右。

就在這時，楊靜收到了同事的信號。在中廳的盡頭，楊靜的同事沖著一位穿著藍裙獨自走著的女士點了點頭。那一天楊靜否決了很多同事的建議，但是這一次她顯然對這位穿著藍裙的女士也產生了興趣。

楊靜低聲說：“完美的肌膚，優(yōu)雅的面容。”當那位女士走進H&M時裝店時，楊靜在毛衣專區(qū)的過道上攔下了她，然后對她說：“很抱歉打擾您，我是愛情獵頭，請問您在尋找您的愛情嗎？”

新型紅娘

長達30年的經濟快速增長重新塑造了中國的婚姻。大約在30年前，中國是世界上財富最平均的國家之一，大多數人都很貧窮，住房、工作、出行以及家庭生活都是處在一個被嚴格管控的體制之內，所以合適婚姻的標準也就簡單多了，那就是門當戶對。那時，扮演紅娘角色的多是單位里的領導。研究者發(fā)現，一直到1990年，在北京和上海，大多數居民在結婚前都只跟一個人約過會，那就是自己的準配偶。

隨后，向市場經濟的轉變掃除了人們生活中的很多桎梏。如今中國人享受著賺錢、買房、自主擇業(yè)的自由，當然，還有尋找自己的配偶的自由。但事實證明，尋找配偶無論對于富人還是窮人，都是一項艱巨的任務。

詹姆斯·法雷爾（James Farrer）是美國的社會學家，他在《開放》（Opening Up）一書中研究了當前中國的性、約會以及婚姻。他說：“中國人之前尋找配偶所依賴的家庭以及社會關系破裂了，他們因此有著巨大的失落感與不安，年輕人不知道該向誰求助?！?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4/06/16/qkimagesovhwovhw201308ovhw20130824-2-l.jpg"/>

婚姻上的困擾反映了中國幾近瘋狂的轉變。貧富差距的擴大帶來了新的社會斷層，隨著大批農村人涌入城市，很多傳統(tǒng)的東西也在慢慢消失。在過去的30年間，3億農村人遷往了城市，由于沒有親戚的介紹，這些人在大城市中很難找到自己的配偶。

人口結構的變化也使得問題變得更加復雜。越來越多的中國女性為了工作推遲結婚的年齡，另外，中國的性別鴻溝（118：100的男女比例）也成為了最嚴峻的問題，這很大程度上都是因為中國的計劃生育政策。中國的研究者估計，這個十年結束之后，中國單身男性的數目將會超過2400萬人。

沒有了傳統(tǒng)的家庭以及社會關系的幫助，很多人開始從網上尋找自己的伴侶，因此成千上萬的約會以及婚介網站應運而生，據分析人員預測，這些網站每年的收益將會很快超過3億美元。中國數百萬的白領是這些網站的主要服務對象。但是，激烈的競爭，以及對網絡的不信任使得越來越多的單身男性以及女性轉而尋求“親自動手”的紅娘服務。

中國的紅娘傳統(tǒng)可以追溯到2000多年前的周朝末期，當時出現了中國歷史上的第一位紅娘。自那時起，紅娘的任務就是讓門當戶對的男女結成連理。但是，如今做媒成為了商業(yè)化的服務，任何人都可以參與其中，而且婚姻通常都被看作是提高社會地位的機會，或者是身份的證明。

如果單身漢們沒有房子，那么他們很難成為“暢銷貨”，而房子在像北京這樣的大城市非常昂貴。除了性別比例失調之外，中國的女性們還面臨著28歲之前必須結婚的巨大壓力，如果她們在28歲之前不能結婚的話，就會被指稱為“剩女”。

在過去的五年時間內，許多高端的婚介服務如雨后春筍般涌現了出來，他們向有錢的客戶收取巨額的費用，然后為這些客戶尋找未來的伴侶。他們所使用的方法甚至成為了引人注目的社會奇觀。其中一家公司將200名女性送到了中國西南部的一處旅游勝地，供一位資本大亨參考。另一家公司則為了給一位富商尋得伴侶，在四川組織了寶馬敞篷車隊進行宣傳。鉆石情緣是中國最大的愛情獵頭服務商之一，它在2009年贊助了一項婚介盛事，其中21位男士的入場費用達到了1.5萬美元。

楊靜說：“這些人迷失了靈魂，他們努力工作，賺了很多錢，與過去的世界一刀兩斷。如今他們沒有時間找老婆，也不知道該相信誰，所以他們找到了我們?！?/p>

一位特殊的客戶

當我去年第一次參觀鉆石情緣北京分公司時，楊靜正在為一位客戶的獵愛策劃而煩惱，該客戶是一位離異的地產大亨，決定出資50萬美元覓得佳人。

這并不是鉆石情緣公司歷史上最大的一筆生意；兩年前，有一位男士為了一次成功的12城獵愛活動支付了150萬美元的費用。但是，這次的壓力卻比上一次要大很多。這不僅僅是因為楊靜要與其他數百名愛情獵頭競爭3.2萬美元的獎金，而且還因為楊靜的上司委任她為這筆大單的主要負責人，此外，這名客戶是出了名的完美主義者。

八年前，當楊靜還是大學生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兼職做愛情獵頭的工作了。在短暫的護士生涯之后，她加入了鉆石情緣公司開始全職工作，如今她已經是北京最有經驗的愛情獵頭之一。盡管最近她已經晉升為咨詢顧問，能夠與敏感自我的客戶直接打交道，但是當公司遇到大生意時，她還是會被委以策劃的重任。

她的成功率十分驚人，在過去三年公司最大的三次策劃活動中，客戶選擇的都是楊靜發(fā)現的候選人員。她的成功為她贏得了豐厚的獎金——其中一次的獎金就達到了2.7萬美元，而且她還獲得了中國最有成就的愛情獵頭的名聲。

即便如此，她還是告訴我說，這次的任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M先生他堅持不讓鉆石情緣透漏他的真實姓名——是中國富一代中的一員，他一夜暴富，并與自己的第一任妻子離了婚。鉆石情緣的客戶中有很多富一代跟富二代，富二代們在二三十歲尋找自己的伴侶以及傳承家族遺產時一般都會受到家長們的左右。但是，像M先生這樣的富一代已經習慣了自己大老板的身份，因此不容易妥協(xié)。

M先生對于自己的第二任妻子有著苛刻的要求。他說，完美的女性應該像年輕版的周濤（中央電視臺的著名主持人）一樣：身材苗條，皮膚白皙，下巴略尖，牙齒完美，雙眼皮外加一頭柔軟的長發(fā)，五官應該完美和諧，只有這樣的女性才會有良好的品性并給丈夫帶來財運。

楊靜說：“客戶們的第一要求就是美貌。有時他們要找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即便我們找到了這樣的人，客戶們也不知道這樣的人能不能讓他們安心。我們的工作是嘗試將客戶們的期望從夢幻中拉回現實?！?/p>

當然，鉆石情緣公司賣的就是夢幻。楊靜的上司費洋（音）是一位說話沙啞、穿著黑色皮夾克的女士，她之前做的是電子產品的生意。費洋邀請我來到她鋪著奢華地毯的辦公室里，向我闡述了公司2005年在上海成立以來是如何“傳播婚介文化”的。如今，該公司擁有六家分公司，兩百名咨詢顧問，兩百名全職愛情獵頭，以及數百位兼職人員，但幾乎所有工作人員都是女性。

費洋手下的員工都叫她費老師，因為她是“怎樣成為更好的妻子”研習班的老師?！霸鯓映蔀楦玫钠拮印毖辛暟鄡砷T14天的課程費用是1.6萬美元，專門指導女性們如何管理一個富裕的家庭，閱讀丈夫的心情以及理解兩性關系的重要性。這家公司的400萬名會員大部分都是男性，其中，有每月交幾美元僅僅獲得搜索服務的會員，也有每月交1.5萬美元擁有專屬數據庫以及愛情專業(yè)顧問提供專門幫助的會員。

這家公司最富有的、繳納會費最多的黃金客戶對于講座或者數據庫一點都不感興趣。他們想要的是費洋提到的獨一無二的“新鮮資源”：那些還未被其他在線求婚者知曉的年輕女性。愛情獵頭的任務就是找到她們。

除了給客戶們提供大量的候選伴侶之外，策劃活動還保證了其安全性，嚴格的資格審查篩除了“拜金女、騙子以及道德敗壞”的人，公司則會根據策劃活動的規(guī)模向客戶收取5萬美元到100萬美元不等的費用。“為什么他們會花那么多的錢去尋找一個完美的伴侶呢？因為這是他們人生最重要的投資。”費洋說。在與M先生簽訂合同之前，楊靜就有種不祥的預感。她和一位同事從公司的數據庫中挑選出了能夠作為范本的女性資料，然后同M先生一起瀏覽了3000名女士的資料與照片。但是，M先生否決了所有的范本。“即便女孩的眉毛高了哪怕半毫米，他都會把照片扔掉，然后說‘不好，他可真會雞蛋里挑骨頭?！睏铎o抱怨道。

楊靜開始懷疑自己能否做成這筆50萬美元的生意。更糟糕的是，不僅僅是M先生這邊讓她焦慮。我們見面后的一天下午，一直很活潑的楊靜重重地坐在沙發(fā)上，臉上現出了倦容。她剛剛與一位30歲的女性富商聊了半小時，那位女富商提出要花10萬美元尋求能夠匹配其社會地位的男性。“我只能告訴她我們沒法滿足她的需求。在中國，沒有富人會娶她，因為男性富人們想要的是年輕的、沒有什么實力的女性?！睏铎o說。

沉默了一分鐘后，楊靜說：“想到這些剩女們，我就感到沮喪，美國也有剩女嗎？”

高昂費用，高度保密

當我去年第二次拜訪鉆石情緣北京分公司時，楊靜拉著我的胳膊對我輕聲說：“我們這里有間諜?！睅滋烨埃擬先生決定簽署合同、并且支付50萬美元的費用時，另一家婚介機構的一位獵頭找到了他。這位女士對鉆石情緣將要同M先生簽訂的合同了解得一清二楚，承諾會為M先生提供更為全面的伴侶搜尋服務。之后，M先生怒氣沖沖地給鉆石情緣公司打去了電話，斥責其泄露了他的個人信息。

據楊靜說，幾個小時之內，公司管理層就找出并且解雇了內鬼——一名被競爭對手雇傭為間諜的秘書。即便如此，公司用了整整一周的時間向M先生道歉，并且承諾提高安全級別，M先生才回心轉意。合同規(guī)定，一旦他找到自己的伴侶之后，關于他的資料必須被立即銷毀，這聽起來就像是《碟中諜》里的橋段?！叭缃裎覀兏袷且粋€秘密組織了。”楊靜說。

M先生簽約那天，楊靜乘飛機到了成都，在那里啟動她的搜尋行動，在成都的20天里，楊靜一直都在做噩夢。她說：“搜尋行動讓我感到心神不寧，壓力簡直快要把我逼瘋了?！币驗樗靼祝坏┰儆腥魏尾畛?，M先生肯定會棄她們而去。

三周時間內，她的10人愛情獵頭團隊在大學校園里逡巡，在購物中心徘徊，嘗試每天發(fā)現20名優(yōu)質女性（每人的任務是找到兩個）。為了激勵團隊，楊靜設立了每找到所定候選人名額之外1名即獲得16美元的獎勵措施，還給自己定下了每天發(fā)現10位“A級”女性的目標。在成都的某一天下午，楊靜去面館哧溜哧溜地吃完了一碗牛肉面后，看到一位打著電話的女子從她身邊走過，雖然黑色的長發(fā)掩蓋了她的臉龐，但是她的笑聲和從容的步伐特別迷人，她看起來開放、熱情四溢。在猶豫了一下之后，楊靜跟著那位女子走進了餐廳，她首先為自己的闖入道歉，然后將話題轉到了那位女子的迷人魅力上。與這位女子握手寒暄之后，楊靜就弄到了那位女子的手機號、照片以及相關的幾個細節(jié)：24歲的大學畢業(yè)生，跟中央電視臺的周濤很像。

千挑萬選

為M先生進行的愛情搜尋行動尋找到了1100名符合基本要求的候選人，其中200名來自成都。首先，在1100名候選人要選出100名，然后再減少到20名，最后只剩8名。不過落選者也并非毫無機會，公司會把她們的數據錄入數據庫中，供其他客戶搜索。

公司隨后會對這八名幸運兒進行新一輪的面試與心理評估。在搜尋行動展開差不多兩個月之后，M先生收到了關于這八位候選人的沉甸甸的檔案，檔案中詳細地記錄了她們的家庭背景、財務狀況、生活習慣、興趣愛好、身體和心理狀態(tài)。最后，M先生的電子郵箱里收到了一系列的視頻。第一批視頻中呈現了成都三位候選人的坐姿、站姿、走路的姿勢、說話時的表情、微笑以及大笑的儀態(tài)。其中一位一頭黑色長發(fā)，穿著黑色熱褲的女子在鏡頭前泰然自若，她就是楊靜在成都的面館里憑直覺找到的大學畢業(yè)生。

楊靜的搜尋技巧以及不屈不撓的性格再一次得到了回報，在八位候選人中，有兩位都是她找到的，這表示她至少有25%的機會獲得3.2萬美元的獎金（因為她在前20名候選人中找到了2名，所以她已經收獲了一筆獎金）。當我問她關于報酬的事情時，楊靜開始不接茬。她只是說：“我的目標是讓兩個人都能幸福?！?/p>

楊靜工作非常努力，她每天很早就去上班，晚上8點之后才回家，自己5歲的兒子只能讓婆婆照顧，有時為了愛情搜尋行動還要長期出差。楊靜在22歲時就結婚了，老公在35歲時開了一家貨運物流公司，但是在2009年破產了。自那以后，他就沒怎么工作了。

M先生的選擇

去年6月，M先生飛到成都跟三位當地的最終候選人見面。在乘坐電梯前往香格里拉酒店的大廳時，他緊張不安地擺弄著自己打了摩絲的頭發(fā)。他為此投資了50萬美元，是時候看看這錢花得值還是不值了。

他在成都最后見的是楊靜在面館碰到的那個女生。起初，一切看起來并不協(xié)調，不僅僅是因為雙方18歲的年齡差距。他幾乎知道她的一切：她的戀愛史、她最近要去讀研的決定、她父親在政府中的高位；她對他卻除了身高和體重以外一無所知，她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鉆石情緣公司只告訴她，他的凈資產超過了80萬美元。

這位年輕的女生嘗試讓一切都隨意一些，所以帶M先生來到了當地的一家四川菜館。但是M先生卻堅持要讓鉆石情緣的一名女性婚戀顧問陪同。在就餐的過程中，M先生一直局促不安地坐在一邊。據這位女性顧問說，M先生所坐的位置恰好能夠“更好地觀察那位女生的姿色、皮膚和牙齒”。

兩人在這種有點尷尬的氣氛中用餐，只有在婚戀顧問啟發(fā)下，才會偶爾交談一下。M先生顯然對于這位女生保護隱私的意識很滿意。當被問及父親的工作時，她說：“公務員”。他又問：“什么級別？”她回答：“管理層。”在M先生的再三追問下，她才最終承認自己父親是某政府部門的領導。她告訴M先生：“我的父親在我小的時候就教育我要保持低調?！?/p>

突然間，兩人變得十分般配，因為他們符合中國門當戶對的傳統(tǒng)觀念。一個富有的企業(yè)家跟一個政府高官的女兒有著相似的社會地位，而且兩人都很低調。

餐后，M先生取消了與其他候選人的約會，然后吩咐其顧問給這個政府高官的女兒買了一個Gucci的包作為禮物。差不多一個星期之后，M先生帶她去了海南一處奢華的海濱度假勝地游玩。兩人住在不同的房間里，當他們回來的時候，據說“兩人之間的關系還是很純潔的”。

楊靜對于自己成功地找到這個女生感到很滿意，但她希望兩人能夠盡早結婚，因為3.2萬美元的獎金對她的家庭來說意義重大。在短信以及電話交流之后，兩人又在北京見面了，然后前往四川西部的山區(qū)度了一次假。在成都，M先生拒絕了與女生父母的見面，而且也沒有陪她參加朋友的婚禮，而是一直待在酒店里。

兩人還沒決定結婚，但是他們之間一直有約會。楊靜說，M先生對于婚姻非常認真，他只是需要一點時間，畢竟，沒人會花費50萬美元而只是為了玩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