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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水

2013-04-29 03:46:09彭善良
關(guān)鍵詞:玄妙老羅過河

彭善良

河那邊來了女人,看著那浩蕩的水呆一會兒,就會朝這邊招手吶喊:羅大哥,有空么?老羅笑著回應(yīng):有空怎樣?沒空又怎樣?如果是熟人,那女人會一邊撒嬌一邊說,你曉得的,還故意問哪!老羅依舊笑著,我不曉得,你又沒給我說過。那邊就嗔叱:死老羅!我要過河。

老羅是個開朗而平和的人,西河兩岸認(rèn)得他的不在少數(shù)。他住在玄妙觀,正好在西河渡口上。渡口不擺渡,冬天有一座木橋,夏天被洪水沖跑了,就只有一個打赤膊的人來回背人過河。背人的就是老羅。所謂渡口,不過是人們的一種說法。這說法蘊含著一種期待,或是一種希望。也許古時候在這兒擺過渡?玄妙觀嘛,來往的香客多,據(jù)說香火很是旺了上百年。

玄妙觀現(xiàn)在也不是個觀了,建國之初打倒剝削階級,和尚道士也在其列,玄妙觀成了土改果實,老羅一家以及許多農(nóng)民便住進玄妙觀。這里山高水險,雖是道家的樂園,卻不宜居住。因為這兒沒有地下礦藏,沒有豐富的木材,沒有多余的糧食,也沒有反季蔬菜,實在沒有修一條路去的必要,就成了現(xiàn)代交通的死角。太窮了,人們就往外搬,或是投親靠友,或是小本生意,或是給人打工。歷經(jīng)二十多年,這里的人戶所剩無幾。老羅不走,一直背女人過河。先前的村委會很有人性的,每月給老羅補貼十塊錢,可是現(xiàn)在干部們也走了,老羅憑什么就能活下去呢?原因是他背人過河改了規(guī)矩,能掙些小錢。山里女人為了不讓皮肉外露,一般不涉深水,這就需要男人幫助。至于錢的問題,早已不是個問題了。這時有女人叫他,一看是個年輕的,就說:那——好好叫我一聲。

好大哥!

不行!

親親大哥!

哎,來了!

老羅就脫了衣裳,赤條條而又雄健地過河,走到女人面前,把臉伸去。女人不敢看他,紅著臉問他干什么。他提醒說:你不是親親大哥么?女人就好笑,一邊笑一邊給他一掌。不是真打,是做出有力的樣子,手快接觸到肉時就輕飄飄的了,貼到他背上,說,臉有城墻厚!然后,他就背起女人過河。女人雙膝并攏,跪到他的掌心里;兩手扶住他的肩,胳膊肘撐住他的背心。這是山里男人背女人的標(biāo)準(zhǔn)姿勢,避免肌膚接觸,也讓女人的敏感部位離開男人的身體。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老羅變壞了,背著女人在水里左一歪,右一扭,嚇得女人亂喊亂叫,再不敢矜持了,往下一趴,全身心都貼在他背上。身子貼著身子,一點縫隙都沒有,是他最來勁兒的時候。

那時節(jié)男人下河都赤膊條條的,女人們并不奇怪,只不過無一例外地都紅了臉,盡量不看他那個玩藝兒就是了。說是不看也不對,閃電般一瞥是必不可少的。曾有女人帶了孩子在河邊走,孩子問,那人的下身怎么會有一片黑煙?女人笑著,說那是棕樹皮。女人說這話時臉鮮紅,待走近了,并不是棕樹皮。孩子才曉得媽媽在撒謊,便說:媽媽,你不是說好孩子不撒謊么。

后來在外打工的女子多了,過河時堅決抵制老羅的原始和野蠻,老羅才穿了一條“搖褲兒”。所謂搖褲兒就是沒穿襯褲的空心大褲衩,可以明顯看到里面有東西在搖;本地又叫它“水褲子”——專門過河淘水穿的。當(dāng)然,有了搖褲兒也就沒小孩再發(fā)出驚奇的疑問了。

老羅第一次收費是下了很大工夫的,說,先交一塊錢!女人一驚,接著是受了侮辱一般,氣粗地問,沒規(guī)矩了?老羅心虛,卻氣壯,是守規(guī)矩了,如今干什么不要錢?黨員開會還要發(fā)錢呢,怎么就我還這么死相!吃沒好吃的,喝沒好喝的,要是我餓得踉踉倒,把你摔到河里去了,只怕我不得脫壺,你也哭不到個好腔哦!女人沒得好相氣,說沒得錢。老羅覺得人們一說到錢就沒得好相氣,也就火了,說沒得錢就自己脫褲子。一看那浩浩的水,女人不敢,卻仍不想交錢,便蔫聲蔫氣地說,親親大哥,我是真沒得錢呢?

莫發(fā)騷!反正就一塊!

兩塊喲?

兩塊呀?兩塊還好些,這可是你說的。

我給你做雙鞋墊子嘛。

莫賤,我又不是你相好的。

相好又怎樣?我不怕你倒怕了?

老子怕個屁!

那怎么不愿意呢?做鞋墊子不要工夫呀?

莫把老子當(dāng)黃昏,老子還趕過洋坪呢!一雙鞋墊子好幾塊,你會給我做嗎!老羅惡狠狠的,默一會兒,突然說不交也行。跟著又說,那就猴一盤兒。女人的臉剎那間成了紅布,也默一會兒,說,就交一塊錢,給你抓藥吃!

老羅笑了,說你還蠻會算賬嘛!打一陣嘴仗,送女人過了河,然后就發(fā)呆。想起女人送鞋墊子的話,神思飛揚起來,便望著浩浩河水大聲唱:

(唱)十指尖尖手扶我郎兒肩,

(白)莫賤!

(唱)有一句知心的話兒要對你言。

(白)有話就說嘛!

(唱)人家都說你我兩相好,其實哪有這個好姻緣。

(白)哎喲!

(唱)十指尖尖做了一雙鞋,

(白)給哪個做的?

(唱)自然是送給我的小郎才。

(白)何不送給我喲!

(唱)我也想送你一雙鞋,

又怕把你的名聲壞。

(白)哎喲!

見他娘的個鬼,哪個瞎了眼會給老子做鞋喲!他罵一句,嗤嗤地笑了。

開朗平和的老羅怎么就變得這么狠心和執(zhí)拗了呢?這是有原因的。某天夜里,他被人叫起,說要過河。到對岸一看,嚇得他喊天,竟是要他背一個死人!他連退直退,說你們也是男人,怎么不自己背呢?對方說,這不是漲水了嘛!再說,我們都是他的親人,按規(guī)矩是不能背的。老羅一想,是有這種風(fēng)俗,卻依舊不愿背,木在那兒。對方求了半天,他還是那么木著。對方就說,不讓你白背,給十塊錢怎樣?十塊!那時還沒得百元的票子,十塊就上頂了。看在錢的份上,只有背了。背死人不能像背活人那樣,是要把死人反著背的。如果跟背活人那樣,鬼魂就會附體。可是,那死人躬著,已經(jīng)僵硬,他背人也要躬著,卻是相反的躬;躬背對躬背,肯定不相生,只好到林子里扯了一根葛藤,將死人縛到背上,才勉強下了河。走到河中心,老羅感到死人在向一邊歪去,往上聳了聳,還是在歪。正覺得不舒服,那死人突然動彈起來,自己把位置擺正了。老羅嚇掉了魂,就往死里吼叫,吼聲一直沖到紫天云里去了。這一聲吼嚇壞了死者的親人,也跟著亂吼亂叫。大家相互驚嚇,滾的滾,爬的爬,鬧渾了一河水,泥水淋淋地過了河,癱到岸上歇了好久,才定下神。人家問老羅怎么回事,老羅說出原因。死者親人就笑了,說他看到亡人歪了,老羅背著怪吃力的,就幫助弄了弄,老羅就以為是亡人自己在動。誤會雖然解除,老羅還是為此歇了好幾天。幾天后老羅便在村里得樂起來,得樂是山里話,就是北方人說的得瑟。

據(jù)說玄妙觀有九十間屋,住了幾十戶,開放以來人們一邊拆屋一邊搬遷,又一邊塌,便只有兩三戶十幾個人了。十幾個人中把打工的一除,平素在家的人只有四五個人。一戶姓陳,夜里打魚,白天到鎮(zhèn)上賣魚,日夜看不到他的影子;一戶姓徐,病癱在床,有個蠻體面的婆娘,人到中年了,人們就叫她半老徐娘。徐娘為照顧病歪歪的丈夫一直在家,要不也進城打工了。徐娘比寡婦還寡婦,寡婦還有人打她的主意,徐娘連打她主意的人都沒有,家里有個活人子守著她呀!老羅想,徐娘真是蠢,不能把野男人引回家,可以主動出擊呀!

老羅這么一想,就上心了,怎樣才能把徐娘弄到手呢?老羅便問:徐家嫂子,你過不過河呀?徐娘把他瞟了一眼,嚇得老羅半天沒喘過氣來。過了幾天,終是抗不住,他又問:徐家嫂子你過不過河呀?徐娘又把他瞟一眼,還加上嗤的一笑,像是極看不起人的那種冷笑。老羅又嚇了一跳,做賊般逃了,心里在罵:真他媽一個寡婦相,難道她就是鐵打的!難道老子還怕了她不成!過了一天,他還是跑過去問:徐家嫂子你過不過河呀?

老羅,哪根筋不活泛了?觸了幾次霉頭,怎么不長記性呢?你天天就說這句話,什么意思?

這還不懂?你過河就講一聲,我好背你!

少來這一套,你哪根腸子幾個彎,我還不曉得么?想占老娘便宜不?

嫂子莫這么說,隔壁鄰居的,生意不成情意在嘛。說了這話老羅又要跑,徐娘叫住了。她怪聲怪氣地問:老羅多大了?老羅說:三十出頭,怎么樣?徐娘說:你說怎么樣?三十歲倒是成人了,是不是天天在屋里炕干鍋子,抵不住噠?老羅被逼上了巖,說不出話來。徐娘又問:你曉得我多大了?

這個我曉得,嫂子四十剛掛零。

男大十歲不為大,女在十歲做媽媽,你曉得不?老羅,叫我一聲媽!

老羅的臉上燒了霞,恨不得鉆地縫??删驮谀莻€晚上,徐娘進了老羅的屋。干柴烈火,老羅正烤得上勁,看到徐娘進來,高興死了。一男一女面對面,其實都明白。夜深了,老羅說要睡了,囑咐徐娘走的時候把大門閂好再走。就這么句暗語,兩人搞在了一起。老羅被折騰得一點兒力氣也沒了,才問:嫂子,怎么還是來了?徐娘說:兒啊,看你那個鬼樣子,老娘就心疼啰!觀里哪還有女人,只有我徐娘了。老羅,女人味兒如今你也嘗了,還是出門打工去吧。

我走了,你呢?

我給你守屋呀!你賺了錢回家,雀兒也好歸窩兒嘛。

那——除非嫂子和我一起出門。

真是個兒啊,哪有打工還帶個老娘的?

老羅一聽,不依了,又爬到她身上去。徐娘把他摁住,騰出一只手來撫摸他的頭。接著叉開五指輕輕梳起來。從額頭開始,一直梳到后頸窩;又從頭開始,一直梳到后頸窩。梳著梳著,老羅就平靜了,就迷糊了,就夢見了早已不在人間的母親……徐娘見他睡了,一翻身穿上衣服。老羅靈得很,出手就把她逮住了。徐娘小聲說:快放手,老娘屋里還有個祖宗呢!老羅氣憤起來,將徐娘拖到床上,惡狠狠說出一個主意,滅了他!怎么滅呢?是弄老虎卵子、三步倒,還是弄八棒頭呢?老虎卵子是一種野生草藥,有巨毒;三步倒和八棒頭也是一種野生草藥,有巨毒。徐娘身子一振,沒得話說,老羅也就不作聲了。

過一天,徐娘要到鎮(zhèn)里給丈夫買藥,背個背簍。老羅正在河邊鬼唱,見了她,想幫幫她,便說:嫂子,這么遠(yuǎn),我替你跑一趟吧。徐娘沒得好氣色:好是好,就怕吃了人家的八棒頭,接不上氣來了。老羅氣得牙癢,也只得壓住火氣,又說:那我?guī)湍阏湛粗旄纾悴挥眉?。徐娘說:哪敢不急喲,要是他胡里糊涂地吃了三步倒,沒得人收尸呀!徐娘接連兩棒,把老羅打啞了。

就從那天起,老羅心硬了,開始向過河的女人索取費用。不管對方是風(fēng)騷萬種的少婦,還是羞澀含蓄的少女,哪怕是掉了牙的老媼,他也是伸手要錢的。時間一長,習(xí)慣成自然,他只要把手一攤,女人也就乖乖地交錢。收了錢攢起來,看看滿一百了,他就笑嘻嘻地去找徐娘,就把錢交給她,要證明自己不是個壞人。徐娘冷冷的,說她不是妓女,把老羅搞得臉紅一陣又白一陣。錢沒送出手,老羅便涎了臉把她往屋里拖。徐娘把他一推,冷得人發(fā)抖,老羅就坐倒在地,想徐娘原是個不可強扭的瓜。老羅想說,錢是給老徐的,不是給你的,卻沒能說出口。老羅料想徐娘不會理他了,徐娘卻沒事一樣,該說說,該笑笑。

老羅覺得徐娘這人不可捉摸。

有一天,徐娘趕場,帶回一塊肉。她說家里的祖宗病成了糠殼子,倒是肉也離不得,酒也離不得。徐娘看到老羅咽涎水,就要他晚上去吃肉。肉是想吃,但不是豬肉。徐娘冷冷瞥一眼,老羅嚇住了,便趕緊調(diào)換話題,說她兒女們好,有孝心,要不誰養(yǎng)得起一個重病號啊?徐娘眼紅了,說她兒子有對象了,要存錢結(jié)婚;說她女兒已經(jīng)是人家的人——潑出去的水了;又說肉價漲了,吃不起了。老羅一笑,說是物價,不是肉價。徐娘說,不管是物價還是肉價,家里都撐不到幾天了;還是賣了煙火山上的木材,才支到今天的。

老羅無話可說,此后每背一人過河就多收一塊。過河的女人心生怨恨,就做點文章?;蛘f:多收一塊就填得平那個婆娘的無底洞么?黃里希昏的,兩個肉包子就把你打滾了,幾時你還要不明不白地死到人家手里的!這是在嫉妒徐娘;或過了河,在他身上使冷子刨一爪,咬一口,當(dāng)然不會下毒手,以下次還能請他背人為限。老羅吃些暗虧,只當(dāng)是螞蟻夾了的,嘿嘿笑,沒得法子,為了錢,也為了人,只有背起。

過了些時,徐娘慌慌地找老羅,幫忙把她家的祖宗送到鎮(zhèn)上去,說他突然不吃肉也不喝酒了;本來是想拖死算了的,又一想畢竟夫妻一場,不能太黑了良心。到了衛(wèi)生院,要交兩千塊的門檻費,徐娘就呆在那兒不聲不響了。老羅問了半天她才說話,就一句:原先不是九百塊的么?老羅明白了,要嫂子等會兒,立馬飛跑回家,把藏在墻洞里的錢往身上一統(tǒng),再跑向衛(wèi)生院,徐娘還在院門口發(fā)呆。老羅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病人入了院。離開徐娘后,他好像得了天大個寶,一路跳著一路唱著回了玄妙觀。又過些時,老羅熬不住到院里去看徐娘,卻里里外外不見影,一打聽,徐娘把丈夫弄到縣城火化去了。那一刻,老羅心里的一扇門訇然大開,只想喊,只想鬧。轉(zhuǎn)身他就追到縣火化場,人家告訴他,徐娘辦了喪事,死者的骨灰盒還存在那兒,人已經(jīng)走了。

徐娘遠(yuǎn)走高飛,老羅一等也不回來,兩等也不回來,就很憤怒和煩躁,在女人的面前也就很有些侵略性了。女人羞紅的臉和似露非露的乳溝,都成了他目光攻擊的目標(biāo),那么貪婪,一直盯得人家渾身發(fā)抖。有時把女人背到河心,他還會把欲望變成行動。畢竟生命比什么都重要,女人也會羞答答的任他胡摸亂撓。過了河,那就隨人家罵也好,打也好了。

目送女人們遠(yuǎn)去,他就在河邊發(fā)呆。

那天河里發(fā)洪水,老羅正發(fā)呆,忽然來個女人站在面前,嚇?biāo)惶?。這些時來,他老是會被人出其不意地嚇一跳。嚇過之后,他才過細(xì)看她。女人是城里人打扮,穿得不是很露,衣料卻薄得像蜘蛛網(wǎng)子,里面的東西便很生動;雙眼也好看,眉毛像彎彎的月;脖子間的皮膚細(xì)嫩得豆腐腦一樣,還有雪一樣白的胸脯。老羅逼著自己把心靜下來,用目光問:過河么?

哦,過河……老家有急事。

哪里人?也是出門打工的?

女人說出一個地名,在更加深遠(yuǎn)的山里。老羅背人是從不問人家從哪兒來,到哪兒去的。聽打工女說她在更深遠(yuǎn)的山里,就不相信。他以為玄妙觀就是這條路的盡頭了,重重疊疊的山,難道里面還有山么?打工女見他發(fā)呆,便撒嬌般跳幾下,雙乳跟著微微顫抖了。老羅被她的雙乳抖暈了,手指在屈伸,就想侵略它,但是手沒有伸出來,而是問:平岸的水,誰敢過?

我不敢,有大哥呀!打工女笑了。誰不曉得,要過河,找老羅嘛!

這么大的水,一般是不敢背人過河的。但老羅的腳板心有些癢,腦袋有些熱,說了一些自以為風(fēng)趣的話。他蹲下,打工女趴到他背上。打工女沒有說錢,老羅也沒有要錢。走到河中心,打工女把他扒緊了,說,好暈。

這里的河床很寬,洪水因而鋪得很開。對岸還在遙遠(yuǎn)的地方,洪水像黃湯一樣,沒有浪花,卻很急,齊頭并進地朝前方涌去,讓人感到身子似乎也要跟著涌動而去了,的確讓人眼暈。老羅壞笑起來,說你撐起來好些,這樣趴著多不好意思?打工女說,大哥,我快要暈死。老羅就把她的雙腿摟緊了些,激情也不由得升起來了。他想侵略她,便說,過了河,我們就猴一盤兒。

大哥別說了,我真要死了!

我只說要猴一盤兒。

別說話,我我我……

我只說要猴一盤兒。

好大哥——隨你的便……

這時正在河中心,那里的河床被人工掏出一條槽,是枯水季節(jié)放送圓木而掏的。老羅已經(jīng)忘了這條水槽,往前一探,腳下一飄,他們就一同倒在激流中飄走了……在水里折騰了多久,他們不曉得,只記得下水時太陽剛冒出山尖,現(xiàn)在醒來太陽已經(jīng)偏西了。首先是女人醒來的,一看已不知到哪兒去了;再看老羅人事不省的,搖褲兒也沒有了,身上青一塊紫一塊,肋下一條傷口像娃娃魚嘴那樣張開,就嚶嚶地哭了。老羅終是醒了,仿佛睡了一覺,慢慢睜開眼,望著藍天自語,不是說猴一盤兒嗎?我們猴過沒有?打工女老實地說,沒有猴。老羅嚇一跳,才曉得打工女還在身邊,許久又說:你才老實,要是我,早跑了。

大哥,不是不想跑,是怕你死了……

真沒猴呀?那我怎么比猴了還累呀?不猴就不猴,你哭什么?

大哥,都這樣了,你還猴?

老羅仿佛是驀地明白了,準(zhǔn)備坐起來??墒牵谂由碜訒r牽動了傷口,疼得他吁吁直喘,透不過氣來。他堅持坐起來,看一眼打工女,完全清醒了,也笑了:幸虧沒猴成,老天給我留了一條命;姑娘,你把衣服穿起來吧,這樣多不好。打工女往自己身上一看,嚇了一跳,竟也是赤條條的,就趕緊用雙手把乳房護了,才明白包包被水沖跑了,衣服也不知哪兒去了。跟著又哭起來,便訴說,一路沖下來,全都是大哥護著她,要不就沒命了……

唉,別說了,算我倒霉,你走吧。

大哥,你看我這個樣子,怎么走?

那——怎么搞呢?衣裳我是有,就是像油口袋,你敢穿不?

嗯,我聽大哥的。

天黑定時,兩人相互攙扶著回到老羅家。換了衣服,是老羅的,比油口袋還臟。打工女便問嫂子呢?老羅淡淡地說,死了。打工女再也不敢說什么了。老羅撐不住,往床上一倒,笑問,是不是舍不得我了?你看我一點兒力氣都沒得,猴也猴不成,還留在這兒干啥?打工女說,大哥,我?guī)Я舜蚬さ娜糠e蓄,被水沖跑了,想給你工錢也辦不到了。老羅說,那要什么緊?下次來時給我做雙鞋。打工女嗯了一聲,還是不走。老羅有些煩躁,我沒法動了,還要我送嗎?打工女望望門外漆黑的天空,沒有說話。老羅明白了,她不敢走夜路。接著,老羅閉上了眼睛。打工女默默地坐在床前,竟然發(fā)現(xiàn)他的眼角淌出一滴淚,在艱難蠕動。打工女小心地說:大哥,你有心事。這一提醒,好像打開了一道閘門,所有的魔鬼都撲到老羅心里去了,淚水便洶洶地蓋了下來。

打工女慌了手腳,連說莫哭莫哭;老羅笑笑,打工女才安靜了,然后叉開細(xì)長的手指,輕輕地梳理他的頭發(fā),從額頭往后腦梳去。她的手有些發(fā)抖,一邊梳一邊說,大哥,你也過得很苦。老羅任她梳理著,心里酸得很,想:小時候,老媽也這么給我梳過頭,后來徐娘也這么給我梳過頭……女人怎么老愛給男人梳頭呢?她不說話,手還在不停地梳。梳了好久,老羅竟然沉沉睡去。這一覺睡得很死,直到第二天大亮了才醒。他艱難地起床,打工女已經(jīng)走了。他隱隱覺得,打工女曾經(jīng)在他額頭上親過一下。屋里的火燃燒得正旺,火頭上吊著鍋兒,里面的稀飯煮得咕嘟咕嘟直響。老羅這才想起連打工女的名字都沒問過,茫然坐在那兒,好像丟失了什么……便哼唱起來:

(唱)十指尖尖手扶我郎兒肩,

(白)莫賤!

(唱)有一句知心的話兒要對你言。

(白)有話就說嘛!

(唱)人家都說你我兩相好,

其實哪有這個好姻緣。

(白)哎喲!

(唱)十指尖尖做了一雙鞋,

(白)給哪個做的?

(唱)自然是送給我的小郎才。

(白)何不送給我喲!

(唱) 我也想送你一雙鞋,

又怕把你的名聲壞。

(白)哎喲!

可是,生活還得繼續(xù),老羅依舊要到河邊背人。

過了一天,出事了。打夜魚的老陳風(fēng)一樣奔來,要老羅去幫忙打撈一具女尸,在玄妙觀渡口下游十來里的回水灣里。他說那具女尸在回水灣里打轉(zhuǎn),轉(zhuǎn)了一夜,害得他魚也打不成。老羅說:你是個水貓子,連個女尸也撈不起來呀?哪個相信!老陳露出恐懼的神色說:確實怪得很,一拉她一溜,一拉她一溜,把我會嚇?biāo)?。老羅趕緊跟他往下河跑,跑到上次老羅和打工女九死一生之后起岸的地方,心里就生出一個疙瘩。老羅二話不說,撲下水,并沒費多少力就把女尸撈起來了。老陳還在驚奇,怎么你動手她不溜呢?老羅黑著臉,把女尸擺到河灘上,呆了。女尸氣球一樣,腫得像廟里的十大天王,面目有些模糊,卻還能分辨。這人很有些像那打工女,老羅心里犯嘀咕,腿就軟了。歇了好半天,老羅說,把她埋了吧。老陳心里不愿意,也只能幫著老羅把她埋了。在那堆新墳前,老羅和老陳都很郁悶,都想急切分手,又舍不得分手。村里只有他們兩個人了,在一起尚可相互獲得一些溫暖,兩人就按捺住煩躁,有一句沒一句地聊。

她要過河,怎么不叫我老羅?

大概是看到這水不大,就想自己過吧。

老羅恨了一聲。

以后就好了的,我到鎮(zhèn)上賣魚,聽人講,這兒要修大公路。

放屁吧,一個屙屎不生蛆的地方,修啥路喲!

你以為修到玄妙觀呀?是修到后面老山里去的,還有幾十里。

哦——我以為玄妙觀就是天盡頭了。其實人家說過,里面還有人。我這人吧,就是不長記性。

你像死人一樣守在這老窩子里,哪曉得外頭的形式。去年子政府在老山里探到了大礦,不修路,那礦自己飛出去呀?老羅,等公路修好了,你也該歇歇了,老子也不打他媽什么夜魚了。

修路和打魚有啥關(guān)系?怎么就不打了?

打魚打到了女尸,你說這魚還打得么?

接著,老陳講述修路后的種種好處,講述山里的美好前景,就漸漸開朗起來,興奮起來。老羅受到感染,也跟著興奮了。沒有興奮多久,生活又回到常態(tài)。打工女的事對老羅刺激太深,他就漸漸淡忘了徐娘。每當(dāng)河邊有人呼喚,他會產(chǎn)生幻覺,以為是那個打工女來了。盡管每回都不是,但他心里已經(jīng)拿定主意,那具女尸不是打工女,當(dāng)時肯定是認(rèn)錯了。有了這一份期待,他也就快樂起來,踏踏實實地背人過河,反而沒興趣調(diào)戲女人們了。

一年之后,公路真的開工了,寂靜的玄妙觀峽谷喧騰起來。到處是臨時的住房,到處是機械的轟鳴,到處是來來往往的工人。孤獨的老羅經(jīng)常跑到大機械面前,一站就是老半天;有時也竄到工房里問這問那,工人沒空閑理他,他也能理解,又是一站老半天。在那些轟轟烈烈的日子里,不管他走到哪兒,他都覺得自己像個小爬蟲,不小心就會被人一腳搓了。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抑,感到自己沒得臉面,沒得地位,連一滴水、一粒塵埃都不如了。

公路一天一個樣,終于通車了。他深深吸一口氣,又重重地吐了出來,以為自己重新回來了,玄妙觀又成了他的天下。可是這一想法顯然是大錯特錯,他很快就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完全消失了。連過河,也沒人找老羅了。他跩到河邊,似乎在回憶遠(yuǎn)古的過去。眼前已沒有滾滾洪水,河床顯得很窄,流水清凌凌的,歸到中心的水槽中撒著歡兒朝前去了。河流在這兒來個大轉(zhuǎn)彎,兩頭都被大山遮擋了,他能看到的河段其實很短。他甚至無法想起轉(zhuǎn)彎前的河道是個什么樣子,也想不起轉(zhuǎn)彎后的河道是個什么樣子了。他在這里背過許多女子過河,背上似乎還有余溫。背過誰,是怎樣背的,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F(xiàn)在,女人都不見了,為什么會離他而去?也不大明白……他不知怎么就哭了。淚水沛然如雨,鋪滿了他的臉。他一哭,山巒模糊了,河流模糊了,玄妙觀模糊了,渡口也模糊了……

天天在河邊歪著,徐娘沒有來,打工女沒有來,連打夜魚的老陳也不見了。

惟有那座公路橋臥龍般橫陳于河道。

某一天,他離開了渡口,跑到公路橋上歪著,望著不絕于路的大卡車朝老山里開去,又望著大卡車從老山里不絕于路地開出。對于每輛車他都會張開大嘴,傻傻地笑,那嘴就沒法合攏。但是,對于過路的客車,他會怒火燃燒,撿起路上的石子實施攻擊,砸得車廂嘣嘣響。司機發(fā)現(xiàn)了,會停下來和他理論。他只會傻傻地笑,那是理論不清的。曾經(jīng)被他背過的女人會勸說司機,把他的從前講一遍,引得車上的人們大笑不止。司機說一聲瘋子,也就算了,絕塵而去。后來,他嫌用小石子砸車不過癮,就搬起大石頭,一攆老遠(yuǎn);結(jié)果是追不上,石頭也扔不遠(yuǎn);有時那石頭還砸了自己的腳,便抱起腳唉喲唉喲的一叫半天。

再后來,有人把他的情況反映到鎮(zhèn)里,鎮(zhèn)里派人把他弄走了,交給養(yǎng)老院。他在養(yǎng)老院也呆不住,偷逃了好幾次。每次被人找回,都痛打他一頓。問他為什么要偷逃,他就怒吼:老子要把那座橋炸了去!結(jié)果,那座橋依舊在,而他卻死在玄妙觀下面的那個回水灣里,不知泡了幾天幾夜。

老羅死后不久的那個年關(guān),打工的人們螞蟻搬家似的回了玄妙觀。這些見過世面的人忽然組織起來,大鬧鄉(xiāng)政府,質(zhì)問修路時為什么不通知他們,為什么沒得土地征用費。鄉(xiāng)政府一推六二五,讓他們?nèi)フ业V山。礦山說,土地征用費一次性付給政府了,別在這兒胡鬧;還放狗子咬,放保安人員打。春節(jié)前夕,公路被挖出大坑小坑,橋梁上的欄桿無一幸存。于是,公安出動了,逮了十幾號人。這些人無一例外地說,他們不會干這種違法的事,都是瘋子老羅干的。公安兩眼一抹黑,找了許久也沒見到老羅,便下個通緝令了事。其實老羅已經(jīng)死了,可惜通緝令不能到達冥界,老羅便一直在老林里安然地躺著。

老羅死了,死后還背了個毀壞交通的罪名。老羅享年三十六歲。雖說年輕了些,但是,在這個齡段死去的人其實不少。比如周瑜三十六歲,岳飛三十九歲,鄭成功三十八歲,霍去病僅僅只有二十三歲……

對于歷史而言,老羅是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的人物。老羅之死自然無法進入史冊。是故,為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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