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智勇 張冀 陳可辛
第一章 夢的起源
美國!我要去美國!去改變世界!
1
“千萬別跟最好的朋友開公司?!蓖蹶栃禄楦醒院蟀攵握f了些什么,成東青完全記不得了,只記住了這一句當(dāng)著滿堂賓客說出來的讓他感到一陣陣銳痛的話,或者,這些都是有預(yù)兆的,只不過成東青一直在回避,或者說逃避去面對。
王陽、成東青和孟曉駿認(rèn)識得有二十多年了,一起合伙創(chuàng)辦“新夢想”也有十七八年了,可他在婚禮上,說出這么一句有些后悔共同創(chuàng)業(yè)并暗示分道揚(yáng)鑣的話,成東青即使將百般滋味都咂摸一遍,也咂摸不出和這句話一樣的味道來。
孟曉駿給了成東青一個美國夢,美國夢牽引著成東青認(rèn)識了蘇梅,而蘇梅實實在在地導(dǎo)致了“新夢想”的誕生。
當(dāng)年,一起上學(xué),一起泡妞,一起做夢,一起創(chuàng)業(yè),一起挨窮,一起發(fā)財,一起成功……成東青和王陽、孟曉駿已被業(yè)內(nèi)稱為完美無缺的鐵三角,是他們精心哺育了如今的“新夢想”??墒牵蹶栐诮Y(jié)婚的大喜日子里,卻說出了意味著要拋棄“新夢想”、背棄兄弟之盟的話。
刺痛——深深的刺痛,已貴為中國“留學(xué)教父”的成冬青有一種被回憶出賣的劇痛感。
猶記得第一天踏進(jìn)燕京大學(xué)門檻的光景……成東青的傳奇從此開始。
那一天,天很藍(lán),正是陽光最好的時候。
成東青作為一個復(fù)讀了兩年,連續(xù)參加了三次高考,才得以高中的大齡農(nóng)村土鱉青年,背著巨大的包袱行李,站在宿舍樓下,由衷地感嘆,燕京大學(xué)果然是個學(xué)習(xí)的好地方。
看,連示愛都得是英文的、名家的——這是后來孟曉駿告訴成東青才知道的,還得聲情并茂地背誦出來。
好吧,作為一個因為英語成績太差,從而導(dǎo)致前兩次落榜,最后不得不硬生生將整本英語詞典背下來的土鱉,成東青表示:很有壓力。
2
“When we two parted”
(昔日依依別)
In silence and tears,”
(淚流默無言)
王陽一手扶著欄桿,站在三樓窗外的小花臺上,對著樓下路過的不知道哪位女生深情款款地,恨不得將心肝兒掏出來似的,
“Half broken-hearted
(離恨肝腸斷)
To sever for years.…”
(此別又幾年)
樓下經(jīng)過的女生們紛紛嘰嘰咯咯地笑著跑開了,成東青左右張望了好幾回,才在樹下發(fā)現(xiàn)真的有一個女生停住腳步,仰起頭來看王陽。
王陽顯然得意非凡,“詩意”越發(fā)勃發(fā),隔著兩層的高度,連身子也俯下來,似乎這樣就可以拉近一點距離,更完美地表達(dá)出拜倫情詩的含義:
“If I should meet thee
(多年離別后)
After long years
(抑或再重逢)
How should I greet thee?
(相逢何所語)
With silence and tears.”
(淚流默無聲)
眉目陽光,姿態(tài)帥氣,英語流暢到無以復(fù)加的地步,好吧,還很風(fēng)騷。這就是成東青對王陽的第一印象。
3
不過,這個印象很快就被孟曉駿打破。
“兄弟,大中午的都在睡覺呢,別犯病了。”孟曉駿從四樓探出腦袋的時候,這尊容實在不符合他的家學(xué)背景,倒是安撫了成東青的心,就這蓬頭垢面,一副剛從被窩里鉆出來的樣子,土鱉成東青也能收拾得比他精神。
“兄弟,大中午的,別做夢了?!蓖蹶柺裁慈耍M是隨便誰一句話能夠消停的?拉足身條抻長脖子仰著臉盤,對著孟大才子吊兒郎當(dāng)?shù)鼗亓艘痪洹?/p>
誰都沒想到這一句話最后產(chǎn)生的蝴蝶效應(yīng),竟然深遠(yuǎn)到二十多年后的美國證券交易所。
“Idiot.”這是孟曉駿罵的,這個成東青知道,背過,白癡嘛。
“Asshole.”這是王陽罵的,成東青也知道,背過,呃,不是什么好詞。
“Merde.”(法語,屎)
“Vas te faire enculé.”(法語,去你媽的)
“Mistvieh.”(德語,屎)
“Misthund.”(德語,畜生)
“Stronzo.”(意大利語,混蛋)
“Morti toi.”(意大利語,去死吧)
“癡線?!保ɑ浾Z,神經(jīng)?。?/p>
“撲街?!保ɑ浾Z,去死)
4
好吧,后面跟出來的這一串顯然體現(xiàn)了他們被錄取的西語系的最大特征,成東青惡狠狠地琢磨了半天,也沒弄明白到底有幾國語言,宿舍樓里已經(jīng)開始叮叮咣咣地摔盆子、摔碗了,表達(dá)著午睡被打攪的憤怒。
孟曉駿顯然也被王陽的三不著四觸怒了,探出身子惡狠狠地加了一句:“孫子!”
“你大爺!”王陽不甘示弱。
Sun Jean?成東青被之前的那串完全弄不明白的單詞弄得有點暈乎,站在樓下陷入苦苦的詞匯搜尋當(dāng)中。
樓上卻不客氣了,抄了飯盆、勺子、碗,開始上演全武行。
王陽顯然是孫猴子,閃轉(zhuǎn)騰挪,躲避四面八方紛紛來襲的各式“暗器”。
孟曉駿轉(zhuǎn)眼間成了菜園子張青,一言不合,就咄地發(fā)出一枚不銹鋼圓勺鏢。
“嚴(yán)禁持械斗毆!”宿管大爺中氣十足的一聲巨吼才將成東青從鏢林箭雨中解脫出來,池魚哀嚎了幾聲都沒能阻止的“斗毆”終于消停了下來,成東青腦門已經(jīng)被砸得青腫,鋪蓋背包臉盆水瓶滾了一地。
“不好意思啊?!泵蠒则E也反應(yīng)過來誤傷了圍觀群眾。
王陽倒瀟灑,翻過欄桿直接從花臺上跳了下來:“哥們兒,對不起,沒事兒吧?”一彎腰的當(dāng)口,長發(fā)拂過成東青的臉,遮去了大半陽光。
等到孟曉駿下樓幫“傷患”扛行李,王陽已經(jīng)“主動”請纓,幫忙去打了壺開水算是賠罪,一路晃晃悠悠提到成東青宿舍,沖著扛大包的孟曉駿齜牙咧嘴地笑:“不打不相識啊,兄弟。”
喝著酒的時候,成東青的那點子復(fù)讀奮斗史就被扒得底兒掉了。
5
“哈哈哈,這就是你認(rèn)為的最好的方法?哈哈哈”王陽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這世界上還真有你這種傻人,難怪會傻呵呵地站在那里挨砸,哈哈哈。”王陽捶胸頓足的模樣簡直要把心肺都笑出來,“背下整本詞典?你還倒背如流呢吧,來來來,哥哥我考考你,那誰,詞典呢,來一本?!?/p>
“自己拿去,你爺爺沒空?!泵蠒则E顯然還藏著對王陽的氣,扯過啤酒瓶,直接對嘴喝了一氣,遞過去給成東青,“喝,別理那個高山族,Not our kind heart will beifferent.”
好嘛,成東青就算喝得再醉,這句話也聽明白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p>
“王陽是外國人?”成東青瞪著一雙醉眼歪過去看王陽,嘴里念叨著,看上去確實呆氣十足。
“高山族!高山族!知道么!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啊,阿里山的少年壯如山,安……安……安……”王陽也不找詞典了,湊到成東青耳邊可勁兒嚎了一嗓子,差點被孟曉駿的拳頭砸到鼻梁。
“安什么安,高山族,我看你是泰山族!人猿泰山的泰山族!就為了留個長發(fā),撒這么大的慌,你也不怕等學(xué)校查清楚了把你勸退!”孟曉駿吼了回去?;旧先魏稳烁蹶柦佑|,都能被他那一身的憤青氣質(zhì)刺激到,難以克制地嚷上一嗓子。
自從成東青的高考史被王陽那個大嘴巴傳出去后,成東青就背上了“二東子”這個代表著傻氣和憨氣的綽號,直接導(dǎo)致了二東子先生慘淡的大學(xué)愛情生活。
成東青知道自己的大學(xué)生活來之不易,要不是自己給族長、村長們磕了那么多的頭,老媽給叔叔、伯伯們行了那么多的好,成東青別說來燕京大學(xué),就連復(fù)讀,都沒可能,成東青很清楚。
“知道孟曉駿為什么端著那張臭臉嗎?”王陽一手提著熱水瓶,一手勾在成東青肩上,長頭發(fā)扎成馬尾拖在脖子后面,腳上的拖鞋踢踢踏踏的,擱到大街上就是一二流子造型。
6
作為兄弟,王陽和孟曉駿的“歷史”對成東青來說,也不是秘密了,只不過,不同的是,作為聰明人,王陽和孟曉駿的那點“歷史”是靠他們倆相互揭發(fā)扒出來的,和成東青這種,就差沒交代當(dāng)初磕了多少個頭才得以復(fù)讀的“二東子”不是一回事。
“為什么?”成東青這兩天也跟他們熟了,雖然還是有點內(nèi)向害羞,但至少不用非要喝點酒才敢講他那一口帶著濃重鄉(xiāng)音的普通話了。
“那孫子想考清華——理科,被他爹死押著考了燕京西語,他最后半年都沒復(fù)習(xí),憋著要復(fù)讀呢,誰知道還是被錄了,你說他郁悶不郁悶?不過我看他也是讀書讀傻了,答題的時候直接交白卷不就鐵定復(fù)讀了,哪至于要上了燕京還扮憂郁呢!”王陽一說到孟曉駿的痛處,嗓門就不自覺地高了八度,帶著幾分揭人瘡疤的得意,所謂一山難容二虎,一個傻子只能襯托一個聰明人,在成東青面前,王陽和孟曉駿那就是天生的冤家對頭,怨不得王陽啊。
“王陽……”成東青的反應(yīng)頗為奇特,不像王陽那么幸災(zāi)樂禍,也沒有為孟曉駿惋惜心痛,倒像是背后說人壞話被逮住了的難為情。
“嗯?”王陽向水房張望了一眼,“快點,那幫孫子要下課了,趕緊的,晚了又得排長隊?!闭f完就想扯著成東青跑。
“剛才孫子說誰呢?”成東青沒扯動,孟曉駿倒是來了,剛下課,提著熱水瓶也往水房去,還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語句陳述得十分自然。
“孫子?孫子在哪?”王陽什么人,怎么可能上這種惡當(dāng),一轉(zhuǎn)臉就端上了笑容,“曉駿打水哪?這么早就下課了?今兒上的啥?比較文學(xué)?”
成東青背后說人被活逮,臉一直紅到脖子:“對不起啊,曉駿,剛才,剛才孫子說你呢?!?/p>
“嗯,果然是孫子在說我。怎么,孫子,爺爺這么惹你惦記?”
王陽氣得兩眼發(fā)直,一直走到水房門口才緩過勁來。
“東子,和別人背后罵我孫子……你懂的。”孟曉駿塞過熱水瓶時相當(dāng)坦然,一點不好意思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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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我錯了,成東青默默地接過熱水瓶。
“東子,你故意給我對頭遞話茬擠兌我是孫子……你懂的?!蓖蹶柈?dāng)然也不會客氣,理所當(dāng)然地抱著胳膊站在了樹底陰影下。
好吧,還是我錯了……成東青認(rèn)命地抱著三只熱水瓶,默默地排隊,默默地打水,心道: 雖然苦,但笨人跟著聰明人混總還是比較有前途……我懂的!
“嗨,《The Rise of Modern China》看過嗎?”斗嘴一戰(zhàn)得到最終勝利的孟曉駿沒那么小氣,主動和盤剝東子的地主二人組之一王陽搭話,其實拋開互相占不到便宜這一點,他和王陽還算是志同道合頗有共同語言的那一類。
“廢話,1970年的初版?!睕]有幾斤幾兩,能好意思在燕京西語混?王陽撇嘴。
孟曉駿笑了,沒出聲,嘴角一抿,有些壞壞的,總讓人覺得那里面帶著高傲的輕蔑與不屑:“我有最新的第三版。”
王陽兩眼一瞪,噎在那里沒吱聲,孟曉駿又接了一句:“我親戚剛從美國帶過來的。”好吧,孟曉駿還算善良,沒問“想看嗎”之類的屁話。誰不知道孟曉駿的書是絕不外借的,這么炫耀,簡直就是無恥!
王陽忿忿地,成東青拎著三只熱水瓶走到樹下,奇怪著兩個地主的斗雞氣場,正琢磨著到底是趕緊溜以免遭池魚之殃,還是勸解兩位地主大人放下人民內(nèi)部矛盾,突然就被王陽勾住了脖子,笑嘻嘻地問:“東子,告訴哥哥,你最想去哪?”
其實王陽不比成東青大,但是,地主二人組說了,人的大小,那不是以生理年齡來界定的,而是以心理年齡。好吧,成東青雖然沒搞明白,為什么大了兩歲的自己要叫王陽哥哥,但是也沒反對王陽自稱哥哥,因為反對也沒用。
“最想去哪?”成東青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孟曉駿,有點怕踩了哪位地主的雷,想了半天,還是打算實話實說,“天安門,行嗎?”后面兩字聲音很輕,帶著點息事寧人的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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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證明,誠實的孩子雖然好,但是,還是要吃虧的。
“天安門?哈哈哈……”王陽爆笑,就連孟曉駿也沒忍住,撇過臉去,憋得臉上都抽筋了。
“我的二東子哎,你去北京城滿大街問問,現(xiàn)在啊,十個里邊兒有九個半都想去美國!”王陽的話恨不能達(dá)到振聾發(fā)聵的效果,扯著成東青的耳朵嚷嚷,“剩下的那半個啊,只能是你這樣從原始社會剛出來,下山時后腦著地的?!?/p>
好吧,成東青沒打算對王陽毫不掩飾的嘲笑糾結(jié)——其實是沒怎么理解那句嘲笑。
美國?美國很好嗎?
孟曉駿很快就給了成東青答案。
燕京的孟曉駿,從來都是眾人矚目的中心,男的,女的,崇拜者無數(shù)。
孟曉駿最慣常的狀態(tài),是坐在眾人中心,由一大圈像成東青這樣用崇拜目光注視著的人圍著,再由孟曉駿的青梅竹馬——良琴坐在一旁彈奏鋼琴,或者放一點流行音樂的磁帶做背景,大家聽孟曉駿讀書,讀沙翁,讀泰戈爾,讀海明威,讀托爾斯泰,讀大小仲馬,也讀威廉·曼徹斯特的《光榮與夢想》。
“首先讓我明確地說,我堅決相信,我們惟一引為恐懼的只是恐懼本身,一種無名的、喪失理智的、毫無道理的畏懼心理。它能把我們搞癱瘓,什么事也辦不成,使我們無法由退卻轉(zhuǎn)為進(jìn)攻?!泵蠒则E即使引用名人說過的話,也能讓人覺得他才是原創(chuàng),那種氣度和自信,簡直讓人折服。
成東青照例給孟曉駿續(xù)上水,用王陽的話來說,這種拍孟曉駿臭馬屁的事,只有二東子做得妥帖自然,沒有一點難為情和不好意思。
孟曉駿從來不會因為同學(xué)伺候自己而有任何拘謹(jǐn),端起茶水時的泰然,讓人覺得,這種光芒四射的人物,即使把他捧到云端當(dāng)成神明供奉著,也只是恰如其分。事實上,成東青心里也一直把他捧在那個高度。
9
“今天就到這里吧?!泵蠒则E喝了口水,勾起嘴角的一絲笑意,將眼神掃過凝神沉思的同學(xué),“作為今天聽我讀書的代價,我有一個請求?!泵蠒则E頓了頓,帶著點神秘的笑,帶著點認(rèn)真的堅定,“請你們用一個詞來形容我們這代人?!?/p>
“追趕?!?/p>
“理想?!?/p>
“自由?!?/p>
“懷疑。”
“沖動?!?/p>
“霸蠻?!?/p>
“孤單?!?/p>
“渴望真誠?!?/p>
……
成東青殷勤地給孟曉駿續(xù)著水,仿佛同學(xué)們的討論與他無關(guān),這種具有總結(jié)性的重要發(fā)言,成東青一向覺得和自己這個“二東子”不搭界。
“東子。”孟曉駿嘴角的笑意勾到最大的時候忽然消失,“你坐下來,你也說說?!?/p>
10
“我?”成東青甚至緊張地左右張望了一下,才確定孟曉駿說的是自己,捧著熱水瓶局促地坐下,“我……”今天放的明明是溫柔和思想并重的蘇芮的歌,不是趙傳的勵志篇啊,很丑很丑的小小鳥也需要發(fā)言?
“你認(rèn)為呢?”孟曉駿問,“用什么詞來形容我們這代人?”
收錄機(jī)還在那里咿咿呀呀地唱:親愛的小孩,今夜你有沒有哭……
成東青有些茫然,認(rèn)真地想了好久,猶豫了一會兒,才張嘴輕輕地吐出:“多災(zāi)多難?”
好吧,二東子說得讓人嬉笑真的不是他的錯,根本就是孟曉駿不該問他。
孟曉駿從來都那樣容易掌控氣氛,只需要一句話,立刻就讓大家把成東青拋出的笑料忘卻。
“你們想過沒有,在這兒,我們總是談?wù)撝汲薄⒅髁x、方法。為什么?因為我們希望找到一個現(xiàn)成的答案,希望有人能告訴我們應(yīng)該怎樣去生活。”孟曉駿總有辦法,把簡單的詞語組合到一起,弄成不簡單的語句講述出來,讓人震撼,除了點頭贊同再陷入沉思,別無他途。
收錄機(jī)已經(jīng)換了一首歌,不再是悲切慈愛的小孩,可成東青依舊茫然。
孟曉駿卻很清醒:“其實,沒有人能告訴我們應(yīng)該怎樣去生活,我們只能自己去生活,我們自己問的問題,也應(yīng)該由我們自己來回答。所以,我們這一代人,最重要的是——改變。改變身邊每一個人,每一件事,而唯一不去改變的,是我們此時的勇氣。如果我們能做到這一點……”
孟曉駿的話配合著蘇芮一聲聲的吶喊,一直敲入成東青的腦海:“誰能告訴我,誰能告訴我,是我們改變了世界,還是世界改變了我和你!”
“是我們!我們將改變世界!”孟曉駿已經(jīng)站了起來,揮著手,身后的陽光余暉映照著,像極了云端俯視眾生的神明,“我們,將改變世界!”而改變世界的地方,就是美國!孟曉駿只把這個秘密告訴了成東青,換來頂禮膜拜一般的崇拜。雖然不久之后,成東青就知道,這個秘密,也就是成東青認(rèn)為是秘密而已,但孟曉駿的偶像地位從此根深蒂固,無法撼動。
美國!我要去美國!去改變世界!成東青從此融入了燕京。
第二章
兄弟,那是只有自己才能欺負(fù)的!
1
日復(fù)一日的打水、上課、自習(xí),對于成東青來說,是最幸福的事。
雖然因為口語的濃重鄉(xiāng)音被貶去了差班,照樣不妨礙成東青追隨孟曉駿的腳步。
孟曉駿上課,成東青上課;孟曉駿自習(xí),成東青自習(xí);孟曉駿去圖書館,成東青去圖書館;孟曉駿看原版電影,成東青看原版電影;孟曉駿打羽毛球,成東青打羽毛球;孟曉駿跑步,成東青跑步;孟曉駿約會,好吧,這個成東青實在跟不了,只能也去女生樓下轉(zhuǎn)悠兩圈,看看有沒有希望緊跟偶像步伐也去約會,雖然結(jié)局不曾改變,成東青不是無奈地抱著熱水瓶趕緊打好水,就是抄起掃把給偶像和王陽兩個地主打掃寢室,再不然就是去水房給地主們洗衣服。
就這么任勞任怨的長工,地主王陽還要嫌棄:“你說說,你說說,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孟曉駿?是頭發(fā)比他短,人不如他帥,還是腦子沒他聰明?你怎么就這么黏他?改明兒你也崇拜崇拜我,讓哥哥也好好做回偶像,找找感覺?!蓖蹶栕炖锏鹬桓H鈼l,坐在桌子上,邊嚼邊看著成東青忙碌。
“腳?!背蓶|青的掃把揮過去,伸到桌子底下,認(rèn)真地打掃著犄角旮旯。雖然王陽有許許多多的毛病,可是誰也無法否認(rèn)王陽的魅力,他可以輕易地讓一個陌生人迅速稱兄道弟,也可以讓一個女生立刻賜予姓名、電話以及家庭地址,更可以讓二東子在被人嘲笑時瞬間扭轉(zhuǎn)局面。
論辯論口才、強(qiáng)詞奪理這點本事,也就在孟曉駿那里占不著什么便宜,旁的人,哼,王陽什么時候敗下陣過?兄弟,那是只有自己才能欺負(fù)的,打開門,哪個敢打上門來試試?王陽兩個字絕不是吃素的。這一點,就連成東青也清楚得很,要不,為了那倆地主掄拳頭的時候,成東青怎么從來都如此狠絕?
“走,東子,哥哥領(lǐng)你吃烤鴨去!”王陽勾著成東青的脖子,夾在腋下,半拖著,甩掉成東青手里的掃把,“成天做這做那的,人還以為我虐待兄弟,哥請你吃頓好的去,就當(dāng)是慶祝哥成人物了?!?/p>
2
這事成東青知道,“美國之音”的記者Lucy在燕京大學(xué)轉(zhuǎn)悠了幾天,最終選中了王陽這個偽高山族偽前衛(wèi)叛逆者作為采訪對象,拍攝地點就選在了蔡元培校長的銅像前,那一天的陽光,比成東青進(jìn)校的時候還要好,周圍的草坪和樹蔭底下站滿了人,崇拜、羨慕、驚訝、嫉妒、不屑、憎恨……不一而足,成東青就坐在離王陽最近的拍攝死角,手里卷著一本《時代周刊》雜志,默默地看著他。
王陽說過,“美國之音”就和《時代周刊》一樣,有著相同的巨大影響力。
“哥從今往后就是人物了!”王陽這么說的時候,除了成東青沒人信,包括他自己。
除了善于破壞燕京的規(guī)矩,孟曉駿是絕對沒看出王陽到底哪里算得上一號人物,跳跳舞、泡泡妞?留著頭發(fā)冒充高山族?還是違反規(guī)定接受采訪?也就是成東青才相信王陽滿嘴跑的火車,說什么那是因為Lucy慧眼識珠,而不是因為沒人敢違反校規(guī)。
當(dāng)然,即使孟曉駿揭穿了王陽的丑惡嘴臉,還是沒能遏制住成東青仰望地主王陽的視線。
“你們怎么看待美國?”Lucy這么問的時候,成東青也在問自己,不過,琢磨再多遍,和王陽的回答比起來,還是顯得那么傻氣十足,沒有半分瀟灑和個性。
王陽說:“其實中國人對美國是友好的,比如說給你們起的名字,美國——美好的國家。聽聽我們怎么稱呼其他鄰國的,老撾,柬埔寨,爪哇,菲律賓……”
成東青真的有仔細(xì)去圖書館查過“爪哇”到底是不是不丹的別稱,可惜無果。不過這絲毫不影響成東青對王陽回答的佩服,充了年輕人的機(jī)智和得體,語言大方揮灑自如,充滿吸引異性的荷爾蒙。顯然,Lucy也是這么想的。
要不然她怎么會笑得那么燦爛地繼續(xù)問:“你的父輩們也這么認(rèn)為嗎?”
成東青覺得這個問題比較傻,簡直就是廢話,父輩,那時候還是處于階級斗爭的年代吧?且不說美國援助了老蔣的那些武器、彈藥最終都射向了如今的父輩們,光是資本主義這一條原罪,就足以讓人畏如蛇蝎。
3
美國,那是改革開放之后才成為淘金的夢想之地的。
“尼克松在1972年說過:‘我們沒有理由做敵人。我們都不尋求控制對方。我們都不想控制對方。你不覺得他講話的口吻就像在談戀愛嗎?”王陽嘴角彎起的弧度,足以將任何一個涉世未深的姑娘勾走,長發(fā)飄散著,在微風(fēng)中輕輕飄過兩絲垂在眼角,讓人瞬間就聚焦在那一雙深情而誘惑的眼眸里。
“尼克松像在談戀愛?我看是王陽那小子在泡妞?!泵蠒则E的點評總是最犀利刻骨的,一句話就扒了王陽的羊皮,將他的狼心赤裸裸地拎到陽光下面暴曬。
“喂喂,有你這樣的嗎?吃人嘴短啊,一只烤鴨都塞不住你的嘴!”王陽拿筷子敲著碗抗議,一副恨不得撲上去把孟曉駿吃下去的烤鴨都摳出來的樣子。
“真相總是殘酷的?!泵蠒则E一點也不客氣地卷了兩片烤鴨,吃完了拿出手帕擦擦指尖上不小心沾上的甜面醬,十分的斯文,繼而慢悠悠地說:“因為真理總是赤裸裸的。王陽,也就是多虧你我才明白,對姑娘的追求,那就是真理啊?!?/p>
成東青狠吞了一個卷,趕緊接話:“曉駿說得對,我媽說過,這世上所有的關(guān)系,都是圍繞男女關(guān)系展開的,男追女,那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說著,還湊過去,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王陽的臉色,問:“這是真理,對吧?”一臉求表揚(yáng)、求夸獎的傻樣,看得王陽一陣哆嗦。
“靠!”王陽低罵一聲,這倆人的配合越來越默契了,一個應(yīng)該是真聰明,一個似乎是真傻,偏偏能搭出哲學(xué)大師都破不了的圈套。王陽確實對金發(fā)碧眼的Lucy表達(dá)了一下真理,哦,不止一下,是自從采訪之后一直在表達(dá)。不過,兄弟之間,至于這么抽筋扒皮的嗎?“留點face會死??!??!?。 ?/p>
“別啊了,嘴張那么大,整只烤鴨都塞得進(jìn)了,趕緊吃完趕緊回去,我還得和良琴去外語角練口語呢?!泵蠒则E塞過一個饅頭,堵住王陽張了半天也沒發(fā)出聲音的嘴。
“趕緊滾你的,我有東子陪著,不稀罕你!”王陽叉著孟曉駿的后脖子頂回去,“別把老子的發(fā)型弄亂,回頭綠卡飛了你就只能以身相許了,哥哥我吃虧點,就不計較你是個公的了?!蓖蹶栂騺砩洳患?,任何束縛對他來說,都不是束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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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嫌我是公的我還嫌你丑呢,就你這發(fā)型,街上隨便拉個流浪漢都比你個性,也就勉強(qiáng)能走個野獸派?!泵蠒则E趁勢站起,邊拿外套邊說:“行了,東子,我先走了,回頭記著架這個瘋子回去,這人可是連吃甜面醬也能醉的。Bye……”
“甜面醬也有度數(shù)?糟糕,我吃了不少,不會醉吧?”成東青愣了好半天,直到孟曉駿都搭公交車走了,王陽的氣也消了,才瞪著大眼睛,把憋了許久的問題問了出來。
“說你傻你還真癡呆上了,二東子唉,你別是拿了別人的錄取通知書混進(jìn)燕京的吧?”王陽笑罵著呼了一巴掌,蓋在成東青腦袋上,“那孫子憋著壞損我呢,你還幫腔,總有一天我得掐死你!”
“哦?!背蓶|青其實就是腦子有點直,不會兜三拐四地繞著彎罵人,當(dāng)然也對這些文字游戲理解無能,二十年后,成東青回想起來,還是覺得這真的不怪他傻,只能怪地主二人組太聰明了。
不過,成東青倒是確實一直沒弄明白,明明只需要四個字:你大爺?shù)?,就可以完全表達(dá)清楚的事,為什么聰明人非要用幾十上百個字,甚至上千個字來表達(dá)?甚至更簡單的也有,北方“靠”南方“干”全國通用就是“操”,罵遍全國也夠用了的三個字,上可罵皇帝,下能罵草民,可以罵人,可以罵物,可以發(fā)泄情緒,可以羞辱對手,真真萬金油的幾個字,偏偏就有人發(fā)展繁衍出那么多篇幅和種類來,分場合、分對象、分事情地區(qū)別運(yùn)用,罵完了對方還得人想半天才能明白他罵的是什么,多累多沒效率啊。
要是孟曉駿不是和良琴一起去的英語角,成東青多半是要跟去的。
不過有時即使孟曉駿跟良琴在一起,成東青也會看看孟曉駿的臉色,琢磨一下這是上小課還是公開課,要是公開課,不好意思,牛皮糖成東青必定會比牛皮癬還根深蒂固,死死地巴在孟曉駿身邊。沒辦法,孟曉駿就是成東青生命中獨一無二的偶像。
“比單詞量?”“怎么比?”孟曉駿心不在焉地問。他的詞匯量是西語系的巔峰,輕易沒人敢挑戰(zhàn),但成東青這個背下一整本詞典的二愣子就是喜歡一次又一次地挑戰(zhàn)這個巔峰。對孟曉駿來說,看原版書有時候也枯燥,國外的親戚來得太不頻繁,每次帶的書都太少,以孟曉駿的速度,兩天看一本,一個月,怎么也已經(jīng)看得滾瓜爛熟,就連雜志的目錄和出版社信息也熟讀幾遍。偶爾來點有趣味無懸念的比賽,孟曉駿還是相當(dāng)有興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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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譯英?還是同義詞?”成東青自信滿滿地問,因為他也有贏的時候,雖然那真的非常非常少。
“要不,反義詞?”成東青又小心翼翼地加了點難度,漢譯英有四成贏的把握,同義詞有三成,反義詞的話,一成算不算把握?
“No problem.”孟曉駿習(xí)慣性地聳聳肩。同樣的動作,由孟曉駿做來,倒是少了王陽的那分吊兒郎當(dāng),多了一分高貴的淡定氣度。
單詞比賽,尤其是單詞狂人“二東子”的比賽,必定是看客滿堂。
別誤會,絕大多數(shù)西語系的學(xué)生都是當(dāng)免費(fèi)搞笑片看的。窮學(xué)生嘛,那個年代遠(yuǎn)沒有今天那么多的娛樂方式,能出校園花錢看電影、看戲劇的畢竟少數(shù),都是窮學(xué)生。
像成東青這樣,除了學(xué)費(fèi)、生活費(fèi)全部靠借之外,連當(dāng)年的復(fù)讀費(fèi)也還欠著的,并不少見。
“今天人怎么這么多?”良琴微微皺眉,公共教室雖然并無限制,但是五十人的教室擠進(jìn)百十來個,用今天的話說就是爆棚了。以往孟曉駿的粉絲們雖然狂熱,也沒見這么熱情萬丈的。良琴狐疑地看了看成東青,這是她第一次圍觀西語系久負(fù)盛名的“東駿賽”。
“開始開始!”有人忍不住喊。
“二東子,來一個!”起哄的從來就不缺。
“東子,挺住!最少兩百個”,這里面不排除別有用心的等著幸災(zāi)樂禍的。
“曉駿加油!”粉絲團(tuán)照例是在的。
一片亂哄哄的嘈雜聲,把成東青的耳朵都吵紅了,轉(zhuǎn)頭問孟曉駿:“要不要換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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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曉駿剛一聳肩,想說,“我隨便”,就發(fā)現(xiàn)成東青的眼里雖然有難為情,卻沒有任何退卻的意思,話到嘴邊,就變成了:“這里蠻好,這么多會講英語的觀眾,正好當(dāng)做提前去美國被圍觀了?!?/p>
良琴在,孟曉駿的比賽理所當(dāng)然是她當(dāng)考官的,出題人是觀眾,隨便誰都可以把單詞寫在紙條上遞給良琴,讓她讀出來,再由比賽的兩個人各自在黑板上寫,然后一起念出來。
良琴的聲音輕柔溫婉,悅耳至極,聽她念單詞,是一種享受,像是午后的甜點,美味而愜意。
孟曉駿的口語當(dāng)然更標(biāo)準(zhǔn),祖上三代都是留美的博士,家傳的絕學(xué),甚至比老師還要標(biāo)準(zhǔn),就憑那一口流利的美式口語,孟曉駿的褲下之臣遍及西語系內(nèi)外。
偏偏白天鵝當(dāng)中混進(jìn)了一只黑色的生物,孟曉駿優(yōu)雅如小提琴的聲音里,混進(jìn)了破塤一樣不著調(diào)的雜音,不但不能襯托良琴的溫婉、孟曉駿的優(yōu)雅,還徹底將孟曉駿的語調(diào)“裝飾”成了奇怪的調(diào)子,該上去的時候下來,該下來的時候上去,仿佛東陽鬼子喊口號似的,僵硬而肅殺,即便是情意綿綿的詞匯,也念得比“八格牙路”還要粗魯。
臺下的訕笑漸漸蔓延,傳染成一片,良琴的臉漸漸紅了。
成績比優(yōu)班生還好的差班生果然威力非同凡響,讓人不能直視。
孟曉駿卻猶如世外高人般不為所動,念完單詞就微笑著淡定自若地看向良琴,等她說下一題,好像和那只叫聲古怪、姿勢僵硬的黑天鵝同臺競技,是一件相當(dāng)自然并且優(yōu)雅的事。
幾十個單詞過去,成東青的緊張逐漸消失,動作慢慢協(xié)調(diào)起來,有時候甚至能比孟曉駿先一步寫出來,然后再大聲地念出來,鏗鏘有力。
“又輸了吧?”王陽每次都這么幸災(zāi)樂禍,“孟曉駿那是從娘胎里就學(xué)的英語,你能跟他比嗎?你沒看咱系除了想泡他的,就你一個傻乎乎地敢湊上去找虐。不過,我還是得說,東子,咱別跟妖怪比妖法,你跟那些個正常人比比,我看你一個個把他們斬于馬下之后,還有誰敢笑話你是日本人!”王陽橫肘,做了一個兇猛的斜劈動作,仿佛這么來上一下,就可以把那些趁他忙于泡妞之機(jī)而譏笑成東青的人統(tǒng)統(tǒng)砍成兩段。
7
“也沒……那什么……”成東青憨笑兩聲,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事實上這次可是拼到了同學(xué)們都沒詞,用現(xiàn)拿的詞典翻著考才輸?shù)?,絕對算得上是雖敗猶榮。孟曉駿說了,那是因為成東青背的詞典不對,得背牛津的才行。
成東青小心翼翼地翻著邊都卷沒了的詞典,湯漬、飯漬、小孩的涂鴉,甚至連尿漬都有。這陪伴了他五六年的詞典,還是村長看在成東青終于考上燕京大學(xué)的份兒上,才當(dāng)成禮物,沒再要回去的,哪里比得上孟曉駿那本厚厚的、嶄新的牛津英漢雙解詞典。
成東青見過,孟曉駿請他到家里玩的時候,爬上梯子到書架最上層拿下來過,成東青光是看那龐大得堪比圖書館的藏書量和整齊劃一的書目架子,就眼饞得傻在那里挪不動步了,等到孟曉駿遞過詞典示意他翻翻開開眼界的時候,更是恨不得哈喇子都流出來。
“曉駿?!背蓶|青沒來由的緊張,舔了幾次嘴唇,還是期盼著問:“能不能……”
孟曉駿仿佛知道他要問什么,抬了抬眉,伸出一根修長的手指,輕輕撥弄著書頁、扉頁。
成東青低頭,一方鮮紅的印章,端端正正地蓋在上面:曉駿藏書 謝絕外借。
"Sorry."成東青記得當(dāng)時孟曉駿是這么說的。
"It doesn't matter."成東青回答,孟曉駿不但沒嘲笑他的鬼子口音,還帶著他念了幾遍標(biāo)準(zhǔn)發(fā)音,成東青終于將尷尬輕輕地掩去。
“拿去背吧,下次給我好好地贏一場,讓那些狗眼珠子都掉出來?!蓖蹶栐疫^一本牛津,一副怒其不爭的模樣。詞典不如孟曉駿的版本新,但好歹是牛津了,成東青兩眼放光,“反正我現(xiàn)捧著一本活詞典,用不著這種死物,你是沒我那么好的艷福了,就把我的二房給你過過癮,別劉備借荊州啊?!?/p>
王陽什么時候晃出去的,成東青絕對沒看到。牛津?。∵@可是牛津詞典!成東青恨不得不吃不喝不拉不撒不睡,日夜抱著把它背下來。背到腦子里,這詞典就誰也拿不走了,成東青認(rèn)為這是他最好的保有詞典的方法。這年頭,問西語系的人借老婆都容易過借牛津詞典。成東青懂的。
第三章
大學(xué)時代,可以什么課都不修,但是,戀愛課必定是要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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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xué)時代,可以什么課都不修,但是,戀愛課必定是要修的,明的也好,暗的也罷,單相思互愛戀,無論被安排在了哪一個課堂,終歸是要走上一遭的,要是精力足夠像王陽似的,還能來回溜上好幾圈。
成東青畢竟也是少年心性,也有動情之時,懷春之日,尤其那兩位風(fēng)姿招展如草原大樹的惹眼地主,每日里不斷地攜伴行動,更是狠狠地刺激著成東青的神經(jīng)。
兄弟固然可以一起讀書、一起打球、一起喝酒、一起睡覺,甚至一起罵娘??尚值懿荒芤黄鸹ㄇ霸孪?,不能一起捉著小手軋著馬路體味甜蜜蜜、美滋滋的味道,更不能親個小嘴,貼個臉體會小鹿亂撞的刺激。
成東青無數(shù)次不情愿地夾在王陽和Lucy之間,充當(dāng)那個“采訪”的大幌子,直到功成身退。
"Our generation desires all things American. Comparatively speaking, we also have a better understanding of you."王陽又一次拎著成東青“陪”他“接受采訪”,照例是王陽和Lucy互動,成東青充當(dāng)活動布景,兼端茶送水,還能主動及時地幫忙撿個乒乓球,遞塊毛巾什么的。
我們這代人渴望美國。相比之下,我們也更了解你們。王陽說的其實有很多人都贊同,包括譏笑王陽約會的孟曉駿。不過Lucy顯然不這么認(rèn)為。
"Do you think we don,t trulynderstand you?"
一般這種難得的標(biāo)準(zhǔn)英語對話時間,成東青都會不由自主地跟著小聲重復(fù),反復(fù)地念,反復(fù)地模仿,嘴唇一動一動的時候,連著手腕也不自覺地跟著一起做出半個揮乒乓球拍的動作,仿佛不把所有動作都做上,學(xué)的語言也會跟著打折。
2
“Americans even believe that we have to play a few rounds of ping-pong before we can get down to business.”王陽不無嘲笑,聳肩攤手的模樣和美國電影里做鬼臉無奈狀的黑人沒多少表情上的差別。自從莊則棟、丘鐘惠之后,中國的乒乓以霹靂之勢開始席卷乒壇,當(dāng)紅的蔡振華、施之皓更是將中國乒乓球在外國人眼中樹立了近乎妖魔化的地位,仿佛中國人在跟別人談任何正經(jīng)事前,都要來打一局乒乓球。
"Ha,is it not like that?" Lucy顯然也是持有這種誤會,成東青機(jī)械地左右擺動腦袋,看著乒乓球過來又過去,噠噠地敲擊著臺面。
王陽是橫拍,與世界潮流同步,和大部分直拍的同學(xué)有著涇渭分明的路數(shù),別有一番瀟灑,不過王陽的重點不在乒乓,也不在美國人對中國人有多了解,更不在于Lucy的采訪:"As for me,I've seen over a hundred Hollywood films. I have a deep understanding of all the intimate facets of the American kiss."(就我而言,我看過上百部好萊塢電影,我對其中所有的美式接吻都了如指掌。)
一百種!一百種接吻方法!成東青完全被震撼了:這得看多少部美國電影才歸納總結(jié)得出來啊?一百部?開什么玩笑,成東青沒少跟著孟曉駿看原版電影,也沒見幾種啊。
"Wang,quotingy our newspapers,practice is the sole criterion for understanding the truth."(王,用你們報紙的話說,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Lucy早就在這一次次超級主動配合的采訪中,領(lǐng)悟了這個長頭發(fā)中國男人的暗示。論主動性,還是美國人更領(lǐng)先一點,至少不會光是坐而論道,因為她明白實踐才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
好吧,你倆眉來眼去地調(diào)情,為什么每次都要拉上我成東青做電燈泡?別人夾在一對兒當(dāng)中的好歹還能當(dāng)個炮灰。成東青倒好,干脆只是個純活動布景,說不說話,是否移動,和事態(tài)發(fā)展沒任何關(guān)系,也沒人在意。
活動布景當(dāng)多了,電燈泡當(dāng)久了,就算遲鈍如成東青,也終于醒悟過來:與其坐而論道,觀摩愛情,不如也去選修一下,積攢點學(xué)分,要是能一次過,不需要補(bǔ)考,自然是再好不過的。
遇見蘇梅,是偶然也是必然。
成東青能在數(shù)萬學(xué)生的燕京大學(xué)里,在同一個時刻——漆黑的夜晚,同一個地點——已經(jīng)閉館的圖書室,遇見這樣一位,和自己一樣偷偷進(jìn)入學(xué)校圖書館,卻不是為了偷書的人,是不是就是命中注定?
3
要不是因為受了王陽的刺激,看了一場活春宮,成東青才不會丟臉地流淚。更不會聽到偶像之神的指引。
“我只會為一件事哭,就是當(dāng)我登上《時代周刊》封面的時候?!?/p>
“當(dāng)美國總統(tǒng)?只有這個我做不到,但不是我的錯,因為我不是在美國出生。”
孟曉駿的高度顯然超出常人,成東青如醍醐灌頂,瞬間徹悟:我要成為孟曉駿那樣的人!所以呆愣愣地發(fā)下四年看完八百本書的宏愿想來也是理所當(dāng)然,孟曉駿家堪比圖書館的藏書量,對成東青而言無疑是一種座右銘。
八百本,孟曉駿幫他算過,一年兩百本,扣除寒暑假期間的圖書館閉館日,成東青每天至少得看完一本,不劍走偏鋒,根本不夠時間。要不成東青也不至于需要這樣半夜三更地潛入圖書館,點個蠟燭就為了多看一點書。
王陽為此還為兄弟做出來巨大犧牲,使出無往不利的美男計,幫他騙到了圖書館管理員的鑰匙。
所以說轉(zhuǎn)角遇到愛,成東青在王陽放浪的感情生活的陰影下一度懷疑愛情,差點就此斷送了也找一個女朋友的念頭。卻在不經(jīng)意的路口,遇上了一生的女神。
女神穿著當(dāng)?shù)淖盍餍械陌椎姿樗{(lán)花布裙,黑直的長發(fā)用一塊白手絹隨意地扎著,微弱的燭光映照下,眉目如畫,溫暖而恬靜,楚楚可人。
蘇梅聽到響動只是輕輕抬眼看了成東青一眼,成東青抱著一大摞計劃看的書,看著蘇梅發(fā)呆,很憨實的一只呆頭鵝,沒任何危險性,蘇梅無聲地低下頭繼續(xù)看書,燭光易逝,對于蘇梅來講,這一兩眼的時光,都是浪費(fèi)。
成東青猶豫著,要不要打個招呼,嘴唇動了半天,還是選擇與蘇梅相鄰的桌子邊坐下,像蘇梅一樣,點上蠟燭。然后將找出來的書篩珍珠似的整理一遍,在筆記本上認(rèn)真地列好閱讀計劃,每一本書名后面都標(biāo)注著預(yù)計讀完的日期,然后把今天要看的書挑出來,其余的都碼到了書架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
4
夜深的時候,總會有許許多多的蟲子,唧唧吱吱地叫喚著,聲音透過重重的書架,伴奏似的映襯著平穩(wěn)輕柔的呼吸,讓人心沉靜下來,無比安定。
有書有光有安寧,甚至還有佳人在旁,成東青的讀書效率變得更加高。常年養(yǎng)成的背詞典的習(xí)慣,已經(jīng)讓成東青足以做到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當(dāng)笨鳥先飛之后,飛得熟練了,也總是可以熟能生巧的。
成東青翻到書本的三分之二時,旁邊那團(tuán)溫暖的燭光開始搖曳起來,沒有風(fēng)卻忽閃忽閃地,抖得成東青眼花了一下,轉(zhuǎn)臉望過去時,那團(tuán)燭光已經(jīng)滅了,蘇梅淹沒在黑暗中,依舊一言不發(fā),只依稀聽得見輕柔的呼吸,以及成東青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咚——,隨著黑暗中的蘇梅站起,走過來,心跳聲變得更加頻密。
古人說,想讀書而自家沒有燭火的時候可以鑿壁偷光,但此時蘇梅有另一個選擇,只需要走過來,到成東青身邊坐下,就可以充分共享僅剩的一支蠟燭。
蘇梅坐到了成東青身邊,一言不發(fā)攤開書,安靜地一如剛才,相識的機(jī)會稍縱即逝。
成東青僵硬著,佳人與書不可兼得,到底先看哪樣,實在不好抉擇。
前一半的書,成東青只用了三分之一根蠟燭。可沒等成東青把剩下的那一半看完,蠟燭就已經(jīng)完全燃盡,只留下桌面上的燭淚見證了剛才的邂逅,帶著余溫,仿佛成東青熱烈燃燒過的心,在蘇梅離去之后依然溫?zé)嶂?、柔軟著,輕輕一摁,就是一個深深的印跡。
成東青相信深夜圖書館之約是絕對是命運(yùn)的暗示,但他沒告訴王陽和孟曉駿。一方面是因為那倆人確實分身乏術(shù),忙著泡妞、學(xué)習(xí)、參加各種講演、聽各大教授的公開講座。另外一方面,是成東青憨實的心眼里僅存的那點自知之明:告訴他倆,不是被嘲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就是被那倆人給勾走了心中所愛。
一起看書的日子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頻繁,成東青已經(jīng)摸清楚蘇梅來圖書館看書的規(guī)律??梢赃@么說,只要他想讓蘇梅見到自己,那么蘇梅就一定不會孤單。
5
可惜成東青還是沒有膽量表白,只敢在蘇梅回去的時候跟在后面。蘇梅騎車,他也騎車;蘇梅下來推,他也下來推;蘇梅從食堂門口繞一圈,他也跟著繞一圈。成東青跟得光明正大,無畏而執(zhí)著。
“別跟著我?!碧K梅其實早就發(fā)現(xiàn)成東青的“跟蹤”了,這么毫不掩飾的跟蹤,全燕京也就成東青做得出來。
成東青被猛然掉轉(zhuǎn)車頭沖過來的蘇梅嚇了一跳,一緊張,什么話都沒說出來,跟蹤的反倒被被跟蹤的嚇著了,二東子有些著惱地看著蘇梅跨上自行車,鴿子一般飛著離去。
成東青確實算得上癩蛤蟆,尤其在蘇梅這只白天鵝的映襯下,更加顯得灰頭土臉,不堪入目。法律系最有名的大才女,追求者可以排到后海去的蘇梅,怎么可能站在連普通話都不標(biāo)準(zhǔn)的西語系差班同學(xué)的身旁?成東青連起碼的門檻都沒達(dá)到。
現(xiàn)實是殘酷的,可成東青無法克制地出現(xiàn)在蘇梅的附近,扮演著遭人譏諷的丑角,默默地登場,默默地謝幕,卻換不來女主角哪怕一眼的正視。
無論是深夜宿舍拐角的路燈下,還是周日清晨未名湖畔的石頭旁,成東青總是盡職地扮演著那只癩蛤蟆,誠懇而盡責(zé)。
"When the Constitution was written,no one would have imagined that we would someday get most of our news from television and radio reports."(當(dāng)我們的憲法寫就的時候,沒人能夠想見有一天我們獲取新聞的方式會是來自電視和廣播。)當(dāng)蘇梅用標(biāo)準(zhǔn)的口語念出這個段落時。成東青知道,他徹底陷落了,他另一個需要頂禮膜拜的神祇產(chǎn)生了。
地主二人組終究還是知道了成東青光榮的明戀史。
“去追!”在王陽看來,天下沒有追不到的姑娘,只要掌握方法。
孟曉駿深深地看了成東青一眼,想了想,半信半疑地問:“真喜歡?”
“嗯?!边@次,成東青倒交代得快,一點猶豫也沒有。
6
“信我嗎?”孟曉駿的眼神堅定而富有穿透力,成東青覺得自己心底的所有念頭都被他看穿了,除了點頭什么都不會,“信就聽我的,我告訴你怎么去追?!泵蠒则E一字一句,深沉而肯定。
“不過結(jié)果如何,我也不敢保證,只能說,你聽我的,成功機(jī)率最大?!泵蠒则E邊說邊放開抓著成東青肩膀的手,換上了一派輕松的模樣。
成東青被勒令不許再變態(tài)狂似地跟著蘇梅,甚至連晚上的“圖書館之約”也不能去。
“你追蘇梅,那是以卵擊石。但哥哥我就是要幫你創(chuàng)造奇跡?!?/p>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懂嗎?”
"Know ourselves and know yourself! Come on,baby,跟哥哥聽法律系的課去!”
成東青被“做出了巨大犧牲”的地主二人組揪著去了法律系。今天的公開課是法律系一位老教授講的“今日美國講座”,座無虛席。王陽不得不發(fā)揮情圣本色,換來了三個靠前排的位置,攬著一臉不好意思的成東青,大馬金刀地坐下。
“為了幫你泡妞,哥哥我這回可是犧牲大發(fā)了?!蓖蹶枆涸诔蓶|青耳根語重心長地講,“好好聽,回頭把法律系高嶺之花拿下!”
周圍瞪過來幾雙責(zé)備的眼神,成東青趕緊正襟危坐,認(rèn)真地注視著頭發(fā)花白的老教授,一臉的忠厚勤奮?!懊绹姆N族歧視永遠(yuǎn)不會消除,為什么?”老教授是法律系出了名的脾氣溫和,慈眉善目得讓人看著歡喜,“因為美國白人的種族意識不會消除。40年代,美國人說德國人冷血;60年代,美國人反過來夸德國人冷靜,建設(shè)國家有效率。說到黑人呢,如果黑人是在白人住區(qū)有房子,常常會遭到白人的打砸襲擊。電梯間里,如果一個白人看見三個黑人男子同時走進(jìn)來,這個白人會在電梯關(guān)閉前的一瞬間逃出電梯間。在白人眼里,黑人永遠(yuǎn)是懶惰、無知、野蠻的種族?!?/p>
7
老教授講得慢條斯理,倒是淺白易懂,難怪經(jīng)常有別的系的學(xué)生過來旁聽,成東青那張永遠(yuǎn)也藏不來事的臉,立刻寫上了金光閃閃的“原來如此”四個大字,一副癡呆相。
孟曉駿看了成東青一眼,有些后悔帶他來參加這種洗腦課,有點不耐煩起來。王陽也是一臉不屑,屁股扭了半天,還是忍耐著。
老教授繼續(xù)侃侃而談:“在美國華人總算聰明勤快吧,可他們又說華人搶走當(dāng)?shù)鼐用竦墓ぷ鳈C(jī)會,開餐館制造噪音、污染空氣……”
“不好意思,請教您一個問題?!泵蠒则E終究還是沒忍住。他平日里盡管理智冷靜,但在兄弟受到洗腦時,實在無法坐視不理,教授正想點頭示意孟曉駿繼續(xù),孟曉駿就點了個炮仗,“教授,您,去過美國嗎?”
后面這句話,孟曉駿是一個字一個字念的,聲音清楚響亮,發(fā)音標(biāo)準(zhǔn)清晰,就連剛才還在睡覺的同學(xué)都揉著眼睛驚訝地“啊”了出來。
教授,您,去過美國嗎?成東青瞬間驚醒,立刻將崇拜的目光投向孟曉駿。
老教授目瞪口呆。他的課,從來沒人這么帶著一點質(zhì)問的口吻提過問題,他當(dāng)然沒去過美國,一屋的學(xué)生統(tǒng)統(tǒng)安靜下來,寂靜得如同外太空。
“教授,您從書里看來的美國,我有理由懷疑。”孟曉駿的風(fēng)采和帥氣,從來都在他的口才上,風(fēng)度翩翩、自信滿滿,“筷子不會知道菜的味道,除非你自己去嘗?!泵蠒则E的話刻薄而又犀利無比,直直地刺向老教授。
王陽忍不住吹了聲口哨,充滿調(diào)侃和不屑,這是對兄弟的聲援。
“你們是哪個系的?”老教授脾氣再好,也有點端不住了,向前走了一步,扶著講桌,看著孟曉駿問。
孟曉駿從來不會被人帶偏話題,他的目標(biāo)向來明確,路徑也非常清晰,繼續(xù)道:“據(jù)我所知,所謂American dream,就是在夢想面前,人人機(jī)會均等。全世界只有美國能做到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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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教授聽了嗤笑出來:“年輕人,too young.”年歲大的人,總是有些福利,在他說不過你的時候,他可以憑借他的年紀(jì),用一句“你還太年輕,不懂這里面的奧妙”來獲得扳盤的機(jī)會。
孟曉駿又豈會如他所愿:“老師,我一定會去美國,I will find out by myself!”孟曉駿已經(jīng)相當(dāng)不客氣了,從教授直接換成了老師,并且從位置上站起來,擺出離席而去的慨然姿態(tài)。
王陽和孟曉駿都站起來了,成東青當(dāng)然也不好繼續(xù)坐著,畢竟那倆人是為了陪他才來的,不共進(jìn)退就太不是東西了。
“坐下!”一聲怒喝從前排傳來,大約是老教授的親傳子弟,從孟曉駿提問開始就憋著火,看見他們?nèi)齻€站起來要離開,立刻站起來,炸出一聲怒吼?!芭??”孟曉駿擰著眉毛,一副你是不是智商有問題的表情看著那個炸刺的花短褲。
“聽完再走!”花短褲堅決表示要捍衛(wèi)教授的尊嚴(yán)。
“你誰???”王陽毫不示弱地調(diào)侃。
“他是我的老師。”
王陽笑著低聲對成東青說了句,“瞧,親衛(wèi)隊來了,”然后又向前兩步,不無譏諷地說:“哦!我看出來了。”話音中帶著再清晰不過的嘲笑,那絲鉤針一樣的笑意,扯住了人的臉面,狠狠拽下來,徹底點燃了火藥。
“媽的,這幫孫子!事師長貴乎禮也。這他媽什么世道?給我打?!被ǘ萄濓@然文武雙全,罵完娘還能掉書袋,掉完書袋還能捋袖子。
子曾經(jīng)曰過:敵眾我寡,寡人先溜。王寡人和孟寡人被成侍衛(wèi)保護(hù)性地推了一把,在成侍衛(wèi)忠心耿耿地護(hù)駕下,從汪洋一般的敵人中戰(zhàn)略性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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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東青揮舞著書包,沒兩下就被蜂擁而上、義憤填膺的法律系男生扯下,摁在地上飽以老拳。
可憐的老教授只能徒勞地拍著桌子,高喊:“不要打架!不要打架!”
教授的高喊如同他的講課一樣,流于形式毫無效果,回過身來拉成東青的王陽和孟曉駿一樣不能幸免地掛了一身彩。
“東子,我看太迂回的以你的智商也弄不來?!泵蠒则E躺在地上喘著氣,聲音冷清,“我看明天咱還是換一個戰(zhàn)術(shù),來點直接浪漫的?!?/p>
成東青痛得沒能說出話來,臉上卻一直掛著被疼痛扭曲的笑,這個時候想的最多的不是蘇梅,而是作為這倆人的兄弟,他成東青這下子是絕對夠格了。
“這幫孫子!”王陽還有力氣罵,“仗著人多勢眾欺負(fù)老子!還有那老頭,仗著手里每年白送給那幫孫子的學(xué)分,竟然對爺爺動手!”
直接點的方式,成東青想,是什么呢?
第四章
一個母親花二十年時間讓他的兒子長大成人,另一個女人只需要用20分鐘就可以讓他變回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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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王陽攛掇著拿報紙剪了個帶著“LOVE”字樣的窟窿,好不容易黏成燈罩,成東青慌張得像一只被趕著上架的鴨子,被王陽頂上宿舍拐角那盞路燈的電線桿,而連孟曉駿那個平時高貴得不屑討好人的家伙,這次也遠(yuǎn)遠(yuǎn)地站出去望風(fēng),專等蘇梅一到,便吹口哨示意電線桿上的呆頭鵝套上燈罩。
蘇梅來了,燈罩套上了,地面上映出碩大的“LOVE”,成東青猴在電線桿子上,看著蘇梅,只覺得今晚的風(fēng)也特別涼爽,沁人心脾。
蘇梅低下頭,習(xí)慣性地翻書包找書,可惜,今天從圖書館出來沒能外借,蘇梅和路燈的約會便失去了意義。
直到蘇梅走進(jìn)宿舍,都沒發(fā)現(xiàn)今夜的地面上,有為她而來的浪漫告白,更別說回頭看一眼那電線桿上快要風(fēng)干的成東青。
“這將是一場持久戰(zhàn),最重要的戰(zhàn)術(shù)是死纏爛打,消耗對方,最后敵疲我打?!蓖蹶柦乐鴮W(xué)生食堂的夜宵這么說。
孟曉駿沒吃,不過也點頭表示贊同。
成東青卻仿佛沒聽見,一直悵然地看著女生宿舍的方向,仿佛多看兩眼,他心中的女神就能從宿舍里飛出來,像七仙女兒那樣落到他的面前,告訴他,癩蛤蟆也是可以吃到天鵝肉的。
王陽出的第二招據(jù)說百試百靈,是追求愛情的必勝法寶——奪路告白。
為了成東青的順利求愛不出岔子,王陽甚至不辭勞苦,一改王某人示愛的隨機(jī)性和浪漫性,設(shè)計了詳細(xì)到成東青走路的具體線路的完整方案甚至還考究地論證了告白時的朝向和陽光的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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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梅被成東青約出來的時候,穿著一身運(yùn)動服,顯得特別有朝氣。
船是事先約好的,王陽前一天還陪成東青彩排了一遍,該劃到哪個四不著邊的位置,該轉(zhuǎn)向哪個可以襯托出成東青濃眉大眼的角度,該用什么語氣說出哪幾句話……王陽都一一示范過。
“你說他會不會stage fright?”王陽眺望著遠(yuǎn)處湖面上的成東青,戳了戳孟曉駿。
孟曉駿躺在石上讀尼采的《The Will to Power》(《權(quán)力意志》),連眼皮都沒抬就說道:“Robert Frost(羅伯特·費(fèi)魯斯特)說過,一個母親花二十年時間讓他的兒子長大成人,另一個女人只需要用20分鐘就可以讓他變回傻瓜。他需要的只是這個過程,走過一次,就好了?!?/p>
王陽若有所思,看著成東青沒出聲。
夕陽讓人的眉目漸漸溫暖起來,成東青的嘴唇動了動。
王陽激動地站起來:“嗨,他說了!”
孟曉駿倒似乎有些意外,放下書看過去。
成東青緊張了老半天,直到陽光將蘇梅的陰影打到自己的臉上,才使勁握住自己的手說下去:“你不答應(yīng),我就拉你一起跳湖?!毖凵窭锏膱?zhí)著和兩手不自覺的發(fā)顫顯得無比悖逆。
蘇梅依舊那么高傲,面無表情地看了成東青一眼,轉(zhuǎn)身一言不發(fā)地躍入湖水,魚兒一樣地游走。
湖水那樣清澈,清澈到讓成東青清楚地看到了蘇梅的無視和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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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東青不會游泳,只能傻愣愣地站在船頭,看著高傲的白天鵝從癩蛤蟆身邊游走,從頭至尾,甚至沒有說一句話。
高傲的白天鵝甚至已經(jīng)算仁慈,才賞給癩蛤蟆這么一個婉拒,再好的可愛寶典,那也得看使用的人是誰,成東青絕望了。
王陽正式帶著Lucy參加同學(xué)聚會的時候,孟曉駿告訴成東青,“蘇梅病了,傳染性肺炎。沒有人敢去看她。你也不許去。”
癩蛤蟆的機(jī)會總是這樣具有戲劇性,成東青拿半個月的伙食費(fèi)換了一兜水果去了醫(yī)院,瞞著孟曉駿和王陽。
“滾!”蘇梅看見門口的癩蛤蟆時,終于對成東青說了第二句話。
成東青帶著幾分背詞典的倔強(qiáng),跨入傳染病房,向前走了幾步。
“聽見沒有,我叫你滾。”蘇梅賞給成東青的第三句話里甚至帶了一絲委屈,王陽說的對,生病中的人比較脆弱一些。這只癩蛤蟆是第一個來看白天鵝的。
成東青顯然聽清楚了,因為他的身子僵了僵,卻也僅僅是僵了僵,然后立刻就大跨步走到床邊,步伐僵硬得好像被檢閱的士兵踢正步,帶著無畏的倔強(qiáng)。
白天鵝終于認(rèn)識到這一只癩蛤蟆是屬牛的,完全不可理喻,只好轉(zhuǎn)開臉,避過面對面的說話:“你走吧,會傳染的?!?/p>
事實證明,即便是呆頭鵝,也有福臨心至、金石為開的一天。
成東青沒有順從白天鵝的意思,反而帶著勇往無前的堅決撲過去,扳過蘇梅流淚的臉,重重地吻下去。
那甚至不能算作吻,叫“啃”的話會更貼切一些,僵硬、魯莽,沒有任何技巧,這是成東青的初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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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淅淅瀝瀝地,一如室內(nèi)白天鵝的淚。
“為什么是你?為什么是你,成東青?”蘇梅的話只能算作嘆息,輕輕的,帶著哽咽和傷感,驕傲的白天鵝垂下了她美麗的脖子。
得之東隅失之桑榆,古人誠不欺我。
成東青在大三的時候,終于為了愛情付出慘痛的代價——休學(xué)一年,因為肺結(jié)核,因為那一次大膽而魯莽的親吻。
王陽來看成東青的時候,帶來了孟曉駿私家珍藏的最新版牛津詞典。
孟曉駿正在準(zhǔn)備考托福,作為勢在必得的理智者,自然絕不允許意外傳染這種事發(fā)生。
成東青很開心,那本詞典——包括孟曉駿的所有書——都是不外借的,成東青知道。
當(dāng)然,更讓成東青開心的,還是白天鵝的探望和日漸親近的態(tài)度。
蘇梅只要有時間,就會去醫(yī)院看望成東青,會坐在成東青的病床旁,為他讀即時翻譯的《紅樓夢》,蘇氏版本,這成了成東青醫(yī)院生活的最大樂趣和甜蜜。
蘇梅會用標(biāo)準(zhǔn)的口語,慢慢地講述那個經(jīng)典的故事。
黛玉出了賈母院門,只管一直走去。紫鵑連忙攙住叫道:“姑娘往這邊來。”黛玉仍是笑著隨了往瀟湘館來。
故事美麗悲傷,蘇梅的聲音卻和她的呼吸一樣柔軟輕盈,尤其在翻譯對白時的抑揚(yáng)頓挫,更是如天籟之音。成東青輕咳兩聲,對林黛玉多了些同病相憐的感悟,透過蘇梅垂下的發(fā)絲,仿佛看見了病弱的林黛玉嬌弱、楚楚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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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蘇梅接下來念的情節(jié),便是如今描寫病美人用得最爛的橋段:
離門口不遠(yuǎn),紫鵑道,“阿彌陀佛,可到了家了!”只這一句話沒說完,只見黛玉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聲,一口血直吐出來。
病美人總是會得到觀眾的格外垂青,因為命運(yùn)總多舛,紅顏盡薄命,病蛤蟆也“有幸”如此。
成東青一陣耐不住的猛咳,手掌攤開,分明是一口鮮紅鮮紅的血,驚得蘇梅丟了手中的書。
蘇梅急匆匆地站起,跑去叫醫(yī)生,才剛走出病房,就看見一團(tuán)煙霧飄過,王陽倚靠在走廊的墻上,漫不經(jīng)心地抽著煙,一臉壞笑。
自從成東青生病,王陽幾乎每天都來,捎上孟曉駿最近很忙的消息以及對成東青的問候,給成東青說笑話,順便也當(dāng)一當(dāng)狗頭軍師,講解一些男人該掌握的知識。
王陽帶著點揶揄的眼神拋過來時,蘇梅恍然大悟,折回病房,有些生氣地瞪著成東青,一副不交代就讓你吐真血的模樣。
成東青傻笑著,用不著逼問立刻憨頭憨腦地交代:“Sorry,是紅藥水。”其實用不著這些的,如今蘇梅的青睞程度,已經(jīng)足以讓成東青恍若云端,飄飄然不知所以,甚至連病休一年的遺憾,都可稱得上是另一種幸福。
蘇梅生氣不起來,對著成東青這么個又二又愣又倔的“二東子”,除了像王陽那樣嗤笑一聲,還真就沒別的更好的應(yīng)對方式。
“又是你給他出的餿主意?”王陽掐了煙走進(jìn)來的時候,蘇梅憤怒地逼問王陽。
王陽對于兄弟的女人、法律系大才女顯然也是有所忌憚的,幾乎跳著澄清:“喂喂,什么叫‘又?今天之前,在醫(yī)院里發(fā)生的事與我無關(guān)??!”成東青那個土鱉能炸出那么破釜沉舟的一下子,就連王陽也完全不敢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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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東青的臉一下子就紅了,一直到脖子根。當(dāng)初親蘇梅的那一下子,重來一遍,必定是沒有勇氣了的。
蘇梅也聽明白了,低下頭悄悄瞥了成東青一眼,剛好的肺病似乎又犯了似的,臉頰染上了一絲紅暈,慌亂地收拾起了書包:“有些晚了,你們聊,我還要去上課,bye.”說完,蘇梅就飛快地走了。
“嗨,別看了,都走出三里地了,笑得可蕩漾了?!蓖蹶柍读顺蓶|青一把,召回魂魄,“真看不出來你們,親都親了,還那么古典純情,拿《紅樓夢》練口語聽力?!?/p>
成東青有些不好意思,趕緊岔開話題:“你的小說寫得怎么樣了?”王陽大概是被記者女朋友的文筆感染了,最近迷上了寫小說,成東青生病之前還被拉著當(dāng)讀者說了無數(shù)讀后感。
王陽從來都是自信滿滿,跟當(dāng)初預(yù)言Lucy的愛戀一樣,帶著點吊兒郎當(dāng),斜睨著成東青說:“好幾家出版社都哭著喊著要,全國人民就等著看我的書了。怎么,迫不及待了?放心,哥哥一定給你看免費(fèi)的私家珍藏手稿,還附帶親筆簽名!”
"Congratulations."(祝賀你)成東青對于王陽的能力自然是完全相信的。
“背你的單詞去,都魔怔了你。”王陽伸出手扇了成東青一下,落在后腦勺上,輕得仿佛一片羽毛掠過。
孟曉駿的詞典還是那樣嶄新,王陽幫成東青拿來,遞過去,自己卻背過身,看向窗外的風(fēng)景,單調(diào)的白色病房外墻,零星種著幾棵樹。
成東青摩挲了好一陣子,仿佛愛撫情人一般等親近夠了才小心翼翼地翻開封皮,扉頁上依然蓋著那個鮮紅的戳:曉駿藏書 謝絕外借。心底涌過一陣暖暖的熱流。
剛翻了幾頁,一張從沒見過的書簽就掉了出來,漂亮的綠色,一片希望的田野,以及一棵參天大樹,背后端正地寫著:有天你會讓我妒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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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東青一直以為孟曉駿心底其實是看不起自己的,可這一刻,心里洶涌而來一股暖流,沸騰的暖流,頂起了胸膛,卻似乎要從眼角傾瀉而出。
孟曉駿說,有天成東青會讓他妒忌的。那個從祖父開始就留學(xué)美國,家學(xué)淵博的孟曉駿,自信高貴得需要成東青仰望的孟曉駿,演講完全不需要打草稿的孟曉駿,單詞永遠(yuǎn)比人多一截的孟曉駿,夢想永遠(yuǎn)比人真實可信的孟曉駿,理智冷靜總是冷眼看世界的孟曉駿,才華橫溢帥氣無敵散發(fā)著閃閃光芒的孟曉駿……他說,你,成東青,這個從鄉(xiāng)下來的,靠著全村人的接濟(jì)復(fù)讀了三年,繼續(xù)靠著全村人的借貸上大學(xué)的窮光蛋,連一句標(biāo)準(zhǔn)發(fā)音都說不準(zhǔn)的差班生,追個女生還要兄弟幫忙的癩蛤蟆,有一天,會讓他,孟曉駿,這個應(yīng)該站在云端供人仰望的偶像,妒忌的。
再沒有比這還高的夸獎,再沒有比這還強(qiáng)力的鼓舞。孟曉駿給予的夢想,就在這一瞬間,升華成了目標(biāo)和計劃。
成東青用力吸了吸鼻子,終究還是沒哭。
窗外微風(fēng)吹過,那三兩棵樹被拂得發(fā)出沙沙的輕響,王陽靠在窗臺上,一直沒回頭。
成東青這一年的休學(xué),不僅收獲了女朋友——蘇梅,還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自信和鼓舞,竟做起了和孟曉駿一起留學(xué)美國的夢。愛情的代價,雖然慘重,但失之桑榆,收之東隅。
為了追隨偶像孟曉駿的步伐,也為了跟隨“女朋友”的腳步,成東青不得不制定出更為大膽明確的目標(biāo)——留學(xué)美國。他不但不顧醫(yī)生的忠告,在養(yǎng)病期間就不顧一切地瘋狂背誦單詞,而且還開始瘋狂搜集出國留學(xué)的信息以及托福考試的資料。 再見孟曉駿時,成東青嘿嘿笑著,眼神里散發(fā)出來的光芒顯得燦爛無比。
就在他休學(xué)的那一年里,成東青也考過了托福,并且取得了相當(dāng)不錯的成績,甚至還跟著收音機(jī)糾正了口語里那些可笑的鬼子音。
孟曉駿還是有些驚訝的,成東青雖然有一股子永不服輸、永不放棄的倔勁兒,可是倔到逆天的程度,多少還是讓人吃驚的。就像你明明知道愚公的脾氣,也知道他一直在移山,可當(dāng)你出去旅游了兩個月回來,發(fā)現(xiàn)山已經(jīng)被愚公移走了時,那種震撼和吃驚足以讓人產(chǎn)生嫉妒的同時心生敬畏。
第五章
成東青知道,白天鵝是對癩蛤蟆有點失望了,現(xiàn)實的困境已經(jīng)讓白天鵝失去了從前的驕傲和優(yōu)雅,染上了湖邊成群結(jié)隊為了吃食兒成天奔忙的土鴨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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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曉駿的留學(xué)申請遞上去時,王陽和成東青也遞了。
孟曉駿的簽證面試通知到來時,王陽和成東青的也到了。
孟曉駿一如既往的從容,氣定神閑,仿佛走在自己的花園里,隨意地觀花賞月。
王陽有了愛情的滋潤,更加顯得灑脫,眉眼之間全是春風(fēng)得意,嘴角不自覺的就是笑。
成東青卻有些緊張,不斷地交握自己的雙手,不時地偏頭,想看看王陽和孟曉駿的身影。
面試是單獨的,簽證官也是隨機(jī)的。
成東青坐在簽證官面前,連耳后根都開始冒汗,總覺得隔著幾道墻都能聽見孟曉駿標(biāo)準(zhǔn)而流利的發(fā)音,用他的自信闡述著留學(xué)的理由。
"Do you have any plan after your study in the United States?"(在你留學(xué)美國后你有什么計劃嗎?)簽證官這樣問著成東青,這個幾乎是必答題,美國留學(xué)簽證套路中的必備題,孟曉駿當(dāng)然提點過成東青。
"No,I'll come back to my country."(不,我會回到我的祖國。)成東青的回答也是美國留學(xué)簽證的標(biāo)準(zhǔn)答案,考生必背的原卷分析之一。不過,簽證官這次顯然改變了批改答案的標(biāo)準(zhǔn),滿臉的否定。
簽證官直直地看著成東青的眼睛,似乎要從里面看出哪怕一丁點的詭計,沉默了一會兒,才相當(dāng)認(rèn)真地問:"Who is your idol?"(誰是你的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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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像?我的偶像?這也算簽證問題?這個和留學(xué)美國有關(guān)嗎?成東青滿臉疑問,等待了一會兒,確定簽證官沒問錯,才認(rèn)真地回答:“孟曉駿?!碑?dāng)然是孟曉駿。就是他,讓成東青認(rèn)識到這個世界的寬廣,以及美國夢的意義,還有人的理想的高度,毋庸置疑,無可替代,只能是他。成東青無比確認(rèn)。
孟曉駿?簽證官用他可憐的漢語知識系統(tǒng)想了好一會兒,才在庫存里找到一個可能:“孟子?”孟子他知道的,中國偉大的哲學(xué)家之一嘛,諸子百家里面排名第二的孟子,堪比孟德斯鳩的高人。
成東青趕緊搖頭,無比堅決:“No,not孟子,孟曉駿!"生怕回答晚了就會被洗腦似的,孟曉駿三個字還特地強(qiáng)調(diào)了,用重音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出來。
簽證官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眼前這個犯軸的年輕人很久。顯然,這是他面試過的年輕人里從未見過的類型。
成東青還在忐忑地等著簽證官的審判,眼神漸漸又帶出些渴望,看起來頗像鄉(xiāng)下等主人回家喂骨頭的小狗,期盼而又認(rèn)真,卻相當(dāng)規(guī)矩地始終蹲守在自家門口。
Reject!簽證官最終落下來的大印,狠狠砸在成東青的心上,拒絕沮喪和失落將成東青迅速從美夢中拍回現(xiàn)實。
八百本書讀完了,鬼子發(fā)音也糾正了,自己許下的誓言都完成了,可到頭來,他還是被拒簽了。灰溜溜地走回大廳,成東青才知道,王陽放棄了簽證,不是因為簽證官拒簽,而是他放棄了。
世界并不公平,成東青想去美國而不得,王陽能去美國卻放棄。
“因為我愛我的祖國!”王陽夸張地表示,做作的深情狀徹底惡心了孟曉駿。
“我看你是愛上了愛你祖國的美國妞才對?!泵蠒则E在揭穿王陽的真面目方面從來沒有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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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們是真愛!”王陽得意洋洋,摟過成東青的脖子,壓到耳朵根子,神秘兮兮地說:“Lucy說她不想離開中國?!闭f著,王陽忽然揚(yáng)起頭,對著孟曉駿的方向炫耀地接著說:“我知道他為什么這么刻薄,因為我早就先他一步登陸美國領(lǐng)土了,他那是嫉妒我!”王陽的笑聲囂張而暢懷,在孟曉駿眼前扭著腰轉(zhuǎn)圈,嘴里的調(diào)子都帶著炫耀:“嫉妒我!嫉妒我!嫉妒我……”
孟曉駿的簽證當(dāng)然成功了,簽證官對于這種無可挑剔的青年從來都是通過,勝利者通常不需要通過羞辱對手來安慰自己,所以孟曉駿對于王陽的得意忘形相當(dāng)寬容。
王陽想走,是分分鐘的事。Lucy和他,大概是三對戀人里進(jìn)展最快的一對,只要王陽愿意,只要Lucy同意,王陽甚至可以隨時申請綠卡,更別提什么留學(xué)簽證了。所以,作為最先進(jìn)入美國領(lǐng)土并且撒野了無數(shù)回的王陽,確實有得意的資本。
孟曉駿不會放棄美國夢,因為那是他的家族遺傳,從爺爺輩就開始的留美——回國——留美——回國,一切都像是宿命,血脈相承。唯一不同的是,孟曉駿的父親和爺爺當(dāng)年是坐輪船且獨自一人,而孟曉駿這次是搭飛機(jī),且有美人相伴——良琴也獲得了 美國簽證。
王陽和成東青去送別的時候,孟曉駿春風(fēng)滿面,沒有一丁點離別的不舍和難過,仿佛之前只是一次旅行,而去程是回家。
“我要打破我們家族的魔咒,坐飛機(jī)去,我不會再回來了!”孟曉駿挨個摟抱他的兄弟,顯得特別興奮,摟著成東青的時候,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前所未有溫情,“東子,保重!”
成東青胸膛急促地起伏,他知道孟曉駿說真的,他確實不想再回來了。如果,如果自己和王陽不能去美國,那今天就可能是今生的永別,簽證的失敗此刻心如刀絞,不是因為不能去夢想中的美國,而是這輩子的偶像即將就此永別。
成東青用力吸了吸鼻子,緊緊地反摟回去:“謝謝。謝謝你在書簽上寫給我的那句話。”也謝謝你給了我一個夢想,一個目標(biāo),一個與從前完全不同的世界。對成東青而言,孟曉駿不單單只是一個兄弟,而是引領(lǐng)了夢想、給予了信心的人,如同師長一般。
成東青的憂傷感染了孟曉駿,孟曉駿知道成東青誤會了,那張書簽,不是他寫的,不過,孟曉駿笑了,沒有去戳破這個美好的誤會,反而一改往日的高貴冷淡,更緊地?fù)肀Щ厝?,夸張地開心道:“我從生下來就在等著這一天,我爺爺和爸爸都是坐船去的美國,然后又坐船回來,看,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打破家族傳統(tǒng),為我高興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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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東青強(qiáng)力克制著,咧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勉強(qiáng)點點頭。
王陽一直望著別的方向,看著國際候機(jī)廳那些哭得難舍難分的人,聽到孟曉駿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著的決心和始終招搖著的開心,瞬間涌上一股說不清的滋味。他沉下臉走過來,用力地推了一把孟曉駿,厲聲嗆道:“孟曉駿,你不是牛逼嗎,有本事就不要回來,你他媽去了就不要回來?!痹掃€沒說完,王陽哭了,沒有任何預(yù)兆,也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只是緊咬著唇,眼淚不斷地滾落,片刻就濕了臉頰。
成東青再也忍不住,嚎啕出來,死死地?fù)ё蓚€兄弟,把臉埋在一起,痛痛快快地發(fā)泄著。
從今以后,天各一方,再難相見,孟曉駿的興奮冷卻下來。
一起讀書,一起泡妞,一起談理想,一起說抱負(fù),這樣的兄弟,這樣的離別,沒有誰,能夠不傷感。甚至,連即將實現(xiàn)夢想的喜悅都瞬間躲了起來,只留下離別的痛苦。
孟曉駿和良琴消失在登機(jī)通道,留給成東青和王陽兩個背影。孟曉駿永遠(yuǎn)不會告訴那兩個哭得稀里嘩啦的家伙,那天登上飛機(jī)后,冷靜淡定的孟公子,也曾哭成孩子一樣。當(dāng)然,他也絕對沒有想到,這樣堅決打破家族傳統(tǒng)的出國,最后還是繞回了家族的傳統(tǒng)——在多年以后,他還是回國了。
孟曉駿走后,成東青每年都去美國大使館報道,一次次地申請,一次次地拒簽,無論是穿著代表改良的中山裝,還是穿著代表懷舊的復(fù)古大褂,甚至是完全西方的三件套西服,成東青無一例外地被簽證官敲回一個碩大的“Reject”的戳。
成東青甚至都懷疑,是不是美使館的簽證官有一雙X光眼,能從他的臉上看出深深烙印在骨子里的“Reject”,以至于總是在莫名中被迅速打回。
大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作為燕京畢業(yè)生里沒能出國而剩下的那三分之一,作為燕京畢業(yè)生里沒繼續(xù)讀研也沒被各大部委搶走的那三分之一里的三分之一,成東青留校了,擔(dān)任本專業(yè)的助教。
高考三年,有兩年因為英語太爛而落榜的失意者,最后成了一名代表了英語教學(xué)領(lǐng)域最高端的燕京大學(xué)的英語老師,成東青都覺得有些戲劇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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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而學(xué)生們都還算給面子,比較喜歡成東青的課,雖然王陽說,那是因為上成東青的課可以隨心所欲地睡覺、泡妞,甚至逃課。
成東青拒絕承認(rèn)。不過,成東青自己也明白,他的課,除了機(jī)械地照本宣科,沒有任何特點,只要能看書,上與不上,確實也沒什么太大的差別。
“成老師,你的包裹。”成東青剛剛宣布下課,就有討喜的可愛學(xué)生抓著成東青的郵包跑上講臺,堅實地履行著尊師重道的傳統(tǒng)。
郵包是孟曉駿寄來的,那一手漂亮的花體字,成東青這輩子都無法忘記。
是一本《閣樓》。
成東青始終覺得這本雜志更適合王陽,可惜王陽已經(jīng)失去聯(lián)系好久了,自從畢業(yè)之后,王陽就一直在寫著他那些成東青看不懂的小說,期盼著有一天能和他的記者女朋友一樣,做個文化名人。
孟曉駿沒寄《時代周刊》的原因,成東青幾乎可以肯定,那是因為孟曉駿還沒登上封面,不值得向兄弟鄭重介紹。
成東青對于孟曉駿給的書,依舊保留了當(dāng)年的供奉心情,即便扉頁上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曉駿藏書 謝絕外借”的印章,但那種心態(tài)卻成了習(xí)慣和烙印,無法消去。
宿舍很小,有些擠,成東青只能坐在床上小心地翻看。美國版的《閣樓》,漂洋過海數(shù)十萬里,搭載著孟曉駿看著冷淡其實溫?zé)岬男?,從他離開的那個月起,就沒斷過,成東青知道,那是孟曉駿給他的鼓勵。
“雖然更適合王陽,不過,我聯(lián)系不上他,所以我先用批判的眼光審查一遍?!背蓶|青笑著自言自語,仿佛透過這本《閣樓》,就可以和孟曉駿直接對話,臉上浮現(xiàn)出無限的追憶。
門鎖嘎達(dá)一聲,把手?jǐn)Q開,是蘇梅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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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東青有些慌張地將《閣樓》塞到枕頭下面,動作迅速而干凈利落,仿佛已經(jīng)這樣做過無數(shù)次。其實連成東青自己也不明白,自己這么做的原因,但總是覺得,蘇梅看見孟曉駿寄來的美國版的雜志可能會不高興至于到底為什么不高興,成東青想不明白也不愿意想,而為什么明知道蘇梅會不高興,還一直貢品一樣地保存著所有孟曉駿寄過來的東西,成東青更解釋不清楚。
蘇梅顯得特別疲憊。畢業(yè)之后,與成東青一樣,蘇梅的留美簽證也一直沒能申請成功,當(dāng)然,她也和成東青一樣不肯放棄,所以去了一家純粹為了混日子的單位。蘇梅每天上著清閑得如同養(yǎng)老的班,復(fù)習(xí)著希望可以考出更高托福成績的英語,每天在單位、托福、簽證和尋求美國擔(dān)保的中間輾轉(zhuǎn)掙扎,臉上漸漸染上了焦慮和風(fēng)霜,眼角總帶著一股憂郁的濃愁,嘴角每每下掛著,在成東青房間的昏暗燈光下,愈發(fā)郁郁寡歡。
成東青其實是心疼的,看著蘇梅凌亂的發(fā)髻,胡亂支出來的碎頭發(fā),有些不明白蘇梅的急迫。在成東青看來,一輩子其實很長,只要一直堅持,總有一天可以實現(xiàn),因為每天都在離夢想走近一步,所以那種明天做不到就痛苦到想死的心境,他完全無法體會。
“有水嗎?”蘇梅一屁股坐到成東青床上,房子太小,多一把椅子都是奢望。
成東青有些局促,趕緊站起身來給蘇梅倒水,好像多坐一會兒,蘇梅就能發(fā)現(xiàn)他的小秘密。
蘇梅喝了一口水,抬起頭來看著成東青,成東青也探詢地回望著她,最近一年,蘇梅每每來找他,必定是有些什么事需要解決一下的。蘇梅也不兜彎子,開門見山地說:“最新的那本托福復(fù)習(xí)資料,貴得簡直離譜?!?/p>
成東青點點頭,那本復(fù)習(xí)資料他看見過,在書店,半個月工資的價,所以成東青也只是每天找點時間去書店看一會兒,并沒有打算買。不過蘇梅開口,成東青還是需要解決的:“你再等等,我努力攢攢,行嗎?最近手頭有點緊?!?/p>
蘇梅有些失望,一口氣喝完了水,略微有點賭氣地說:“算了,不用了。”說完,就疲憊不堪地倒在床上打算休息一會兒。蘇梅的宿舍是四人間,也就比大學(xué)生宿舍略好一點,成東青這里雖然小,但勝在安靜,無論是復(fù)習(xí)還是恢復(fù)元氣,都是蘇梅現(xiàn)階段最好的選擇。
成東青輕輕“哦”了一聲,卻也還是沒打算改變主意。他想下個月發(fā)了工資,給蘇梅買上,就算晚了大半個月,應(yīng)該也不會造成什么巨大損失,美國大使館的簽證官不會因為多了二十來天的復(fù)習(xí)就給PASS的,成東青太有經(jīng)驗了。
7
蘇梅翻了個身,枕頭下傳來新書被壓之后特有的“嘎嚓”聲,成東青那個愛書如命的家伙是絕不會將書放在枕頭下面睡覺的,這必定是臨時藏匿。蘇梅有些狐疑地起身,在成東青躲閃的眼光下揭開枕頭。
一本嶄新的英文原版《閣樓》赫然在目,且不說遠(yuǎn)隔重洋弄這么一本雜志所需要耗費(fèi)的心力和功夫,光是這一本論美金賣的雜志,就已經(jīng)價值不菲。對于只靠著那點子死工資的成東青來說實在是奢侈。蘇梅有些嘲弄地翻開封面,扉頁上果然沒有孟曉駿的藏書印章,不是孟曉駿借的。
蘇梅抬起頭,眼神像利刃一樣剜向成東青,帶著點對成東青隱瞞的不敢置信,也帶著點對成東青竟然花費(fèi)“巨資”的震驚,以及對成東青壓根沒有想分享的憤怒。蘇梅刀子一樣的眼神飛過來,成東青慚愧地低下頭,滿是尷尬,說不出任何解釋的話來。
成東青對著大衣柜上課:“rooster是什么意思?”
扣除必要的吃喝拉撒開銷外,攢一本蘇梅要的資料需要多久?自從算過這么一筆賬后,成東青就陷入了痛苦的抉擇:究竟是不吃飯給自己女朋友買一本她急需的復(fù)習(xí)資料呢,還是本著“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原則,先養(yǎng)活自己,推遲個半年給蘇梅買上那本到時候可能已經(jīng)過時的復(fù)習(xí)資料呢?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總是能在山窮水盡時現(xiàn)出柳暗花明。
老實本分有些膽小的成東青接到了一個家教的活,教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高主任家的孩子英語。
成東青曲起手指,敲敲大衣柜的門,大衣柜里傳出一聲悶著氣的童音:“公雞?!?/p>
大衣柜門“砰——”地被踢開,躥出一個八九歲的頑童,扮演著他手里的那只老鼠,飛快地跑著,成東青無奈又認(rèn)命地跟著繼續(xù)問。時至今日,他也總算是明白了為什么學(xué)校那么多優(yōu)秀的英語老師都沒有接這個活,偏偏輪到了老實巴交的土老帽。
好在成東青除了倔強(qiáng)堅韌也沒其他什么明顯的優(yōu)點,對付高家冬冬這種頑童,一個“纏”字也還算有效,運(yùn)用起“背詞典”大法來,略有余刃。
8
“Good,crow呢?”一直追到院子里,成東青才將冬冬逮住,火速拋出第二個問題。
“打鳴?!本统蓶|青那種唐僧似地念咒大法,即便不看書,也能背得出來。冬冬敏捷地繞過成東青,繼續(xù)扮演著老鼠,鉆向墻角。
“Very good,Daybreak?”成東青鍥而不舍,狗皮膏藥一樣貼過去。
“天亮了。”
“把這句話連起來,Why did the rooster crow before daybreak?為什么公雞會在天亮前啼叫?你怎么回答?”成東青追著泥鰍一樣的冬冬一直出了院子,抓住每一個機(jī)會發(fā)問,這種頗考驗體力的授課方式絕對能起到鍛煉身體的功效。
冬冬把手里的老鼠塞進(jìn)沙堆上刨出來的一個窟窿后,看了成東青一眼,心想這個新來的家庭老師確實有點意思,這個問題和之前的一樣簡單弱智。不過,為了安撫一下這個愿意配合這種上課方式的老師,冬冬決定給他一點面子:“His‘clockwas fast。”
成東青伸手擋了一下冬冬刨飛出來的沙子,狼狽地甩頭,繼續(xù)貼上去“上課”:“No,不是clock,clock是鐘的意思,應(yīng)該是cluck,cluck是打鳴。你剛才發(fā)音錯了,這句話的意思就變成了‘他的鐘快了,而不是‘他的打鳴快了?!痹鴰缀螘r,成東青才完全改掉他那一口的鬼子音,現(xiàn)如今已經(jīng)可以義正詞嚴(yán)地教導(dǎo)子弟:發(fā)音要準(zhǔn)確。
可惜冬冬不是成東青,不是那個傻得發(fā)呆的倔牛,堅決不會慚愧地低下頭,順從地自我改變。
“成老師,他的打鳴快了,不就是他的鐘快了嗎?”冬冬一臉的理所當(dāng)然。狡辯,這是成東青用一輩子也學(xué)不會的高深學(xué)問,冬冬這個八歲孩子卻掌握得爐火純青,成東青哭笑不得。
要不是孟曉駿的那張書簽一直在鼓舞著成東青,成東青都覺得自己才是“成功的老娘失敗”,考大學(xué)花費(fèi)了三年時光,在燕京混了五年的差班,工作后被學(xué)生愛護(hù)著嘲笑,工資勉強(qiáng)糊口,戀人不自覺地輕視,就連做個家教,也只能撿人家不肯接的冬冬,而且還沒錢。
9
高主任是怎么說的來著?
“成老師,學(xué)校這么多老師,我為什么找你幫忙,因為我覺得你人還算忠厚。學(xué)校不是市場。給錢,性質(zhì)就變了?!?/p>
說這話的時候,成東青已經(jīng)教了冬冬兩個月了,成東青給蘇梅買資料也已經(jīng)拖了快三個月了,實在不能繼續(xù)往下拖,才鼓起勇氣來問高主任,誰料想竟是如此。
高主任在一邊看著電視,冬冬坐在桌邊猛咽餃子,電視里播著改革開放后的大好形勢,合資的合資,經(jīng)商的經(jīng)商,創(chuàng)業(yè)的創(chuàng)業(yè),發(fā)展第三產(chǎn)業(yè)的、提供技術(shù)服務(wù)的……多樣化的經(jīng)營,多樣化的發(fā)展經(jīng)濟(jì)補(bǔ)充錢包。比如,什么中國某某公司和德國某某公司合資經(jīng)營中國第一個現(xiàn)代化乘用車工業(yè)基地,什么某某特區(qū)設(shè)立某某新技術(shù)開發(fā)區(qū)發(fā)展技術(shù)產(chǎn)業(yè)服務(wù),什么某某人物下海炒瓜子發(fā)家致富。
現(xiàn)在明明已經(jīng)是市場經(jīng)濟(jì)時代了,為什么他的勞動不能得到回報?成東青喉結(jié)上下艱難地挪動了好半天,還是沒能說出話來。
臨走的時候,高主任從冰箱里拿了一袋餃子塞給成東青,速凍的,剛剛時興起來的新玩意。
“你平時也買不起,拿去嘗嘗鮮,別客氣了啊?!备咧魅我荒樀亩髻n。
成東青抱著那袋餃子,恨不得能像王陽一樣瀟灑地,一袋子摔到人臉上開罵:“老子不是要飯的!老子只要自己該得的報酬!報酬!”可惜成東青沒那份骨氣,一袋餃子,好歹也能吃兩頓,能剩下二十分之一本資料錢,摔回去就沒了,說不定還得背個大處分,連工作也沒了。
成東青游魂一樣抱著那袋餃子回到宿舍。當(dāng)水煮開時,他才想起來自己沒有冰箱,沒辦法儲存剩下的餃子,本著不浪費(fèi)的原則,只好全部下了。
蘇梅已經(jīng)很久沒來了,說是要專心復(fù)習(xí),不想分心。成東青知道,白天鵝是對癩蛤蟆有點失望了,現(xiàn)實的困境已經(jīng)讓白天鵝失去了從前的驕傲和優(yōu)雅,染上了湖邊成群結(jié)隊為了吃食兒成天奔忙的土鴨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