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紫鸞

一

第三十九束百合，如期而至。

從這個送花的女孩手里接過花，簽收，抬頭微笑，然后等著小女孩靠近我的耳邊，輕輕地說：“姐姐，祝你好運！”然后我說：“謝謝，也祝你好運！”

接著，手機響起，夢幻般的鈴聲充滿色彩，是他。很準(zhǔn)時地到達(dá)。

這時，小女孩美麗的臉上總是泛出迷人的微笑，然后露出兩個甜甜的酒窩，說姐姐下周再見。

十三枝白色的百合，緊緊地靠攏著綻放。點點的滿天星陪襯，淡淡的粉色包裝，淺淺的紫色卡片?！昂眠\”是卡片上唯一的主題，簡單得讓我想不到永恒。我收下了，第三十九個好運，因為他，也因為小姑娘無邪的笑臉。也許簡單本身就是種美，哪怕是凄美。

他的聲音從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可以想象到的遙遠(yuǎn)，從這個濱海城市的東面向著海的方向延伸，一直延伸到看不到盡頭的彼岸。在溫哥華，全世界都知道的一個地方，浪漫而華麗，此刻，心情在瞬間從遙遠(yuǎn)貼到了眼前。

他叫萊恩，英譯名。叫萊恩的這個男人問我：“HOW ARE YOU？”帶有無可替代的磁性，連同整個磁場，端在我面前。每每聽到他講話時，我都有眩暈的感覺，毫不夸張。我回答說：“我很好，別擔(dān)心，謝謝你的花?！膘o如止水。

我突然想起剛剛出門時看到上周的花還在開放。這個季節(jié)是潮濕的，猶如心情，花不會那么容易凋謝，但是我不得不換掉，新的和舊的放在一起是極其影響效果的。我有太深刻的體會。我一直在想，我應(yīng)該再買一個新的花瓶，但我想要一個一樣的，可是一直沒有找到。最后才知道那只花瓶是他從馬耳他帶來送我的。

他又問：“FINE？JUSTFINE？ANY TROUBLE？”我說：“沒有，一切都很好?！蔽矣弥形幕卮?，向來都是，足夠的淡定自若。我在用語言達(dá)到維護自己尊嚴(yán)的目的。我相信我用中文表達(dá)出的意境他一樣能夠清楚，語言溝通其實是一個環(huán)境而非一種工具，因此簡單一些。我說中文，然后會逐漸感染到他，他就會換過語法來。順其自然的事情。我想任何習(xí)慣的形成都需要一個過程。也許習(xí)慣本身就是一個動態(tài)的心理。

當(dāng)然，我說的都是實話，沒有虛言。我的生活一直都很好，很安定——這也許就是學(xué)生時代最獨有的。在女博士每況愈下的時代里，我仍然覺得這是屬于我們自己的驕傲。時間和金錢對我來說本身就沒有多大的誘惑，況且二者對我都并不苛刻。我是一個容易滿足的人，從不抱怨?？扇R恩不一樣，他是一個各方面都堪稱優(yōu)秀的人士，剛剛畢業(yè)于哈佛大學(xué)的他，說著地道的英語，周游于地道的發(fā)達(dá)國家、發(fā)達(dá)地區(qū)，漂浮于地道的上層社會的頂端，有著長久不變、不可一世的笑容。可見我們的差距，這種無法彌補的差距，帶有天然的色彩。但是值得慶幸的是他絕對紳士的談吐，會不自覺給你無比親切的感覺，并且擅長把你從一個遙不可及的夢里拉到現(xiàn)實生活中來。

我說：“你還好嗎？還在忙嗎？”聽到我問他，他便開始滔滔不絕：“我剛從荷蘭回國，在阿姆斯特丹實習(xí)期間，我學(xué)習(xí)到了很多，剛剛進(jìn)入狀態(tài)，真的有很多事情要忙。M.K.也去了，他很有意思。最近我會去東京開一個項目啟動會，抽時間會去看你。如果可以，我想帶你去滑雪，還想帶你去泡溫泉。開心嗎？我會帶給你驚喜喲！我保證。”他每一次都說很多話，我可以想到他有些疲憊卻很興奮的樣子。開始我跟著興奮，然后期待，但是像狼來了的故事聽多了，也就習(xí)以為常了。我只說：“M.K.還好吧？跟他問候一下?！盡.K.先生是萊恩的上司，他們公司的全球質(zhì)檢總監(jiān)，一個和藹可親像爸爸一樣的人。我們曾有一面之緣，我喜歡他，并且一直都記得。

然后，萊恩終于問到那個每次打電話來都要問到的問題：“無聊的時候想過我嗎？”我的回答千篇一律：“沒有無聊的時候，都在忙！”我的確是很忙，去圖書館、研究所，上課、看書、查資料、寫論文。剩下的最舒適的時光，是在那棟溫馨的小樓里一天一天地穿著潔白的睡衣，煮巴西山度士，蜷在松軟的沙發(fā)里，聽LARRY CARON的《SMILES AND SMIES TO GO》，無休止地切換手里的遙控器，或者翻看《平凡的世界》，一遍又一遍地笑和掉眼淚，然后寫心情體悟，發(fā)表煽情文字。就這樣，生活里再沒其他。

他說：“我想你！”我說：“我知道，謝謝！”我不知道他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掛上電話的，從來都不知道。而我會在手機從耳邊移開的同時，突然會覺得天地異常遙遠(yuǎn)，卻渾然一體，在很遙遠(yuǎn)的地方，城外，再城外的地方。

二

我捧著花，在這個深秋周末的早晨，朝著家的方向走去，放著最慢的腳步，沉思著什么，如同往常一樣。

看著片片飛舞的金色蝴蝶墜到地面上，兩旁的梧桐正慵懶地吮吸著秋天干爽的陽光，風(fēng)格迥異的洋房整齊地排列著，像在迎接尊貴的客人一樣，安安靜靜地靠近我，然后擦身而過。

我喜歡在這條路上散步，因為陳舊的美麗。散步時，會不由地想象百年前也許發(fā)生在這里的凄美纏綿的愛情故事。這兒附近曾經(jīng)是法租界。歷史很遙遠(yuǎn)，但生活異常接近。很自然，我在這里會常常想到萊恩，也許這才是根本緣由。

萊恩是法籍華人，出生在法國。他的祖父母是中國人，并且聽他講過，他的祖母對這里非常熟悉和眷戀。他的童年和少年都是在法國度過的，直到留學(xué)國外。他有挺翹的鼻子，有炯炯有神的眼睛，黑頭發(fā)，黃皮膚，卻說一口純正的英倫腔調(diào)的英語——那是很貴族的腔調(diào)，有時聽來反覺新鮮，而法語是他從小的語言，我聽過他打手機時用法語和別人談話，確切地說好像是在吵架。他的中文也說得很棒，帶一點兒港臺腔，他說那是后來才學(xué)的。他曾在劍橋讀本科，在哈佛讀碩士，兩所名校出來的人，不知道除了用“天才”來命名，還能用哪個詞?！疤觳拧边@個詞，本來與我一點兒關(guān)系都沾不上，然而諷刺的是，我與天才走了兩個極端后一不小心竟然有了交點。他從學(xué)業(yè)到事業(yè)成倍遞增的成功，容易得看不到軌跡，而我每一步都走得很艱辛，也并沒有與成功掛上鉤，平庸得讓我失掉了野心。是的，曾經(jīng)的野心的確足夠大，而漸漸地，不知道我的野心去了哪里。

大家說我是個玩起來很瘋，坐下來很安靜的孩子，猜不透我的想法。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我這樣想。萊恩也說在中國的土地上，我是他見過的第二個琢磨不透的女人，說我給了他太多的意外，而第一個是他的祖母。我感覺到他說話時那種斬釘截鐵的樣子，好像我和他的祖母一定是有干系的。

我在微風(fēng)中沉思，凝望，站定在一棵刻著我名字的樹前。手里捧著十三枝百合。十三代表一生，萊恩有中國人的血統(tǒng)，他相信我編造的傳說。于是，十三枝百合便緊緊地靠攏著綻放，從始至終。純白的，很圣潔的白，我輕輕地低頭，吻花。我記起，在那個早晨的明媚陽光里，十三枝百合第一次走進(jìn)我的生活，連同無限的感動與迷茫。

三

十五個月前，應(yīng)朋友的邀請，去參加他們剛剛參加工作的一行人的夏日激情游。我愛熱鬧，正如愛安靜一樣。于是欣然隨同，并且此類出游是與美麗的景色相伴，誰不樂意呢？

那時，我還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純真無邪的孩子。在他們一行人中，我看到了我的優(yōu)勢，因為年輕而更加活躍。我暗自偷笑。朋友們自然也年輕，他們的眼神中都流露出無法掩飾的沉重，因為他們都為了工作和生活奔波著。也許，應(yīng)該換一個更美的詞叫作沉穩(wěn)”來定義。但我想，無論哪一個詞加上“沉”這個字，都會顯得有壓力。因此，我最能無所顧忌地大笑，肆無忌憚地亂喊，在他們之間上躥下跳，隨心所欲。我一邊講一邊想一邊編造，然后也不忘定位、調(diào)焦、按快門。

“火星的保護神，是一位女性，魅力四射，卻冷若冰霜，當(dāng)她到達(dá)凡間，這里便寸草不生，形成冰湖。直到一位王子出現(xiàn)，這片冰湖才融化開來?！蔽疫@樣即興編著講著，指著一潭清澈見底的湖水，作為支持我言論的證據(jù)?！巴踝泳褪菑倪@里出現(xiàn)，帶來了他的象征物送給了這位女神，并將這里裝扮成浪漫的地方。他是從這條路上走出來，帶著金色光輝捧著禮物走到她面前的?！边@一潭清澈見底的湖水里生長著許多不知名的參天大樹，形態(tài)各異。

我正說得陶醉，轉(zhuǎn)身卻看到“禁止踏入”的白色路牌直立在地上很顯眼的位置，然后在不經(jīng)意間，我的目光延伸到的地方有一個紅色的東西，在太陽射進(jìn)來的光柱下閃耀，吸引了我更多的注意，像在召喚我過去。于是，我就像中了邪一樣，不假思索，丟下他們，還有講了一半的故事。

其實我是個很乖的孩子，很守規(guī)矩，一切的“禁止”我都會堅決擁護并且絕對遵守。然而這次，“禁止”對我失去了效力。我已經(jīng)邁過了“禁止”的牌子。任憑頭上的樹枝和腳下的灌木在我的身上蹭著黑痕和印記。

我到達(dá)了終點，只有幾分鐘的時間，卻改變了太多太多。是的，時間要比“禁止”的威力大得多，也許它們根本沒有可比性?？墒钱?dāng)兩件沒有可比性的事情撞擊為一件事情的時候，我們管它就叫作“注定”吧！我是個很宿命的人。

召喚我的不是別的，是一個蘋果，明亮的紅色，我捂住嘴巴喊出了聲兒，因為驚訝。我把相機調(diào)出最恰當(dāng)?shù)慕咕啵谄聊簧戏糯罅俗屑?xì)欣賞著這個上帝的賜物。我感到興奮，一棵偌大的樹上，所有綠葉簇?fù)韮H為一個蘋果作了陪襯，太神奇了！果真有時候少比多好。這是哪個名人講過的話，我當(dāng)作真理一樣記下了。然后我按下快門，留下觀賞它時所有的興奮。

我想這應(yīng)該是只屬于我一個人的。于是，我小心地上前幾步，舉起手，踮起腳尖，撥開頭上的枝丫，在我馬上就要碰到它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它是假的，是用透明膠粘在樹上的。天，神奇的紅蘋果是人工制造！無可救藥的失望，我停止了動作，保持靜止的狀態(tài)。

突然，一只大手蒙住我的雙眼，輕輕的，有種突兀的溫柔。我終生都將記得那一刻帶來的感覺，但我依然靜止不動。我并不想被英雄救了之后而迅速分手然后苦等下文，因為武俠小說里都不會那么簡單地結(jié)束。偶爾的復(fù)雜會開啟另一扇美妙的門。因此我決定細(xì)心體會這種溫柔，大而有力的溫柔。顯然是一雙男人的手，接著聽到男人的聲音，磁性的特質(zhì)讓我相信這不是個壞蛋，“閉一會兒眼睛，我來摘！”我突然害怕他來搶我的蘋果，哪怕已經(jīng)知道是假的，就像武俠小說中哪怕知道武林秘籍是假的，但故事中的人仍選擇要拿到。即使再溫柔的救命英雄也阻擋不了那刻在懼怕改變和懼怕失去的心理狀態(tài)下的沖動。

于是，我睜開眼睛，轉(zhuǎn)身，看到了他——很高大，突兀的高大，正如突兀的溫柔，讓我覺得很過癮。陽光直直地照射下來，將他放在光柱里，無比耀眼。他是陌生的，卻有著天然的讓人愿意親近的魅力。滿臉的笑意，似曾相識般親切。剎那間我從武俠小說跳到童話世界里，因為遇到的是戴著王冠的王子，而不是刀光劍影里的劍客。那從天而降的笑侵入我的心靈，打開一扇窗，讓我看到了童話里美妙絕倫的城堡。我沒有被嚇倒，反而對他微笑。

他摘下了蘋果，舉給我看，蘋果上竟然貼著一張明黃色的心形紙片，上面寫著“GOOK LUCK”，我在驚訝的興奮中再一次捂住嘴喊出了聲。因為好運。他說：“送給你的，它會給你帶來好運?！蔽沂障铝?，問他是不是也看到了這個蘋果才過來的。他說，這個蘋果是他放的，他想看看誰會那么好運，誰會跟他如此有緣分。我滿臉灼燒，卻來不及回味或沉淀什么，我的伙伴們在喊我了，我要離開了。

我抱著“好運”紅蘋果，回到大家的視線中，他們的眼神充滿好奇，因為看到了身后緊隨而來的一個高大的男人。從一個“禁止踏入”的區(qū)域里出來的孤男寡女，有著太多讓人浮想聯(lián)翩的東西，而且我還滿臉灼燒，想必顏色一定與蘋果交相輝映。我向后轉(zhuǎn)身，看到了幾分鐘前那般接近過的男人。然后隨著大家的眼神仔細(xì)打量起他的模樣和著裝：距離地面一米八的頭上頂著太陽光聚集而成的王冠；下面是迷人的眼睛和笑著的嘴巴，在一張厚實的臉龐上靈活閃現(xiàn)。

他依然是滿臉的笑意——不像我已經(jīng)尷尬得一塌糊涂，溫柔地看了我一眼，輕聲說：“BYE BYE！”這樣的一個男人，到底與我會有怎樣的命運交錯？

我沉默，很禮貌地為他讓開路，我發(fā)現(xiàn)我根本開不了口。他走過去，又突然轉(zhuǎn)身回來走到我的面前，輕輕地俯下身，貼近我的耳邊說：“祝你好運！”每個人都聽到了，因為他磁性的嗓音。然后，整個白天，我的笑聲消失了……

四

當(dāng)我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回到住處——一個叫“螢火蟲”的農(nóng)家院時，已是夕陽西下了。兩幢連體的小別墅，干凈而文雅地坐落在大山里，天藍(lán)色的外表下藏著美麗的明黃色。每一間屋子里都盛開著潔白的百合花，自然而純潔的美，散發(fā)著小姑娘般的靈氣。我喜歡這里。

這里的山很美，晚霞很漂亮，太陽在展示最后的光，卻恰好為晚霞鑲了金邊兒，我覺得壯麗。山在晚霞的映襯下，顯得靦腆卻不失磅礴，嫵媚而不缺大氣。這是不由自主的贊嘆，一個在城市里待慣了的人總是對自然之美顯得過于激動，表現(xiàn)出的愛意就過于慷慨。

回來后，我依然站在二樓的陽臺上，舉著相機，“咔嚓咔嚓”沒完沒了，我要把壯麗全都收在這里。我很容易滿足，只要我愛上的東西足夠我回憶很久，就好了。

就在我切換角度時，一張臉出現(xiàn)在我的相機屏幕上，微笑，陽光般燦爛，與我的眼神交匯，是他。在鄰近的陽臺上，他指著窗上的百合花大聲喊：“IT'S ME！”，我是睜著多大的眼睛看他的，我不清楚，但是我卻開不了口，嘴巴像被封住了一樣。他讓我突然覺得害怕，急速的心跳猛然停止，要窒息。我跑進(jìn)了房間。當(dāng)視線定在我剛剛放在百合花瓶旁邊的那個紅蘋果上，想到了溫柔的“好運”，我又慢慢平靜下來，于是懶懶地靠在床上，隨手翻看一本雜志，暫時轉(zhuǎn)移一下思緒。

樓上樓下走動的腳步聲熱鬧了起來，我知道是吃飯的時間到了。我換了寬松的白色T恤和淡藍(lán)牛仔短褲，卷發(fā)到半腰間，也噴了ALEX從新西蘭寄給我的香水。她說過有些香水的味道會讓人覺得你瘦，而有些卻相反，所以香水一定是別人送的才會好，自己是判斷不出來的。我從將信將疑到萬分肯定。而我也就真的越噴越瘦。那種感覺瘦瘦的香水味道，很清雅，很少女。而我已步入成年，形容少女的詞也不會再形容到自己的頭上來了，因此偶爾會有惆悵。好在我還是我，依然帶著少女的柔情和倔強，不做作，不拘束，依然大大咧咧，招搖過市。我說過，盡管少女時代早已遠(yuǎn)去，年輕卻是實實在在。

夏天山里的夜空明凈而晴朗，閃爍的星星很調(diào)皮，有彼此心有靈犀的觸動。我們聚在“螢火蟲”的大院子里享受夏日清涼的豐盛晚餐，院子很寬敞，足夠容納截然不同的兩群人。大家談天說地，把酒言歡。沒有悄悄話的談話，實在是震耳欲聾，接連不斷的笑聲顯得放肆不羈……

“你怎么回事啊？今天太秀氣了！”

“對啊，花兒，說說，怎么今天有點魂不守舍了呢？”

一群人唧唧喳喳，我在看星星，不屑插嘴。他們說著說著就把話題轉(zhuǎn)向我：

“就是啊，我們的美女詩人，你趕緊交代一下紅蘋果的事兒唄！怎么都覺著浪漫得出奇呢？”他們叫我詩人，是因為我唱歌不記得歌詞，隨意亂填詞，他們說我的詞很押韻，很有意境，于是他們都喊我詩人。

“最奇怪的，還有那個帥哥！現(xiàn)在就在我們鄰桌呢！”

這個我已經(jīng)知道了。在嘈雜的聲音里，我聞到了我身上蔓延開來的瘦瘦的香水味。

然后發(fā)現(xiàn)，那個男生正在向我靠近，真的，他走到我面前狐疑地說：“FLOW ER？”一個沉思狀的表情，然后溫文爾雅地笑了起來，并把他的手遞給我，“COME ON，I WANT TO JNTROUDE YOU TO MY FRENDS.”說完，顯然覺得不合適，就立即改口說：“噢，對不起，我想介紹我的朋友給你認(rèn)識！”很紳士的樣子，弓著腰，等待牽我的手。我也許是突然想到電影的劇情，鬼使神差地就遞出了自己的手，后來還在回想，那是自己的手嗎？但是千真萬確，在大家驚訝的、張大的嘴巴前，我被一個男人領(lǐng)走了。

走進(jìn)他們的圈子，他請我坐到他身邊，在大家驚訝的眼神里我讀到了陌生，但已經(jīng)沒有辦法。一個外國老頭兒問：“CAN YOU SPEAK ENGISH？”于是，帶著忐忑，我舉起酒杯，微笑：“JUST A LITTLE！”我打量了一圈，才發(fā)現(xiàn)原來坐在這里的不止一個國家的人。剛才我們的聲音完全淹沒了整個院落，而我都故意沒往這面瞟過一眼。

M.K.首先站起來與我握手：“NICE TO MEETYOU.I'M M.K.”他補充道。M.K.的笑容像爸爸一樣和藹，所以我能脫口而出：“NICE TO MEET YOU TOO.IM FLOW ER ENGUSH NAME.”或許是因為緊張，我的聲音有點兒小，還有一些顫抖，因為整個院子都很安靜，大家都在盯著我。“HE IS OUR BOSS.HE'S SO NICE.DON'T BE NEROUS.”我聽了，竭力克制拘束帶來的尷尬，我一一握手，逐漸坦然。

他在我的身邊，時不時為他們的話補充一兩句，偶爾用中文跟我說幾句大聲的悄悄話，如同與我相識了幾百萬年。

“你會不會覺得我們幾個大男人出來爬山有問題??？”

我說：“你不說還好，說了我還真覺得你們有問題呢。哈哈，不過你也算是大男人的一個？”

“其實不是啦，我們出來做拓展，景色好，順便爬山。”

“噢，明白一點兒，但是你們一定沒有我們玩得有意思??！”

“當(dāng)然，你們還很年輕嘛！我們，當(dāng)然也很年輕，但不一樣啦，我的詩人！”

“哈哈，你怎么還能聽到我們的講話?。《涠稼s上二郎神了！”

“??？二郎神？那不是眼睛好嗎？張冠李戴??？”他的表情好逗，冥思苦想的那種，我覺得開心了很多，也放開了很多，他還時不時敲一下我的腦袋。

“這個你也知道啊！可是他不有哮天犬嗎？”

“那不是鼻子好嗎？”

“哇，你果真很懂?。　?/p>

“當(dāng)然啦，三歲小學(xué)生都會的吧！”

“三歲還沒上學(xué)吧？”

“你還真是咬文嚼字啊！”然后他敲了我的腦袋，很親近。

我當(dāng)時還莫名其妙地想那感覺像情人般親近吧！大家的笑容告訴我，我想得應(yīng)該沒錯。于是在無意中，便把親近轉(zhuǎn)化成了親熱。這是具有天壤之別的兩個詞，卻被我一瞬間搞得模糊不清，沒有界限。

“FLOW ER WHEN DO YOU MAKE WITH LION？”抬頭，看到M.K.的溫柔甜蜜的微笑，讓我容易想到爸爸把我嫁出門的幸福笑臉。

“LION？”我迷惑不解，一瞬間，場面尷尬至極。

他悄悄趴在我耳邊說：“是我啦，叫我萊恩！”

五

不經(jīng)意間，時間從傍晚滑到夜幕降臨，很多螢火蟲輕輕飛舞，像童話世界中閃閃的精靈。就在那一晚，我們握手相見，擁抱相別，與M.K.與L先生，還與萊恩。充滿潮濕的戀戀不舍。而在最后一刻，他再一次貼近我的耳邊，給了我驚喜，說：“我?guī)闳タ春０?！”在我還來不及有任何反應(yīng)的時候，已經(jīng)像一位公主一樣被請進(jìn)車?yán)?，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系上安全帶。在眾目睽睽之下。重疊的疑惑，我在想著我要去看海。

白色的奧德賽，疾速行駛在幽靜的路上，遠(yuǎn)處不定的燈光泛著夏夜特有的柔情，夜幕為浪漫的戀人創(chuàng)造了氛圍。風(fēng)景旅游區(qū)中各處的房屋都顯得精巧別致，一路觀賞過來，如星空下的畫冊。我像習(xí)慣了很久一樣，享受著萊恩帶來的柔和。難得的閑暇，難得的懵懂，難得與一個陌生又熟悉幾千年的男人私會。我心里想著，嘴角是露著欣喜的。這很確定，因為那時我也僅僅是個孩子，不會掩飾心情，不會掩飾感覺。萊恩時不時深情地看我一眼，我知道是深情的。這個時候不會有假情意，就像我們穿過的是真的美景一樣。事物不假，情意也不假，但他看我的時候，我不看他，我僅僅欣喜，僅僅笑。我想我們是心靈相通的。

車子停下來，將夜幕甩在身后，連同微微的風(fēng)和輕拂的空氣，在朦朧的月光下，穿過呈黃綠色的濃濃的田野。在這樣的一刻，我們停下來，停在了一個意境中，還沒來得及想象的意境中。他牽著我的手，走過一片玉米田，瞬間抬頭，瞬間眩暈。一大片深藍(lán)色的水面，一大片潔白的百合花，宛如畫中。我又一次捂住嘴巴，害怕昏厥。然后跳起來緊緊地?fù)ё∷椴蛔越?，我感覺到他身體微微一顫，然后緊緊與我擁抱，任憑波光粼粼，任憑花香芬芳。

我沉浸的地方不知道是這片花與水交匯成的海，還是萊恩寬厚溫暖的懷抱。我總是喜歡收藏感覺，把心情放在各種地方，不過，我不知道我能夠收藏到什么，興奮的感覺、心動的感覺，還有太陽東升西落的感覺，飛機劃過天空的感覺……諸如此類，而被擁抱的感覺，讓我想到了生平最舒服的動作便是如此，可以沉睡，帶著幸福和甜蜜。我喜歡這樣，溫暖沉睡在一個男人的懷抱，生平第一次，如此接近，竟然也聽到了自己的心跳。

終于，浪漫到達(dá)了極致。當(dāng)月光親吻我的額頭時，萊恩吻到了我的唇。他閉著眼睛，很沉醉，正如我沉睡一樣。我并沒有拒絕，反而是在享受吻帶來的甜蜜心情。這是平生第一次，平生第一次感覺異常的珍貴。我想完完整整地記住它并收藏起來，萊恩真真實實地走進(jìn)了我的心底，推開了我一直以來封鎖的門，放進(jìn)光，并為他自己占據(jù)了重要領(lǐng)地，堅不可摧。

我看到了那片水和花交匯成的海，還有飛舞著的螢火蟲，閃閃發(fā)光，很美的痕跡，留在空中。遠(yuǎn)處的山的偉岸，便露出了婉麗的氣度，我仿佛聽到了大山對我說，幸福的小寶貝，把握機會享受愛情吧！

然后他睜開眼睛，跟我說：“對不起，你太美了?！蔽揖屯蝗挥辛艘庾R，回到現(xiàn)實。他拔起一枝百合送我，說：“祝你好運！”我們相望，在那些充滿靈氣的事物面前，凝神相望，許久，無言。我終于想到一句要說的話，并為之興奮，能夠打破相望的局面，我說：“我喜歡百合，謝謝！”他笑著，很沉穩(wěn)地笑，無限溫柔。

六

有人說，很多東西是沒有終點的，我們只在一味地疾速前行，我們已經(jīng)飛得快過聲音，我想，也許有一天，我們也會快過時間。我想到這個未知的人的話，覺得很有道理，而這是我害怕的。

于是我開始講話，講我那個來自火星女神與王子的故事給他聽。他竟會笑出聲來，我說我講的是感人的故事不好笑，他還是在笑，不說話。之后聽我講完結(jié)局，美麗的結(jié)局。他說那也是他想要的結(jié)局——王子與女神在百合花開放的世界里共度一生，這個地方有這么多百合，是因為女神的愛純潔而持久。我們相視而笑，像是幾百年前的戀人。

當(dāng)我們回到住處時，迎接我們的是兩群人?？吹杰囬_進(jìn)，他們像列隊歡迎一樣，盯著我們，就像看著我們要走進(jìn)教堂舉行婚禮一樣的神圣。我臉上滾燙，開了車門，迅速跳下車，躲著他們的目光急速跑進(jìn)房間，我很抱歉沒來得及禮貌一下，也來不及道別說句晚安。

而后，我聽見萊恩笑得很爽朗，還有M.K.和L先生，他們談?wù)摰煤荛_心。我有點忐忑不安，眼神就定在窗邊的百合和蘋果上，靜下來時我能夠隱約聽見他們一群中文、一群英文地唧唧喳喳。有一句聽得很清楚：“WHERE？WHATHAPPENDE？”像是L先生在好奇地詢問，我能夠想到他藍(lán)色的眼睛閃著好奇的光，如同大海一樣的深邃。他是個年輕的美國本土人，身體壯壯的，穿藍(lán)條T恤，很有活力，金色的頭發(fā)和藍(lán)色的眼睛特別搭配。L后來和我相處得很好，因為他留在了中國，留在了這座城市。我沒有聽到萊恩的回答，心里松了一口氣，只聽到L喊：“LION LION WAIT WAIT.”我暗自竊喜，感到欣慰，帶有滿心滿身的灼熱，像真的心心相印了一樣。

我看了門上蘋果狀的鐘表，時針停在11上，分針已超過了10，而秒針在馬不停蹄地往前趕，我終于有點兒困了，于是洗浴準(zhǔn)備睡覺。我打開水龍頭對著自己的頭，水垂直地流下來，我閉上雙眼，身邊充滿了流水的聲音，流水的聲音可以讓人平靜，讓人放松。尤其是流水的聲音穿過的是你的赤裸的身體和心靈。然而我卻不能平靜，腦海里浮現(xiàn)的是與萊恩接吻的感覺，微妙的，如水珠滑落嘴唇的細(xì)膩，這是享受，我萬分確定。

突然眼前一片黑暗，外面開始有人喊，停電了。

我關(guān)掉水龍頭，屋子里異常寂靜，與院子里的吵鬧聲形成鮮明的對比。我突然害怕這種寂靜，想一起在混亂中找到存在感，于是著急地往外奔跑。推開浴室的門，帶著滿身的水，果不其然，我找到了存在感——狠狠地滑倒在地，扭傷了腳踝！頓時疼得我齜牙咧嘴，連聲喊痛。隔壁房間的女朋友聞聲來扶，但我意識到，接下來的幾天出不了屋了。于是一陣懊惱，知道樂極生悲的真正含義了。

后來那個半夜，前來看望的還有其他的朋友，沒想到，萊恩也來了。他說他會按摩，能夠讓我好得快一些，不至于腫起來。我沒有反對，我的朋友也沒有反對。有的時候就是這樣，一瞬間就能拉近彼此的關(guān)系，就是這樣的一天，這樣的一夜，竟然有種收獲了整個人生的感覺。萊恩，我很確定，對他一見鐘情了。

當(dāng)所有人再次說了晚安回去休息的時候，屋子里只剩下萊恩，他依然在幫我揉腳。白色的百合在皎潔的月光里泛著白色的光，我們呆呆地望著對方，相望持久，彼此的不知所措在月光的磨砂下不再明顯。屋子里寧靜，溫情流動，除了眼睛在眨，心跳亦然。

最后，他小心翼翼地將我的被子掖好，打趣道：“TAKE CARE！DON'T TOATCH A COLD.”他接著低頭說，“多大的人了，竟然那么不小心！”我一直眼睜睜地看著這個男人，沒有恐慌和不安，反而覺得無比安全、可靠。我跟他說，你的中文和英文一樣好聽。他滿臉驕傲地回道：“那是因為聲音吧！”我“撲哧”笑了，臭美有時是男人的魅力。

在月亮的光柱里，我們近在咫尺。此時空氣平靜如水，他的眼神里充盈著愛，我很容易就沉醉在那里。而我說過，一旦一個詞有了“沉”字，就會顯得有壓力，我感覺到那愛里帶有一種來自大山之外的蒼涼。他看著我，親人般的樣子，輕聲說：“太晚了，該睡了！”然后，起身，離開。

七

腳傷的確在萊恩的按摩下沒有發(fā)展起來，然而我很不爭氣地真的感冒了。不知道是造化弄人，還是天公作美。我以為無法去跟大家一起游玩了，也不能再與萊恩結(jié)伴了，沒想到，在大家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誰該留下來照顧我的時候，萊恩英雄般地出現(xiàn)在了人群里。他說，大家放心吧，今天我也沒事情，可以在這里陪著她。

太陽爬上了窗臺，百合靜靜開放，散發(fā)著幽香，蘋果也許真的聞到了大自然的味道，顯得更加鮮艷。我跟萊恩說，我夢到了百合開滿大地的景色，我愛上了百合，可是現(xiàn)在我想吃蘋果。他說，先吃藥，再吃蘋果。他對我做鬼臉，說我像個孩子。其實我想說，他像個大哥哥。

于是當(dāng)整個院子里只剩下我們兩人的時候，我們開始過上了二人世界。有一點兒心慌，更多的則是興奮。我認(rèn)為這種戲劇故事只能在小說里發(fā)生，但是的的確確在我身上就發(fā)生了。

然后我們在太陽下，在百合的清香中，開始真正了解彼此！

在剛剛認(rèn)識的那一天、那一夜，猶如已經(jīng)過去了幾個世紀(jì)，一句話就是一個人生，一個動作就是一個人生。他就那樣靜靜地在我伸手可及的旁邊，靜靜地在《SM IES AND SM IES TO GO》的音樂里開始給我講有關(guān)他的故事，包括他的血統(tǒng)，他的國籍，他的學(xué)習(xí)歷程以及他的工作經(jīng)歷。最后，終于講到了我的潛意識里最害怕的事情，那就是有關(guān)愛與被愛之類字眼的事，我甚至希望他是個平庸的人以至于不會再有人愛上他。而事實上，他是萊恩，貨真價實的萊恩。

他的祖父母曾是中國四五十年代時成功的商業(yè)人士，后來移居法國，生下萊恩的父親。再后來萊恩的父親娶了一位法國女子，生下萊恩?，F(xiàn)在，萊恩說他有一個名義上的女朋友，父母之命。他說，他是不是真的愛這個女人，一直并無結(jié)論，但這是命令，無法違背，就像當(dāng)初他的父親娶他的母親時一樣。

對于我來說，這個消息不啻一個晴天霹靂。

我沒有力氣說出一個字，始終保持一個姿勢，沒有力氣驚奇或者訝異，甚至連閉上眼的力氣也沒有，終于眼淚悄悄從兩側(cè)的眼角滑落，劃出兩條射線，從兩個不同的方向，呈180°的角度，正如我和萊恩，無論相距有多么近，一旦啟程，我們就滑向了兩個世界。這是必然的。他已經(jīng)二十九歲，是一個有責(zé)任感的入了，我并不奇怪。我不想也不愿聽到，并不代表我接受不了這個事實。

任憑悲傷襲來，就這樣，耳朵聽著時鐘在滴滴答答地趕路。月亮早巳西下，蘋果和百合相依偎。我盯著日光燈時，頭開始猛烈地疼痛，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在作怪。

心被灼傷，全身開始發(fā)燙，然后是異常的寒冷，從頭冷到心，我開始打戰(zhàn)，萊恩說這感冒看來是加重了。在他講到他其實不在中國發(fā)展，而是在法國工作時，我咳嗽不止。然后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進(jìn)入夢鄉(xiāng)。我看到我穿了白色的婚紗，挽著萊恩的手臂，走在紅色的地毯上，旁邊是大朵大朵的百合和一個一個的蘋果相依，美麗得炫目。然后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M.K.和藹可親的笑臉，聽到了L先生祝福的美詞……

我微笑著醒來，睜開眼，看到了萊恩惺忪的眼睛和依舊溫暖的笑臉。

八

萊恩端起一只琥珀色的杯子，讓我想起了巴西山度土，半透明的咖啡色，沒有混濁的奶沫，很堅硬的立體感。但這個杯子里裝滿的是白開水，清澈的，很堅硬，猶如萊恩，堅硬的跨國事實，堅硬的女友事實，我一直記得。

我拿過那個琥珀色的盛滿清水的杯子，咕咚咕咚地送下藥片。苦澀，讓我流出了眼淚。在淚眼蒙嚨中，我看到了太陽光下舒展的百合和透亮鮮艷的蘋果。橙色的窗簾將陽光聚攏，一派耀眼。他拿起水果刀開始削蘋果。

我走到他面前，拿起他手里削了一半的蘋果和紅色的未斷的長長的果皮，說：“我喜歡吃蘋果不削皮?！彼f好，坐下慢慢吃。

我知道我有點冒失，而有時男人和女人的區(qū)別就在于，女人無法掩飾，而男人則可以無比堅強。為了緩和氣氛，我開始給他講我的傳奇，他很關(guān)心我快樂不快樂。我告訴他我最傳奇的經(jīng)歷是一節(jié)課收到一百一十三封情書，內(nèi)容只有一句話是“我愛你”。

萊恩露著簡單的笑，用磁性的聲音跟我說，真羨慕那么自由的愛，我也想此刻的我是自由的。于是我們像情侶般開始構(gòu)想生活，開始回憶曾經(jīng)沒有彼此時的從前該是多枯燥的日子。

時間在這個時候，不會有絲毫的大方，無論我們多需要時間來增加感情，它也是馬不停蹄地趕路，一如既往。我們也在疾速前行，想要快過時間。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就在大家的無限寬容和理解中，過著二人世界。像在世外桃源，背景音樂是《SM IES AND SM IES TO GO》，婉轉(zhuǎn)，悠揚。與世隔絕的兩個人，不談?wù)摾硐牒捅ж?fù)。我們僅僅敞開心扉自由快樂地享受生活。

曾經(jīng)感嘆過那種偶然的遇見，演繹出一段驚心動魄的愛情，美麗決絕，包含了一生生活的內(nèi)容，至今我都覺得不可思議。真正的愛人，無論說不說愛，都能活到彼此的心里。這話沒錯。

他親手為我做意式拉面和沙拉，親自調(diào)出了我愛喝的雞尾酒，并取了名字叫作“ANGLE KISS”。我們用中英文穿插對話，像一對熱戀的夫婦，在太陽炙烤的樹蔭下乘涼。然后我們來到屋頂?shù)拈w樓上，看遠(yuǎn)遠(yuǎn)的山和太陽緩緩西沉。西邊的天空像燃燒的火焰，通體紅艷。

萊恩為我吹響了牧笛——一直帶在他身邊的那一支釋放壓力和舒緩心情的牧笛。那一刻，我沉浸在蘇格蘭鄉(xiāng)間的空氣里，讓我想到了水星女神與王子在百合花的海洋里共度一生的幸福。那是種感動，徹頭徹尾的感動。

“I FALIN LOVE WITH YOU.”他突然停下來，說出這句話。

“BUT I'VE NO IDEA WHAT I CAN DO.A WAVE OF SADNESS TUNS THROUGH ME YOU KNOW？”

“THIS AOOLE IS MY SAMPLE.I SAID TO MYSELF IF ONE GIRL TOUCHED IT SHE MUST BE THE GOD SEND FOR ME.I'LL LOVE HER FOREVER ABSOLU TELY！”

我看著他，悲傷的神情，是真的。鳥兒正在歸巢，我的愛卻無法說出口。

九

幾天的時光一閃而過，我們珍惜每一寸光陰猶如珍惜生命一樣。睡覺也變得奢侈，我因感冒而發(fā)的燒早被愛情燃燒的溫度掩蓋，精神的力量終究是最偉大的。突然想起高中時有一個男生天天早上五點就在我家樓下開始嘹望。他的媽媽跟我的班主任說了一句震驚全校的話是：“精神的力量是偉大的，您可不可以答應(yīng)讓非非和花兒同桌，（我不知道連他的媽媽也那么親切地叫我花兒），這樣他就能好好兒聽講了，而不是整天整天無奈地嘹望?！彼膵寢屖俏覀儽镜匾凰髮W(xué)的教授，教授跟家庭主婦說出的話就是會有極大的不同，何況還是留美回來的教授。于是，我和他順理成章成為同桌，卻并沒有戀愛。我想，我是一個傳統(tǒng)得有點可恨的家伙。我沒有他的媽媽還有班主任那樣的覺悟，我改變不了自己的內(nèi)心，覺得學(xué)習(xí)最為重要。這是很無奈的一件事。否則不至于到現(xiàn)在為止我的初戀還沒有正式送給入。

我講了這個故事給萊恩，他狂笑不已，還不忘再加一句：“SO KIDDING.”我瞪著眼睛，只能一起哈哈大笑……大笑時看到真百合和假蘋果，看到螢火蟲在一旁起舞閃耀。看到真蘋果被削了果皮，我沒有吃掉。

精神的力量是偉大的，這是個閃光的真理。正如愛，沒有時間與空間的局限一樣，被世人傳誦為“愛沒有將時間和空間劃為評判真假的標(biāo)準(zhǔn)”。我和萊恩，萊恩和我，在短暫相處的幾天里，猶如度過了幸福的一生，滿足了永久的夙愿。將幸福在心底無限拉長，可以長如幾個世紀(jì)，幾個百年好合。

如果離別是另一段故事的開始，那也許是真的。很應(yīng)驗的，我做好了準(zhǔn)備，卻無疑還是疏漏了一個細(xì)節(jié)。離別時，竟沒有擁抱。窗臺上的百合很萎靡，我將那個蘋果塞進(jìn)了行李箱。我們完完全全地從我們幻想的生活中走了出來。

十

我的頭開始猛烈地疼痛，再一次發(fā)燒時已沒有愛情燃燒的溫度來掩蓋。我知道這一天，萊恩回到了法國。即使交通再發(fā)達(dá)，其他的束縛也能讓相愛的人永隔。那里也許不會有百合，就像拿著遙控器咔嚓切換到另一個頻道上，前一個頻道的節(jié)目就完全成了過去。我把相機里的內(nèi)存卡取出，扔出窗外，連同記憶里的百合和蘋果。室友從樓下砰砰地跑上樓，將我剛?cè)映龅乃芰咸O果塞給我：“怎么回事??？怎么就掉下去了！”我瞠目結(jié)舌，那只“GOOD LUCK”蘋果完好無損地回到我身邊，也許就是注定的。

一個月后，我接到L先生的電話，很意外，但一定知道萊恩是背后的主使者。他約了我在一間古典茶樓里見面。走進(jìn)茶樓，我驚訝地看到大廳里擺滿了百合花，很美，古典中透出潔雅的貴氣。我心跳加快，直覺告訴我，那個男人，萊恩，就在我的身邊。我在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接近百合花盆看見了旁邊依偎的是透亮鮮艷的蘋果。終于像猛烈撞擊到了什么一樣，眼淚奪眶而出，毫無準(zhǔn)備。

一雙男人的手在身后輕輕蒙上了我的眼睛，像第一次那樣溫柔。然后他終于抱住我，背后傳來他的心跳。我知道，他就是萊恩。只有萊恩才能帶來這樣的溫柔。我無法克制地大聲哭了起來，在這樣幽靜的茶樓，任憑多少張臉在看在笑話在疑惑。我就一直哭，一直哭到?jīng)]了力氣，哭到大汗淋漓。他轉(zhuǎn)到我面前，是的，萊恩，貨真價實的萊恩，我抬頭看到他，眼睛里閃著點點晶瑩透亮的東西，充滿了疼愛與不忍。

我嘗到了想念的威力，嘗到了期盼一個人的滋味。萊恩說愛我，說無時無刻不在想我，說他想要與我共度此生，說他會努力改變現(xiàn)狀。最終他說了他需要時間去解決家族女友的事情，帶著無奈和悔恨，但卻是堅不可摧的事實，我看到了他的疲憊和我的心情破碎的慘狀。

無論背后有怎樣的艱辛，事實就是事實。我突然想到我們這樣的擁抱，是不是應(yīng)該先退離出來。于是放手。這一切我無力挽回。我說過我是個傳統(tǒng)的入，他要我等他，等到時機，他會來中國找我。我對他說：“我想吃蘋果，卻來不及，是你走得太快。”

放開手，大踏步朝前，頭也不回地走，是種瀟灑。而這種瀟灑伴隨的是哀婉的節(jié)奏和悲痛的步調(diào)。我做不來，做不到。我害怕心碎的聲響在午夜里的震耳欲聾。我是個膽小的家伙，一只蟑螂也會令我昏厥的那種膽小。

雖已說得決絕，但真正面對他的時候，我失去了理智。他的磁場太強，我的意志太弱，很合適的互補。膽??？只是自己對自己的借口。

十一

第一束百合，在某個清晨第一次完整地走進(jìn)我的生活里，萊恩已與我相隔千里。L先生受萊恩之托，將花送到了我面前。他禮貌地與我擁抱時，也許是代替萊恩。我接受了。那天我在日記里寫道：“10月18日，晴好的天氣。第一束百合，萊恩的想法，L先生的行動?！彪S后電話想起，是萊恩，他要我等他，等他來中國，從今以后會每周一束花，要我看到了花就像看到了他一樣。L先生在一旁側(cè)眼瞇笑。很陽光的樣子，倒不顯生疏。

后來，每周一束，固定的時間。L先生準(zhǔn)時出現(xiàn)，捧著百合。萊恩也許忘記了我想吃蘋果，我和L說了。于是他每次來時，除了百合，還會拎著一籃蘋果。萊恩的百合沒有間斷，L的出現(xiàn)就沒有間斷，我們成了朋友。無聊時L先生會接我去看電影和車展，去游樂場，打桌球。我愛熱鬧，熱鬧的時候就可以忘記過去，忘記因過去而留下的孤單。L帶我到熱鬧的地方，海邊、沙灘、廣場、噴泉，打網(wǎng)球或斯諾克。他有點履行公務(wù)的模樣，但絕不虛偽。他是個好孩子。每次萊恩打來電話，他會遠(yuǎn)遠(yuǎn)地走開。

我覺得萊恩很殘忍。殘忍的男人不是說不愛你了走開。而說愛你卻不能和你在一起。而萊恩是這樣子的。第九束百合，是萊恩親自送上的。我記得很清楚，那時他用“9”圓了我的一個夢想，因為他說他要給我天長地久的溫暖。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滿世界銀裝素裹，配著白色的百合，一派潔白的景象。當(dāng)我看到萊恩，覺得一個穿著白色風(fēng)衣的男人站在雪白的世界抱著白色的百合，這樣的景象很壯觀。我知道，我的百合是百年好合。

我們牽著手，慢慢地走在兩旁排列著高大的法國梧桐的麥達(dá)林道上，如同最初的戀人，羞澀得不敢說出我愛你。當(dāng)我們走到一棟明黃的小樓前，他給了我鑰匙。我將鎖打開，走進(jìn)去，一個精心裝飾過的庭院，一條石子小路上有用馬賽克鋪出的百合花的圖案，直接通向大廳里。歐式的風(fēng)格，簡約卻情調(diào)滿溢，明黃色的窗簾，閃爍著太陽的影子。紅蘋果在開放式廚房的吧臺上擺成了心的形狀。紅色底色，上面繪有百合花圖案的地毯，松軟的感覺，猶如踩在松軟的泥土里，能夠生根發(fā)芽。我想我的名字“花兒”太適合在這里生長。萊恩，打開臥室的門，雅潔的白色主調(diào)。百合花瓣鋪滿了整張床，床單上的圖案是鮮亮的紅蘋果。他沒有忘記，紅蘋果是我的最愛。

那一刻，我覺得溫暖和安心。在萊恩長久的擁抱中，我終于掉下了眼淚，默默地浸濕了他的衣衫。我得到了許久以來完全的釋放。因為我看到了紅蘋果和百合最完美的結(jié)合。

萊恩說，將來某一天，這棟房子會屬于我。

而后來，乃至最后，他也沒有再回來這里。來的只有聲音，很熟悉的聲音，很近很真實，卻又很遙遠(yuǎn)，像在另外一個世界。我們的對話就像是超然的對話，再真實的想念也披上了不真實的朦朧的輕紗。

十二

時間飛速前行，我們還是飛得快過聲音，卻快不過時間。

L經(jīng)常會來看我，我們相處得很好。我開始不孤單，努力去等待，努力著開心想念?；ū灰皇皇?fù)Q掉，一周一周的時間溜走，卻依然沒有萊恩真實的出現(xiàn)，我開始動搖。

我終究沒有找到那個一模一樣的花瓶，我沒有辦法同時插下兩束花，我依舊在努力嘗試，努力兼容，可是不行，我做不到。在慢慢流去的日子里，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因為送花姑娘送來了萊恩的花。我才知道，L不再是萊恩的同事，而是自己做了老板。從那以后，他的到來，更多的是帶著自己的名義。他帶來的不再有百合和蘋果，而是玫瑰或者其他。

我和L依然相處得很好，或者更好。我從不限制他對我的好，他在變本加厲地付出，我也在變本加厲地接受和享有。就像是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曾經(jīng)以萊恩的名義對我好一樣。我們依然會在周末去打球，看電影，打電玩，或者登山，看足球賽。一起哈哈大笑，一起聊天購物。L很好，很細(xì)心也很體貼。是我喜歡的類型。就在我的英語突飛猛進(jìn)的時候，我們的關(guān)系到了真正尷尬的地步。

因為百合的存在，一直以來，從未間斷。我會在每個周末的清晨收到最新鮮的花朵，然后聽到陽光下磁性的聲音。無論L離我有多近，萊恩的聲音可以從遙遠(yuǎn)的地方直接進(jìn)入我的心靈，因為在那里他開啟了第一扇門。他很想念我。萊恩，依然很想念我。我知道。

也許，歉疚是人的一種劣根性。你并沒有犯實質(zhì)性的錯誤，可是依然會內(nèi)疚，我不能理解，用心理學(xué)的知識解答不了我的疑惑。在L正式提出要跟我在一起時，我選擇了拒絕和逃避。我有深深的歉疚感，但不知道對誰，是萊恩，還是L，還是我自己，我不知道。不知道的時候，我會選擇逃避，這是我一貫的作風(fēng)，雖然知道這是個很不好的處世之方。

也許很多時候，我在等待，等待怎樣的結(jié)局，我并沒有把握，因為我不知道的有太多太多。我僅僅只是活在自己的一個小小的世界里。

十三

終于某一天，我找到了答案。在一個溫和的下午，就在我收到第三十七束百合的時候，我接到了一位女士的電話，因為當(dāng)時我正在試用新電話的錄音功能，忘記關(guān)掉，因此有幸錄到電話的另一頭所講的全部內(nèi)容，一字不差，字字句句都讓我內(nèi)心震撼，誰能告訴我，我該如何去理解？

你好，花兒，我是萊恩的祖母。孩子，萊恩很愛你，我知道。五十年前，我曾在你的城市里，跟你一樣，有過轟轟烈烈刻骨銘心的愛。我希望你幸福。萊恩是我一手看大的，我知道他承擔(dān)的是怎樣的責(zé)任。他告訴了我實情，他愛上了你，而現(xiàn)在由于家庭和工作的關(guān)系，沒有辦法去中國找你。他曾跟我無數(shù)次央求，希望能回中國，我也聽他講了無數(shù)次你們相愛的經(jīng)歷，盡管短暫，但我相信，你們是一見鐘情，而這種愛又是多么厚重?？墒?，我沒有答應(yīng)他。

因為我要告訴他，生活的重心不是愛，我給他提出了條件，先去做自己的事業(yè)，而后才能談其他。他現(xiàn)在每天四處奔波，在努力成長，盡早達(dá)到我給他制定的要求，然后他以為就可以到你的身邊?？墒呛⒆?，他達(dá)到了，我怎么能讓他走？他的親人，他的父母，他的家族，都在這里。真的很抱歉，我無能為力。但是，請你記住，我愛你。請原諒我的自私，我最終決定給你打電話，是因為我看到了萊恩的痛苦，看到了你的痛苦，我沒有辦法幫你們做任何一件事情，對不起。我希望你能一生幸福。如果下輩子可以，我會選擇你來做我的孫女。孩子，我愛你。

十四

萊恩還不知道，在第三十九束花到來的今天，我抱著花，正站在他曾經(jīng)許下諾言的那棟明黃色小樓前。這將是最后一次。

在陽光射進(jìn)來的光柱里，我想念萊恩的影子。三十九，是個天長地久的數(shù)字，我在等待，抑或逃避，最后我選擇了離開。就在今天，我要離開。

而我沒有告訴萊恩，我在這棟房子前流下了眼淚，為他，也為我自己。

一只手拖著行李箱，另一只手拿著那只“GOOD LUCK”蘋果，然后將蘋果放在了門口的陽光里，我要它曬得更加炫耀奪目，而不是伴著我在陰暗里濕潤。

我曾經(jīng)童話般的夢想在這一刻回到了真實的生活。

現(xiàn)在我要去那個叫馬耳他的國度繼續(xù)尋找，我要到那里找一個匹配自己的花瓶，百合也將因此而自由地開放。

L的鳴笛響起來，他看著我惆悵，然后送我到了機場，對我說？我會一直等著你回來?！蔽覜]有回答，微笑，搖頭，走進(jìn)了檢票口。

而在我轉(zhuǎn)頭的一瞬間，我看到了萊恩的身影。隨后我的手機響了起來，“FLOW ER，WHERE ARE YOU？I'M BACK I MISS YOU.”

我終于說不出話，對著手機，哭泣，搖頭——

眩暈中，聽到萊恩富有魅力的嗓音大聲呼喊：“這次我再也不會離開啦……”

然后看到他朝著我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