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空

壹

上舞蹈課的時候，年輕的老師領(lǐng)著女孩進(jìn)來，對秦嵐介紹：“這是安落，我三年前的學(xué)生?！?/p>

安落伸手，笑容明凈溫柔，斑駁的陽光落入清澈的眼底，她的眼睛是溫柔的琥珀色，“你好，我是安落?！?/p>

秦嵐疑惑地挑了眼角，卻并不去碰那只手，“我是秦嵐?！?/p>

安落調(diào)皮地吐了吐舌頭，不在乎地收回手，對著老師微微一笑，“我聽說了，你的拉丁舞跳得很優(yōu)秀?！?/p>

他啞然失笑，苦惱地去揉額頭，“新同學(xué)，我就坐在你的前面，難道你從來都看不見？”

一個月前，也是這個叫安落的女孩，轉(zhuǎn)到他的學(xué)校他們班，被老師安排在教室的最角落，而很不幸的，秦嵐就坐在安落的前排，她卻對他視而不見。

窗外的云絲輕如棉絮，排成逐層的階梯狀，眼前的安落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迷糊得令人忍俊不禁。

秦嵐有些無奈地去摸鼻子，這無形中折損了一個男性虛榮的自尊。

對著把桿練習(xí)基礎(chǔ)動作，安落的腿站成標(biāo)準(zhǔn)的九十度，手指舉過頭頂做芭蕾一位手勢，然后毫無緩沖動作地壓了下去，身體繃得直挺，小腹貼著腿根，繞成大海里撲騰的蝦米，手指一直伸過腳底。

秦嵐站在旁邊看她輕松自如的樣子，眼底飛快地掠過一道火花，安落令人驚嘆的柔韌度，使他對她的舞充滿了期待。

可是安落卻沒有跳舞，下了一字，對著鏡子長久地發(fā)呆。漆紅的地板光影徘徊，有風(fēng)吹過窗邊純白的窗簾，飄過去的時候她看到自己怔忡的眉眼，眼神暗淡無光，她仿佛又恢復(fù)了在學(xué)校中的樣子，整日埋首課桌，有時對著窗外的天光，一晃就是半日的光陰。

老師教動作的時候明顯地心不在焉，時而抬頭尋找鏡中安落單薄的身影，沉默無言。休息的時候秦嵐走過去摸了摸安落的頭。她微微一笑，然后換了一個姿勢，扶住把桿又一個干凈利落的下腰。

頭發(fā)散落的時候，秦嵐清晰地看到她眼里有一逝而過的波瀾，恍若有更絕望的疼痛，抵過萬千身體的疲憊。

下課的時候，老師關(guān)了舞蹈房，三個人一同走，安落一直低著頭，長發(fā)柔順地蓋過她的面頰，看不清楚神情。老師拍拍她的肩膀，說：“安落，這次的全國賽，我希望你能和秦嵐去爭取。”

秦嵐的腳步頓了一下，看到安落猝然抬起的臉，有掩飾不住的驚慌，“老師，我……”

老師嚴(yán)肅地說：“我相信，三年前你和格桑可以得來這個榮譽(yù)，三年后也一定可以?！?/p>

“那是不一樣的！”安落脫口而出，神情中有莫大的不安，可是老師更快地接上，聲色俱厲：“有什么不一樣的！難道少了一個格桑你就只能整日下腰劈腿，連個完整的舞步都跳不出來？你是你，他是他，今天你既然選擇了重新回來就不能懦弱。安落你要記住，你的身份是一個舞者，而不是監(jiān)獄里混沌的罪犯！”

如同一個結(jié)痂的傷口，經(jīng)過新一番的撕扯掙扎，流出大攤黑紫的血。安落垂在身側(cè)的手牢牢捏住衣角顫抖，“不是因為他，跟他沒有關(guān)系，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沒有勇氣?！?/p>

老師卻不給她任何退縮的機(jī)會，“那就給自己勇氣，你已經(jīng)浪費(fèi)了三年的好時光，只有一個月的時間可以用來彌補(bǔ)，我信你可以，你不可以不信你自己?！?/p>

安落柔長的眼睫像振翅的蝶，“撲撲”閃爍，秦嵐不忍心，笑著打斷：“老師都不給我們緩沖的機(jī)會，這一個月的壓力太大了，會嚇壞我們?！彼テ鸢猜涞氖盅杆偻芭?，“老師我們先走了，那些事情下次再說，你一個人回家小心點兒?！?/p>

兩人一直逃到旁邊的奶茶工坊，點了兩杯熱可可，安落的唇色因為運(yùn)動紅潤了不少，放在膝上的手握成堅硬的拳，望向他的目光中充滿了感激。

“多謝。”

貳

第二天去上學(xué)的時候，秦嵐注意到校門口停了一輛車，銀色的流線型跑車，像一只蓄勢待發(fā)埋伏在草叢中的豹，巨大的鐵皮殼子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令人望而生畏。周圍站了幾個指指點點的同學(xué)，秦嵐無意間看到了車尾的標(biāo)志，是“蓮花”。

自習(xí)的時候，老師領(lǐng)了一個同學(xué)進(jìn)來。秦嵐在全班的嘩然聲中抬起頭，臺上的少年有精致的眉眼，姣好的面容，他的衣衫解開兩個扣子，露出骨瓷般細(xì)膩的肌膚和纖細(xì)的鎖骨，他優(yōu)雅地俯首：“我是格桑。”

窗外飄過幾片花瓣，他回頭看坐在身后熟睡的安落，腦中響起的卻是昨天老師嚴(yán)厲的指責(zé)，沒有了格桑你就只能下腰劈腿嗎？

“格桑。”秦嵐輕輕地咬了一下嘴唇，發(fā)現(xiàn)格桑的目光正直直越過自己，越過頭頂，落在身后的某一點，然后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老師點了點教室中間一排第二桌的位置：“格桑，你坐那里?！?/p>

少年輕輕地敲了一下旁邊安落的腦袋，壓低聲音說：“安落，醒了，你次次在我來的時候睡覺，笨蛋才會信你是真困?！?/p>

安落推開他的手，眼睛依然懶散地瞇著：“格桑，別鬧，我累?！?/p>

他伸手去摸她的額頭，一邊小聲嘀咕：“撒謊，明明沒有發(fā)燒，也沒有生病?！?/p>

安落有氣無力地靠著書本，說：“你試試一晚上不睡覺。昨天隔壁的阿姨鬧了一晚上，我蒙著耳朵聽歌都不及她的嗓門兒大。”她邊說邊揉著惺松的睡眼。臺上的老師講得聲情并茂，她淡淡地瞥了一眼身邊嬉皮笑臉的格桑，“校長怎么舍得放你出來了？”

少年微笑的時候讓入恍惚看到了滿樹的鳳凰花，“我在校長室磨了一星期，最后只好說我的未婚妻要跟別人跑了，他承擔(dān)不起我將來孤獨(dú)終老的責(zé)任，就放我出來了。”

安落愁眉苦臉地用書擋住臉，隔離視線，“你沒提我吧？”

少年的眼珠咕嚕一轉(zhuǎn)，莞爾道：“我沒提?！鳖D了頓又接了一句，“但是轉(zhuǎn)學(xué)的只有兩個人?！?/p>

安落氣憤無語，良久才悶悶地擠出一句：“我以后再也不回那學(xué)校了?！?/p>

格桑得意地笑，挑起英俊的眼，“安落，你逃到哪里我都會把你找到，不管是天上地下，我都不要留你一個人?！?/p>

叁

窗外的夜像群魔亂舞的怪，繽紛的燈光是它銳利的眼。

說完又要走，格桑卻臉一紅，急得沒有控制音量就叫了出來：“安落你個笨蛋，你今天生理期你不知道??！”

來自四面八方稀奇古怪的目光凍結(jié)了流動的空氣，隱隱有烏鴉的叫聲從頭頂掠過，秦嵐看著身邊的女子連耳根都涂上了番茄的色澤，忍俊不禁地笑出了聲，真是一對歡喜冤家。

安落顯然沒有這樣的想法，兇神惡煞地瞪了秦嵐一眼，又去踢對面的格桑，“你才笨蛋，這種事有必要在大街上讓所有人都知道嗎！”

格桑無辜地眨了眨眼說：“是你逼我說出來的，我讓你不要去！”

安落輕描淡寫道：“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當(dāng)時學(xué)舞的時候多大的辛苦都熬過來了，難道還會怕這個？”

秦嵐在一旁像是多余的擺設(shè)，被排除在這一幕戲之外，只是心中有些許動容，連這種事情都比當(dāng)事人都還要清晰地記得，那是怎樣的關(guān)懷！

格桑難得發(fā)了脾氣：“就是因為種了病根所以不能去，你忘了那時疼得滿地打滾，跑去醫(yī)院掛鹽水？”

她無聲地笑，牙齒卻上下戰(zhàn)栗：“我沒有忘，我沒有忘記老師對我們的期待，我辜負(fù)了她三年，最后的半個月，絕對不能再讓她失望透頂?！彼戳烁裆Ｒ谎?，那一眼冷若冰霜，“連同你的那一份，我都要一并補(bǔ)回來，即便是拿走我的命，我也毫不在乎?！?/p>

狠心地，不給自己留下任何余地，格桑挑眉一笑，笑得失魂落魄，每個字，幾乎都是從唇齒間生硬地擠出來：“安落，你不過是在逼我，當(dāng)年你說他們逼你，這一刻你又何嘗不是在強(qiáng)求我？”他輕聲道，“你的課我?guī)湍闳ド?，你的舞我?guī)湍闳ヌ?，你的比賽我?guī)湍銧幦?。你想要的，我統(tǒng)統(tǒng)都去做，你說……好不好？你不要不憐惜自己，你想要看到的，半個月后，我一定會讓你看見。所以……不要你的命，只要……一句話就好了，我從來都沒有與你抗?fàn)幍挠職?。你知道，在我心里，不過一場舞?？墒沁@一場舞，要將我?guī)щx你?！?/p>

安落癡癡地盯著腳尖，聽到格桑鏗鏘有力的字眼，字字毀滅于無形?；秀钡乜吹胶⑻釙r代，格桑與自己跳舞，嘴唇貼著嬌嫩的耳朵：“安落，老師說，只要我們兩個在一起，那一定是天下無雙。”

無雙的華美與榮譽(yù)，從此再也無法屬于她。

少年的腳步漸行漸遠(yuǎn)，安落緩緩蹲下身來，在潮來潮往的人群中，深深地抱緊自己。原來得償所愿，是鉆心刻骨的疼痛。

頭頂傳來秦嵐清晰分明的聲音：“安落，我終于明白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陸

秦嵐說，從一開始你就沒有打算重新跳舞，你不過是要推離格桑，逼他上舞臺，又拿我做曖昧的擋箭牌。安落不置可否，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給他講了一個故事。

三年前的市中心，有一場極端盛大的焰火晚會，據(jù)說最后的焰火會在廣袤的夜空拼湊成閃爍的字幕，而字幕的內(nèi)容對外保密。于是安落歡喜地穿了新衣裳，拉著格桑一同去看，他本不愿去的，因為電視新聞一定會重播，奈何她不依不饒，反復(fù)纏磨，無奈格桑只得同意，騎上車載著安落向目的地進(jìn)發(fā)。她坐在后座上不斷看表，急得直拍他后背。

此時車子途經(jīng)一片斜坡草坪，車鏈突然斷裂，兩個人從斜坡上滾落下去，巨大的痛楚襲來。她在昏迷的前一刻看到天際驟然盛放的焰火，姹紫嫣紅，美得觸目驚心。

醒來后就是無邊無際的噩夢。在醫(yī)院里，她穿著藍(lán)白條紋的病服，腿被紗布緊緊包裹，里面插了匪夷所思的金屬。醫(yī)生說，幸好手術(shù)及時，不會影響平常的生活，跳舞的話，或許就有些困難。

還有一句話，是她后來途經(jīng)走廊時無意聽到的——碎骨扎入了周圍的神經(jīng)組織，隨著時間的推移，是很有可能終身癱瘓。

母親拖著哭腔問：“沒有辦法醫(yī)治嗎？”

“治好的概率太小了……”

靠著冰冷的柱子，手邊拐杖滑落，安落慢慢地癱坐下去。格桑的病房明明不過幾步距離，她卻覺得是咫尺天涯。

——再也跨不過去了，這段路走到這里我已經(jīng)筋疲力盡，沒有勇氣再走下去，那一日的焰火，最后的字幕是我心情的傾吐，可是福禍在旦夕間，有些東西永遠(yuǎn)躲不過去……

安落捂著眼，沒有流淚，她說：“格桑太美好，我失去了腿從此一無所有，我不要做圍困他的籠，從頭到尾，不過是我犯的錯，如果不去，如果不去……他在深夜來到我的病房，一直陪伴我到黎明，可是我不能說，只能假裝從來不知。腿好了后我再也不肯跳舞……可是沒想到，格桑也因此丟棄了所有。我知他愧疚，知他不過是因為愧疚，可是我最不要的就是施舍，最不要的就是憐憫，我想了種種法子逃脫，他的固執(zhí)卻像一張網(wǎng)，將我無情地捆鎖。所以最后，我選擇了轉(zhuǎn)學(xué)。”

“三年來，我逃過幾個地方，次次都被抓獲，或許是我太不夠堅定，逃不去太遠(yuǎn)的地方，也或許是我們太心有靈犀，可以輕易猜到彼此的心跡，我已經(jīng)逃得疲憊不堪。前兩天看到電視上的消息——國際舞蹈比賽，如果好的話，還能去法國發(fā)展，多好，多好……這幾乎是為格桑量身打造，他的光輝，是誰也無法奪去的榮譽(yù)，我無論如何都要回來，回到一切開始的地方，我要把他帶回屬于他的舞臺，格桑天生就不是隱于世的人，他理所當(dāng)然應(yīng)該站在鎂光燈下，向全世界的人驕傲地微笑。”

“我不要他……跟我一樣，付出了痛楚的代價后得到的東西，又輕易地被奪去……”

安落靠著椅背，眼里荒涼無邊。

秦嵐望著即將沉入夜色的城，長長地嘆出一口氣：“所以你拿自己，作逼他的刀刃?！彼崧暤溃八麜牡??！?/p>

“短暫的傷心，換得永久的安寧?！卑猜鋽蒯斀罔F地說，“眼里有星星閃爍，他會好的，即使沒有我，也必定可以天下無雙?！?/p>

柒

格桑走了，走得無聲無息，下午，有人取走了他的書包，老師惋惜地說：“他最近不會來上課了?！?/p>

秦嵐回頭，看到安落的笑，明媚而凄涼。他想，那一定是開心。

三天后，安落即將遠(yuǎn)行，她想要做的事都已經(jīng)完成了，可以沒有牽掛地走。

離開的那一晚，安落在昏黃的夕陽下為秦嵐跳了一場孤苦的《弗朗明哥》，廣場上空蕩無人，她的面容勝過澄清的水波，素潔宛如枝頭的玉蘭。

安落是聰敏的女子，連秦嵐的心意都一并了然，卻為他保留了最基本的尊嚴(yán)，在他的話未曾出口前，就已經(jīng)截斷了所有退路，說：“不是你不好，是我誤導(dǎo)了你。”

拒絕了秦嵐深埋的感情，渡他前往迷途知返的彼岸。

安落選擇離開溫暖避風(fēng)的港灣，成全了一場孤獨(dú)的救贖。

秦嵐最后問了一個問題：“他的比賽，難道你都不關(guān)注？”

安落只說了七個字：“我信他，天下無雙?！?/p>

捌

一個月后，已經(jīng)是冬天了吧，綠林小徑里很少有嬉鬧的人，大家都在忙碌地準(zhǔn)備著期末考。

而格桑，意外地打破冰封的沉寂，出現(xiàn)在教室里，怒氣沖沖地責(zé)問：“她去了哪里？”

秦嵐緩緩道：“你不是走了嗎？”

老師說：“那一場舞，震驚四座，跟安落離開時一樣，他沒有要求任何舞伴，從頭到尾都是一個人的風(fēng)采?！?/p>

秦嵐想，格桑不過是在告訴安落，即使沒有她，也不會有任何人可以頂替她的位置。

此刻，格桑的臉色都失去了血?dú)狻Ｇ搴奶?，他只穿了單薄不過的襯衣，聞言連上課都不管了，風(fēng)度盡失地踢倒了一邊的椅子，喊著：“我離開，我為什么要離開？我只是去美國為她找可以動手術(shù)的醫(yī)生，她的腳會好的，是她不給自己希望，自己對自己絕望！又丟下我，總是丟下我，這個沒心沒肺的女人，我那么努力……那么努力……”

隱隱有了哭腔，那么喜形不怒于色的人，難過得就要哭出來。

秦嵐聽到格桑離開的原因，微微一怔，這樣的兩人，恐怕是誰也無法將他們分開的。

“安落說，要像三毛，走遍這天涯海角。我想你一定猜得到她會去哪里，現(xiàn)在去追，或許還來得及?！?/p>

門被“砰”的一聲關(guān)上，窗簾空空地?fù)P起來，似乎誰都不曾來過。

風(fēng)吹落了講臺上的一大沓紙，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飄過空中，慢慢落下來，秦嵐望向窗外一碧萬頃的天空，無聲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