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再復
人生哲學不是“人生技巧學”,不是“人生策略學”。無需技巧、無需策略也過得很豐富、很充實的人生才是真的人生。倘若人生需要“用盡心機”,需要“世事洞明”,需要“人情練達”,那么,這種人生還不如“無生”。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以“老子曰:‘人之大患,在我有身。”為開篇(《道德經》第十三章原話為“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因為有身,所以就有欲望,就有痛苦。我們也許可補充說,因為有身有欲望,便用盡生存技巧與生存策略,就更加痛苦。
魯迅的《阿Q正傳》,嘲諷的是阿Q的“精神勝利”,金庸的《鹿鼎記》,表現(xiàn)的則是韋小寶“生存技巧的勝利”。韋小寶出身于最卑賤的妓女之家,卻靠生存技巧從社會底層爬到“三公六卿”那樣的社會塔頂,非常得意??上m贏得榮華富貴,卻沒有贏得人格的尊嚴與人生的詩意。
賈寶玉到寧國府秦可卿的“上房內間”,見到一副對聯(lián),竟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這可把寶玉嚇壞了,他趕緊跑掉(忙說:“快出去!快出去!”參見第五回)。寶玉的心靈能聞到這種人生哲學的臭味,說明他完全不能容忍教人“世故”、教人“圓滑”的市儈教條,能從“世故”、“圓滑”的說教中“逃亡”,才能得救。
莊子的《應帝王》篇,寫“中央之帝渾沌”,被南海之王與北海之王盛情開鑿而開竅,結果七日而亡。這一故事提醒人們要保持“渾沌”,即保持天真天籟。整個身心都渾沌,當然不可能。但某些方面不開竅,例如對“榮華富貴”不開竅,對“生存技巧”不開竅,對權術、心術、詭術等不開竅,并不是“渾渾噩噩”,而是大聰大明。
社會的門縫很小,尤其是社會塔尖上的門縫更小。企圖鉆入社會塔尖的人們?yōu)榱诉m應上層社會的需要,就拼命縮小自己的身軀與靈魂,努力矮化自己;另一個辦法就是把自己涂得滿身是油,把自己變得非常圓滑,雖然很會講笑話,卻把真話也當笑話。
走遍天涯海角,才知道人類到處都在生活,人們到處都在展開人生。
人生是追求偉大好,還是追求平凡好?是逃離苦難好,還是擁抱苦難好?常常爭論不休。很多大問題未必是真問題。真的問題是人生怎樣才有詩意。偉大者可以贏得詩意,平凡者也可以贏得詩意,戰(zhàn)士可以贏得詩意,隱士也可以贏得詩意。德國哲人、詩人荷爾德林說:“人類應當詩意地生活在地球之上?!辈诲e,無論選擇什么角色,關鍵是讓自身的存在變成詩意的存在。
《紅樓夢》的《好了歌》,不承認追求權力、財富、功名的生活是詩意的生活,不承認“金滿箱”、“銀滿箱”是詩意目標。曹雪芹通過整部小說展示以少女為主體的詩意生命與詩意人生。至少,他告訴我們,所謂“夢”,乃是對詩意人生的向往。
如果有人問我:“你所認定的最重要的品格是什么?”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我的第一品格是崇尚真理。”亞里士多德的名言是:“吾愛吾師,但更愛真理。”可見他正是把崇尚真理作為第一品格,為真理必須對任何人說真話,包括對老師說真話。對政府說真話難,對朋友說真話也難,對老師說真話更難。但為了求索,該說的話就要說,這才有“正直”,才有通向真理之路。
我常告誡自己:不要讓忙忙碌碌的功利活動埋沒了“人”,從而偏離了人本身的軌道。人本身的軌道是由“誠實”、“正直”、“善良”、“同情心”等基本材料鋪設而成的,是區(qū)別于禽獸而使人之成為人的基本品格構建的。
帕斯捷爾納克《日瓦戈醫(yī)生》的主人公支持革命,并在革命烽煙中去救援受傷的戰(zhàn)士。但他最后迷惘了。原來,革命要反對“舊世界”,就是要摧毀那些“日常的生活秩序”,連情愛也被放到“舊世界”之中。帕斯捷爾納克不是詆毀革命,而是提醒:“革命”不是讓人不得安生,而是讓人更好地展開人生。
我的人生既然是一個精神生產者,那么,好好勞動寫作,便是我的本分。但我必須守持一個生產者的原則:只生產原創(chuàng)品,不拿他人的二手貨,也不出售二手貨。我讀書研究,就像礦工,是自己去開掘與發(fā)現(xiàn),與收購破銅爛鐵的小商販完全不同。
“手段”比“目的”重要,“過程”比“結果”重要。我寧可讓人生“無目的”、“無結果”,也不愿意使用黑暗的手段。我不相信使用卑鄙的手段會導致崇高的目的。托爾斯泰與甘地所以主張絕對“非暴力”,正是他們明白用血腥的手段難以抵達文明的目的。在日常生活中,如果處處都想到“目的”,這種生活,至少是太沉重。
孔子贊揚顏回雖然過著“一簞食,一瓢飲”的質樸生活,但仍然沉浸于快樂之中。陶淵明辭官回鄉(xiāng)之后,家中僅有幾畝薄田,但也就可以領悟天地之大美和身邊茅棚農舍的無盡詩意。詩意的生活往往很簡單,只是在簡單的生活中總有不簡單的思索與領悟。
進化論的一個重要思想是“適者生存”。這一生物學的真理不能成為我的人生真理。因為“適者”只是適應外部(環(huán)境)的選擇,沒有自己的選擇。適者可以成為社會的順民,但難以成為自己。所以適者只是聰明的“存在者”,不是澄明的“存在”。
人有兩個角色:世俗角色與本真角色。而人生的詩意全在本真角色中,可惜多數(shù)人都把生命投入世俗角色,因為世俗角色可以帶來世俗利益。一個作家詩人,僅僅守住自己的本真本然,常會貧困潦倒,而一旦獲取世俗桂冠,如“主席”、“委員”等,便有汽車、秘書、房子,所以,爭奪世俗名位便成了一種文壇風氣。
白居易曾寫過《中隱》之詩。既當不了隱居于“朝市”的“大隱”,也當不了隱居于“山林”的“小隱”,便選擇既在朝廷里當官又在家里玩山玩水玩詩的雙重角色。既可享受俸祿、過衣食無憂的好日子,又可享受一些隱士的閑情逸致。真是聰明極了。但在此種選擇中,詩人實際上付出了最寶貴的許多本真情感與本真思想,但他自己不知道。許多羨慕“中隱”生活的人,也不會知道“中隱”狀態(tài)并非詩意的人生狀態(tài)。
曹雪芹不像白居易如此“聰明”。他徹底隱居了。不僅“真事隱”,而且“真名隱”、“真姓隱”,埋名隱姓地投身于寫作,以致讓二百年后的今人還為《紅樓夢》的作者是誰爭論不息。如果曹雪芹也選擇“中隱”,那就沒有中國文學第一偉大經典極品《紅樓夢》的誕生。
所有關于美的定義,應以康德的“美乃超功利”最為經典、最為精辟了。如果將此定義引入“人生”,那么,可以說,人生之美在于“超勢利”。超尊卑之分而尊重一切人,超貴賤之分而平等對待一切人,這便是人生之美。由此還可以引申說:勢利眼乃是最丑陋的眼睛。
看了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便覺得“文學可以把鬼變成人”。看了宮廷中的政治戲劇,則覺得“政治可以把人變成鬼”。政治這部絞肉機,總是把人絞成魔。政治講“權力”,經濟講“利潤”,文學講“超功利”。政治就是政治,經濟就是經濟,文學就是文學。文學中人就是不可涉足政治與市場,涉足等于渾水。在政治之中浸泡久了,好人也會變得人不人、鬼不鬼。既然選擇文學人生,那就必須生存在政治之外與權力之外,充當政治是非的“檻外人”。
尼采煽動我們去充當“超人”,慧能卻規(guī)勸我們當個“平常人”。尼采雖然高超,但他自己卻變成了瘋子?;勰茈m然低調,卻很清醒。他提供的人生選擇,倒是告訴我們,人生不宜太浪漫,太夸張,太空洞,太虛妄,“放下身段”,腳踏實地,讓心靈一步一步走向與天地共和的高遠境地。這雖屬平常,卻絕非平庸。
易卜生的戲劇《國民公敵》給我啟示,你想堅持真理,就不僅應當不怕孤獨,而且應當不怕孤立。孤獨只是寂寞而已,孤立則是“眾矢之的”,連安寧也沒有。
本想與大眾打成一片去展開人生,后來才發(fā)現(xiàn)大眾只需要利益,只需要平均數(shù),他們不需要思想,也不需要打破平均水平的異數(shù)。還發(fā)現(xiàn),他們只需要李逵與武松,不需要賈寶玉與哈姆雷特。
“自知之明”不容易。如果不是讀柏拉圖,我就生活在“洞穴”中而不自知;如果不是讀魯迅,我就生活在“鐵屋”中而不自知;如果不是讀高行健,我就生活在“自我的地獄”中而不自知。不僅在洞穴中是囚犯,在鐵屋中是囚犯,在自我生命中也是囚犯。
人生絕無“輕巧”可言,二十多年前我就拒絕一種世俗神話,并寫下戒語:生活中最離奇的神話,是說一個人無需付出誠實的汗水,卻贏得花果滿山。
我走過祖國的許多地方,發(fā)現(xiàn)有富饒的、有貧瘠的,有酷熱的、有嚴寒的,有平坦的、有崎嶇的,有美麗的、有不美麗的,但沒有發(fā)現(xiàn)哪一片土地不值得我愛。
我走過世界的許多地方,也發(fā)現(xiàn)有富饒的、有貧瘠的,有酷熱的、有嚴寒的,有平坦的、有崎嶇的,有美麗的、有不美麗的,但沒有發(fā)現(xiàn)哪一片土地不值得我關注。
人生要看要想要愛要研究的地方太多,真沒時間去做無謂的空嘆。
在美國多年,方明白美國最深刻的危機乃是精神底蘊的衰弱。其精神底蘊,一是新教(基督教)倫理;二是早期立國精神。沒有這兩項,就沒有根基。人生其實也如此,“精神底蘊”一旦瓦解,人就會整個崩潰。所以人除了要不間斷地吃飯之外,還要不間斷地讀書與思索,不停地充實那一種看不見的底蘊。
人生哲學最后的難點是“看破了紅塵”之后怎么辦?看透了世界,看破了榮華富貴,看穿了“造化的把戲”(魯迅語),抵達了思想的深淵,這很好,可是看破了之后又不能自殺,那該怎么辦?這才是哲學的真難題。西方的天才作家們發(fā)現(xiàn)世界的本質乃是荒誕,可是發(fā)現(xiàn)荒誕之后還得在世界上生存下去,那該怎么辦?我所以喜歡魯迅,乃是他在彷徨無地后又站立于大地,看透世界之后又努力工作于人間。
曹雪芹顯然看透了“色”,悟到了“空”。他悟透并“看破紅塵”之后卻不辭“十年辛酸淚”而寫出《紅樓夢》這一千古絕唱??梢娝雌屏酥筮€是要努力生活,努力寫作。只是看破之前的所思所想與看破之后的所思所想大不相同。因為看透了榮華富貴的虛無與空空蕩蕩,才明白人生的根本,也才能創(chuàng)造出那么多遠離、顛倒夢想的詩意生命和詩意故事。
多年前,我就寫過:想起往昔的歡樂,我感到痛苦,因為歡樂已成為過去;想起往昔的痛苦,我感到歡樂,因為我已戰(zhàn)勝了痛苦。人生其實就是歡樂與痛苦的不斷輪回轉換。所以禪宗勸告人們,無論是在大歡樂中還是在大痛苦中,都應守持一顆平常之心。有這種心靈狀態(tài),就可主宰情緒,而不會被情緒所主宰。
我從《俄狄浦斯王》這個大悲劇中讀出了大荒誕?!皻⒏浮笔腔恼Q,“娶母”也是荒誕。俄狄浦斯王想逃離荒誕,卻總是逃離不了。高行健的《逃亡》也是表現(xiàn)想逃離卻總是逃離不了的荒誕。如果存在真的如此荒誕,那么,人生是否還能賦予荒誕存在以意義呢?人生的詩意是否還有可能呢?如果可能,那么,何處是詩意的開始呢?人生畢竟不僅是形而下的滿足,它還有形而上的困惑。
偉大的天才畫家米開朗基羅在梵蒂岡作《創(chuàng)世記》的天頂畫時,宗教還統(tǒng)治著一切??墒牵谶@幅宗教題材的大畫中,卻不選擇“神跡”,而是選擇“人生”。畫中的數(shù)百形象,其實都是“眾生相”,所有的人物都不是“臉譜”,而是充滿喜怒哀樂的“人性”諸相。在宗教覆蓋一切的時候,他卻能借“上帝”的外殼,注入如此巨大的人性內容,從而創(chuàng)造出舉世無雙的藝術奇觀。米開朗基羅暗示全人類:無論你做什么事,首先要面對的應是艱難而豐富的人生。
有位朋友說:所謂人生,就是“拼搏”二字。說得好。“拼搏”什么?對于我來說,拼搏意味著不惜一切力量捍衛(wèi)個人尊嚴與個人思想自由,并把尊嚴與自由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不把自由交給市場,即與市場拼搏;不把自由交給時尚,即與時尚拼搏;不把自由交給媒體,即與媒體拼搏;不把自由交給大眾,即與大眾拼搏;不把自由交給社會,即與社會拼搏。
荒誕是人的理性渴望與無理性的世界存在所產生的矛盾??墒?,人本身往往也沒有理性,于是,自身也變成一種荒誕存在。我讀高行健,總是欣賞他把自己放入荒誕世界中,不僅戲弄外部世界的荒誕,也質疑自身存在的荒誕,并通過作品不加粉飾地呈現(xiàn)主體世界的渾沌與混亂。這種對于自我的省觀,便是人生歷程中的自救。誠實的自救就從正視自身的荒誕開始。
做人與做事并不相等。論做事,注意“不要把簡單的事情復雜化,也不要把復雜的事情簡單化”。這顯然是對的,而且是做事的重要原則。但做人卻不同。做人恰恰需要簡單,需要在復雜的社會環(huán)境中努力“純化”自己,也可以說是“簡化”自己,包括簡化人際關系。人總是單純一些好。
學界中人(也包括部分社會中人)大約可分為四類:一是學深人深;二是學深人淺;三是學淺人淺;四是學淺人深。
第四類是學問差做人卻很世故圓滑,甚至很有心機,最后變成“老狐貍”。第三類是沒有什么學問但做人也很簡單,屬于一般的“老百姓”。第一類學問做得深可是人也做得深,兩樣都有“深心”都有深謀遠慮,這種人可畏而不可親,也未必可敬。最好的是第二類,學問、思想都深邃,卻保持人的本真性情,甚至天真天籟,這類人極難得。像王國維就屬于這種最可愛的人。他投昆明湖自盡,既因為深,也因為淺。
高行健、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遭到許多非議,這才讓人相信,中國確實有許多“葉公好龍”者。葉公之“好龍”,只在口頭上,不在行為上。他的“好龍”心理是分裂的。這種心理完全可以作為一種長久性的病例進行分析。說說龍的故事和發(fā)發(fā)“好龍”的宣言,比較容易。但真龍一旦來了,就不那么簡單,這就要面對龍的光彩,這種光彩肯定會沖淡葉公這類話語英雄的光彩,因此就會產生恐懼、嫉妒等種種心理,此時好龍者便轉化成恐龍者或打龍者。
中國的儒、道、釋,對“做人”都有幫助,尤其是“儒”,它把做人的基本規(guī)范都說得很明白。要正經做人,確實離不開孔子的教誨。但是如果“走火入魔”,也會帶來問題。儒對人的要求甚嚴,本是好事,但是如果嚴而苛,要求太高,就做不到,做不到又要維持面子,那就只好“裝”,裝便是虛偽。此時道德就變成偽道德?!拔逅摹狈吹恼沁@種偽道德。莊子的思想可以幫助人從過于嚴密的人際關系中解放出來,使“自我”贏得自由。但如果極端化,也會走向自私或冷漠。釋家的大乘與小乘,各持一端,但也不可走火入魔?!捌斩缺娚币坏娬{得過分,就沒有自我的位置;而“自我修煉”強調過分,則沒有人間關懷。
西方文化的重心是講“合理”(還派生出“合法”),中國文化的重心則是講“合情”。合情文化的長處是使人間增添了許多人際溫馨,壞處是常用情感取代原則,拿原則去“走私”,從而導致“走后門”之風十分盛行。當下中國“關系”決定一切,便是合情文化的負面結果?!昂侠怼北仨氉裱鸫a的因果邏輯,如因為他有才有德,所以才被信任提拔。但“合情”文化沒有這種邏輯,被信任只因為“人情練達”,只因為“關系”起了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