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對我來說,采訪最大的障礙就是一句話,“我認為我是對的”。這句話看起來不太起眼,但是它造成的障礙會遠遠大于我們的想象。顧準原來說過一句話,他說什么叫專制,專制就是認為自己絕對不會錯的想法,如果一個采訪者帶著定見,很難了解世界的復雜。
前段時間我采訪魏德圣,他拍的電影《賽德克·巴萊》,就是當年發(fā)生在臺灣的“霧社事件”,是原始部落的人跟日本人之間的一場戰(zhàn)爭。
魏德圣說,在臺灣歷史當中關于這個事件只有兩句話,某年某月某日多少人反抗日本軍隊;再看日本的教科書也是兩句話,是某年某月某日臺灣某個原始部落的一場暴動。反抗和暴動,這是對于一件事情的兩種解釋,都只有兩句話,都很簡單,但魏德圣說記者式的社會思維要回答的是:“為什么他們在這個事件中做出了那樣的選擇?”
魏德圣說,他進入這個頭領內心的時候,受過很多的沖擊,一開頭他會熱血激沸,覺得很牛,三百多人就把三千多日本人都干掉了。但了解越深,他開始發(fā)現自己精神上出現了危險的搖晃,比如說他去接觸當年認識這個部落首領莫那魯道的人。那個人跟他講,他根本不是一個英雄,他是一個流氓,每一個經過他部落的人他都會打,他控制欲很強。然后魏德圣又會去想,這個人為什么會在戰(zhàn)爭之前讓自己的孩子跟家人上吊?有時候他害怕得簡直寫不下去了,因為在不斷地推翻自己的看法,他突破了概念,想要抵達一個真實的人。
一個人進入另一個人心靈的過程是一個可怕的過程,可怕在哪?可怕就在于思想本身,思想本身的危險就在于思想本身是不安的。它拒絕接受已經形成的定見,他需要從自己的思考和感受出發(fā)去認識人,這本身就意味著動蕩、不安、危險,還有進步。在這個過程當中你會發(fā)現你沒有依靠,你原來思想上可能有一個拐杖,但是你不得不把它拋掉,這個拐杖就是人類已經形成的習俗、觀念。就像一個被按在水里的人,你必須把頭埋在水里面,學著嗆水才能夠學會思考。
所以我要講的下一句話就是,采訪不是用來評判,采訪是用來了解;采訪不是用來改造世界,采訪只是用來認識世界。我很年輕就做了記者,年輕人最熱誠,但是也最容易犯的一個錯誤,就是我們真的想通過報道把這個世界變得更好。
假如你有這樣強烈改造社會的目的,就容易形成你頭腦當中的偏見,你認為世界有一個完美的范式,它就應該向那個方面發(fā)展,假如它不是那樣,你就不接受,你就抵觸,你就想改變他。這樣就有兩個后果,一個是你根本改變不了,對方發(fā)現你想影響他的時候他就不接受你了,會背道而馳;第二個結果是當你改變不了的時候,就可能因為挫折感或者絕望,放棄了你之前的全部努力。
有同學問,那我們的媒體道德是什么,我現在認為記者的道德就兩個字,很簡單,就是“明白”:讓人明白,讓人明白這個世界本來面目是怎么樣的,這個就是我們的職業(yè)道德。你把這點做好就可以了,即使我不能夠清空自己的一個情緒判斷,也要有一個戒備,佛經中說“念起即覺,覺即不隨”,這個念頭要起來你要能覺察,覺察之后你會不會跟隨它,要有這個意識。
媒體的職責不是提供“熱”而是提供“光”,不需要煽動社會的熱情,媒體是在提供光亮,照向黑暗未知之處。
面對飽受社會爭議的對象,他已經帶著全部的盔甲來面對采訪了,你要感受他,設想如果你是他,這個時候是什么樣的狀態(tài),是什么樣的感受,會做什么樣的準備。而且,他會因為曾經遭遇過敵意和攻擊,收縮得更為緊張,他時刻準備要么反擊要么逃避。
人在受到威脅的時候只有這樣的模式。
那么采訪要達成的是什么?采訪達成的是信息,你必須要問輿論期待知道的問題,不可以回避。但要提供一個讓大家明白造成這一切的因果和背景,那記者就不能夠跟他構成對抗的關系。我現在對自己有一個原則,就是對事苛刻,對人寬容。
年輕時期采訪,有時喜歡把對方逼到墻角,攻擊他,反正你手里也沒有武器了,反正你會倒在地上,那樣更好看。但是人成年了,我覺得還需要某一種寬厚,這個寬厚不是鄉(xiāng)愿,是一種認識,就是你認識到人的頭腦和心靈是流動的,你不要動不動就拿一個大壩把他的心攔起來了,就不讓他進,也不讓他出了,其實人是可以流淌的。
好感和反感是你在觀察人的時候最有害的一種心態(tài),你要在采訪前就對一個人形成了好感或者反感,你就沒有辦法誠實和客觀地觀察他了。
(本文為柴靜在清華大學的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