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
卞莊鎮(zhèn)東街頭有一家二絕美味店,店老板是寡婦黃三妹。別看二絕美味店小得不起眼,平常也只賣賣糕點團子、家常菜,卻有“二絕”撐著門面:一絕是壽桃團子賣相好,吃得上口;二絕是燒的河豚鮮嫩味美。因此,卞莊民謠“說不完的黃壽桃,吃不夠的河豚鮮”,說的就是二絕美味店。二絕美味店的糕點團子天天有賣,但老人過壽、喜家建房造屋上梁用的壽桃團子卻是要提前預(yù)訂的。
這天一早,黃三妹正忙著做壽桃團子,鎮(zhèn)長宗坤培走了進(jìn)來。宗坤培是卞莊人俗話說的“耷拉耳朵的狗,低頭走路的男,嘴巴不說心里算”的人,別看他話不多,但心里卻鬼精鬼精的,做了幾十年基層的官,養(yǎng)肥了自己,卻把卞莊算計得“褲子剩條筋”,鄉(xiāng)民們怨氣沖天,可又惹他不起,就背后給他起了個綽號——“宗浮死”,意思是不得好死。
宗坤培聞著蒸籠里散發(fā)出來的撲鼻香氣,嬉皮笑臉地問道:“三妹,又給哥哥我做好吃的了吧?”黃三妹討厭“宗浮死”,沒有搭理他,只管低頭忙自己的事。宗坤培厚著臉皮湊到灶前,一把掀起蒸籠蓋,一看,籠里是一只只大小不一、造型別致的壽桃團子,就拍著手說:“還是三妹好,曉得哥哥我今天生日,做出這么美的壽桃團子,嘿,哥哥我全要了……”
黃三妹抬起頭來,冷冷地說:“對不起,壽桃團子不賣!”宗坤培聽著這話,心里不高興,說:“啊喲,有這么說話的嗎?生意都不做了,和錢過不去???”
黃三妹一笑,說得斬釘截鐵:“今天就是不賣給你!”
“嘿!奇了怪了,我的錢就不是錢了?”宗坤培眼睛鼓得牛卵大,頸脖子也粗了起來,犟著嗓子說,“今天老子我還就是買定了……”黃三妹不屑地看了一眼“宗浮死”,大聲說:“今天老娘我還就是不賣給你!”說著話,黃三妹端起那籠壽桃團子,走到外面,嘩啦啦全倒進(jìn)了門口的大水缸里……
這時,美味店門外已經(jīng)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街上曉得內(nèi)情的想起了往事。黃三妹丈夫在“寧種社會主義草,不種資本主義苗”的年代,因為做了一籠“壽比南山”的壽桃團子給丈母娘做生日,被宗坤培抓成了“搞封資修企圖復(fù)辟”的典型,沒完沒了“一斗二批三檢查”了七天,把個牛高馬大的壯小伙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最后在卞莊庵里上了吊。黃三妹成了寡婦,宗坤培就隔三岔五想吃她的“豆腐”,但都沒占到便宜。“宗浮死”對黃三妹是愛恨交加,時不時弄點花樣來尋開心,找黃三妹的麻煩。圍觀的人群中開始有人起哄,咒罵“宗浮死”倚官仗勢欺侮寡婦,不得好死。眾怒難犯,宗坤培怒氣沖沖地嘀咕:“好你個不識好歹的黃三妹,咱走著瞧!”然后灰溜溜逃也似的離開了美味店。
這事發(fā)生后,宗坤培收斂了不少,到美味店轉(zhuǎn)悠的次數(shù)也少了,去了也不多話,只是東瞄瞄西看看。
河豚魚上市的季節(jié)到了。一天,宗坤培來到美味店,對黃三妹說省里有一位貴客要到卞莊鎮(zhèn)來吃黃三妹燒的河豚魚,讓她準(zhǔn)備一下。沒等宗坤培說完,黃三妹就嚴(yán)詞拒絕了。
卞莊自古有“舍命吃河豚”的說法,是說河豚魚實在鮮美,讓人欲罷不能,拼著命也要吃。近幾年,因為吃河豚中毒的事件屢屢發(fā)生,政府多次下達(dá)了禁吃河豚魚的文件,也處罰了一些頂風(fēng)燒河豚魚的店家。去年這個時候,黃三妹為鎮(zhèn)政府請客而燒魚受到重罰后,就再也不敢燒了。
見黃三妹拒絕得干脆,一點商量的余地也沒有,宗坤培就強調(diào)說這是“政治任務(wù)”,燒也得燒,不燒也得燒,最后還來了句:“先前的罰款,鎮(zhèn)里全給你解決。”話說到這個份上,黃三妹猶豫了一下,應(yīng)了下來。
第二天中午,宗坤培陪著省里來的貴客到了美味店。坐下不久,黃三妹就把河豚魚端上了桌。貴客迫不及待地夾起一塊魚肉塞進(jìn)嘴里,大口嚼了起來?!安诲e,不錯!”美得他連連嘖嘴,不住贊嘆,“這味,這味真是絕了!”可誰知不一會兒,貴客忽然覺得舌頭有點僵硬,腹中隱隱有不適感,額頭上還不斷冒冷汗,不由自主地捧住肚子,大叫:“我舌頭麻,肚……肚子痛……”
宗坤培大驚:不好,中毒了!黃三妹看著貴客痛苦地扭動著身子,便慢慢地翻開貴客的上眼皮仔細(xì)看,又看了一眼貴客的舌頭,嚴(yán)肅地說:“送醫(yī)院吧!”宗坤培聽了膽戰(zhàn)心驚,頓時感到自己肚子里也有了怪怪的感覺,他哭喪著臉說:“我,我的舌頭也發(fā)麻了……”
一同前來的成鎮(zhèn)長倒是清醒:不能送醫(yī)院,這吃河豚魚中毒的消息如果傳出去,還不鬧得滿城風(fēng)雨。他下了指令:“黃老板有解毒方法,何必要舍近求遠(yuǎn)送醫(yī)院呢?”黃三妹看了一眼成鎮(zhèn)長,無奈地?fù)u了搖頭。
“宗浮死”板起了面孔:“你河豚魚燒了幾十年,從來就沒失過手,為什么偏偏這回出了問題?出了問題還不采取措施,就不怕我把你送到監(jiān)獄去?”
黃三妹說:“不是不采取措施,是這個法子不好用??!”
宗坤培火了,氣急敗壞地說:“都要死人了,管他好用不好用的,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吧!”
黃三妹沉默了一會兒,嘆口氣說:“我這措施,就是到后院去……”她低著頭,猶猶豫豫地說,“到后院去,吸……吸吮那‘米共,眼下只有那存年的‘米共能解這河豚魚的毒了……”卞莊人說的“米共”就是“糞”,存年的“米共”就是存放在茅坑里多年的大糞。這別說是吸吮了,聽著都覺得惡心。
“這就是我那祖?zhèn)鞯慕舛久胤窖?。”黃三妹慢吞吞地說,“當(dāng)年小鬼子的一個狗屁司令吃了我爺爺燒的帶毒河豚魚,吸吮了米共才保了一條命,后來有不少日本人尋到卞莊,要吃河豚魚,還說‘中毒不怕,有米共的救命。我可是沒膽糊弄您帶來的這尊菩薩?!?/p>
宗坤培傻了,成鎮(zhèn)長下了決心:“既然這樣,試試吧!”
黃三妹小心地掀開了缸上的蓋子,用竹竿敲了敲缸沿,說:“來吧,宗鎮(zhèn)長您先請!”宗坤培擰緊了眉頭,黃三妹說:“來呀,要命就得吸?!弊诶づ嘈囊粰M,憋住氣,閉上眼睛狠狠吸了一口,立時就覺得肚子里攪動起來,趕緊張開嘴,大口大口地吐了一地……貴客一看這真能解毒,也不要黃三妹喊了,跑前一步,雙手握住那根老竹竿,憋了憋氣,閉上眼睛狠狠吸了好幾口。跟宗坤培一樣,他的喉嚨像開閘的水龍頭,頓時就噴出一地穢物。真是靈驗極了,過了一會兒,宗坤培就說肚子不疼了,貴客的臉色也紅潤起來。
轉(zhuǎn)眼到了春節(jié),黃三妹的女兒回家過年,大年夜團圓飯桌上黃三妹多喝了幾杯,說到開心處,在女兒面前就口無遮攔起來:“把精美的壽桃團子倒進(jìn)水缸,別以為是我黃三妹發(fā)瘋了。剛下籠的壽桃團子浸到水中,能使壽桃造型加速硬化,賣相更加美觀,這是做壽桃團子的絕技,宗坤培自然是不懂的。為省里的貴客燒河豚魚,我心里著實不愿意,禁吃令是政府發(fā)的,老百姓不能吃,一些政府官員照吃,我心里有氣,聽說是省里的官氣就更大。于是,燒河豚魚時,我偷偷放進(jìn)了一種能叫人舌頭發(fā)麻、肚子發(fā)痛的草藥,要當(dāng)官的吃了美味遭點罪,付出點‘執(zhí)法違法的代價。吸吮存年米共解毒當(dāng)然是假的,我不會那么缺德,后院缸里存放的是用多種草藥和香料釀成的陳年特制佐料水,是腌制咸貨的上好底料。讓當(dāng)官的吸吮幾口這樣的‘米共汁,把吃下肚的‘美味全吐出來!”
聽了黃三妹的話,女兒直伸舌頭,驚奇地說:“媽媽,你還有這一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