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仕琪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黑龍江的興安嶺林區(qū)的壩子鎮(zhèn)是個赫赫有名的大鎮(zhèn)子。這里是參茸買賣的第一手集散地,每季的交易都影響著數(shù)千里之外北平的行情。
入冬封山以后,壩子鎮(zhèn)街面著實冷清起來。二更過后,還亮著燈開門做生意的就只剩鎮(zhèn)東頭的胡寡婦家了。這店本沒有名字,當?shù)厝朔Q之為“寡婦嘮夜”,因為老板娘胡寡婦伶牙俐齒,頗擅談笑,所以有錢沒錢的,有事沒事的都喜歡到她那兒去坐坐。
胡寡婦不過三十歲,一張鵝蛋臉,說得上是艷若桃李,一翻臉當真也冷若冰霜。打她主意的男人不少,卻多少都有點兒怯她——她原是外地人,到壩子鎮(zhèn)沒幾年,據(jù)說是命犯白虎,年紀輕輕就克死了三個男人,不得已才跑到這異地他鄉(xiāng)來謀生活的。
這晚,胡寡婦店里來的是鎮(zhèn)上的幾個??停厚R記參茸行的東家馬逕行、易通和錢莊的大掌柜易方祺、鎮(zhèn)公所的劉公明,加上商會的保安隊長陳思達。
“湯來了?!焙熥右幌疲鸵姾褘D捧著一個大瓦罐從后廚走了出來。陳思達笑道:“今兒悶得慌,便帶了幾個弟兄去查賭。白四賴那混蛋被我逮個正著,他小子求我高抬貴手,送了我一袋子極好的干蘑菇和兩只飛龍,我就拿來托胡嫂子熬了,果然撲鼻地香!”
“飛龍”是興安嶺一帶的珍禽,配上野菌,再加上胡寡婦的手藝,熬出來的湯果真香氣撲鼻。
一時眾人一邊說笑,一邊拿大碗盛了湯,邊吃邊聊??删驮谝追届饕獛ь^盛第二碗時,劉公明忽然捂著肚子說了聲:“不對……”
他閉上眼,長吸了一口氣,接著突然睜眼,叫了聲:“這蘑菇不對,湯里有毒!”
話音剛落,在座的人個個感覺手腳麻木,不由驚慌起來。陳思達猛地一拍桌子,怒道:“好你個白四賴兒,竟然敢拿毒蘑菇毒我,看我回頭怎么收拾你!”
胡寡婦見狀不妙,便把罐子里剩下的香菌都扣出來,一個一個地看,卻見有一個香菌格外烏黑可愛。劉公明不由面色一變,道:“湯里怎么會有這么個東西?”
眾人聞言都望向他,卻聽他喃喃道:“十里瀉,這像是傳說中的十里瀉呀!據(jù)說這玩意兒很毒,人吃了后,先是手腳麻木,不出兩盞茶的工夫,就動不得了。接下來,麻勁兒過了,就會瀉肚。傳說有個伐木頭的誤吃了它,一等麻勁過了,就連忙往家里趕,沒想一路瀉個不停,最后把腸子都瀉出來了,死得那叫個骯臟凄惶?!?/p>
四人一聽,不免人人著慌。易方祺急道:“你別光說它有多毒,先說說有解沒有,這才是最重要的?!?/p>
陳思達猛地一拍腦袋,道:“原來這就是十里瀉!這毒聽說只有‘白頭參能解?!?/p>
他這話一出口,滿桌人都靜了下來。
白頭參?那可是好東西。壩子鎮(zhèn)本就是參茸集散地,當?shù)厝耸裁磪]見過?可自從有壩子鎮(zhèn)起,像白頭參這樣的神物,總共也就出現(xiàn)過那么兩三回。關(guān)于它的傳說,倒是祖祖輩輩流傳了下來,據(jù)說那東西比千年老參還難找。
胡寡婦發(fā)現(xiàn)眾人一聽“白頭參”這三個字,個個反應(yīng)怪異。劉公明面色陰沉,易方祺則滿臉狐疑,陳思達嘴角邊卻咧出個怪笑。好半晌,才聽馬逕行冷笑了一聲:“事兒過去怕有六七年了吧,我都快忘了,原來哥兒幾個,還有人沒放下那東西啊。今兒這湯與這湯中的毒,看來都不是沒來由的了?!?/p>
他這話一出口,人人臉色都不由變得凝重。易方祺慘笑道:“繞來繞去,居然又繞到了那根白頭參上來了。當年趙立勉就是為它喪了命,今兒咱哥兒幾個是不是也要把命搭進去?”
陳思達在旁邊一拍手:“沒錯!當年是那姓趙的先找到這支參的,然后就蹬腿翹辮子了。今兒大家卻偏要靠那玩意兒救命。趕到這節(jié)骨眼兒,老馬,你總該拿出來了吧?”
馬逕行不由急道:“當年殺趙立勉,可不是我一個人干的,在座人人有份。誰當年昧了那參,誰就馬上拿出來,救大家伙兒一命吧。寶貝是好,可沒了命,留著那寶貝也沒用了!”
原來,當年在座的四人未發(fā)達時,也不過是采參行當里打滾的小混混。他們后來發(fā)跡,多虧了一個人——趙立勉。趙立勉是京城來的采參客,到了壩子鎮(zhèn)后雇了四個伙計,就是他們四個。那趙立勉年紀雖輕,采參手藝卻老到,不到三五年,自己手里積下一堆貨不說,對手下伙計們也仗義。
趙立勉錯就錯在不該采到那支“白頭參”。他萬萬沒想到,靠著他才開始混得像個人樣的幾個伙計,居然眼紅那支白頭參,對他起了殺心。
采參客常年在深山老林里穿梭,所過之處杳無人跡。趙立勉毫無防備之心,四人對他下手自然很容易。殺了趙立勉之后,他們就得到了那支白頭參??蛇€沒講好怎么分,睡了一覺,第二天一早,那支白頭參卻憑空不見了。四人你猜疑我,我猜疑你,內(nèi)訌個不停,從此,那支參的下落就成了謎案。此后,這四人瓜分了趙立勉辛苦積攢下來的參貨,在壩子鎮(zhèn)漸漸發(fā)跡,可誰心里都沒能放下那支白頭參。
易方祺悠悠然道:“依我說,哥兒幾個誰手里若真有那支白頭參,也別慌著拿出來了。”
陳思達問道:“這怎么說?”
易方祺冷笑道:“這還不明白?今兒這毒下得蹊蹺,必是有人設(shè)了套,下了毒,好詐出那根參來??蛇@下毒的人當然不會傻到讓自己也中毒。我們中毒的個個手腳麻木,若真獻出參來,那下毒的正好除掉我們,奪了參遠走高飛。嘿嘿,這些年大家都困在壩子鎮(zhèn),沒一個人敢離開,不就是怕自己一旦離開,會被其余三人認定是那偷參的人,招來殺身之禍嗎?這么多年的局,今天看來要破了?!?/p>
陳思達嘿嘿笑道:“你說得有理!只是,到底誰是當年偷參的人?誰又是今天下毒的人?”
突然,桌下傳來一聲槍響,陳思達應(yīng)聲倒地,只見他腹部中了一槍。
一縷青煙從易方祺的手邊冒了出來。他從桌下拿起那把槍,放在桌上,輕聲嘆道:“陳思達啊陳思達,你拿來的蘑菇,你布好的局,你真以為我會等到毒發(fā)再任憑你擺布?”
說著,他望向其余兩人:“馬兄、劉兄,下毒的已經(jīng)倒了。不論當年是誰偷了那參,現(xiàn)在你我同是中毒之人。把參交出來,咱們解了這毒,當年之事就此揭過不提,你們看如何?”
馬逕行與劉公明面面相覷,一時說不出話來。易方祺急道:“當年,我還一度疑心是陳思達偷了那參,看今兒情景,分明是他下的毒,想來那白頭參不在他身上,必是兩位中的一位藏起來了。誰有,誰拿出來解了今日的急。易某發(fā)誓,以后決不翻舊賬,如何?”
這時,他額上已開始滴下汗來,想來那毒性已慢慢開始發(fā)作。
就在這時,一串響聲突兀地傳來,卻是倒在地上、已快要斃命的陳思達接連放出一串屁來。易方祺轉(zhuǎn)頭,只見陳思達褲襠下顏色變深,分明瀉出了不少污物。
易方祺心頭猛地一驚:那陳思達重傷之下支持不住,毒性馬上發(fā)作,看來不是他下的毒。若不是他,下毒的卻是哪一個?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摸桌上的槍,可一抬頭,卻發(fā)現(xiàn)劉公明的眼已死死盯在那把槍上。只見劉公明臉上似笑非笑,從懷里掏出一個黃綢小包袱來,小心翼翼地打開,露出里面的一支參。那參狀似嬰兒,上面長的白須卻似滿頭白發(fā)。劉公明道:“劉某認罪,當年那支參是劉某藏的。本想拿它到京城賣了就此過個舒坦日子,不承想,大家伙看得這個嚴啊。后來,馬兄開參茸行發(fā)了財,易兄入股錢莊,當上了大掌柜,連陳思達那個渾人也混進商會,手里握了數(shù)十桿槍。劉某卻只混在鎮(zhèn)公所里當了個閑差,日子混得越來越差,我心里能不急嗎?”
說著,劉公明笑吟吟地站起身來,拿起桌上那把槍,隨手指向胡寡婦,道:“胡嫂子,劉某仰慕你很久了。今兒個不好意思,這些窮兇極惡的事兒都讓你給瞧到了。接下來,你只有兩個選擇,一是從此以后跟了我,劉某雖說遠比不上馬大老板與易大掌柜那么富裕,可有了這支參,咱們到北平后,有得快活;二是你硬著脾氣不從,劉某只好殺了你滅口?!彼捯魟偮?,易方祺氣喘吁吁地說:“原來當年偷參、今日下毒的人都是你?!?/p>
劉公明接著道:“不錯,我早知道陳思達今兒要去查賭。白四賴兒那賭局我本就是暗中的莊家,否則他哪有膽子在這鎮(zhèn)上開賭。那兩只飛龍與一袋干菌子也是我讓他送給陳思達的,否則,以諸位的謹慎,要想一起毒倒,怕沒那么容易?!?/p>
說著,他笑著用槍筒輕輕劃拉著胡寡婦的臉,笑瞇瞇道:“小寡婦兒,說起來,你可真是個美人胚子。前兩日,要不是你跟我私下里說起,有個客商告訴你‘十里瀉的毒只有白頭參才能解,我還想不出這么個計策呢。所以,劉某以后得享榮華,你可算立了頭功。怎么著?想清楚沒有?想清楚就快告訴我?!?/p>
胡寡婦一雙俏眼望著他,半天不說話,忽然伸手輕輕握住了他的槍管,輕聲俏語道:“我知道你沒喝那湯,你偷偷用茶換掉了那碗湯。可你雖知道那湯里有毒,怎知那茶里就必定沒毒呢?”劉公明心里一驚,瞠目望向胡寡婦。
只聽她道:“現(xiàn)在感受到那股麻勁兒了吧,是不是已到了手腕了?”
說著,她的手用力一扭,已把槍從劉公明手里奪了下來。她再伸指輕輕一推,把劉公明推倒在他身后的椅子上,接著把槍拍在案上,伸手拖過那只黃綢包裹的白頭參,自取了個干凈杯,斟了一杯酒,一仰脖,干了。
胡寡婦一邊用手指輕輕撫摸著白頭參上的白須,一邊輕聲笑道:“你們剛才說到趙立勉,可知趙立勉跟我是什么關(guān)系?我一個外來婦道人家,干嗎要到這野鎮(zhèn)子上來開這么一個小店呢?”
胡寡婦將一雙俏目盈盈抬起,輕聲道:“唉,就為那個冤家。我胡淑芮本住在京城,家里開著好大一間參茸鋪,也算得上一個金貴的小姐吧。當年趙立勉看中了我,我也相中了他,我爹卻嫌他身家寒酸,堅決不許。”
胡寡婦的手指輕輕地摩挲著那支白頭參,嘆了口氣道:“唉,冤家,誰叫你偏要那么傲氣,執(zhí)意要到東北來挖人參,說混不出個樣兒,就決不回來娶我??稍┘?,你就沒想,這真真苦了我!”
說著,胡寡婦眼圈已經(jīng)紅了。她不再望向桌邊那幾個人,而是開始跟那支參低聲說話:“八年前,我爹中了風,然后就死了。我想著,與其等你挖那沒影兒的參,不如自己跑來找你。我好容易到了這蠻荒地兒,就聽說你死了!”
胡寡婦一咬牙,噙住垂到嘴角邊的一縷頭發(fā),低聲喃喃道:“你是采參客,我當時就料到,你不是好死的!可姑娘我準備等一世的男人,決不能就這么平白給幾個賴三兒殺掉!所以,我才來到你安身過的壩子鎮(zhèn),所以,我一個姑娘家才不惜自稱為胡寡婦,跟這些死沒正經(jīng)的人日日笑罵!皇天不負有心人,我終于摸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所以,我才會告訴劉公明‘十里瀉的事,然后看著他們演了這出戲……”
說著,胡寡婦猛地一抬頭,一臉兇煞地望向渾身麻木的劉公明、馬逕行與易方祺三人,舉起手中的白頭參,冷笑道:“解藥就在我手上,我不會給你們,但你們不妨從現(xiàn)在開始慢慢地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