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生
冰島,對我來說,是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國度。
冰島共和國簡稱冰島,英文寫為“Iceland”,冰島文寫為“Island”,原意為“冰的陸地”。在中文譯名上,打破了以往對外國地名采用音譯的慣例,取其“冰之島嶼”的意譯,給人一種荒寒、僻遠、神秘之感。
這個橫跨在北緯66°北極圈上的國家,在不同季節(jié),陽光時而慷慨,時而吝嗇。冰島夏天的日照時間為22個小時左右,冬天的日照時間僅為2小時左右?;突桶滓购吐跁?,在極端的黑白變幻中,人們仿佛終年生活在夢境中。
第一次,我站在這塊土地上,手足無措。
我曾翻開一本冰島作家寫的小書,想從中找到行走冰島的理由。里面有這樣一段話:
一個被遺忘的島國,有時甚至會被一些簡易版本的地圖忽略。除非發(fā)生了重大自然災害,或者碰巧來了國家元首,連新聞媒體也很少提到這里。
有研究表明,冰島人的祖先是9~10世紀來自挪威西部的移民。由于冰島遠離歐洲大陸,冰島語始終保持古代挪威語西部方言的特點,詞匯很少受外來語的影響;相反,挪威人自己卻已經逐漸淡忘這種語言。
冰島仿佛是個被上帝遺忘的地方。這里不設軍隊,也鮮少有外國攻擊,處在一個被世界忽略的角落。如果冰島從來沒有存在過,人類歷史好像也不會受到絲毫影響。
我有些猶豫,一個外來的行者是否會打擾冰島人的安然自得?在冰島,我不知道會有怎樣的遭遇,那些來自冰原/苔原/火山熔巖的神秘誘惑,引導著我開始了對冰島的探尋。
首都,隱逸的城市
雷克雅未克(Reykjavík)是冰島的首都,這里恬淡簡樸,沒有炫耀,沒有喧囂,蘊含著與生俱來的隱逸風度。
沿街多是兩三層的房舍,白色/灰色/黑色,與冰島大地渾然一體。街道結構簡單,游人可以明確無誤地辨識自己的方位,毫無困難地走遍全城。
在一條街道的拐角處,坦然地佇立著一幢灰白色2層小樓,沒有圍墻,沒有警衛(wèi),只有一個園丁在庭院里打理那些簡單的花草。這里竟是總理府。無人駐守的總理府似乎是一個象征,如同這個沒有軍隊不設防的國家,低調而自信,在世界的最北邊悠然自得地打理著自己的事情。冰島人的生活很富足,多次躋身于世界各種幸福生活指數(shù)排行榜的前列。
冰島商業(yè)街也簡潔得讓人驚詫,極少見到炫目的霓虹燈,精致的標牌寫著商店的名字,鑲嵌在門楣上。櫥窗里的陳列將極簡主義發(fā)揮到極致,通常是整個櫥窗里只有一兩件商品,占據的空間不超過10%,一目了然,主題明確。一次,我推開了一扇僅容2人進出的小門,發(fā)現(xiàn)里面是鼎鼎大名的“66°NORTH”專賣店(直譯為“北緯66度”,風行歐美的冰島戶外服裝品牌)。我打破了旅行中不購物的自律,買了些衣物,作為這次旅途的紀念。
時值初夏,白夜籠罩大地。深夜的海邊仍是暮色微茫,天空中紫色的云霞浮動,海面泛起深藍。一座維京海盜船的骨架矗立在雷克雅未克的海灘上,海盜船的骨架在暮色中顯得有些詭異,有些蒼涼。它是這個國家歷史的證明:古老的挪威維京海盜漂流至此,棄船登岸。冰島原始的安寧平靜安撫了那些厭倦殺戮劫掠的海盜,冰島的火山溫泉浸潤了冷酷的心腸,于是,這些挪威海盜的后代成為冰島土地上的原住民。
如今,海盜船已風化成尸骨,默默地寄托著對先祖的懷念。海盜是海洋文化的獨特產物,由劫掠而歸于開拓,金盆洗手再造乾坤,他們將荒無人煙的冰島建成世界邊緣的人類家園,歷史如同冰島的白夜和黑晝,對照鮮明而又緊密聯(lián)接,野蠻和文明無法分割。
火山,生命的欲望
冰島的誕生是一部神話,它擁有令人無法想象的地質結構。在那厚達千米的冰原下面,是同樣深厚的玄武巖層,巖層下面是熾熱沸騰的巖漿。一旦地殼有些傷筋動骨,巖漿即噴薄而出,形成火山爆發(fā)。
冰島北部的格里姆斯火山(Grims)曾發(fā)生過一次奇特的噴發(fā),澎湃的熔巖沖破火山口覆蓋的豐厚冰層,無數(shù)巨大的冰塊與巖漿/石礫/火山灰一起沖上萬米高空。連續(xù)幾十天的噴發(fā),讓冰島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甚至半個歐洲以及半個北美洲都被冰島的火山灰籠罩,天昏地暗,似乎已到世界末日。
挺過了末日,神話又降臨冰島。熔巖造就了新的山峰,洪水形成新的河流,泉水涌出新的湖泊。在夜色朦朧的東海岸,一座酷似漢字“山”形的山峰屹立水中,如書法家濃墨重彩的揮寫。我心悅誠服地拜倒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之下。在斯奈山半島(Sn?fellsnes),蒙蒙細雨為火山籠上一層輕紗,曼妙嫵媚,攸忽間又重現(xiàn)明麗陽光,彩虹高懸,草灘上黃花燦爛,冰川前駿馬歡騰。映在眼中的,是冰火之后的重生,災難后的輝煌。
赫馬島(Heimaey)的誕生是人類與火山相搏后的奇跡。它是冰島南端的一個小島,屬于韋斯特曼納群島(Vestmannaeyjar)的一部分。在這個天然良港,有5000多名居民以捕魚為生,自古而然。漁獲量占冰島漁業(yè)生產總量的四分之一,漁港是赫馬島漁民的生命線。
1973年1月23日晚,赫馬島火山突然爆發(fā)。火光煙塵彌漫天空,鄰近市鎮(zhèn)邊緣的地面斷裂長達1.5公里,熔巖涌出,緩慢而毫無顧忌地涌向市鎮(zhèn)。千百年來已經習慣火山暴虐的冰島人扶老攜幼,乘船撤離,竟無一人傷亡。保全了生命的漁民不甘家園被毀,調集了上千支高壓水槍,抽射海水給熔巖降溫,終于使熔巖在港口附近凝固。這反而延長了赫馬島東岸,形成海港入口處的一堵全新護墻。不過,這次火山爆發(fā)歷時數(shù)月,半個漁村300多座房屋被火山熔巖吞噬,成為一座現(xiàn)實版的龐貝古城。
在同屬韋斯特曼納群島的敘爾特塞火山島(Surtsey)上,研究人員發(fā)現(xiàn)了構成地球原始生命的物質,為生命的起源找到了新的證據。2008年,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委員會將敘爾特塞火山島列入世界自然遺產名錄。
40年過去了,我躺在赫馬島嶙峋的火山熔巖之間,天空白云飄渺,地面野花搖曳,黃色的高山羽衣草,紅色的對葉虎耳草,奇異的冰島罌粟,一起都在為原始的生命和新生的家園歌唱。當年的情景被海風吹散,永遠無法消散的是遮天蔽日的火山灰里那些原始生命的秘密;是海水噴射熔巖蒸騰彌漫的水汽里對生活的渴望;是世界遺產里人類無止境的探求精神。
我把身體緊貼在冰島的大地上,聽到大地心臟的跳動,遙遠神秘的冰島不再陌生。
冰原,冷寂的歌唱
曾經瞭望過通達無際的平原,曾經攀登過與天同儕的高原,曾經馳騁過遼闊蒼茫的草原,卻無法想象曠野荒寒的冰原是什么模樣。
這次,我終于站在瓦特納冰原(Vatnaj?kull)上,傾聽它的回響。
瓦特納冰原,面積達8000多平方公里,最厚處達千米,總面積和總體積比歐洲所有的冰原和冰川加起來都大。中國俗語“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瓦特納冰原的厚度,若無億萬年難以形成。在如此漫長的時間里,瓦特納冰原與隨時爆發(fā)的火山搏斗,用酷寒鎖住熾熱,成就了萬古奇觀。
冰原上豐富的水源形成眾多河流,沿著被火山熔巖和地震切割在大地上的縫隙流淌,遇到懸殊的落差,便形成壯觀的瀑布。其中,黛提瀑布(Dettifoss)便是瓦特納冰原的“圖騰”,是冰島的驕傲,也是歐洲最偉大的景觀之一。
冰原上的道路奇幻莫測,白色的冰面上經常露出黑色的火山巖,節(jié)奏鮮明而怪異。我憑感覺邁開雙腿,在瀑布的轟鳴聲中尋覓著前進的方向。突然間一條深塹橫在眼前,滔滔清水自冰原上奔涌而來,像一條騰起的銀龍,又跌入黝黑的深谷。飛珠濺玉,水霧四散,艷陽高照,彩虹懸天,碧霄冰原之間,撞擊出七彩橫空的交響。一路上習慣了冰島色彩的單調,不期然在這黑白銀灰的舒緩鋪墊中,迅疾地闖進華彩樂章的高潮,令人頭暈目眩,驚魂失魄。回國月余,我腦海里仍然回響著瓦特納冰原上黛提瀑布的轟鳴,閃現(xiàn)著火山巖暈化在雪地上的印痕。
冰原上的湖泊平靜而深邃,似乎永遠在思考。湖面上漂泊著浮冰,湖底靜躺著火山熔巖,清澈而神秘莫測的湖水不動聲色地平衡著這個不安分的世界,睿智而寬容。
杰古沙龍湖(J?kulsárlón)是瓦特納冰原的女兒,她頭枕冰川,腳入大海,在冰原的懷抱里安睡。初夏的天氣,幾縷暖意吹融了冰原表層的積冰,滑落于湖中的冰堆疊著,晶瑩剔透如水晶宮殿。最讓人難以抗拒的是,在天光水色映照下冰山所發(fā)出的神秘色彩。我很執(zhí)拗地稱之為“冰藍”,在我眼里這是一種專屬于地球南北兩極千古冰原的色彩,玄謐幽深。想走近細觀,那藍色卻悄然引退,浸入遠古的寒冰,不見痕跡。這是一種人工無法調制的色彩,不入冰湖終不見。
浮冰上經常會飛過成群的北極燕鷗,比家燕略大,身材修長,毛色素雅,掠過水面啄食小魚小蝦的身姿靈秀俊逸,為寒山冰水的世界帶來生命的信息。
冰島是世界上最大的火山島,幾十億年來冰與火的較量,使冰島的海岸線繁復怪異,像一個長了很多手指的巨人手掌。手指與手指之間涌進海水,就形成了美麗的峽灣,北歐各國都有這樣的地質特點,冰島尤其典型。
六月第一個周末的傍晚,我坐在冰島北部小漁村胡薩維克(Húsavík)港口邊的小酒店里。小漁村依偎在峽灣的懷抱里,冰川披銀,漁港染金。白夜里村口小教堂玲瓏的身影,村舍門前白髯老者平靜的微笑,為漂泊的旅人找到了一個停下腳步的理由。按冰島古老的習俗,今天是“漁夫節(jié)”,上岸的漁夫被女人和酒簇擁著,她們可能是他的母親,妻子或是情人。胡薩維克人以捕魚為生,自古至今都生活在他們認為合適的地方。
那他們是不是那些維京海盜的后代呢?一群真實快樂的漁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