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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外

2013-04-29 00:44:03劉亮
當代小說 2013年9期
關鍵詞:紅纓李子兒子

劉亮

1

破曉時,在天空斜上方,一輪圓月仍留戀著天際,低垂著掛在西天邊上,猶如一個沒有指針的鐘。

張連振從紅纓的理發(fā)店出來往家里走。

暗黃色的月光落在了他那魁梧的身軀上,照得那么自然,如同黑夜的降臨和春季的天空一樣恍恍惚惚的。離他的住處不到五百米就是一個廢棄的涼水塔,那里經常人滿為患,每天從鎮(zhèn)里來這里的流浪漢們、拾破爛兒的、貼廣告的、還有一些乞丐們都好在這里過夜。使得涼水塔白天一片狼藉,晚上則是熱熱鬧鬧的。

快到家時,張連振停住步,拐向了去村委會的路。這個時候剛過六點半,看門的老余頭把院子掃完了,正弓著腰給北墻根的一溜月季花澆水。張連振也沒打招呼進了辦公室,他想瞇瞪一會兒,就在門外掛上了“請勿打擾”的牌子。

一會兒,敲門聲響起,張連振以為是文書小李子呢,結果進來的是兒子張雨龍。

在過去還是個完整的家中(五年前,他老婆因胃癌去世),兒子就讓他不得消停,曾多次因為逃課或者打架被老師叫去訓話。

“唉,熊孩子呀,”張連振哀嘆著說,“我費了很大的勁把你往技校里送,你不好好上學,跑這里來干什么?”

“給我點零花錢吧,老爸?”

“我都不知道了,”張連振搖了搖頭,“你這樣吊兒郎當?shù)膶砟芨墒裁矗 ?/p>

“你晚上去哪了,爸?”

“別打岔!”張連振咕噥著,“我說的意思就是那個意思。你以為我這溝溝坎坎的一輩子都是為別人奮斗的嘛?兔崽子,還不是為了你?!?/p>

有那么一會兒張雨龍沒有開口?!袄习?,家里就我和你,我媽走了,我需要錢了不給你說給誰說。反正不能跟那個女的要吧?!?/p>

“你廢話太多了,小子,”張連振趕緊接過話,臉紅撲撲的,“你還是聽我的,明年畢了業(yè)找個工作,別管它是什么公司,干什么工作,也不用管你多討厭它,在里面一直干下去,直到老了干不動了;這也是惟一的生存方式,為將來做準備。哎喲,快七點了小子,拿著這一百塊錢,別忘了先買兩個包子再去技校啊?!?/p>

現(xiàn)在最讓他發(fā)愁的就是兒子張雨龍了。這孩子根本不打算使自己有一技之長,對于沒有生活目標的危險也根本不認識。有一次他給張連振開玩笑說,他打算找九個女朋友之后再結婚。張連振反駁他說,等你找完得多大了?實際兒子的女朋友他見過兩個,大多都比兒子小。對他這個年齡,剛滿十九歲,張連振也表示理解和尊重,同時他也懷疑兒子是不是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將來又想干什么。總而言之,張連振認為,他的家是一個不完整的家,一個不協(xié)調運轉的家庭。在這個家里,自從老婆去世后,他和兒子總是大眼瞪小眼,一周也說不上兩句話。同時他又時不時地感到寂寞和空落落的憂傷,至少在背地里他是這樣的。

一想到這些張連振就愁心重重,等和村委班子開完碰頭會后,他安排文書小李子聽電話,自己又去了紅纓那。這個時候來理發(fā)的人寥寥無幾,倒是門口幾個老頭下著象棋顯得熱熱鬧鬧的。張連振故意咳嗽一聲,有人接了話:

“來了村長,殺兩盤吧?”

張連振擺了擺手,“你們下你們下,我理個發(fā)?!?/p>

“你前天不是剛整完頭嗎,村長?”另一個老頭笑嘻嘻地說。

“是嘛?那我刮刮胡子還不行!你個賀老三,臭棋簍子一個。”

眾人哈哈笑起來。

紅纓瞅著張連振的狼狽相,也抿嘴笑了,接著轉身進屋。待張連振坐下后,紅纓一邊給他系圍巾一邊悄聲問:“活都安排完了?”

張連振點點頭,突然把紅纓的手攥住了。她一方面不安地臉紅起來,另一方面又因張連振的胡鬧而激動。對于張連振的這種親熱她既不是多同意,也不表示反對,實際上她有點緊張。她害怕他們之間的這種纏綿和親熱被突然進來的人看見,可心里又想讓人看見他們的這種親熱。最后,弄得她不是羞怯地笑,就是拂袖而去,要么就是驕傲地漲紅了臉把張連振的頭推一下。

過了一會兒,來了幾個理發(fā)的小媳婦,一看張連振坐里面,就笑笑走了。倒是門口幾個老頭鬧得歡,時不時地喊上那么兩嗓子,像下棋又像和張連振開玩笑,“上馬!上馬!吃你的子老賀……熊東西的,你還不出車,出車呀……”

中午紅纓做了紅燒肉,張連振吃完有個習慣,喜歡瞇瞪會兒,這時手機突然響了。電話那頭吵吵嚷嚷的,張連振費了半天勁才聽明白怎么回事。他先是愣了愣,接著吼了一嗓子:

“不許你們動他一個指頭!奶奶的,你們敢把他關起來了?”

“等一下,等一下。我打電話就是想讓你過來一

趟,我們是按手續(xù)辦事的?!?/p>

“去你奶奶的手續(xù)!”張連振用命令的口氣說道,“你聽明白我的話了嗎?趕緊照著做,不然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在一旁刷碗的紅纓嚇了一跳,趕緊過來扯了扯張連振的衣襟。

“喂喂,等等,等一等,你小聲點行不行?”

“奶奶的熊,你這個小子,宋禿子呢?讓他過來聽電話?!?/p>

“俺所長去鎮(zhèn)委開會了?!?/p>

……

掛了電話,紅纓就問他發(fā)的哪門子火?

張連振氣呼呼地說:“熊孩子因為打架又被鎮(zhèn)派出所的人扣住了?!?/p>

紅纓勸了又勸,張連振還是不解氣,他感到氣憤之極,真想扇張雨龍和那個民警兩巴掌。紅纓不放心,又勸起張連振,說啥事到了那里再說,派出所不會無緣無故抓人的。

張連振光抽煙不吱聲。

這會子,副所長小周正和值班民警等著他。

派出所進門的大廳里蹲了兩溜半大不大的學生,張連振一眼就認出了這是技校的校服,掃了兩圈后他沒發(fā)現(xiàn)兒子張雨龍,稍稍松了口氣。

“張雨龍呢?”他嚴厲的目光直刺值班民警和副所長小周的臉,“好好聽著小子,快把我兒子放了!”

小周抱了抱肩膀,“你說完了嗎?”他身材瘦長,小鼻子大眼,看起去精神抖擻的,“你是張雨龍的爸爸?”

“你瞎眼啦?”張連振火了,“好好瞅瞅,我是平剛村的張連振!宋禿子呢?奶奶的,他躲哪去了?”

地上蹲著的那些學生都注視著張連振,好像他是個怪物似的,竟敢在派出所里大喊大叫。這時他突然明白了,大家為什么這樣看他,是因為他高舉著雙臂朝前亂舞著,那姿勢很像一個隨時要挖人臉的村婦。當他明白過來時又有些羞愧了,全然忘記了自己是多大的人,連突然進來的張雨龍都驚呆了。

就在他明白過來又有些不知所措的時候,值班民警語氣堅定地說:“張雨龍伙同別人打群架,他不光參與了,而且還是里面的頭頭。我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先批評教育一次,寫個決心書啥的……”

“宋禿子呢?”張連振沒接那個茬,打斷了民警的話,“奶奶的,當年在部隊我還是他的老班長?,F(xiàn)在你們竟然給我來這手,把他給我叫出來!”

“我說了,俺所長去鎮(zhèn)委開會了。”

副所長小周揮揮手,示意張連振上里間屋說話。

“張村長,”小周關上門說,“剛才我給所長去電話了。他一聽是你的兒子,也很著急,就想著先把雨龍放了??勺钜囊粋€問題就是:雨龍是那些學生的大哥,我把他放了他卻不走,非要我把他的弟兄都放了他才肯走,你說咋辦張村長?加上他們兩派的學生打群架正好把人家店鋪的玻璃門碰碎了,人家讓賠,張雨龍又不肯走。這不剛才……他還去那屋把我們吊扇的調速器修好了,他說他在技校里學的就是電修?!?/p>

“是嗎?”張連振微微一怔,臉上露出了色彩,“熊孩子還是他們的頭頭?奶奶的,在家里他就是個悶葫蘆,出來還成他娘的頭頭了,真是好笑……這樣,你放心小周,我一瞪眼他就立馬滾蛋了。”

張雨龍在門口聽見,嘻嘻地笑起來。

盡管兒子沒惹什么大禍,在回去的路上,張連振還是有些擔心和郁郁不樂。這會兒,也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了小雨,陽光下細柔的陣雨霧蒙蒙地灑在他的周圍,在摩托車的前面形成了一圈七彩光環(huán),和他的心情一樣,什么味都有了。

到了晚上,張連振沒去紅纓那吃飯。他看了一會兒電視后猛地想起一件事:三個月前他給兒子提起過自己和紅纓的事。原想著兒子能理解自己,理解這件事,可他聽完竟二話沒說,晃晃頭回學校了。張連振想著,是不是最近光沉浸在和紅纓的纏綿之中疏忽了兒子那頭,從而讓他產生了膩煩心理才惹事生非的?還是他從心底就討厭自己再婚?或者討厭紅纓這個人?后來,也就是過了半個月之后,張連振又問了張雨龍。張雨龍先是不吱聲,過了會兒才不耐煩地回答他,你想結就結了,給我說干什么!當時張連振就急了,真想扇兒子一巴掌,后來他忍住了,隨即就氣呼呼地罵:“給你說干什么?奶奶的,你不是我兒子嘛!”

張連振邊抽煙邊猜測,快到八點時紅纓打來電話,問他孩子的事怎么樣了?

張連振無精打采地應付了她幾句就掛了電話。這個時候,外面的天氣好像回應著他的心情似的,突然間傳來一陣巨大的爆炸聲,在此之前外面沒有任何征兆——伴隨著爆炸聲而來的就是令人頭皮發(fā)麻的鞭炮雷,這聲音轉而被一陣急促促的雨點聲所代替,把他嚇了一跳。接著這聲音又像是一個龐然大物急速地飛過所產生的強大震蕩,使他覺得自己的房子快要被它連帶著刮走了。

2

這個周六的上午,張連振去買了五斤排骨,想等著兒子回來給他解解饞??墒c過去了他也沒到家,張連振急得打了三圈電話,后來才通過兒子的同學追到鎮(zhèn)醫(yī)院找到他,之后張連振就帶著令人棘手的問題離開了。紅纓知道后給他出了主意,讓他去找宋禿子,畢竟他是派出所所長,讓他和受傷學生的家長調解一下最合適。

張連振說:“熊孩子前幾天剛打了架,現(xiàn)在又打傷人了,我還得去給他擦屁股。最后他也沒落下好,自己也在醫(yī)院里躺著呢!奶奶的,你這叫什么事?什么狗日的事呀!”

紅纓說:“別管啥事了,你趕緊去辦,省得人家再往上告?!?/p>

張連振點點頭,最后嘆著氣說:“說得也是!熊孩子現(xiàn)在咋成這么個玩意兒了?!?/p>

紅纓推了他一下,“你嘟囔啥呀,還不趕快去找宋禿子。我先上醫(yī)院了?!?/p>

紅纓又去商店買了點東西,到鎮(zhèn)醫(yī)院時,她看見張雨龍正臉朝上躺在病床上打吊針。她敲了敲門,張雨龍聽到了輕輕的敲門聲沒有說話。門開了一條縫,他抬抬臉,看見了紅纓那張滿面掛笑的臉,腦門白凈凈的,烏黑的頭發(fā)像一片一片的紗巾垂在耳朵根。他仍沒吱聲。紅纓羞答答地順著床沿走過來,確認是張雨龍后,眼睛忽閃一下,突然變得明亮起來。

“雨龍呀,”紅纓小心翼翼地說,“你看看你……沒事了吧?還疼不疼了?”

“喂,”張雨龍沒好氣地問,“你是誰呀?”

瞬間,紅纓就覺得房間左右搖晃了一下,她趕緊調整了自己。這使她想起當年喜鳳后媽就和喜鳳鬧得不可開交,這個張雨龍和喜鳳一個樣,對他再好,他也覺得你是外來的,和他交不到一個心上去。她臉上強擠了一絲笑容,但感覺著還是火辣辣的。最讓她受不了的是張雨龍兩個同學的目光,像兩道發(fā)出烈焰般光束的白燈似的緊盯著自己,老讓她想尋找到光束的位置。當她轉了轉眼珠試圖尋找時,兩道光束也在隨著她的目光移動著。最后,她把目光轉回來,移到了張雨龍的臉上,他這會兒正微笑著,顯得單純無畏、天真無瑕且充滿了殺氣。他還不滿十九周歲,清秀標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派頭,在紅纓眼里,他似乎比村里其他的男孩子更具活力:他的頭發(fā)也烏黑發(fā)亮,又短又硬,像個圓乎乎的刺猬似的。

“看你說的雨龍,”紅纓緩過了勁,口氣依然柔和著,“我是你紅纓嬸呀。你好多了吧?怎么樣,能不能坐起來?我給你買了雞翅、雞腿……還有面包、巧克力、薯片啥的?!?/p>

張雨龍沒接紅纓的話,指了指那兩個學生,“老二老三,過來一塊兒吃吧?!?/p>

三個人圍攏在了一起,一邊吃一邊吹噓著自己當時怎么勇猛,怎么把誰砍了一刀,又是把誰的頭開瓢了,估計得縫六、七針之類的……紅纓越聽越瘆得慌,也感到氣憤之極,且不知所措、孤立無援,還不敢插上嘴,怕自己在張雨龍同學面前顏面盡失,同時也異常地失落——張雨龍全不正眼瞧她,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她現(xiàn)在已經四十二了,在這群小孩面前,尤其是張雨龍面前,就像個可有可無的木頭人似的。這時,紅纓的身子晃了晃,真想發(fā)瘋地吼叫一聲,讓這群肆無忌憚的毛蛋孩子有所收斂。她右手瑟瑟顫抖著。在場的人,也只有張雨龍覺察出這會兒不同尋常的氣氛,他沒有發(fā)作,而是輕蔑而又開心地看待這一切,繼續(xù)嘻嘻哈哈地聊著他們的英勇故事。

紅纓氣哼哼地出了醫(yī)院。

晚上七點過后,張連振又習慣性地去了紅纓那。他一進門,先是把張雨龍罵了一遍,接著又咯咯咯、哈哈哈地笑起來,說宋禿子去調解完了,鑒于雙方都受傷,再給那個孩子五百塊錢醫(yī)藥費就能兩下扯平。

張連振眉飛色舞地說完,紅纓并沒附和,而是陷入了郁郁寡歡的絲網(wǎng)之中。張連振抱了抱她,問她出什么事了?紅纓想著以后的事,就是她和張連振之間還隔著一個張雨龍,就覺得以后的麻煩事會越來越多,從而使她痛苦和壓抑,禁不住流出了眼淚。張連振把她抱到了床上,紅纓很嚴肅地把張雨龍下午的所作所為告訴了張連振,接著又趴在他的懷里悄悄地哭起來。張連振先是一怔,隨后笑呵呵地開導她,說雨龍不過是個孩子,你值當?shù)暮退螝鈫??接著,他就用熱吻來安慰起紅纓。即使在這種情況下,紅纓也明顯地感覺到張連振的下身已經硬了。她閉上眼,懷著一種復雜的心情接受著張連振——一種焦慮壓抑與相互關心,又夾雜著體貼和安撫的復雜心情。此時的張連振先花了一點時間來揣摩著她的反應,然后再讓自己酒后的身體痛快地進入到了另一個世界,漸漸地,紅纓也把僵硬的身子打開了。她不知道自己這會兒需要不需要這種愛,需要不需要這種滿足??僧斔吹綇堖B振十分滿意的表情、而暫時忘記張雨龍帶給他的負擔后,心里還是很高興,接著又把張連振的身子抱緊了。

“你有點發(fā)福了,連振,”過了一會兒,紅纓才說出話。她每個字都說得那么艱難,似乎是聲聲的嘆息。她的聲音又粗又低,幾乎是耳語,“你也有不少皺紋了,沒準還矮了兩公分了。你從前可瘦了……你的頭發(fā)都有點灰白了,還稀了不少……我的也一樣。哎,跟我說說,你心里怎么想的?還經常想雨龍的娘嗎?”

3

等紅纓再想問張連振這個問題時,張連振已經忙得兩腳不離地了:鎮(zhèn)里開了會,讓村里重新建新水渠——以前那條是二十年前修的,現(xiàn)在已豁爛得不成樣子。等把這事弄利索之后,張連振就覺得嗓子開始疼起來,感覺那兒像長了什么東西,喝水咽食都有點困難,盡管他現(xiàn)在還沒有發(fā)燒。他像對待平時的感冒一樣,吃了一點消炎藥??尚Ч缓?,第三天就開始發(fā)起燒來,紅纓看著這個平時像山一樣魁梧的漢子,現(xiàn)在卻躺在床上像只蝦米似的哼哼嘰嘰,也是心疼得要命,就顧不上問了,趕緊給他量了體溫,隨后又扶他去衛(wèi)生所掛了吊瓶。

一會兒,文書小李子也來了,張連振就讓紅纓回去,說是理發(fā)店不能沒人守攤子。小李子也在一旁勸紅纓回去,說他在這看著就行。可等紅纓一走,張連振不知怎么了,突然就感覺著腦門猛地一下麻了起來,像是有一種不祥之兆要落在自己身上,來得又是這么迅速、這么自然,猶如黑夜的降臨和村里堅硬的黃泥地一樣平常,把他著實嚇了一跳。他趕緊問小李子,現(xiàn)在是不是上午十一點?小李子點點頭。他接著又問,我是不是叫張連振?小李子又笑嘻嘻地點了點頭。張連振這才把心放在肚子里,而后長嘆了一聲說:

“李子,幫我給雨龍打個電話吧,問他這個周末幾點回家。”

小李子就去門口打了?!按彘L,雨龍說了,大概十二點吧。”

張連振點點頭,接著掏出錢包,“李子,你也別在這守我了,趕緊去郭勝利家?guī)臀屹I十斤大骨頭,我想等熊孩子回來給他熬大骨湯喝?!?/p>

“是那種大龍骨嗎?”

“嗯,最好上面能帶一點肉的。”

“好,我這就去。”

現(xiàn)在房間就剩下張連振一個人了,他臉上又悄悄布滿了失望的表情——他渴望能跟紅纓在一起生活,而夾在中間的兒子卻好像不為所動,甚至有些討厭他倆在一起。他想到兒子,說不定熊孩子在心里還罵我不是個東西呢。還有,他也想到了,像兒子這么大的人了,再開口叫紅纓娘的話,換成他自己也不會情愿……張連振使勁盯著墻,他下定決心再試試,等兒子回來再把這個話題給他聊聊,說不定兒那個啥——他在給自己鼓著氣。至少說他想對兒子誠實一些,要么他總覺得到老了就會時時感到痛楚的。

晚上紅纓給他做了炒青皮和雞蛋海帶湯。張連振慢騰騰地吃完,憋了一會兒后才把自己下午想的給紅纓說了一遍。紅纓聽完沒怎么高興,反而陷入了無窮無盡的憂愁之中。張連振安慰她說,這樣也好,起碼熊孩子知道我是怎么想的,興許他能突然想開了呢。紅纓勉強笑了一下,接著撲拉撲拉圍裙說:

“我想了連振,要不咱們倆……就照現(xiàn)在這個樣子過吧?!?/p>

“你傻呀紅纓!”張連振一本正經地說,“難道你忘了咱倆都是多大的人了?”

“不瞞你說,想到這些呀我就頭皮發(fā)麻?!?/p>

“去他的吧!”張連振一抹嘴,惡狠狠地說,“奶奶的,我就不信了,熊孩子還能當了他老子的家……”

張連振正嗷嗷罵著兒子時,門嘭的一聲突然開了,兩個男孩像被旋風刮著撞進了屋里。張連振嚇了一個后仰,看見進來的兩個男孩雙手是血,嘴唇哆哆嗦嗦的,手腕也在瑟瑟抖動,像是著了什么魔、撞了什么災似的。

“我大哥被人捅了,叔!”一個男孩揮舞著手喊,“就是剛才……在我們學校門口,可能……可能快不行了……”

張連振的腦子轉了兩個圈也沒反應過來眼前到底出了啥事,他怒氣沖沖地厲聲喝道:“奶奶的熊!啥大哥?你大哥是誰?”

“張雨龍呀,叔,他被人捅了!”

“你說的啥?再放屁我他娘的就扇你了!”

“真的張叔,我們和雨龍一個班。”

張連振側了側頭,身子突然晃了起來,隨即,啪的一聲就坐到了地上。這個山一樣的漢子沒有哭,朝上凝視著屋頂,嘴巴一張一翕的,像小魚在使勁喘著氣,倒是紅纓的眼里涌出了淚。她心驚膽跳地看著張連振,生怕他心臟會突然痙攣,會停止跳動,會大腦動脈血管破裂。嚇得她大氣也不敢喘,身上卻是呼呼地冒著冷汗。

“上呀,再上一蹬,”張連振終于開了口,卻是笑嘻嘻地在說,“對對對,乖兒子,再上一蹬,上一蹬,我等你兒子,上一蹬呀……”

紅纓一下愣住了。

“張叔,你快去看看吧?!?/p>

“連振,連振……”紅纓清醒過來,上前拍了拍他的臉,“你緩緩神,這是咋了?你說的啥?什么上一蹬?來人呀,你倆快過來,幫我打你叔的臉。”她慌慌張張摸到了手機,“小李子,是小李子吧?快給周禿子打電話,把他的車叫來。對對,連振嚇住了,是的是的,嚇住了,快點呀……”

半小時后,鎮(zhèn)醫(yī)院里亂成一團,人頭攢動,哭喊聲震耳欲聾。醫(yī)生這邊搶救著張雨龍,紅纓則一個勁地喊張連振,而他卻是沒點反應,老是重復著那幾句:上一蹬,對對,乖兒子,上一蹬,再上一蹬,我等你兒子,上一蹬呀……

一個星期后,紅纓從醫(yī)院把張連振接到了自己家。他仍無好轉,還是老嘟噥那幾句“上一蹬,上一蹬”的話。

村里人都說張連振是因為兒子突然死了而瘋的,是沒法治的病,屬于心病??杉t纓不這么認為,她覺得張連振沒瘋,只是急火攻心攻的,一時沒轉過這個筋。她又去張連振家,把張雨龍的照片拿了幾張,貼在了鏡子上,讓張連振天天看。她盼望著張連振能出現(xiàn)什么奇跡,甚至她從電視上看到了別處的景致,想等著張連振好了,能領她出去看看。當然,得先去一趟省城,再去北京、上?!浀脰|北還有一個舅老爺仍住在那兒。

過了不久,一向身體健康的紅纓開始感覺不適了:乳房脹痛,月經停止,惡心厭食。她意識到了……難道自己懷孕了嗎?她把喜訊告訴了張連振,他仍舊笑嘻嘻地喊:上一蹬,我等你兒子,上一蹬呀……看著張連振無動于衷的樣兒,紅纓的眼里又泛出了淚花——她想要這個孩子。她知道他們倆不管是誰,能有孩子的年齡不會再有了。

她堅信自己是對的。

同時她想不出自己的想法有什么不對。她是個心里有什么就想說什么的女人,而現(xiàn)在她在心里想的是:假如自己耐住了性子,不輕易放棄,張連振終有一天會清醒過來,會像以前一樣對自己纏綿有加,聽她的意見,把這個孩子好好帶大。即便他不同意,對孩子的爭論,她相信自己也有充分的理由說服他。

第二天一早,為了給自己一個放心,她想去縣醫(yī)院檢查檢查,就把張連振安置好了之后出了理發(fā)店、出了村口。路邊,一群人正給豁豁爛爛的舊水渠墊著石頭。這些人很面熟,好像從上個月開始他們就在這里修了。她全神貫注盯著這些人看了一會兒,根本沒注意到一輛出租車已經停在了她身旁。

責任編輯: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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