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六年秋天,一股來路不明的隊伍流竄到我的老家半截陳樓,首長姓雷,其人身材魁梧、臂厚膀圓,橫肉叢生的臉上灑滿了星星點點的麻子,腰挎雙槍殺氣騰騰,讓人一見不寒而栗。人們當(dāng)面叫他雷團長,后來背地里都叫他雷麻子。
雷麻子騎著高頭大馬帶領(lǐng)隊伍浩浩蕩蕩就直接開進了村,挑來挑去,就相中了村西南的一座荒廢的寺院,駐扎下來。隊伍約有二三百號人,穿衣破舊雜亂,武器大多是漢陽造,讓人摸不清是哪一路哪一派,倒也有幾挺機關(guān)槍,在陽光下锃亮锃亮的挺扎眼。
稍做休整,雷麻子就一聲令下開始征糧,老百姓該交的都交了,該征的也都征了,哪里還剩多少糧食,雷麻子一看實在征不上來,就急了眼,硬搶,這樣一來,我們半截陳樓和附近的幾個村莊就遭了殃,幾乎家家都被翻了個底朝天,雖然沒有殺人,但稍有不從,挨罵挨揍倒是避免不了的,一時間怨聲載道、哭聲連天,幸好,老百姓們還藏有一部分救命用的備用糧,藏在他們永遠也找不到的地方,只好忍痛拿出來抵擋日月,原指望著當(dāng)時維持治安的國民政府能還老百姓一個公道,誰知道鄉(xiāng)政府人員早跑得無影無蹤了,老百姓只好扳著手指頭祈盼老天爺讓這伙人快點走。
后來,隊伍中就出現(xiàn)了一個面皮白凈、濃眉大眼的小孩,十來歲光景,背著一個大刀片子,耍起來呼呼生風(fēng),大家都叫他柳娃,是從柳林(現(xiàn)在位于巨野境內(nèi))那邊來投奔他姨哥孫團副的,這孩子不怯生,剛開始時跟在姨哥屁股后面東溜溜、西逛逛,不幾日就混熟了,隊伍中都是成年人,他又是孫團副的親戚,所以沒人愿意也不敢放開膽子和他玩,他又不想整天膩在姨哥身邊,所以,過了一段時日就有些煩了,鬧著要回去,讓孫團副一籌莫展,直到后來他加入了爺爺?shù)年犖椤?/p>
經(jīng)過我的多方打探,前前后后的分析辯證,我個人認為柳娃子之所以下定決心加入爺爺?shù)年犖椋饕蚴且驗槟菆鲇悬c過火的玩笑。
那是一個燥熱的午后,雷麻子光著背和孫團副在寺院里的榕樹下下象棋,周圍散著一群觀棋的君子,大家都靜靜地看著瞬息萬變的棋局,孫團副丟車保帥,眼看不支,雷麻子正心中歡喜,誰知半路里就殺出個程咬金,柳娃子一言不發(fā),接過殘局就和雷麻子干起來,絕處逢生,招招逼人,正在雷麻子驚駭之際,柳娃子已奪池攻壘,先下一城,雷麻子罵了一句,龜兒子。自然不服,于是重整再戰(zhàn),如是再三,竟然被殺得丟盔棄甲,顏面盡失,雷麻子就扔掉了手中的象棋,不得不仔細審視柳娃子了,眼中閃過一絲光芒。
嘿嘿,小子,厲害啊,誰教你的?雷麻子問。
我娘,柳娃子得意地說。
有出息,長大了想干什么?
我想當(dāng)團長。
為什么?雷麻子呵呵笑了。
團長威風(fēng)呀,像你一樣,腰里別著兩把槍,叫誰干什么誰就得干什么。
雷麻子就笑得哈哈的了。你一個雞巴大的人,想當(dāng)團長,你干脆當(dāng)團長的兒子吧!
讓我當(dāng)團長的兒子也行,不過,你得讓我玩玩你的槍。柳娃子說。
你玩我的槍也行,但你得讓我日一回你娘,雷團長笑著說。
眾人笑作了一團。
這時,孫團副說話了,嘴巴湊到雷麻子耳邊,低聲說,團長,錯了錯了,你日他娘就是日我姨。
孫團副的話顯然眾人都聽到了,一個個笑得前仰后合,雷麻子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連連擺著手說,不日了,不日了……
過了一會兒,雷麻子說,狗日的別笑了。然后,從腰里掏出駁殼槍扔給一陣陣發(fā)蒙的柳娃子,龜兒子,這槍老子讓你玩玩。雷麻子覺得自己儼然成了柳娃子的親爹。
柳娃子把槍拿在手里,仔細地端詳著,樹影從駁殼槍上絲絲閃過,像一團烏黑的幽靈,柳娃子的心就空落落地難過起來,受到如此大的污辱,他再也沒有玩槍的興致了,他狠狠扔下槍,轉(zhuǎn)身跑掉了。背后傳來雷麻子的嚷嚷聲,你看你看,老子不日了,不日了還不行,龜兒子。
就這樣,這過火的玩笑讓柳娃子離開了雷團長等人的視線,徹底融入了爺爺?shù)年犖椤敔數(shù)年犖榇蟠笮⌒∈齻€人,爺爺十八歲了,年齡最大,被封為隊長,隊伍中最小的只有十一歲,這是一伙以游戲為目的的自發(fā)組織起來的小團伙,每次玩“抗日”游戲時,他們自覺分成兩派,一派極不情愿地當(dāng)小鬼子,一派興高采烈地當(dāng)八路軍,用土塊當(dāng)手榴彈,用木根作刀槍,如果說惟一的真家伙,那就要數(shù)爺爺腰里的匕首了,但爺爺只是別在腰里,作為權(quán)威的象征,爺爺畢竟大一點,懂得匕首的厲害。這群孩子就是在玩游戲時遇見悶悶不樂的柳娃子的,于是,柳娃子向爺爺打報告,申請加入組織,并舉行了隆重的入伍儀式,不久,因為柳娃子作戰(zhàn)勇敢,一把大刀片子遇鬼斬鬼,逢妖降妖,就破格提拔為副大隊長,在隊里的威望僅次于爺爺,坐了第二把交椅。
說著說著,到了深秋時節(jié),備用糧已經(jīng)吃光了,雷麻子的隊伍還沒有要走的意思,人們開始以草根、樹葉等充饑,這就直接威脅到爺爺?shù)年犖?。身為大隊長的爺爺火速召集了隊內(nèi)的骨干成員,商量填飽肚子這操蛋的事,當(dāng)然,副大隊長柳娃子也參加了會議,會議討論得相當(dāng)熱鬧,但問題并沒有得到實質(zhì)性的解決,一連幾個會議后,隨著肚子咕咕的節(jié)奏,柳娃子提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柳娃子說,雷麻子征的糧食都放在寺院西邊的廂房里,因為靠著大河,所以沒有建圍墻,不如找?guī)讉€水性好的,游過河去,撬開窗戶,先偷些糧食來解決當(dāng)下的困難,即使逮住了,有我姨哥孫團副罩著,想必也不會把我們怎么著。大家眼前一亮,說,這是個好主意,事不宜遲,說干就干,再說那些糧食本來就是我們老百姓的,小伙伴們早對那幫搶他們糧食的隊伍恨之入骨,這個主意讓大伙興奮了好幾夜,并用樹枝偷偷建了一艘木筏。密謀好了盜糧計劃。
夜深人靜,爺爺?shù)年犖轫樅佣?,到了寺院腳下,幾個水性好的伙伴悄悄游過河去,神不知鬼不覺,一夜之間就盜走了許多高粱、大豆、小麥、地瓜等,然后,趁月黑風(fēng)高大家分頭行動,把糧食分散到村里各家各戶的門前,一直折騰到五更時分,雞鳴頭遍,方才散去。
一時之間,游擊隊盜糧之事傳遍四鄰八村,搞得有風(fēng)有雨神乎其神,攪得雷麻子膽戰(zhàn)心驚,從此再也睡不了安穩(wěn)覺了,隊伍神經(jīng)兮兮地加緊了防范,并做好了開拔的準備。
爺爺一伙人看著這一切,都笑得肚子疼,柳娃子朝遠處的寺院啐了一口,罵道:狗日的,看你還敢惹老子不。柳娃子像報了殺父之仇一樣興奮。
孫團副早就發(fā)現(xiàn)柳娃子和村上的一幫孩子瞎胡混,心里就有些不高興,苦苦勸了柳娃子好多次,哪里勸得?。苛拮酉裰辛嗣韵阋粯右挥锌站屯鶢敔斈腔锶死镢@,孫團副就拿他沒轍了,一想到自己說不定什么時候就嗚呼了,趁現(xiàn)在閑來無事,不如給柳娃子弄個排長或連長的當(dāng)當(dāng),給姨媽也好有個交代,就在一個陰雨霏霏的日子里,用自己的軍晌置辦了酒菜,請來了雷麻子、王參謀、李營長、郭營長等小飲,柳娃子一聽姨哥要給自己謀個官當(dāng)當(dāng),比副大隊長要大得多,當(dāng)然是萬分的高興,就站在姨哥旁邊小心地應(yīng)候著。
席間,酒斟半巡,菜過六味,就說起了盜糧那檔子事,人人心有余悸,紛紛說,游擊隊真是神勇蓋世,一點動靜都沒有,竟在咱們眼皮底下偷走了那么多糧食,幸虧只是盜糧,要是殺人,那夜不知要死多少弟兄。還有人說,游擊隊里有一個人會使障眼法,那夜就是在做法后搬走糧食的,咱們才沒有發(fā)覺。站在旁邊倒酒的柳娃子就忍不住笑起來,大家都很納罕,雷麻子提起這事就氣憤填膺,看到柳娃子在莫名其妙地笑,臉上的橫肉就多了起來。
孫團副趕緊瞪了柳娃子一眼,問:你笑啥啊。
柳娃子說,我笑你們想得太離譜了,哪里有什么游擊隊,都是我和村上的小伙伴們偷的。
雷麻子就一愣,微笑著說,好孩子,你接著說,說好了,我讓你當(dāng)團長,別大盒子槍。
真的?你說話可得算數(shù)。柳娃子已經(jīng)興奮得不知所以然了。
這還有假,老子說一不二。雷麻子的眼里冒出從未有過的柔和的光芒。
柳娃子陷在雷麻子的眼波里,就開始一五一十地把盜糧的事全部說了出來。急得孫團副一臉大汗,渾身像篩糠一樣哆嗦。
柳娃子說完了,自斟了一大碗茶水,呼嚕呼嚕地喝著,雷麻子就喘了一口粗氣說,好,真好,讓一群小孩子耍了,娘里個蛋。一下子把酒桌掀了,掏出槍,一槍打花了柳娃子的腦袋,柳娃子還在喝水,腦漿就濺了一碗,“撲通”一聲栽倒在地上了,柳娃子還沉浸在言說的興奮里,臉上的微笑僵了。
所有人都被這種場面驚呆了,嚇得兩腿戰(zhàn)抖,孫團副撫著柳娃子尚溫?zé)岬氖w哭起來。團長,團長啊,他還是個孩子呀,他還是個孩子呀……
雷麻子就用嘴吹了吹槍口,一腳就跺倒了孫團副,日你娘,年前在巨野,你一梭子就撂倒了八個小孩,也沒見你這德行,老子就槍斃一個,你倒訓(xùn)起老子來了!
可是……可是……可是……孫團副哭喪著臉嗚嗚咽咽地說,他是我兄弟?。?/p>
雷麻子打著哈哈冷冷地說,對不起了,老孫,老子我喝醉了,這場酒算我的。說完,從兜里摸出一把大洋,往地上一灑,搖搖晃晃而去。
如今,當(dāng)年參與盜糧的只有我爺爺還在。那天,孫團副氣勢洶洶地抓人時,我爺爺恰巧在外面割草,看到情況不妙,一溜煙就跑了,剩下的那些孩子,被孫團副蒙上了眼,不知帶到哪里去了,到現(xiàn)在都沒有消息。我爺爺說,想起當(dāng)年那些事,那些人,他們的面孔都活靈活現(xiàn)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都是那么年輕,那么朝氣,陳道友、陳進場、陳同坤……還有柳娃子。爺爺說這些時,我看到他的眼里滿是淚花,晶瑩剔透。
陳曉沖,男,山東省成武縣人,某小學(xué)校長。此篇為作者小說處女作。
責(zé)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