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芬

這是一把精致的折疊傘。蔚藍(lán)色的閃光布傘面光滑緊致，傘的四周還搭配著一圈繡花，上面貼著黑紗綴著亮片。

走到哪里，新芽都帶著這把傘。只因這把傘，不只是作為避雨的工具，它是一個媒介，曾經(jīng)把她引渡到另一個人的身邊。在它上面，有宋新明留下的指紋，傘柄上還沾染著他的氣息，他的溫度。有時候，她站在雨中，舉著傘，靜默著，模擬著一個人古老的姿勢，往往這時候，她會忘了自己是誰。

她和宋新明的相遇，是一個多么庸俗的開端，不同的是，平庸的故事卻沒有一個庸常的結(jié)尾。

在所有人的印象中，內(nèi)向的新芽低調(diào)，傳統(tǒng)，甚至是守舊。她不認(rèn)可網(wǎng)戀，不理解婚外情，她不明白這個經(jīng)濟騰飛的年代里，人們捧著豐足的胃還有什么想不通的呢？每年越來越高的離婚率，就像日益增長的GDP，數(shù)字的攀升總是讓她咋舌，目瞪口呆。她認(rèn)為，既然女人是男人身上的肋骨，那么，這個女人，當(dāng)她找到她的男人時，這根肋骨就應(yīng)該飛回原位，安靜地構(gòu)成男人身體的一部分，完成一個整體的循環(huán)。至于想硌痛這個男人，那么，等來生吧。新芽的這番理論，自然是遭受到她的女友們的哄笑。她們笑她說，宋新芽，原來你一直躲在泥土下一直就沒冒出芽來，難怪你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呢？什么時候你探出頭來，你會發(fā)現(xiàn)，不是你不明白，是這世界變化太快呀！這是個性舒展豪爽的女朋友說的話。有人說，宋新芽，你這是拿自身的優(yōu)勢，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指責(zé)別人的不是呢。不是每一個女人，都像你這樣能遇上順風(fēng)順?biāo)幕橐?。等哪一天，你在感情上碰到婚姻以外的緣分，你照樣無處可逃。這是理性女性朋友的分析。

宋新芽不置可否。

新芽喜歡穿小站領(lǐng)的衣服，衣領(lǐng)口的第一顆扣子扣得緊緊的，卡住脖子，一步裙，半高跟鞋，大波浪卷發(fā)，臉上有一種清教徒的氣質(zhì)，這使她看上去顯得有幾分脫俗的古典。久而久之，這身裝束都成為她標(biāo)志性的著裝了。

新芽和丈夫是同一所中學(xué)的老師，是同事。新芽教英語，丈夫教數(shù)學(xué)，算是工作中發(fā)展的戀情。當(dāng)年新芽剛畢業(yè)不久就來到這所學(xué)校，沒過多久便遇上了丈夫的追求，當(dāng)時年輕，也沒有多想，新芽很快就與大她九歲的丈夫結(jié)了婚，婚后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典型的三口之家以船行的速度，勻速地前行在生活的海面上。上班，回家，回家，上班，一個女人古老的行徑路線構(gòu)成新芽全部的生活。如果硬要說有什么感嘆的話，新芽最大的感受就是時間是個多么不公平的校驗器，對女人嚴(yán)厲苛刻對男人卻是無能為力。想當(dāng)年她與大她九歲的丈夫走在一起，也許是未曾蕩滌太多世間的灰塵，也許真是生理年齡的差異，她走在丈夫身邊，很多人會開開玩笑地說他們就像父女。可是，十多年過去后，她和丈夫再走在一起般配了，從外表看，他們已沒有多大的年齡差距。她成了一個成熟優(yōu)雅的女人，丈夫的容貌卻是沒有多少改變。當(dāng)年是多少抬頭紋現(xiàn)在還是多少抬頭紋，當(dāng)年是什么皮膚現(xiàn)在還是什么皮膚，而她呢，經(jīng)過歲月的打磨，她的眼神已沒有當(dāng)年純粹，她的皮膚已沒有當(dāng)年光滑，甚至手背上的肌膚，因為長期洗碗接觸洗潔精等化學(xué)制品的東西，已然出現(xiàn)了疑似老人斑的斑點，成了典型的主婦手。這讓新芽倒吸一口冷氣。她時常感嘆時間的不公平，它讓男人更具成熟魅力卻毫不留情地把女人打回原形。男人的成熟像一種優(yōu)雅的金屬光芒，而女人的成熟卻像水果的過分熟透，有一種腐朽的意味。

新芽在工作中的努力有口皆碑，她帶的學(xué)生，總是在市里的各項競賽中爭金奪銀，而她也成為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的秘密武器。每年總有很多家長，指名要分到新芽班。新芽是她們學(xué)校的金牌老師了。只要有什么培訓(xùn)活動，校領(lǐng)導(dǎo)總是把這樣的機會留給她，美其名曰這是如虎添翼。這不，省里一個為期一周的英文培訓(xùn)班，新芽又被領(lǐng)導(dǎo)指派來參加了。

參加培訓(xùn)班對新芽這種性格的人來說其實是一項很枯燥的事情。雖然大家剛一見面，就有一種作為同行的親切感，認(rèn)同感，見面即熟人。但下一步呢，不同的學(xué)校背景，不同的家庭生活，新芽無法與他人打完招呼后再進入以下的程序。所以大部分時間里，除了上課，新芽就是在宿舍里拉上窗簾蒙著被子睡大覺，課程過半，她竟然連班上的同學(xué)還沒有認(rèn)全。

不同于那些性格外向的人每天都有許多飯局，新芽基本上每餐都是在飯?zhí)美锢侠蠈崒嵉爻?。她低著頭，不與人扎堆，也不與人搭話，一個人面對著不銹鋼飯盒輕聲咀嚼。

這天午飯，新芽照例是找了一處不顯眼的地方埋頭吃飯。外面下著瓢潑大雨，新芽心無旁騖地吃飯。她帶了一把傘，放在吃飯的臺面上。老遠(yuǎn)那把蔚藍(lán)色的傘就閃著幽藍(lán)的光澤，非常打眼。在這樣的天氣中，這把傘以它倨傲的光澤，冷靜地凸顯著它的價值。

宋新明正是被這把傘吸引走到新芽身邊的。他要去宿舍拿東西。宋新明對新芽說，老師，借一下你的傘行嗎？很快就拿回來還給你。

新芽正低頭吃飯，認(rèn)出是同時參加培訓(xùn)的老師，面熟，這會兒他們也算是同學(xué)了，便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聲。

宋新明很快就返回了飯?zhí)?，把傘還給新芽。順帶著說了一句，老師，你的傘真漂亮。因為剛才的一借一還，他們算是熟人了。所以宋新明打了飯菜便自然而然地坐到新芽對面的空椅子上，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開始聊天。

談話自然是落入俗套的寒暄，無非是你叫什么名字來自哪個學(xué)校教哪個年級，都是些陳舊得不能再陳舊的話題。惟一的驚喜是兩人發(fā)現(xiàn)他們不僅同姓，姓宋，且名字中都有一個新字。宋新明笑著說，哈，宋新芽，宋新明，聽著像兩兄妹。

新芽忍不住也笑了。

認(rèn)識宋新明后，新芽的生活豐富了起來。接下來的幾天，他們來往頻繁。有時宋新明來新芽的宿舍找她聊天，有時他們一起去外面吃飯喝咖啡，有一天晚上，他們還出去看了一場電影。不僅是他們，其他意氣相投的同學(xué)基本上都是這種生活模式。

七天的培訓(xùn)班生活很快就結(jié)束。眾神歸位，各人回到各自的生活。

宋新明仍然與新芽保持著聯(lián)系的熱度，新芽的手機鈴聲頻響。新芽的丈夫陸里鳴問，怎么這么多短信，誰的？新芽說，培訓(xùn)班同學(xué)的。有時新芽手里在忙乎抽不開身，也會讓陸里鳴幫忙看看短信或者回復(fù)。她與宋新明的短信內(nèi)容無非是談到教學(xué)中的情況及班上同學(xué)的情況，新芽心里一片坦然，行動上自是一番坦蕩，連一向有點小私心小狹隘胸懷的丈夫也沒往心里去。

這個時候的宋新芽與宋新明，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還是單純的、明朗的、健康的同學(xué)關(guān)系。一眼到底，清澈可見。可惜沒有誰能告訴宋新芽，長時間與一個異性保持著這么熱度的聯(lián)系，一定是某種關(guān)系轉(zhuǎn)變的前兆。就像食物的發(fā)酵過程，在發(fā)酵前都有一段按兵不動的表面升溫。

短信的內(nèi)容也在漸漸轉(zhuǎn)變，剛開始，宋新明只是問新芽吃了飯沒有在做什么忙不忙之類不疼不癢的問題，有時互發(fā)一些小段子，冷笑話之類的。后來，便慢慢轉(zhuǎn)向各自的家庭。在短信中，宋新明告訴新芽他家庭生活中的種種不幸。宋新明的妻子在煙草公司做領(lǐng)導(dǎo)，官位和收入都比他要高，妻子在家總是頤指氣使剽悍十足，惟一的兒子也不聽話，萬分淘氣，學(xué)習(xí)成績也不好，他是既要做父親又要做母親，而母親的角色他是無論如何也扮演不好的。這些都讓他對家庭生活十分氣餒。宋新明說，如果讓他重新選擇的話，他寧愿選擇一個大字不識卻又仰視他的農(nóng)村婦女過正常的家庭生活，也不愿意成天被一個這樣女權(quán)意識十足的母夜叉在家呼來喝去。他的家庭表面看上去風(fēng)光無限，他卻是有苦無處說。末了，他還夸獎新芽的溫柔和賢惠，說她丈夫能娶到她真是前世修來的福。他怎么就沒有那樣的福氣。這樣的對比讓人有些刺激的惶恐和欣喜，新芽的心跳微微加快。

從哪一天起，新芽的心境開始改變的呢？從那條午夜的告別短信開始。

此時，他們發(fā)短信的溫度已升溫到影響日常生活狀態(tài)。這是一種不正常的速度。下班后，新芽在炒菜，宋新明騎著摩托車在回家的路上，這樣的時候，兩人還在互發(fā)短信。新芽數(shù)了一下，他們每天的短信量都有幾十條，最高的一天竟然達(dá)到六十條。這種漁歌互答似的來往方式像一個巨大的磁場，它甚至比直接的見面更有力，它屏蔽掉了害羞的表情，激動的心情，就像海洛因般具有致命性和成癮性，很是讓人上癮。

晚上睡覺，新芽把手機調(diào)成無聲，放在枕頭底下。她不敢看手機，心里開始藏有一個不守常規(guī)的秘密。這是她生活中的第一次猶疑，宋新明的出現(xiàn)，讓她的生活開始不規(guī)則。

手機的振動聲在枕頭下蜂鳴著，新芽像觸電般，全身麻酥酥的。她不敢動，裝作熟睡的樣子，怕影響身邊的丈夫，也怕自己的異樣引來丈夫的懷疑和猜忌。枕頭下的手機就像小時候她在石頭底下看到的一條蛇，她是那樣的害怕，卻又是那樣的好奇，這雙重感受讓她刺激。她忍不住搬開了那塊石頭卻又嚇得落荒而逃，但又?jǐn)巢蛔【o張興奮的刺激，她又去搬開那塊石頭，如此反復(fù)，直到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盡。也許潛意識中，她的血液里是具有某些不安分和冒險因子的。

凌晨一點了，手機還在枕頭下頑強地振動著。新芽的心被無盡的聲音高高挑起，懸掛在半空中。忍無可忍，她悄悄起床裝作上廁所的樣子，拿起手機躡手躡腳走出臥室。一到廁所，她就迫不及待地打開短信，一個晚上，她就有差不多二十多條未讀短信。新芽一條條看下去，越看越緊張，激越，全身的血液都已凝固。最后一條短信在五分鐘前，是當(dāng)晚的一條告別短信，宋新明說，此刻，我睡不著，我知道你也是，我們的心是在一起的。我能感覺到你的心跳。睡吧，明天還要上班呢，吻你，晚安。

吻你。這兩個字像電光火花在新芽頭上炸響，她的腦子里煙花絢爛。

生活一下變得熱情明亮起來，新芽覺得自己總是像抽了鴉片般興奮。在單位里，她像換了一個人，話也特別多，有時還和同事們開開玩笑，講講笑話，同事說，呵，原來宋老師也是一個這么風(fēng)趣的人，以前的一切都是表象和假象啊。

認(rèn)識宋新明算是新芽生活中的分水嶺了。以前，她的手機到處亂放，有時干脆讓丈夫幫忙接電話。認(rèn)識宋新明后，新芽多了心眼，手機從不離身，還煞費苦心地把宋新明的名字存為宋哥，如果丈夫萬一問起，就說是老家的遠(yuǎn)房堂哥。新芽還把手機設(shè)置了開機密碼，只因手機里儲存了她和宋新明太多的甜蜜短信，新芽舍不得刪除。

兩個人的關(guān)系開始心貼心。他們之前甚至出現(xiàn)了互相取昵稱。宋新明叫新芽毛毛，是因為有一次新芽跟他說她在生活中經(jīng)常丟三落四，不是忘了鎖門就是把鑰匙在門上忘了取下來，這樣的事情簡直多如牛毛，宋新明便打趣新芽，叫她毛毛。

一天，新芽在陽臺曬衣服，丈夫從房間拿著她的手機走過來給她看。新芽瞥了一眼：毛毛，在忙什么呢？新芽覺得自己的心快要跳了出來。她裝作平靜的樣子說，哦，可能是別人發(fā)錯短信發(fā)到我手機上來了。

好在丈夫沒有深究?；U為夷，蒙混過關(guān)。新芽提醒自己以后要加倍小心行事。

無數(shù)條甜蜜的、挑逗的、誘惑的、試探的短信在腦子里堆積，文字下滑到胸腔，變成燃燒的火焰。新芽覺得自己就快要燒著了。

終于，這條短信是火，她是一只飛蛾，向著明亮的火光飛撲而去。

“相見不如懷戀，既然還是想念那就不如相見吧?！彼涡旅髡f。

這是新芽生活中一次壯麗的出行。為了這次出行，她頗費心機。她的一舉一動盡在丈夫的眼皮底下，同一個單位里，工作上的事情是瞞不過丈夫的，她只能借助老家的私事，用一些丈夫不知道不認(rèn)識的遠(yuǎn)方親戚的事情做借口。新芽告訴丈夫，她的一個遠(yuǎn)房表妹（當(dāng)然丈夫是從未見過也并不知道的）在另一個城市出了車禍，那個城市離他們家比較近，她要過去處理一些事情。新芽拒絕了丈夫陪她一起出行的好意，只說自己能處理好就行了。

她飛奔著她的愛情而去。家庭的、事業(yè)的、傳統(tǒng)的……一切都拋在腦后了。此刻，她的眼中只有愛情。隱藏的、甜蜜的、壓抑的、即將爆破的愛情，將改變她一成不變的枯燥的生活。

也許，所有的愛情都需要兩情相悅，需要身體的親密接觸作為佐證，否則那只是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了。真實的愛情生活需要親吻，擁抱，需要甜言蜜語你情我愿，需要眼神的交流。

在地鐵站，剛一下車，他們便緊緊地?fù)肀г诹艘黄?，仿佛對方是自己失散多年的情侶、珍寶。在賓館里，一對上眼，他們便做愛了。

新芽已不是昔日的新芽了。她再也無權(quán)指責(zé)女友們的不是了。她不再有道德的優(yōu)勢。她開始理解那些為愛受傷、出走的女人們。愛情，這摧枯拉朽的推土機，它是如此剽悍地咆哮著，它的堅硬與速度，哪個女人的肉身能敵得過？

新芽是徹底陷在婚外情的漩渦中無法自拔了。午夜夢回，玫瑰花開。她躺在丈夫身邊，夫妻同床異夢，她的感情已走入一條不歸路。有時，在沉默漆黑的夜晚，聽著丈夫輕微的鼾聲，新芽心里充滿罪惡和愧疚。她不是輕浮的女人，不是經(jīng)不起誘惑的女人，可生活，終將把她引入了一條歧途，她對自己的貪婪無能為力。凝視著丈夫在黑夜里的臉，新芽甚至在心里做了最壞的最后的打算，一旦東窗事發(fā)，無論丈夫怎樣打罵，她都不會還手、還口。她會把所有的財產(chǎn)都給丈夫，惟一要留下的是孩子。以后她就把孩子作為贖罪的工具，對她還債一輩子，彌補她家庭的缺失。

新芽不是沒有想過她和宋新明的關(guān)系。他們的關(guān)系，肯定是挑戰(zhàn)道德的，只不過是打著愛情的幌子披著感情的外衣，一旦卸下這兩件外衣，他們和那些嫖客和妓女又有什么本質(zhì)的區(qū)別呢？不過是尋歡的兩具肉體罷了，不過是一對不知廉恥的男女罷了。

這可真是件讓人上癮的事，欲罷不能。新芽一邊在心里狠狠地責(zé)備著自己，一邊卻又言不由衷地赴約，身心分離。鑒于新芽的活動范圍與活動時間受限，宋新明便一次次跑到新芽所在的城市，甚至利用她去超市的機會，兩個人瘋狂地約會。

新芽想，她還真不是在尋找刺激的婚外戀，她就是被這段感情燃燒得不能自已。恨不相逢未嫁時，她對宋新明的愛，真是令自己無能為力。他們之間，沒有經(jīng)濟往來，甚至相互都不曾送過什么禮物，他們之間，沒有利益關(guān)系，有的只是無休無止的感情。罷了，感情這東西，誰能控制得了它？自古以來，多少人發(fā)出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的感嘆，多少帝王愛江山更愛美人，可見，感情自從人類出現(xiàn)就是一個無法破解的難題，豈是她區(qū)區(qū)一介凡夫俗身的小女子能抗拒得了的。

她信緣。緣分的緣。有緣的緣。她把這一切都?xì)w結(jié)為緣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緣分也是這樣，既然來了，躲也躲不過。

這樣想著讓她心安。除了頭上優(yōu)秀教師的光環(huán)，她和普通的女性并沒有兩樣。生活中的很多時間里，她迷戀星座、血型性格、宿命論等唯心主義的事物。她看佛陀的傳記，佛陀說，世間一切皆因緣起。這很能解釋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的相遇、分別，其實就是緣起，緣散。很簡單的例子，我看見你出現(xiàn)在人海，這是緣起；我看見你消失在人海，這是緣散。

一個女人煩躁不安的心，用上一個隨遇而安的具有宗教意義的詞語很快就能安定下來，說到底，女人終歸是情感動物，經(jīng)驗動物。

一晃三年，她和宋新明竟然一直維持著相當(dāng)?shù)臒岫?。她在心胸狹窄的丈夫眼皮底下、宋新明在剽悍強勢的妻子眼皮底下，他們竟然風(fēng)平浪靜不動聲色地來往了三年?？梢姇r間是個多么巨大的混合器，有時候它并不具備過濾的功能。它只是個巨大的容器，容納所有的人，把他們混合在一起，攪拌，攪拌，攪拌得天昏地暗。

惟一出現(xiàn)的只有一次例外。

那是他們剛交往三個月的時候，彼時他們的感情正是如火如荼云蒸霞蔚的階段，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新芽利用去超市購物的時間與宋新明幽會，一時忘形，竟不記得采取措施意外懷孕了。

這可真是一件要命的事情。新芽發(fā)短信告知宋新明，從宋新明的短信中，新芽感受到的是他的喜悅，大概這證明了他男性的勇猛與成功吧。他是成功在前，擔(dān)憂在后。他甚至開玩笑地對新芽說，要不你把他生下來？

這真是天大的玩笑。有些孩子天生是不允許被出生的，他們注定要被毀滅在胚胎階段。用唯心主義的話來說，他是孽緣。新芽與宋新明的孩子便是如此。

新芽沒有告訴丈夫。倒是丈夫提醒她說，你這個月已超過了幾天，不會是有什么狀況吧？丈夫還買了驗孕棒，結(jié)局當(dāng)然是新芽知道的，她之前已偷偷驗過了。

新芽的心情，喜悅也是有的。畢竟一個小生命在她身體里誕生，作為女人，第一直觀的感覺當(dāng)然是高興的。但除此之外，更多的是擔(dān)心，自責(zé)，她如何能生下這個孩子？

喜悅與不安，猶豫與害怕，眾多的情緒糾纏著她。新芽當(dāng)然舍不得這個孩子，甚至做夢，她夢見一頭牛撞向自己，這讓她感覺有可能懷的是個男孩?？墒?，她又能怎么樣呢？她一天天地拖著，只是想與他多呆一天是一天，身體已出現(xiàn)了孕期的生理反應(yīng)，惡心的感覺時時涌上心頭。已到了不得不果決處理的時候了。

做手術(shù)時是丈夫陪他去的。這讓新芽心里有雙重的罪惡感。一是對這個不能出世的孩子，二是對丈夫?？蓱z的丈夫不知道真相，他不知道他陪著的妻子，此刻打掉的卻是與另外一個男人的孩子。這真是一件荒謬的事情，看來生活中到處充滿這樣的冷喜感。

在即將做手術(shù)時，醫(yī)生要丈夫與新芽聊天以分散她的注意力，新芽對丈夫說，對不起。這三個字飽含著她復(fù)雜的心情。丈夫捏著她的手無頭無腦地說了一句，沒關(guān)系，孩子是我的就好。

新芽驚出了一身冷汗。

手術(shù)后新芽的出血狀況遷延不愈，那么那么多的血，怎么流也流不完。去醫(yī)院復(fù)診，也沒有任何殘留物。新芽想著這是生活的報應(yīng)呢，她親手滅掉了一條生命，她紅杏出墻，她火車出軌，她身上流著罪惡的血液。就讓這血液流完了重新再造出干凈的血液來漂白我的身體吧，她想。

與此同時還有惡夢。她反反復(fù)復(fù)總是做同一個夢，她夢見一頭健碩的水牛，每看見她就沖向她，用犄角頂她，這是未能出世的孩子向她復(fù)仇吧。

意外懷孕事件過后，一切風(fēng)平浪靜。惟一不平靜的是新芽的內(nèi)心，至此，生活激流把她推向了另一條分岔，她已無法還原自己。她想起之前女性友人對她說的話：等哪一天，你在感情上碰到婚姻以外的緣分，你照樣無處可逃。

無處可逃。是的，無處可逃。新芽自言自語。

新芽開始覺得緣分像八爪章魚的手，又像殺人植物的藤蔓，或者像一條蟒蛇，把她纏得緊緊的。只要有一日她和宋新明之間還有這種叫做緣分的東西存在，她和宋新明就無法停止相見。這可真是一件要命的事情。一想到她和宋新明的緣分，不知道在漫長的歲月中還有多長時間的壽命，不知道緣分要把他們帶到何方，她有一種茫然的喜悅和惶恐。愛情是緣分的衍生物，她和宋新明的愛情，先是緣分，這讓他們相遇。其實是愛情，這讓他們生死相交。緣分來了，這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情，誰能想到一把普通的雨傘，竟能繁殖一個這么漫長深厚的愛情故事呢？

直至遇上宋新明的老婆段紅梅。

新芽對與段紅梅的相遇毫無預(yù)感。新芽的同事兼好友王芳芳老師請吃飯，順便叫上了新芽作陪。飯桌上有人介紹，這是宋老師，宋新芽。金牌英語老師。這是煙草公司的段副局長，秀外慧中的女強人。雖然出現(xiàn)了煙草公司四個字，新芽還是沒有敏感起來，她怎么可能想到與她不在同一城市的宋新明的老婆，會出現(xiàn)在她所在的城市，會與她同一個飯桌吃飯呢？所以，聽到煙草公司，她以為是自己所在城市的煙草公司，絲毫不知道眼前的這個女人，竟是與她擁有一個共同男人的女人。

吃飯的過程中聊天，大家聊起各自的另一半的職業(yè)。有人問新芽，丈夫是做什么的呢？新芽說，也是老師。問的人說，雙職工，同宿同飛呢，真好。有人問段紅梅，老公是做什么的呢？段紅梅笑著說，也是老師。也姓宋。跟宋新芽老師一字只差，宋新明。

宋新明，這三個字在新芽頭上驚雷般炸響。新芽的心里一片駭異。世間的事情不會如此巧合吧？她怎么想到眼前坐著的竟然是宋新明的老婆。一問，才知道約她出來吃飯的同事王芳芳竟然和段紅梅是小學(xué)同學(xué)，一個地方的。

新芽的心仿佛被誰摘了下來似的，丟到一邊。

新芽在暗處不動聲色地觀察著段紅梅。無法把她與宋新明口中剽悍強勢的妻子聯(lián)系起來。在她的想象中，段紅梅應(yīng)該個子高大，聲音嘶啞，講話做事像一陣風(fēng)，高跟鞋經(jīng)過的聲音像推土機的履帶轟隆隆，并且時不時摔東西發(fā)脾氣。而眼前的段紅梅個子小巧，臉上總帶著淺淺的笑容，對誰都淺笑著。湯一上來，她就站起身來，笑吟吟地為每個人裝湯。席間，她給坐在她旁邊的人夾菜，不停地招呼大家要多吃點。新芽想，到底是做領(lǐng)導(dǎo)的，在外吃得多見得多了，逢場作戲的本領(lǐng)滴水不漏呢。

女人們又聊到自己的孩子。王芳芳說，我不羨慕別人的錢不羨慕別人的老公，我就羨慕別人家的孩子。最讓人羨慕的是段紅梅了，他兒子真優(yōu)秀，從小到大成績好，就沒讓他們兩口子操過什么心。段紅梅笑著說，嗯，也許是我們運氣好吧。我兒子天生就數(shù)學(xué)成績好，在班上總是第一第二名，前不久代表學(xué)校到市里參加數(shù)學(xué)競賽，得了個二等獎。旁邊有人起哄，哇，真厲害，了不得哦！

新芽心里咯噔一下。那誰，宋新明不是說他兒子成績不好，不聽話又很淘氣么？

吃完飯后王芳芳提議帶段紅梅去逛逛街。一行人在街上迤邐而行。天熱，段紅梅不聲不響給每人買了一瓶礦泉水。新芽對段紅梅的好感不知不覺又加多了一層。想，她可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子呢！

新芽看中了一件上衣，付完錢，老板沒有零錢找。老板問，你們誰有十塊錢的零錢？段紅梅馬上掏錢包，新芽死活不讓，但快手快腳的段紅梅已把錢遞給了老板。新芽怎么攔也攔不住了。后來，新芽故意又買了一件東西把錢破散，還十元錢給段紅梅，段紅梅推辭不要，王芳芳打圓場說，算了，新芽你就不要還了，下次紅梅來，你就請她吃飯得了。

新芽只得收回了錢。

新買的衣服，竟然有宋新明的老婆段紅梅湊的份子，新芽真是沒有勇氣穿那件衣服。宋新明也像這件衣服么？這種想法讓她氣餒。

她給宋新明發(fā)了短信，指責(zé)他說謊。他的老婆和家庭并不像他說的那么糟，相反，還強于一般的家庭。宋新明承認(rèn)他是說了謊。他說，他要是不說謊，不丑化自己的家庭，她會可憐他么？不丑化他的妻子，怎能突出她的好來？看來在他們交往的第一環(huán)節(jié)，宋新明就使用了心理戰(zhàn)術(shù)，他緊緊抓住了女人的同情心、虛榮心。新芽心里微有不快，但一想他這樣處心積慮只是為了自己，對他的不滿情緒也就消失了。

段紅梅是個好人，宋新明有個溫馨的家；丈夫是個好人，自己有個幸福的家。兩個美滿的家庭，構(gòu)成社會和諧的微小細(xì)胞。一想到一旦有一天，她和宋新明的關(guān)系被發(fā)現(xiàn)，公之于眾，這么安寧的兩個家庭會被摧毀，灰飛煙滅。新芽有警覺的心疼。

自從見到段紅梅之后，新芽的心境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倘若段紅梅真是宋新明口中的母夜叉，新芽也許還會給宋新明帶來女性的溫存，但現(xiàn)實中的段紅梅不是，段紅梅個子嬌小，笑容甜美，看上去小鳥依人，傷害她于心不忍。女人何苦為難女人，新芽對段紅梅滿心愧疚。

新芽決定退出。

她還愛著宋新明，這么多年來，對宋新明她已產(chǎn)生了特殊的感情和依戀，仿佛他已成了她的親人，有血脈相通之感。他已成為她生活的一部分。讓她當(dāng)面去向宋新明坦誠離開之意，她會痛苦，宋新明也許會難堪，面對面的分手，于雙方都是一件殘忍的事情。怎么樣才能向宋新明表達(dá)她的離情別意呢？寫信？不。新芽又否定了這個想法，寫信意味著往事重現(xiàn)，她得把自己的心事倒過來翻過去地看，再說，白紙黑字，這可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淖C據(jù)，一旦被雙方的配偶發(fā)現(xiàn)，這可是鬧翻天的事情。

新芽在網(wǎng)上買了一把傘。就是宋新明當(dāng)初向她借用的那種傘，蔚藍(lán)色的閃光布閃著冷峻幽暗的光澤。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把傘都像一件藝術(shù)品。

新芽主動約了宋新明來她的城市相見。見面后，她帶宋新明去肯德基聊了很多。其間她夸了段紅梅不下三次。宋新明要她帶他去賓館休息，說自己很累。新芽說，這次就算了，生理周期，不方便。她想，如果他真累了想休息，她可以帶他去洗洗腳按摩什么的。宋新明疑惑地問，既然你不方便，叫我過來干什么？新芽說，誰規(guī)定了每次在一起就要干什么的，就不能在一起好好地說說話么。宋新明沒再說什么，大約是覺得女人不可理喻吧。

宋新明走的時候，新芽狠狠地抱住了他，用力地親吻他，把他摟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宋新明說，新芽，別，又不是不見面，搞得跟生離死別似的。新芽把傘送給宋新明，宋新明疑惑地說，又沒下雨，你送我傘干什么？新芽說，你不是曾經(jīng)說過這種傘漂亮么？遮風(fēng)擋雨遮太陽都行，生活當(dāng)中總有用得著的地方。

宋新明走了，新芽空落落地站了許久。

在車上，宋新明收到新芽的短信：在我們家鄉(xiāng)，有一種風(fēng)俗習(xí)慣，訂情的男女如有一方毀約，就可以送一傘給對方告知自己的意圖。傘即是散的諧音。我即此意。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希望我們都能退回當(dāng)初的位置，過好自己的每一天。

什么亂七八糟的玩意兒，都想好了就直說唄，搞得這么復(fù)雜。女人，什么玩意兒。宋新明心里嘀咕著，伸手就把傘扔出了窗外。

傘送出后，新芽一直忐忑著。老實說，天知道她有多么深地愛著宋新明。當(dāng)年，與丈夫的結(jié)合是被動的，舒緩的，她沒有體味到那種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思念，在宋新明身上，她激動過，瘋狂過，心跳得滿街都能聽得到，他們之間，曾經(jīng)有過愛情的結(jié)晶，除了丈夫，他是她在這世上惟一愛過的男人。有時想他，她就拿出當(dāng)年她借給他的雨傘，她舉著傘在空氣中穿行，模擬他的動作，只是為了感知他曾經(jīng)留在她傘上的指紋和痕跡。這么多年來，她一直珍愛著這把傘，從不讓人觸碰。惟一的一次，一個同事拿了她的傘，不到一分鐘時間，她心里很不高興，生怕宋新明的指紋和氣息被覆蓋。睹物思人，傘上早已被時光磨損的印跡是一種虛擬的鏈接，把宋新明刻在她的掌心中。

宋新明一直沒與新芽聯(lián)系。新芽想，她作為女方主動提出分手，不知這是否挫傷了宋新明作為男人的自尊心呢？一次，實在是太想宋新明了，也想了解他的想法，她給宋新明打了電話，電話是通了，響了一聲就斷線了，應(yīng)該是人為掛斷的。同樣的情形出現(xiàn)過三次。第一次和第二次可以解釋為有事情，不方便接聽，事不過三，到第三次，已沒有解釋的必要了。新芽想，男人真是比女人狠心的動物，在感情上，男人收放自如，女人期期艾艾，就算是自己主動提出的分手也是藕斷絲連?？磥碓谀信星閱栴}上，女人總是斗不過男人，女人總是輸家。

為了有效維護自己的尊嚴(yán)，新芽沒有再給宋新明電話。她想不通，當(dāng)初提出分手的是她，干脆果決的卻是宋新明，拖泥帶水的卻是她?？礃幼樱信乃季S真不在一個系統(tǒng)。男人的思維就是一條直線，女人卻是滿腦子煙花。

新芽不知道宋新明如何處理了那把傘。也許，這把傘作為一段終結(jié)感情的象征，宋新明會扔了它吧。她想。

倒是丈夫的無聲無息和淡定讓新芽感動。她在心里下決心和丈夫好好過日子。也許丈夫真是不知道她和宋新明的事情，也許是知道的，只是為了維護自己男性的自尊不愿意相信，也不去戳穿她，而是任由著自己一個人在痛苦中自欺欺人，期待著她自身覺醒回頭。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么，她太小看她的丈夫了。一直以來，她認(rèn)為丈夫有些小胸懷小自私，但在這件事情上，丈夫卻表現(xiàn)了他的偉岸和高度。

段紅梅回去后加了新芽的QQ，有時上來和她聊天，也看看她的QQ空間什么的。新芽心虛，對段紅梅也懷著愧疚之情，她放棄了現(xiàn)有的QQ號又重新申請了一個QQ，她還不能做到心如止水地面對段紅梅。

一天下雨，單位里的同事外出找新芽借傘，新芽想也沒想就把曾經(jīng)珍愛的雨傘遞給了她。同事回來不好意思地對她說，對不起宋老師，我走得匆忙，忘了把你的傘帶回來。我這就去幫你取。

新芽正在寫教案。她聽了頭也沒抬地說，不用了余老師，那把傘不值錢的，我用了很多年已經(jīng)很舊了，我早就想扔了它。

責(zé)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