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仙
這天上午,劉寡婦足足用了兩個(gè)多小時(shí)來收拾自己。
她先用絲線細(xì)細(xì)地絞凈鵝蛋臉上的毫毛;毫毛被一根根拔走時(shí),那一驚一驚的小痛,刺得她心兒糾糾的,眼兒汪汪的。這讓她冷不丁地想起結(jié)婚那天的事兒。接著她又往桃木梳齒上搽了熬熟的菜油,把一頭烏黑的長發(fā)梳得油光順?biāo)?,然后高高盤起,在發(fā)結(jié)上插了兩支鑲玉的銀簪。壓箱的紅嫁衣也被她翻出來了,胸前一對戲水鴛鴦,人動(dòng)鴛鴦也動(dòng),如同游在水里一般,活靈活現(xiàn)的。還有那雙繡花鞋,只在她結(jié)婚那天穿過一回,依舊跟新的一樣,依舊合腳,她在臥室里試了兩步,低頭瞧著自己的小腳,步步生蓮。
劉寡婦把自己上上下下收拾周正,里里外外都無可挑剔,才朝臥室門口走去,但她只走了兩步,就重又坐回到化妝臺前,望著鏡里的自己,心神不寧、舉棋不定。她下不了這個(gè)決心。這一步走出去,就沒有回頭路了;落下千古罪名不說,是否有結(jié)果也很難說。
鄰居缺嘴巴老莫的猝死,讓劉寡婦十分后怕。只要想到自己百年之后,無人給她凈身,無人給她更衣,無人給她哭孝,她就淚流滿面。別人不知道,但劉寡婦自己清楚,多少個(gè)夜晚她都是在淚水中入睡的。在德城,還沒有哪個(gè)寡婦是改嫁的??v然可以改嫁,但她劉寡婦又能嫁給誰呢?德城雖有上千人,但她細(xì)細(xì)數(shù)來,也沒有哪個(gè)未婚男子是她中意的。那天夜里,劉寡婦突然想到一個(gè)人,一個(gè)男人;但他已娶妻生子,平日里都不拿眼兒瞧她一下,她哪敢有什么非分之想?但在德城人熱衷對缺嘴巴老莫的“索隱”過程中,有關(guān)她與老莫有一腿的謠言四起,倒是讓劉寡婦突然明白自己該怎么做了。
劉寡婦重重地嘆了口氣,雙手扶住化妝臺,艱難地站起身來,好像她的身子有千斤重。
不試一試,就永遠(yuǎn)不會有結(jié)果。
劉寡婦狠狠心,這才出了門。
初秋的陽光依舊燦爛,臨近中午,漸漸透出一股暑氣來。金麻子剛起床。他只穿了件月白汗衫,手托大肚子茶壺,坐在自家又高又寬的石門檻上,喝這天的第一壺老酒。對他而言,每個(gè)日子都是從一壺老酒開始的。這樣的日子才叫有滋有味。當(dāng)劉寡婦拐進(jìn)金家院子時(shí),金麻子竟沒有認(rèn)出她來。這個(gè)女人是誰呀?金麻子邊琢磨,邊拖拖沓沓地喝上一口老酒,壺嘴里發(fā)出長串響亮的“咕嚕嚕”聲。直到劉寡婦走近了,水糯糯地叫了聲金所長,金麻子這才跳將起來,好像石門檻燒到他屁股似的驚叫道:“劉寡婦,你這是去嫁人呀?”但劉寡婦要嫁人他這個(gè)派出所所長怎么會不知道呢?劉寡婦淚眼汪汪地望著他,目光哀哀怨怨……金麻子感到臉上也濕搭搭的,又急忙問道:“劉寡婦,你這是咋的啦?出啥事啦?”
劉寡婦依舊哀怨地望著他,大眼睛忽地一眨,像河蚌吐珠,兩粒珍珠悄然落地。
劉寡婦張張嘴,卻沒能說出一個(gè)字來。這可把金麻子急的,他最見不得女人掉眼淚,就跟猴似的催劉寡婦道:“你倒是說話呀,我的姑奶奶!”
劉寡婦微微側(cè)過頭去,舉起漂亮的小手,輕輕擦去眼角的淚水。
劉寡婦小聲道:“金所長,我是來報(bào)案的?!?/p>
金麻子關(guān)切地問:“你家遭小偷了?”
劉寡婦搖搖頭。
金麻子急忙問:“有人欺侮你了?”
劉寡婦卻問:“這兒說話方便嗎?”
劉寡婦注意到她才來這么一會兒,金所長屋里頭已在門邊探頭探腦過兩回了,劉寡婦倒是想跟她打招呼來著,但金所長屋里頭連張臉都沒露全就又縮了回去;接著金所長的獨(dú)子金小小就出現(xiàn)在院子里,這個(gè)才四五歲的小家伙,長了對招風(fēng)耳,一臉小麻子,絕對是金所長的種;他貌似獨(dú)自在院子里玩耍,但兩只不知像誰的小眼睛卻老是朝她身上瞟,劉寡婦不能不懷疑是金所長屋里頭支使他來偷聽的。她這么一問,金麻子就叫她進(jìn)屋說話。但他走了兩步,卻見劉寡婦沒有動(dòng)身,也就站住了,問她怎么啦?
在德城,金家就是派出所。那塊派出所牌子就掛在金家門口。派出所除了金麻子是正式編制外,原先還有個(gè)義警,就是黃天柱,負(fù)責(zé)夜巡,但是去年秋天的一個(gè)夜晚,意外地被他用來敲鑼的木杵捅死了。此后,金麻子就沒有再招過義警,而連續(xù)了多年的夜巡,也就自行廢除了。這倒沒什么,畢竟德城才上千人,而且都是有德之人,素有“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老規(guī)矩,有沒有夜巡其實(shí)無所謂,甚至有沒有派出所都無所謂。金麻子也就是在德城人有嫁娶、生育或死亡的時(shí)候,才往他掌握的“閻王簿”上記一筆;除此之外,他每天就管住自己那把大肚子茶壺,成天喝得醉醺醺的,一臉麻子金燦燦地舞蹈。
劉寡婦見金麻子問,有些遲疑道:“要不,去我家?”
金麻子說:“行。”
金麻子托著茶壺,一路臉板板的,好像在生劉寡婦的氣,也不管劉寡婦落在后面,只顧自己大步流星地往古井巷走。劉寡婦也不敢叫他,小腳快節(jié)奏地追趕他。從摸奶弄到經(jīng)二街再到古井巷,但凡見到金麻子和劉寡婦的人,都感覺倆人神情怪怪的,尤其是劉寡婦,一身打扮令人匪夷所思?!斑@是干嗎呢?金所長?!绷衷姶ǜ蛘泻?,但金麻子朝都不朝他看一眼,徑直去了劉寡婦家,抹了把汗,又“咕嚕?!钡睾攘艘淮罂诰?。
大家就猜劉寡婦家出事了。
當(dāng)然,寡婦家無論出啥事,都是個(gè)事;卻不知這回是啥事,真叫人猜不透。
德城人都閑散慣了,平素悶得慌,最喜歡有事,只要誰家有事,他們就像蚊子、蒼蠅似的往誰家里趕;但這回他們跟出去沒多遠(yuǎn),就讓金麻子幾次回頭,用惡狠狠的眼神給瞪回去了。畢竟是寡婦家的事,湊這個(gè)熱鬧不太好,有傷公德。
金麻子來到劉寡婦家,朝南坐在客堂的八仙桌邊:劉寡婦要去關(guān)門,金麻子反倒叫她把院門開全了,家門也開全了。那些賊心不死的德城人,剛從劉寡婦家院門口一閃,就被金麻子一眼抓住了,他直呼對方的名字,聲音響得像打雷,嚇得對方拔腿就逃,像是被狼狗追咬似的。如此者三。院門外就安靜了。金麻子這才小聲對劉寡婦說:“現(xiàn)在,你可以說了?!?/p>
劉寡婦低下頭去:“昨晚,我……被那個(gè)了……”
“哪個(gè)?”金麻子一時(shí)沒反應(yīng)過來。
劉寡婦頭更低了:“就那個(gè)……那個(gè)……”
金麻子不知是在辨酒味,還是在辨劉寡婦的“那個(gè)”,他嘖了數(shù)下嘴后,像是突然回味了過來,“呀”了一聲,驚呼道:“那個(gè)!是誰?他吃豹子膽了!”因?yàn)榧?dòng),金麻子手托的茶壺不慎灑出幾滴老酒;他干脆就把茶壺放在八仙桌上,以免再受損失。
金麻子指指陽光下劉寡婦家的院子道:“難道他不知道這兒是德城嗎?”劉寡婦驚慌地抬起頭,淚眼朦朧地望著生氣的金麻子。
金麻子問:“他是誰?”劉寡婦搖搖頭。
金麻子吃驚道:“你不知道?”
他又問:“你怎么會不知道呢?”
劉寡婦羞愧道:“我……我……在夢里和劉翔……等醒來,床上沒人了?!?/p>
她的聲音細(xì)得如蚊子叫。
金麻子雙眼緊盯著院門口,右臂支在八仙桌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一下又一下富有節(jié)奏地敲打著他的右臉,好像他臉上的麻子是黑白鍵,能敲出音樂來。手指在他轉(zhuǎn)過臉來的那一刻突然停了,金麻子問:“劉寡婦,你該不會是做了個(gè)夢吧?”
劉寡婦小聲道:“我剛醒時(shí)也這么想,但我有感覺?!?/p>
金麻子說:“做夢也會有感覺呀,未必就是……”
劉寡婦忙道:“金所長,你不是女人你不知道,女人是不是被人……那個(gè)……她要不知道的話,那她就是個(gè)死人了。我真的是被……”
金麻子想了想,又問:“你確定?”
劉寡婦點(diǎn)點(diǎn)頭。
金麻子問:“那你想想看,在夢里,你有沒有抓過他的臉呀?咬過他鼻子呀?諸如此類的情況,要是在對方臉上留下什么疤痕,找起來容易些?!?/p>
聽金麻子這么說,劉寡婦的臉撲地紅透了,像黑夜里被點(diǎn)燃的油燈。
她肯定想到了什么。金麻子問:“你想起來什么了?”
“說嘛。”金麻子催她道。
劉寡婦說:“他嘴里……不……是身上,有一股酒味?!?/p>
劉寡婦肯定隱瞞了什么,她臉那么紅,是夢里與那個(gè)男的親嘴了?不會這么簡單吧。莫非那個(gè)男的嘴對嘴喂她酒喝了?其實(shí)她并不是在夢里,而是被那個(gè)男的喂醉酒了,才……金麻子想到這兒,突然問道:“昨晚你是不是喝醉酒了?”
劉寡婦一驚。
金麻子補(bǔ)充道:“而且是被人喂醉的。”
劉寡婦雙手捂住自己的臉,拼命地?fù)u頭。
金麻子又問:“還有呢?”
劉寡婦還是搖搖頭。
金麻子說:“這就難辦了。德城男人都好酒,哪個(gè)身上沒有酒味?就是醉仙樓老板姜胖子滴酒不沾,他身上也是一股酒味呀?!?/p>
劉寡婦眼淚奪眶而出,她問:“金所長,那你是不管我了?”
“沒有呀?!苯鹇樽用Υ鸬?。
他說:“這個(gè)盜花賊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破起案來就難了;但既然你報(bào)了案,我肯定會管到底的,這個(gè)你盡管放心,劉寡婦。”
劉寡婦又抹淚道:“謝謝金所長。”
金麻子沉思了片刻,問:“你覺得趙阿寶怎么樣?”
劉寡婦搖搖頭。
金麻子又問:“林詩川呢?”
劉寡婦又搖搖頭。
金麻子直起身來道:“先這樣吧。我了解一下情況再說?!?/p>
從劉寡婦家出來,金麻子就感覺劉寡婦身上不對勁兒:如果她昨夜被人那個(gè)了,至于要打扮得像個(gè)新娘子嗎?這說明什么呢?說明她被人那個(gè)了反倒高興,心情好得出奇,才有心思打扮來著;但如果是這樣,她應(yīng)該偷著樂才對呀,為何還要跑來報(bào)案呢?再說她一個(gè)寡婦家,碰到這種事情,人家瞞都來不及,誰肯說出來啦?而看她的神情,一會兒像哀怨的少婦,一會兒像害羞的少女,動(dòng)不動(dòng)就落淚,淚水多得一塌糊涂。如果說,昨夜之前的劉寡婦是顆堅(jiān)果,硬得很;那么昨夜她像是被泡透了,泡軟了,而且一捏就滴水。這神情裝是裝不出來的,完全是真情流露;難道昨夜那個(gè)男的讓她動(dòng)了心?
她說是在夢里,金麻子想想都要笑,騙鬼哪!男人和女人做那種事,那么大動(dòng)靜,她想做夢都難。她肯定是醒著的?;蛘邉傞_始時(shí)她還在做夢,但后來肯定醒了。但她已身不由己,就任由那個(gè)男的……畢竟她還年輕,而且劉翔過世也有三年了。她被喂了酒,喝醉了?剛才他這么問時(shí)她臉那么紅,而且雙手捂住了臉;或許不是酒,而是別的什么,反正是讓她臉紅的事情。昨天初五,月亮只露一個(gè)芽頭,屋里沒有點(diǎn)燈的話,倒確實(shí)黑燈瞎火的,看不出那個(gè)男的是誰,但就是最黑的地方,兩人抱在一起做那事,對方是胖是瘦,高個(gè)矮個(gè),臉長臉短,長不長胡子……總應(yīng)該有個(gè)數(shù)吧?或許劉寡婦是知道那個(gè)男的,不不,她不知道。如果她知道是誰,還用得著來報(bào)案嗎?直接去找他就得了。但也有可能,她如果直接去找他,怕他抵賴,所以想通過他金麻子去論理……如果是這樣,她就應(yīng)該把嫌疑人告訴他才對呀,但好像也不是這么回事……
金麻子越想心里就越亂,想喝口酒,茶壺卻空了;他定睛一看,自己還在古井巷,就折身又回到劉寡婦家。劉寡婦坐在金麻子剛坐過的椅子上,朝著南天門發(fā)呆:見金麻子進(jìn)來,她直起身來,有些吃驚道:“金所長,你知道是誰了?”
金麻子說:“我的酒喝完了,你家里有酒嗎?”
劉寡婦說:“沒有。我去給你打去?!?/p>
金麻子說:“那倒不用。對了,我可以看一下你的床嗎?”
劉寡婦嗯了聲,臉又紅了。
金麻子把茶壺往客堂的八仙桌上一放,就徑直去了劉寡婦的臥室。臥室里窗明幾凈,簡單整潔,只有一張老式大床和一只床頭柜兼化妝臺。但有一股淡香,盡管金麻子的鼻子早就被老酒熏麻木了,但他還是感覺到了,暗暗地吸了口氣。金麻子站在床前,發(fā)了會兒愣:床上鋪了床純白墊被,一條粉色薄被折成條狀年糕似的,規(guī)規(guī)矩矩地疊在里床,他想象不出昨夜居然有個(gè)男的在這上面胡作非為。劉寡婦小心地問:“金所長,怎么啦?”金麻子說:“你忙你的,我看看。”劉寡婦嗯了一聲,就悄悄地退出臥室。
金麻子點(diǎn)亮床頭柜上的油燈,脫鞋,爬到床上,朝里跪著,左手舉著油燈,右手在純白墊被上細(xì)細(xì)地?cái)]了一遍;又將油燈放回床頭柜,將里床的薄被攤開,舉起,揚(yáng)了揚(yáng),然后將薄被朝天攤開,細(xì)細(xì)察看。但床上干凈得一塌糊涂,連根毛發(fā)都沒有。惟有淡香似乎濃了一些,尤其在薄被上。金麻子忍不住湊上去嗅嗅。突然,他轉(zhuǎn)身,四仰八叉地躺在劉寡婦的薄被上。
“操!”
金麻子想自己真是昏了頭,又忙從床上一躍而起。
幸虧劉寡婦不在。要不,讓她瞧見了成什么樣子?金麻子回到客堂,發(fā)現(xiàn)八仙桌上的茶壺不見了,他就坐下來等。照理,德城不應(yīng)該有盜花賊。德城也不是出這種人的地方。但昨天深更半夜,居然有個(gè)男人喝得醉醺醺的,就往寡婦家闖,還做那種事情?金麻子活了三十年,還從未聽說過這種事情。難道這男的走錯(cuò)地方了,把寡婦家當(dāng)作自己家了?等完了事,才發(fā)現(xiàn)不對勁兒,就趕緊溜了。但這可能嗎?他金麻子成天喝得醉醺醺的,哪天走錯(cuò)過地方了?如果不是,那就是有意的。德城有不少寡婦,像經(jīng)一街的大張寡婦、小張寡婦、侯寡婦,經(jīng)二街的陳寡婦、方寡婦、李寡婦,經(jīng)三街的沈寡婦、莫寡婦,緯一街的黃寡婦、洪寡婦、齊寡婦……有誰聽說過她們被那個(gè)了?沒有呀。一個(gè)都沒有。當(dāng)然,有的寡婦都七老八十了,但她們也年輕過呀;有的寡婦長得丑,但她們也青春過呀,而且有不少寡婦既年輕又有姿色,但她們都沒事。當(dāng)然,有不少寡婦是與家人一起住的,盜花賊即使有賊心,也沒賊膽。惟獨(dú)劉寡婦,既年輕漂亮,又獨(dú)居,容易給人機(jī)會?但劉寡婦也不是今天才做寡婦,她都寡婦三年了,為什么現(xiàn)在才出事呢?原因應(yīng)該在劉寡婦自己身上。
三個(gè)月前,鄰居缺嘴巴老莫被天打煞,人們究其被天打煞的原因,就提到他無事獻(xiàn)殷勤,幫劉寡婦挑過地瓜擔(dān);又傳他不但抱過劉寡婦,還摸過她的奶子,甚至和她有一腿。當(dāng)然,這些都只是傳言,不足信。劉寡婦是個(gè)心高氣傲的女人,未必看得上缺嘴巴老莫這種老男人;但傳言讓早就對劉寡婦垂涎三尺的盜花賊有了想法,連缺嘴巴老莫都動(dòng)得,我為什么動(dòng)不得呢?而這些傳言也不都是空穴來風(fēng),有些就是劉寡婦自己說的。她是這么傻的女人嗎?顯然不是。她完全可以守口如瓶。
只要她不說,又有誰敢對她說三道四呢?但恰恰是她自己授人以把柄,開了個(gè)不好的頭,才讓人浮想聯(lián)翩,猜疑種種??伤@么做究竟是為啥呢?難道她……
金麻子正出著神,劉寡婦回來了,她小心翼翼地將茶壺放到八仙桌上。她說:“金所長,酒給你打來了,是醉仙樓的?!苯鹇樽硬缓靡馑?,要給劉寡婦錢。劉寡婦哪里肯收。她說她以后還得仰仗金所長呢。如果金所長硬要給錢,那就是不肯管她了。說著,劉寡婦又淚眼汪汪的。金麻子又覺得這個(gè)女人挺明白事理的,她至于把臟水往自己身上潑嗎?再說,金麻子身上也沒帶錢,他本想事后再給她的,見她這么說也就算了。劉寡婦小心地問:“金所長,你在我床上找到什么了?”金麻子一愣,忽然笑道:“有呀,找到了一樣?xùn)|西?!?/p>
劉寡婦臉一紅,忙問:“是什么?”
金麻子說:“淡香?!?/p>
“淡香?”劉寡婦呆呆地望著他。
金麻子說:“是啊,你床上有什么東西香呀?”
劉寡婦不好意思道:“沒有呀?!?/p>
金麻子說:“這個(gè)真的有。淡淡的。好聞。你告訴我,我讓你嫂子也弄些來香香?!?/p>
劉寡婦說:“可我聞不到呀,而且我真沒放東西?!?/p>
金麻子說:“那是你身在香中不知香?!?/p>
“莫非……”金麻子剛想說什么,突然又不說了。
劉寡婦問:“金所長,莫非什么?”
金麻子笑笑,搖搖頭,說:“沒什么,沒什么。”
金麻子托起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牟鑹?,貪婪地連喝了兩口,嘴里“呀呀”地叫。他謝過劉寡婦,就去了西邊的趙阿寶家。趙家正在吃飯,見金麻子進(jìn)來,趙阿寶叫他屋里頭添碗筷,請金所長隨便吃點(diǎn)。金麻子說:“不用?!彼节w阿寶屋里頭騰出來的凳子上。趙阿寶屋里頭與兒子坐一道。金麻子說:“你們吃你們的,我喝酒?!苯鹇樽酉矚g喝慢酒,偶爾夾一筷菜下酒。他問:“昨夜你們都在家嗎?”趙阿寶說:“都在?!苯鹇樽佑謫枺骸奥牭礁舯谟袆?dòng)靜嗎?”趙阿寶問:“哪個(gè)隔壁?”趙家隔壁有缺嘴巴老莫家和劉寡婦家。缺嘴巴老莫死后莫家一直空關(guān)著,能有什么動(dòng)靜?鬧鬼呀!金麻子想不到趙阿寶這么幼稚,就白了他一眼。還是趙阿寶屋里頭機(jī)靈,她忙問:“金所長,劉寡婦家出啥事啦?我看她打扮得妖里妖氣的?!苯鹇樽诱f:“我說是相親,你信嗎?”她說:“不信?!苯鹇樽诱f:“我也不信,但劉寡婦家昨夜出了點(diǎn)事兒,你們真的沒聽到動(dòng)靜?”趙阿寶忙說:“沒有?!苯鹇樽诱f:“那你們今夜留心一把。”趙阿寶說:“好的。”趙阿寶屋里頭飛快地與趙阿寶對了下眼,卻沒敢再多問?!澳蔷瓦@樣吧?!苯鹇樽悠鹕?,又去劉寡婦東邊的林詩川家。林詩川不在。只有他屋里頭在。金麻子問林詩川屋里頭,她說:“沒聽到啥動(dòng)靜?!苯鹇樽佑謫枺骸傲衷姶ㄗ蛞钩鋈ミ^嗎?”林詩川屋里頭說:“沒有?!苯鹇樽诱f:“那就沒事?!绷衷姶ㄎ堇镱^問:“劉寡婦家遭小偷了?”金麻子想了想答道:“可以這么說?!绷衷姶ㄎ堇镱^追問道:“失了什么?”金麻子說:“女人最值錢的東西?!绷衷姶ㄎ堇镱^又問:“金銀首飾?”金麻子笑笑,走了。
這天夜里,金麻子和他屋里頭睡下后,一直輾轉(zhuǎn)反側(cè);他屋里頭就問他怎么回事?魂被那狐貍精勾走了?金麻子沒好氣道:“你胡說個(gè)啥呀?”他屋里頭更沒好氣道:“我說得不對嗎?今天那個(gè)狐貍精來過之后,你就沒安分過?!苯鹇樽釉诎抵杏?jǐn)]一下自己的鼻尖。他屋里頭又問:“你的鼻子讓狐貍精咬了?”金麻子心里一驚,暗暗地克制著不去擼鼻尖。他有些惱怒道:“你有完沒完了?”他屋里頭冷笑道:“觸到你痛處了吧。”金麻子的鼻尖上還掛著劉寡婦床上的香味兒,癢絲絲的。金麻子琢磨著,只要聞過這香味兒的男人,就再難把它忘記了。金麻子又假設(shè)自己就是那個(gè)盜花賊,如果昨夜那么容易得手,今夜他會甘心嗎?就算有點(diǎn)風(fēng)聲,但換了我,敢不敢冒這個(gè)風(fēng)險(xiǎn)呢?劉寡婦的體香可是……
金麻子在心里反反復(fù)復(fù)的,直到深夜,他屋里頭鼾聲陣陣,他卻依舊清醒得一塌糊涂,就再也躺不住了,使勁擼了把鼻子,像是橫下了心,悄悄下了床,賊一樣地出了門。摸奶弄里靜悄悄的,月芽兒點(diǎn)起的那一絲絲光,連它自個(gè)兒都照不亮,更不要說夜幕下的德城了;黑暗中金麻子憑著感覺走,匆匆地穿過摸奶弄,他聽到德城在夢鄉(xiāng)中的囈語。如此安靜的午夜,太適合有想法的男人去干點(diǎn)什么了;金麻子感覺渾身緊張,他已經(jīng)預(yù)料到此行的結(jié)果。
金麻子悄悄地潛入古井巷,摸到劉寡婦家,朝巷子兩頭張了張,才將劉寡婦家的院門撕開一條縫兒,偷偷地?cái)D身進(jìn)去。金麻子將他的招風(fēng)耳朵輕輕地貼上劉寡婦家大門,屋子里靜得就像一處空穴,這與他的想象大相徑庭;金麻子心里掠過一絲猶豫,但他定定神,既來之則安之,就毅然推開劉寡婦家的門,往劉寡婦房里闖。也不知是他跑急了,還是腳底發(fā)虛,金麻子剛進(jìn)臥室就稀里糊涂地摔了個(gè)狗啃屎,橫在地上。還沒等他醒悟過來,黑暗中有根掃帚噼里啪啦地落下來,劈頭蓋臉的。金麻子吃不起痛,直叫道:“是我,是我呀!”
誰知他這一叫,掃帚落得更殷勤了。
“打得就是你個(gè)賊坯!”是劉寡婦憤怒的吼聲。金麻子忙改口道:“劉寡婦,我是金德祥?!?/p>
“打!給我狠狠打!好個(gè)你金呀銀的,打到你成戒指為止!”劉寡婦繼續(xù)怒吼。
金麻子不得不又改口道:“我是金麻子!我是金麻子呀!”
劉寡婦確實(shí)不知道金德祥是誰,在德城也沒幾個(gè)人知道金麻子的真名;但“金麻子”三個(gè)字卻是人人如雷貫耳的,誰不知道“金麻子”就是金所長呀?但劉寡婦簡直昏了頭,她居然還叫囂道:“打!給我繼續(xù)打!這賊居然敢冒充金所長,千萬別讓他跑了?!苯鹇樽舆B連叫苦道:“劉寡婦,我真的是金麻子金所長,不信你點(diǎn)燈嘛?!薄把?,你真的是金所長嗎?”劉寡婦連忙叫人住手,自己點(diǎn)上油燈:只見金麻子像狗一樣在地上縮成一團(tuán),雙手捂在頭上,抬頭時(shí)臉上掛著血。劉寡婦十分驚訝道:“金所長,怎么真的是你呀?”
“呸!”金麻子吐了口帶血的唾沫道:“我是來抓賊的,誰知你們不分青紅皂白就……”
劉寡婦和趙阿寶屋里頭、林詩川屋里頭,一個(gè)個(gè)手里緊握著家伙,膽怯地低下頭,都不敢看他。金麻子嘴里“嘶嘶”地叫著,感覺頭上有東西掛下來,一抹竟是血,嚇得他雙手直哆嗦。趙阿寶屋里頭問要不要去請葉菊如葉老先生?林詩川屋里頭卻朝她撇撇嘴,趙阿寶屋里頭好像明白了,就和林詩川屋里頭偷偷地溜了。劉寡
婦忙著去灶頭抓了把麥草灰,按在金麻子被打破的頭上,又撕了塊布給他包扎,然后扶他到床上,躺下。
劉寡婦端來一盆水,絞了毛巾,給金麻子擦臉和手;金麻子不讓,要自己來,劉寡婦不許他動(dòng)。劉寡婦輕勁地擦道:“你來事先也不打聲招呼,害得我們以為……”金麻子沒好氣道:“我是怕走漏風(fēng)聲,誰知道你已經(jīng)布了局。”劉寡婦說:“我哪有呀。中午你一走,趙阿寶屋里頭和林詩川屋里頭就來找我,還興師動(dòng)眾的,好像是我懷疑她們男人似的;我也不知道你跟她們都說了些啥,就把事兒說了。她們就幫我出了這個(gè)餿主意。賊倒沒有捉住,反倒把金所長害苦了?!眲⒐褘D說是這么說,但臉上笑兮兮的。金麻子皺皺眉頭,問她笑什么?
劉寡婦卻不告訴他。
劉寡婦肯定在笑話他這副狼狽相,金麻子想到這兒氣就不打一處來。
金麻子突然從床上坐起身來,沖劉寡婦吼道:“德城向來有‘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老規(guī)矩。多少年來德城人就生活在這規(guī)矩里,德城才被世人譽(yù)為‘世外桃源;至少德城人是這么認(rèn)為的。人人以此為榮。這就叫‘厚德載物,為富亦仁。德城人從不與外界打交道,并不是因?yàn)榈靥幤h(yuǎn),而是外界太亂、人心不古、世道險(xiǎn)惡,壓根兒就不是人呆的地方。但現(xiàn)在看來,德城怕是完了,先不說陶園先生的獨(dú)生女兒陶絲絲與人私奔,多丟人的事呀!導(dǎo)致義警黃天柱和郵遞員雷生身亡,兩個(gè)多好的年輕人說沒就沒了。而陶絲絲本人也失了蹤,至今下落不明。接著是缺嘴巴老莫,無緣無故被天打煞,大家‘索隱來‘索隱去,結(jié)果把他索隱成一個(gè)大惡人。其中還牽涉到陶園先生,昏倒在雷擊現(xiàn)場,至今耳不能聽、口不能言,跟木頭人一個(gè)。接著是笨木匠樸素屋里頭,據(jù)說她長了雙狗眼,能看到那邊的世界;她嫁到樸家后也真是奇了怪了,接二連三地生產(chǎn)死嬰,嚇得接生婆張生娘遁入空門,在家出家,從此不問世事;樸素屋里頭年輕輕的就過世了,而樸素也緊隨著莫名其妙地失蹤?,F(xiàn)在又是你劉寡婦,居然出了這種事情!你說這德城哪來這么多事情?這‘世外桃源的名聲我看算是毀了,這哪里還有一點(diǎn)‘世外桃源的樣子?簡直就是個(gè)是非之地嘛!”
劉寡婦想不到自己這一笑,竟惹出金所長這么多話來,跟吃錯(cuò)藥似的;她又委屈又好笑,忙去端了碗酒來,讓金麻子壓壓驚。金麻子也是稀里糊涂的,只當(dāng)是碗水,接過來就一口悶了,隨手將碗往床頭柜上一擱,嘴巴一抹,又噼噼啪啪地說開了。
金麻子說:“旁的我就不啰嗦了,你說德城有多少寡婦?十七八個(gè)吧。但除了你有誰被那個(gè)了?一個(gè)都沒有。也許你會說,有些寡婦那么老,但她們也年輕過;有些寡婦那么丑,但她們也青春過;有些寡婦與家人住,安全,但德城像是個(gè)不安全的地方嗎?有些寡婦也跟你一樣獨(dú)居,可是,你看……我的意思是,大家都一樣生活在德城,為什么偏偏你就出事了呢?我看原因還是在你身上,老話說‘籬笆扎得緊,野狗鉆不進(jìn)。你都寡婦這些年了,為什么早沒事晚沒事偏偏在缺嘴巴老莫死后三個(gè)月就有事了呢?你不應(yīng)該說那些話的,讓那些臭男人起了邪念。你想你過去多好呀,冰清玉潔……”
金麻子的舌頭突然大了,說不出話來,他呆呆地望著劉寡婦,滿臉血紅,所有麻子金燦燦地舞蹈。而劉寡婦早已淚流滿面,整個(gè)人突然矮到了地上,駝峰般雙肩一抽一抽地。金麻子愣愣地問:“我這是怎么啦?我說什么啦?”
劉寡婦雙手拍打著床沿,哭泣道:“我只是笑了一下,惹得金所長這么說我?金所長是怪我沒守婦道啰?嗚嗚,合著你的說法,都是我的錯(cuò)了?我招誰惹誰了?嗚嗚,誰叫我長得漂亮?誰叫我男人去世得早?誰叫我獨(dú)居?誰叫我說天打煞的缺嘴巴老莫幫過忙?誰叫我籬笆沒扎緊?那我從今兒個(gè)起鎖門總好了吧?嗚嗚,是我叫人來欺侮我的嗎?大家都一樣夜不閉戶,為什么偏偏我要遭這個(gè)罪呢?這是我的錯(cuò),是我不好,嗚嗚……”
金麻子后悔自己圖一時(shí)嘴快,竟說了這么多混賬話。
他大著舌頭辯解道:“我只是說說而已,并沒有怪你的意思?!?/p>
劉寡婦依舊哭泣道:“你都這么說了,還沒有怪我的意思嗎?”
金麻子“我,我”了兩下,就噎住了。
劉寡婦說:“我知道,我以后鎖門就是了?!?/p>
金麻子說:“這是你的自由。”
金麻子說:“不過,大家都夜不閉戶,你覺得你鎖門合適嗎?”
金麻子說:“德城有德城的規(guī)矩。你要破壞這個(gè)規(guī)矩嗎?”
劉寡婦繼續(xù)嗚咽:“那我怎么辦?金所長,你倒是告訴我,我以后怎么辦?”
劉寡婦趴在床沿上,把頭埋在床上,一下一下地抽泣。
金麻子忍不住側(cè)過身去,伸手輕拍她的頭安慰道:“你放心,總會有辦法的?!?/p>
金麻子說:“我會有辦法的?!?/p>
劉寡婦抬起淚雨蒙蒙的雙眼,一汪一汪望著他,問:“金所長,你真有辦法嗎?”
金麻子說:“你放心,不會再有人欺侮你了?!?/p>
劉寡婦小聲地“嗯”了一下,她低下頭去,看著自己手指剝著手指道:“金所長,你知道我剛剛為什么笑嗎?因?yàn)椤驗(yàn)椤鹚L你來了,我心里高興;雖然把你打了,但我還是蠻開心的,金所長果然是個(gè)重情重義的男人……”
金麻子艱難地下了床,劉寡婦去扶他,他死活不肯,就跌跌撞撞地走了。劉寡婦送到門口,說:“金所長慢走?!苯鹇樽拥葎⒐褘D進(jìn)去了,就撕了頭上包扎的布條,捂著頭回家了。
第二天夜里,金麻子開始夜巡。金麻子繞城巡上一兩圈,就去劉寡婦家看看。這天夜里他第一次到劉寡婦家去,劉寡婦已經(jīng)躺下來,聽到金所長叫她,驚得魂都飛了,她連忙點(diǎn)燈,要起來卻被金麻子勸住了。他說他沒事,只是問問她好嗎?金麻子第二次走進(jìn)劉家院子,就見劉寡婦房里還亮著燈,金麻子又問她好嗎?劉寡婦趴到窗口張望,輕聲輕氣道:“好的,謝謝金所長?!苯鹇樽诱f:“那你放心睡吧?!贝撕?,金麻子再經(jīng)過劉寡婦家門口時(shí)就沒有再進(jìn)去,而是在巷里不輕不重地敲一聲鑼。但這一夜,劉寡婦卻一直睜眼到天亮。
第三天夜里,金麻子剛走進(jìn)劉家院子,劉寡婦就開門出來,請金所長進(jìn)屋歇歇腳;金麻子將鑼和木杵往客堂的八仙桌上一放,坐了下來。劉寡婦捧來一壺酒,請金所長潤潤嘴。金麻子好奇地問:“你哪來的茶壺?”劉寡婦笑道:“金所長辛苦,先喝口酒喘喘氣吧。”金麻子嘴里正淡出鳥來,酒是好酒,醉仙樓的。他說:“讓你破費(fèi)了,這多不好。”劉寡婦說:“哪里呀,要說謝我就更要謝謝金所長:你是為我才夜巡的,叫人多過意不去呀?!苯鹇樽诱f:“你言重了,夜巡是我應(yīng)盡的職責(zé);前兒個(gè)讓你受委屈了,是我的失職?!苯鹇樽右膊桓揖昧?,喝了兩口酒就又出發(fā)了。劉寡婦送到門口,請他等會兒再來坐坐。金麻子搖搖頭,怕影響她休息。劉寡婦說:“才不會呢。金所長來看我才叫人心安呢。”
金麻子巡了一圈,再到劉寡婦家時(shí),劉寡婦已候在院門口,叫金所長進(jìn)來坐坐。金所長只得進(jìn)去,又喝了兩口酒,對劉寡婦說:“時(shí)間不早了,你也早點(diǎn)睡吧?!眲⒐褘D說:“好的。跟金所長來個(gè)約定好不好?”金麻子問是什么?劉寡婦說:“我聽金所長的,現(xiàn)在就睡,但你等會兒自個(gè)兒進(jìn)來喝口酒,歇歇腳好嗎?”金麻子有些為難道:“這是為什么呀?”劉寡婦說:“我剛才說了,金所長來看我,我才睡得安心嘛。”金麻子說:“好的。”
金麻子又上劉寡婦家時(shí),劉寡婦果然睡下了,但客堂里依舊亮著燈;金麻子就獨(dú)自坐在客堂里歇歇腳,喝上兩口酒,走時(shí)把油燈吹熄了。金麻子再上劉寡婦家時(shí),見燈亮在臥室里,就小聲地問劉寡婦:“你睡著了嗎?”劉寡婦說:“剛剛睡著過了,現(xiàn)在又醒了?!彼埥鹚L到臥室里坐坐,金麻子說:“這不太好吧。”劉寡婦嗯了一聲,叫金所長等一下,說她把燈和茶壺送出來。金麻子忙說不用,就進(jìn)了臥室。他坐在床前邊喝酒邊問劉寡婦:“怎么又醒了?”劉寡婦說:“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怕黑吧?!苯鹇樽诱f:“那就點(diǎn)著燈睡吧?!眲⒐褘D說:“好的,金所長在身邊我就安心了,等我睡著了你再走好嗎?”金麻子說:“好的?!?/p>
劉寡婦側(cè)臥在粉色的薄被里,朝金麻子瞇上雙眼,甜甜地睡去。
良久,金麻子輕輕地叫:“劉寡婦,劉寡婦……”
劉寡婦呼吸勻稱,面如滿月,櫻桃小嘴含著一絲甜蜜的微笑,卻沒有答應(yīng)。
金麻子深深地吸了口氣,肺里被淡香撐得脹脹的,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這以后,金麻子每晚夜巡都要上劉寡婦家歇個(gè)三趟五趟的:劉寡婦大半都睡下了,他去了就在床前坐一會兒,喝兩口酒,聞聞淡香,和劉寡婦說說話。劉寡婦喜歡說她做少女時(shí)有過的一些傻事,相信護(hù)城河里有鯉魚精,在夜里化作美女上岸,身著魚尾裙,頸上掛著一串珍珠項(xiàng)鏈,走過的地方留下一片濕漉漉的水跡。相信有位少年等在彩虹般彎彎的芭蕉葉下,送她一枚艷紅的大石榴,她就會愛上他……劉寡婦每每都笑自己傻,對金麻子說:“讓金所長笑話了?!苯鹇樽右恢膘o靜地聽著,這時(shí)候就故意板起臉道:“這不是很好呀,我笑話你做什么?”或說:“我羨慕你都來不及呢,有那么美的夢?!眲⒐褘D就激動(dòng)地問:“是真的嗎?金所長是真的嗎?你沒有騙我?!苯鹇樽泳拖蛩WC。劉寡婦就笑了。金麻子發(fā)現(xiàn)她原是個(gè)愛笑的女人,動(dòng)不動(dòng)就笑,而且笑起來煞是好看,紅潤的臉上蜜一樣地流淌著什么。
劉寡婦有時(shí)候前一句還在說自己,后一句就會突然問金麻子:“金所長,你有喜歡的女人嗎?”金麻子就淺笑著搖搖頭。劉寡婦又問:“你是怎么認(rèn)識嫂子的?”金麻子說:“張生娘做的媒?!眲⒐褘D還問:“你就沒喜歡過誰嗎?”金麻子還是搖搖頭。劉寡婦有時(shí)候會突然問:“你覺得我怎么樣?”金麻子就愕然,問她指什么?她就害羞道:“我好看嗎?”金麻子說:“好看。”劉寡婦又問:“你說我是那種女人嗎?”金麻子又問:“哪種?”劉寡婦說:“外面風(fēng)言風(fēng)語的,金所長難道沒聽到?”金麻子忽然大聲道:“你去管他們做啥?我還不知道你嗎?”劉寡婦就眼紅紅的,低聲道:“金所長知道就好?!?/p>
有天夜里,倆人正說著話,愛笑的劉寡婦忽然黯然落淚,嘆息道:“要是早十年認(rèn)識你就好了?!苯鹇樽右膊恢趺蠢?,嗨,女人心思如海深,他傻笑道:“我可是大你八歲,早十年你還穿開襠褲呢?!眲⒐褘D幽幽地答應(yīng):“我哪有?”金麻子問:“為什么?”但劉寡婦不吭聲,卻默默地望著他。金麻子被她看得呼吸都困難了,就起身道:“我該走了?!彼鹕砣ヒ寡擦恕5人俅位氐絼⒐褘D家,劉寡婦依舊流著淚,他就越發(fā)奇怪了,忙問她這是怎么啦?劉寡婦突然鉆出被窩,在床上朝他跪了下來。
金麻子站在床前,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來,他說:
“你……你這是干什么?”
劉寡婦哭道:“我……我……想跟金所長借一樣?xùn)|西,行嗎?”
金麻子問:“你想借什么?”
劉寡婦咬咬牙,從牙縫里蹦出兩個(gè)字:“人種?!?/p>
“人種?”
金麻子明白過來,勃然大怒道:“劉寡婦,你看錯(cuò)人了!”
金麻子氣憤道:“我金麻子是這種人嗎?好?。⒐褘D,我總算明白了,原來你是設(shè)了圈套騙我往里鉆,壓根兒就沒有什么盜花賊,對不對?我就想嗎,我們德城哪來的盜花賊?你真是用心良苦呀!你怕我不上當(dāng),還故意找人把我打得這么慘,我……我……真是枉為……”金麻子邊吼邊往外面走。
劉寡婦哭著從床上跳下來,邊追邊解釋道:“金所長,你聽我說,你說劉寡婦是那種人嗎?我要勾引你,我何苦要這么做呢?我知道你金所長是個(gè)好男人,你也知道我是個(gè)正經(jīng)女人;但我沒有辦法啊,金所長,你聽我說,自從缺嘴巴老莫死后,我就沒過過一天安穩(wěn)的日子;我不想等我老了,沒有人給我凈身,沒有人給我更衣,沒有人給我哭孝……你叫我怎么辦呀?金所長,我就想要個(gè)孩子,你給我一個(gè)孩子好不好?我不會死纏住你不放的,我不會讓你為難的,我都讓全德城人都知道我被人那個(gè)了,有個(gè)孩子也是有可能的……”
但金麻子不聽,他急匆匆地走出臥室和客堂,走出劉家院子,他從此再也不會踏進(jìn)這兒一步了。就在金麻子拉開劉家院門時(shí),劉寡婦在他身后,“撲嗵!”跪在院子里,她叫道:“金所長也不急于這一時(shí)三刻走吧,你聽我說完最后幾句話,月亮在上,事到如今,我劉寡婦也沒有什么可辯解的;最后只求金所長一件事:明兒個(gè)我死了,請金所長好生把我埋了,千萬別讓人污辱了我的身體……”劉寡婦泣不成聲,朝院門口頻頻磕頭。金麻子哪里肯聽,沖出劉家院子,連夜巡也免了,氣咻咻地回家去了。金麻子走進(jìn)摸奶弄,越想越不對勁,突然一個(gè)冷顫,轉(zhuǎn)身就往回跑;等他沖進(jìn)劉家院子,見劉寡婦臥室亮著燈,想自己虛驚一場,倒又有些猶豫了,萬一他進(jìn)去……豈不是又……金麻子剛要轉(zhuǎn)身,就聽到臥室里砰的一聲,好像有東西倒翻在地上。原來,金麻子走后,劉寡婦沐浴,換上繡花的嫁衣和布鞋,用三尺白綾將自己掛上了棟梁。金麻子抱住劉寡婦還在顛的雙腿,用力將她的身體托起,又用腳勾起剛剛被她踢翻的凳子,上去將她救了下來。劉寡婦緩過氣來,哭道:“金所長,求求你,讓我死吧。金所長,求求你,讓我死吧……”
金麻子火道:“你就這么想死嗎?”
劉寡婦點(diǎn)點(diǎn)頭。
金麻子說:“你不就是想要個(gè)孩子嗎?至于要尋死嗎?”
劉寡婦止了哭,淚臉朦朧地望著他。
金麻子說:“你可以嫁人嘛。”
劉寡婦慘然一笑道:“德城有哪個(gè)寡婦再嫁的?”
金麻子一時(shí)語塞。
劉寡婦呆呆地說:“再說我想嫁的人,他已經(jīng)有了家小?!?/p>
金麻子滿嘴苦澀道:“你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呢?”
劉寡婦卻反問道:“我在金所長眼里,是那種亂來的女人嗎?”
“不是。絕對不是?!苯鹇樽诱f。
劉寡婦說:“我沒事。金所長,你走吧。”
金麻子為難道:“我……我……真的不能……”
劉寡婦說:“我知道。金所長,你走吧?!?/p>
金麻子說:“我走。你也別多想了,睡一覺就都過去了?!?/p>
劉寡婦乖巧地嗯了聲,乖巧地朝他笑笑。
金麻子走了。
金麻子人是走了,但他的心卻留下了;他走在古井巷里,是一個(gè)瞎子聾子蹺子和傻子走在古井巷里。當(dāng)他第三次撞到街墻時(shí),他扶住墻慢慢地蹲到地上。結(jié)束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他再也聞不到迷人的清香了。如果她不捅破那層紙多好,他可以永遠(yuǎn)去她那兒看她笑,聽她說話,聞她淡香,喝她一口酒……現(xiàn)在完了,全完了。她為什么……嗯得這么乖巧,笑得這么乖巧?金麻子被一桶冰水從頭淋到腳,他狠狠地給了自己一巴掌,拔腿就往劉寡婦家跑。
果然不出金麻子所料,劉寡婦又一次把自己懸在棟梁上。
金麻子來得晚了一些,救下劉寡婦后不得不對她采取急救措施。
劉寡婦睜開眼來,第一句就問:“怎么是你?金所長,我死了嗎?”
金麻子說:“你還沒有死。”
劉寡婦問:“你干嗎不讓我死?”
金麻子說:“我不會讓你死的?!?/p>
劉寡婦說:“沒有明天的人,活著有什么意思?”
金麻子說:“你會有明天的?!?/p>
劉寡婦說:“我不要金所長可憐?!?/p>
金麻子說:“我不是可憐?!?/p>
劉寡婦說:“我不要金所長同情?!?/p>
金麻子說:“我不是同情。”
劉寡婦說:“我不要金所長……”
金麻子說:“喜歡。”
劉寡婦突然撲進(jìn)金麻子懷里,放聲大哭。
天亮了。
金麻子屋里頭坐在男人常坐的石門檻上,呆呆地望著院門口,她看不到男人進(jìn)來,依舊呆呆地望著他身后的院門口。男人一愣,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在屋檐口。
她看上去渾身濕漉漉的,就像受了一夜寒露的石柱,不但潮濕,而且陰冷。男人打了個(gè)冷顫,問:“你這是干什么?”她依舊呆呆地望著院門口,好像院門口有什么會突然竄出來似的。男人躲避著她,貼著遠(yuǎn)離她的一側(cè)門框,迅速跨過門檻,回臥室去了。
她依舊石柱似的坐在那兒,但石柱不會流淚,她卻默默地流下兩行清淚。
其實(shí),早在男人被劉寡婦打破頭的第二天,她就聽說男人昨夜捉奸捉到劉寡婦房里去了。大家都說捉奸嗎自然要往人家房里捉的,不然怎么捉得到奸呢?只可惜金所長沒有捉到盜花賊,倒是讓劉寡婦誤傷了。德城人那張嘴她還不曉得嗎?她才不會在意呢。他們見到男人肅然起敬,說什么金所長辛苦,并且關(guān)切地問他傷得怎么樣?其實(shí)男人的傷不打緊,只是點(diǎn)皮外傷而已。但男人瞧著他們嘻嘻哈哈的,就知道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一臉麻子都板板的,搞得他們趕緊收臉,硬邦邦地將笑容夾進(jìn)皺紋里。但這回男人倒是上心了,每晚一五一十地夜巡,令德城人刮目相看,也令她刮目相看;大家都說這才像個(gè)德城的樣子,這才像個(gè)金所長的樣子。她也替男人高興,他難得如此認(rèn)真做好一件事。
德城人除了夏天都夜不出戶,沒有夜巡時(shí)不時(shí)傳來的鑼聲,那將是多么寂寞的夜晚?,F(xiàn)在好了,男人親自夜巡,就跟義警大不一樣。黃天柱夜巡死板得很,走幾步敲一次鑼,走幾步再敲一次鑼,就跟尺子量過似的;聽來簡單劃一,沒多大意思。而自己男人就不同了,他的腳步或大或小,腳步聲忽輕忽重,讓她猜想他走到哪兒,路面是否平整;另外,男人的鑼也敲得奇巧,有時(shí)半天沒響一聲,有時(shí)連著敲上幾聲,鑼聲時(shí)輕時(shí)重,有感有情的,鑼聲里就能聽出他的心情。街坊鄰居見到她都使勁地夸她男人,夸他不就是夸自己嗎,她睡夢里都笑出聲來。
后來,她就聽說劉寡婦家有把茶壺,夜夜斟滿了醉仙樓的好酒,等著男人去喝。有人說:“金所長為德城夜巡得那么辛苦,上劉寡婦家歇歇腳、喝口酒,也是應(yīng)該的?!币灿腥苏f:“誰不感謝劉寡婦呀?我們是沾了她的光,享了她的福呢;若不是她劉寡婦犧牲自己的酒和時(shí)間,金所長能把夜巡進(jìn)行到底嗎?”金麻子屋里頭清楚男人除了喝他自己的酒,他只喝過陶園先生家的酒,上次醉仙樓姜老板請他喝酒,他都斷然拒絕呢。她相信男人。但有幾次男人夜巡回來,他身上的酒味更重了;她問他在外面喝酒了?他沒有吭聲。她心底一涼,那就是喝了,街坊鄰居沒有瞎說。第二天她也準(zhǔn)備了酒,男人出門時(shí)她說:“想喝酒,就回家喝吧。”男人“嗯”了一聲,但男人三過家門而不入。隔天她換了醉仙樓的酒,男人卻火了,責(zé)問她哪來的錢?她懂了,這不是酒好酒差的問題。夜長夢少,她想睡又睡不著的時(shí)候,就會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豎起了耳朵,想男人夜巡幾圈了?是不是該上劉寡婦家歇歇腳了?這回他上劉寡婦家歇多長時(shí)間呀?在劉寡婦家是怎么歇腳的呀……她是不讓自己這么想的,但她沒法不這么想,她雙手拔住自己的頭發(fā),發(fā)狂得要飛起來。她在黑暗中抱住兒子,暗暗地落淚。
直到這天夜里,男人夜巡過兩三圈后,就再也聽不到他夜巡的腳步聲和鑼聲,倒是聽到劉寡婦隱隱約約的叫聲,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聲音;金麻子屋里頭倒不認(rèn)為是自己聽到的,摸奶弄與古井巷相距遙遠(yuǎn),她怎么可能聽到劉寡婦的聲音呢?一定是自己幻聽了。但男人已經(jīng)很久沒有過來夜巡了,這是事實(shí)。他到哪兒去了?他在干什么?她再也躺不住了,她起床,推門出去,在自家院子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她沒有出去找他,那將成為全城人的笑話。她將自己“鎖”在石門檻上,她倒要看看,男人到底什么時(shí)候才回家?她倒要問問,這一夜他都干了些什么?
但她左等右等直到天亮男人才回家,見到他從弄里拐進(jìn)院門的那一刻,她突然什么都不想問什么都不想說了。
這天夜晚,德城人就從自家門縫里張到金所長屋里頭提一只小凳從街上經(jīng)過,大家用腳趾頭猜都能猜得出她要去哪兒。果然,金所長屋里頭來到劉寡婦家門前,放下自帶的小凳,就孤獨(dú)地坐在那兒,看天上有月沒月的夜空,想有事沒事的心思;劉寡婦倒是挺知書達(dá)理的,幾次請金所長屋里頭進(jìn)屋坐坐,說外面大風(fēng),涼。但金所長屋里頭紋絲不動(dòng),她自言自語道:“最冷不過弄堂風(fēng),最好不過野老公?!彼f她就是愛吹這涼颼颼的弄堂風(fēng)。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各人各愛,你也不能難為她吧。于是,劉寡婦就一臉夜色地進(jìn)屋了,把門碰得 響。
金麻子夜巡到劉寡婦家門前見到他屋里頭時(shí),他屋里頭正在寒風(fēng)中顫抖,右手握住左手,低著頭,往握緊的拳頭里哈氣,好像那雙手緊握的拳頭里暗藏著一個(gè)通道,可以將熱氣輸送到她的體內(nèi)。金麻子大驚道:“你在這里干什么?”他屋里頭一抬頭,又一別頭,用熱不熱冷不冷的口吻來了一句:“來看月亮唄?!苯鹇樽由鷼獾溃骸耙丛铝粱丶铱慈?。”但他屋里頭不氣,依舊不緊不慢道:“劉寡婦家的月亮好看呀。”金麻子勸也勸不動(dòng)她,罵也罵不走她,就任憑她坐在那兒看月亮。金麻子夜巡到摸奶弄,回家,見兒子金小小不在家,被送去他外婆家了吧;金麻子也就松了口氣。這天夜里,金麻子沒有進(jìn)劉寡婦家,去看看她是否安然無恙,只是在她家門前敲一下鑼,表示一下他的心意而已。
第二天夜里,金麻子屋里頭老方一帖,依舊搬了只
小凳,坐在劉寡婦家門前看月亮。劉寡婦就把院門開得大大的,手捧茶壺,笑瞇瞇地等在院門里側(cè),見金麻子夜巡到她家門口,就水糯糯地喊:“金所長,您辛苦了,進(jìn)來歇歇腳、喝口酒吧?!苯鹇樽勇牭絼⒐褘D這么叫,有些為難地看看她,又看看他屋里頭,便有了進(jìn)去的意思。金麻子屋里頭就蹭地從小凳上直起身來,橫在劉寡婦與男人之間。劉寡婦見狀,就“哎唷唷”地叫道:“嫂子呀,你咋不坐著看月亮?”金麻子屋里頭的樣子嚇得像要吃人,她一把扭住男人吼道:“金麻子,你敢跨進(jìn)這個(gè)門坎,我就死給你看?!苯鹇樽拥挂才铝?,自覺地退了兩步道:“你……你……這是干嗎?”劉寡婦見他被女人嚇住了,就主動(dòng)邁出她的院門,繼續(xù)叫道:“嫂子,你這是干嗎呢?這是酒,又不是毒藥;金所長,來,喝兩口喘個(gè)氣兒。”金麻子屋里頭見男人又心思活絡(luò)絡(luò)的,就轉(zhuǎn)身去推劉寡婦,她罵道:“呸!誰知你在壺里裝的是啥?說不定比毒藥還毒呢!”金麻子屋里頭那么一推,也不算重,但劉寡婦突兀地倒在地上,她小心呵護(hù)的茶壺哐地碎在青石板上,香噴噴的酒流了一地。金麻子屋里頭也傻了。劉寡婦索性癱在地上,長一聲短一聲地哭得好悲涼:“我這是招誰惹誰了?被人欺侮到自家門上呀?我一個(gè)寡婦家怎么這么命苦呀……”
金麻子屋里頭見劉寡婦號啕大哭,哭得男人臉色大變,她也不知哪來的力量,就一把奪下男人手中的鑼和木杵,哐哐哐地敲將起來。
“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
大家快來看哪!
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
寡婦搶男人啰!
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
大家……”
這鑼敲得有板有眼,不知情的還以為街上來了耍猴的。德城人聽了,趨之若鶩,紛紛趕來劉寡婦家門前看熱鬧。劉寡婦怕金所長臉上難看,只哀哀怨怨地望了他一眼,就撿起地上的茶壺破片,安靜地回屋去了。金麻子頓時(shí)如夢初醒,追去奪他屋里頭亂敲的鑼,但他屋里頭偏不讓;倆人在古井巷里追來追去;他屋里頭邊跑,還不忘時(shí)不時(shí)地敲上一下,惹得圍觀者哈哈大笑。都說這風(fēng)景可是百年不遇的,都說這架勢還真有耍猴的味兒,都說……金麻子這下被惹毛了,也不知道怎么一來,他屋里頭就趴倒在地,鑼和木杵脫了手。金麻子撿起家伙,黑著臉,自個(gè)兒走了,大家默默地讓出一條道兒,目送他遠(yuǎn)去。
金麻子屋里頭這一跤摔得實(shí)沉,磕落了兩顆門牙,她只有往肚里咽;趴在地上悶了半晌,才哇的一聲哭將出來,哭哭啼啼地回家去了。她連那只小凳都忘了。小凳孤零零地呆在劉寡婦家門前,像個(gè)不懂事的孩子,它能看懂這人世間的月亮嗎?
第三天夜里,金麻子屋里頭居然抱著兒子金小小到劉寡婦家門前看月亮。小家伙第一次夜里出門,開始還新鮮得一塌糊涂,一雙小眼睛好奇得忙不過來;但在劉寡婦家門口呆久了,就索然寡味,無論金麻子屋里頭如何哄他,他死活要回家,又哭又鬧的;等金麻子夜巡到此,心疼得隨手將鑼和木杵一扔,抱起寶貝兒子。金麻子哄住兒子哭鬧,拉下臉來責(zé)問他屋里頭想干什么?誰知他屋里頭比他還狠,反問他:“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們一吵,兒子又哭鬧起來,金麻子終于敗下陣來,向他屋里頭好說歹說,七保證八保證的,一家人才終于離開了劉寡婦家。
德城人見金所長被他屋里頭降服了,就擔(dān)心他從此不再夜巡。誰知第二天夜里又聽到他的敲鑼聲,直叫人喜出望外。金所長夜巡兩三圈,覺得累了,或是嘴里淡出鳥來了,就上自己家歇歇腳,喝口酒,稍事休息,又繼續(xù)夜巡。他從此不再上劉寡婦家。劉寡婦會躺在床上聽金所長的敲鑼聲?還是趴在窗口張望?據(jù)說劉寡婦家一直亮著燈,他們真的形同陌路人了嗎?總之,很多讓德城人遐想的東西,現(xiàn)實(shí)中是有答案的;但這個(gè)答案只有當(dāng)事人知道,德城人就只憑自己的智商猜想了。不過,德城人才不在乎真實(shí)的答案,任何事情一旦明了,就沒有什么嚼頭了,惟有處于“未知”狀態(tài),才讓人朝思暮想。這樣的夜晚,德城人不但不寂寞,反而有滋有味得很。
一個(gè)月后,一張莫名其妙的年畫貼上了劉寡婦家的院門。這張年畫叫“年年有余”,畫上有個(gè)著紅肚兜的胖娃娃,騎在一條比他還大的紅尾鯉魚上,乘風(fēng)破浪向前進(jìn)。說它莫名其妙,是因?yàn)闀r(shí)值中秋,離年邊還遠(yuǎn)著呢,劉寡婦豈不是貼得莫名其妙。但自從見到這張畫,金麻子每次巡到劉寡婦家門口,就將鑼聲從過去的單聲改成了雙聲,“哐!哐!”鑼聲富有節(jié)奏感不說,還前聲輕后聲重,聽上去像人在說話;懂得聽鑼聽音的人,比如劉寡婦,聽到這兩聲鑼響就雙眼潮濕,在心里反復(fù)念叨:“謝謝。”
第二年春天,天氣一天天轉(zhuǎn)暖,人們身上的衣服一件件減少,劉寡婦也就藏不住日益隆起的肚子。第一個(gè)發(fā)現(xiàn)的是趙阿寶屋里頭。這天上午,她去劉寡婦家借東西,見劉寡婦坐在院子里曬太陽:她正低著頭,邊摸肚子邊笑罵道:“壞東西,又踢媽媽了;壞東西,跟你爸一樣壞!”趙阿寶屋里頭前腳剛跨進(jìn)院門,聽到劉寡婦說話,頓時(shí)把借東西的事兒丟到了爪哇國,跨進(jìn)院門的前腳又縮了回去,轉(zhuǎn)身就飛跑而去。趙阿寶屋里頭沖到林詩川家,對林詩川屋里頭高聲喊:“劉寡婦有了!”林詩川屋里頭問:“劉寡婦有什么了?”她說:“肚子?!绷衷姶ㄎ堇镱^就笑道:“肚子誰沒有呀?!壁w阿寶屋里頭忙矯正道:“劉寡婦有孩子了?!绷衷姶ㄎ堇镱^就笑她:“開什么玩笑?劉寡婦哪來的孩子?”她說:“劉寡婦的肚子已經(jīng)那么大了?!边呎f邊在自己身上比劃著。但林詩川屋里頭還是不信?!安恍?,你自己去看嘛。”趙阿寶屋里頭拉了她就跑。
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到了這天下午,跑去看劉寡婦肚子的就不止是古井巷的街坊鄰居,幾乎全城人都上劉寡婦家去了,古井巷里人擠人,他們看過劉寡婦的肚子之后,依舊流連忘返,對劉寡婦的肚子不光嘖嘖稱奇,而且探索奧秘的興趣十分濃厚。這在大家都一樣的德城,尤其是在大家都一樣的德城寡婦中,劉寡婦就顯得格外的與眾不同,德城從來沒有過寡婦大肚子的,劉寡婦是第一人。經(jīng)二街的李寡婦,前年沒的男人,但有個(gè)遺腹子,誰知生下來剛過百日就夭折了;也不知?jiǎng)⒐褘D的大肚子觸痛了她哪根神經(jīng),突然哭將起來;人群中有不少寡婦,像經(jīng)一街的大張寡婦、小張寡婦、侯寡婦,經(jīng)二街的陳寡婦、方寡婦,經(jīng)三街的沈寡婦、莫寡婦,緯一街的黃寡婦、洪寡婦、齊寡婦……大概身為寡婦,人人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李寡婦的哭號迅速感染了寡婦們,她們一個(gè)個(gè)都哭將起來,邊哭邊吐苦水。
金麻子聽說全城人都跑去劉寡婦家了,他早料到會有今天,只要他屋里頭不去劉寡婦家鬧事,他也就權(quán)當(dāng)沒這回事,金麻子依舊手托茶壺,坐在石門檻上喝酒。他屋里頭忙進(jìn)忙出的,一張臉黑得嚇人。金麻子不動(dòng)聲色地關(guān)注著她的一舉一動(dòng)。到了午后,蹺拐兒阿步突然氣急敗壞地跑來了,剛拐進(jìn)金家院子,就直叫:“金所長,不好了,寡婦們都在劉寡婦家哭呢?!苯鹇樽用偷刂逼鹕韥?,問為什么?阿步說:“我哪知道,她們哭得比死爹死娘都兇呢。金所長,你還是去看看吧?!苯鹇樽觿傄?,他屋里頭就攔住他:“不許去!”
金麻子橫了她一眼,問:“為什么?”
他屋里頭說:“就是不許去!”
金麻子又問:“出了事誰負(fù)責(zé)?”
金麻子放下茶壺,取了他夜巡用的鑼和木杵就走。他屋里頭搶到院子門口攔他,金麻子輕輕一把將她推開,誰知她就摔倒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金麻子也顧不上理會她,就直奔而去。蹺拐兒阿步看看金所長屋里頭,猶豫了一下,就去追金所長。但金麻子早就跑遠(yuǎn)了。金麻子一進(jìn)古井巷就聽到嘹亮的哭聲,一臉麻子異常興奮地舞蹈;眾人見金所長兇神惡煞地趕來,就自覺地讓出一條道。金麻子到了劉寡婦家院門口,就哐哐地敲起鑼來。鑼聲一響,寡婦們齊刷刷地閉上了嘴,紛紛扭頭望著金麻子滿臉舞蹈的麻子,在陽光下金燦燦的。鑼聲一停,金麻子大吼道:“你們看夠了沒有?都給我滾!”
那些流連在古井巷的德城人松動(dòng)了,悄悄地離開。
金麻子轉(zhuǎn)身對眾寡婦道:“你們哭什么哭?要哭回家哭去!”
寡婦們也縮手縮腳地離開了。
金麻子背著雙手,手里的鑼在他后背上一磕一磕的,磕得鑼上的陽光一閃一閃的。金麻子旁若無人地走進(jìn)劉寡婦家,用木杵敲了兩下劉寡婦的房門,問她還好吧?劉寡婦嗯了聲,低著頭從臥室里出來了,雙手護(hù)著肚子。金麻子坐在客堂的八仙桌邊,微仰起頭,將她從頭到腳細(xì)細(xì)地檢查了一遍,目光最后落在她臉上。劉寡婦胖了些,臉也紅潤了,身上的淡香也濃了些。金麻子深呼吸,然后輕輕地問:“真沒事嗎?”劉寡婦匆匆地與他對了下眼,害羞地別過頭去道:“我很好?!苯鹇樽诱f:“阿步來說,寡婦們在你家鬧事,把我嚇的?!眲⒐褘D說:“是啊,嚇得我都不敢出來;幸虧你來了?!苯鹇樽又刂氐貒@了氣道:“那就好,我走了?!?/p>
金麻子往回走時(shí),剛出古井巷,就碰到他屋里頭。金麻子拉住她,他屋里頭不讓;金麻子的手硬得像鐵鉗,將她拖回去。金麻子說:“現(xiàn)在德城已經(jīng)夠亂了,你添什么亂?”金麻子屋里頭就冷笑道:“笑話?添亂的是劉寡婦吧?!苯鹇樽訂枺骸澳銥槭裁捶且约侯^上潑臟水呢?”金麻子屋里頭牙痛似的咧著嘴道:“潑臟水的,是劉寡婦。她把整個(gè)德城都潑臟了?!苯鹇樽诱f:“省省吧,我的姑奶奶!”金麻子屋里頭追問道:“你老實(shí)告訴我,這孩子到底是誰的?”金麻子說:“盜花賊的?!苯鹇樽游堇镱^又問:“你敢對天發(fā)誓,不是你的?”金麻子說:“不是。我金德祥對天發(fā)誓,若有半句謊言,天打五雷轟!”金麻子屋里頭說:“門旮旯里屙屎總會天亮的,等劉寡婦生下這個(gè)小人,老天自會做主的。”
寡婦大了肚子,這是多么能消磨時(shí)間的事兒。德城人對于劉寡婦肚里的孩子到底是誰的,或者說那個(gè)盜花賊到底是誰,抱有極大的興趣。但遺憾的是,金所長經(jīng)過那么長時(shí)間的努力,始終未能將此案破個(gè)水落石出。據(jù)趙阿寶屋里頭說,劉寡婦應(yīng)該知道是誰,要不她怎么會說“壞東西,跟你爸一樣壞”呢?但大家分析來分析去,既然這孩子是盜花賊的,劉寡婦這么說也未必知道是誰。所慶幸的是,這讓德城男人都成了恭喜的對象。趙阿寶與林詩川在大街上相遇,平常也就點(diǎn)個(gè)頭啥的,如今卻彼此笑瞇瞇的,趙阿寶恭喜林詩川馬上就要當(dāng)爸了,林詩川則連聲慚愧,說我哪有這本事,你趙阿寶才是值得恭喜的主,家外有家,花開兩朵,敬佩敬佩。開理發(fā)館的老壽與隔壁棺材鋪的楊老板,抬頭不見低頭見,老壽恭喜楊老板功德無量,讓過世了多年的劉翔有了后代。楊老板謙虛再三,哪里哪里,壽老板寶刀不老,劉家能續(xù)上香火,全是你的功勞。惟有瞎子老安,人家恭喜他時(shí),眨巴一對有眼無珠的小窟窿,朝著大天一癟一癟的,頗有幾分惱怒道:“你再胡說,小心金所長拿茶壺砸開你的頭!”好像他真有未卜先知的本領(lǐng)。而德城女人,尤其是做了寡婦的女人,無不怨聲載道,同仇敵愾:憑什么她劉寡婦可以大肚子?憑什么她劉寡婦大了肚子倒讓德城男人心心念念的?憑什么她劉寡婦就這般幸運(yùn)呢?她們要把劉破鞋從德城趕出去;德城向來沒有這么不要臉的女人,她們與這種女人共同生活在德城是奇恥大辱,無地自容。其中叫得最兇的是金麻子屋里頭,她主張不應(yīng)該讓這個(gè)孽種生下來,劉破鞋更應(yīng)該扔到護(hù)城河里喂魚……但她的主張遲遲得不到落實(shí),而劉寡婦索性挺了個(gè)大肚子,大大方方地在街上晃來晃去。金麻子屋里頭與她窄路相逢時(shí),果然怒目以對,劉寡婦卻大臉朝天,壓根兒沒把她放在眼里,大大咧咧地從她面前經(jīng)過,氣得金麻子屋里頭猛地“呸”上一口,將鄙視的唾沫吐到石板路上。
到了這年初秋,這天正午時(shí)分,劉寡婦終于在德城人超級期待中,生下了她懷了將近十二個(gè)月的胎兒。這是德城人替劉寡婦扳著手指算出來的。從劉寡婦報(bào)案那天到今天,十二個(gè)月只差了三天。給她接生的已不是經(jīng)一街的張生娘,而是替代她的后起之秀——經(jīng)三街的趙二娘。趙阿寶屋里頭與林詩川屋里頭扶劉寡婦躺回床上,趙二娘從馬桶里撈起嬰兒,第一眼檢查的竟是嬰兒的臉,好像要從臉上找出什么來。直到劉寡婦問她生了個(gè)啥時(shí),趙二娘才將目光移向嬰兒腿根的同時(shí),連忙倒提著,拍嬰兒的屁股。嬰兒哇的一聲啼哭,哭聲嘹亮,引得屋外群情鼎沸。趙二娘和趙阿寶屋里頭給嬰兒洗完澡,林詩川屋里頭又給嬰兒穿上蠟燭包,趙二娘這才抱起嬰兒往外走,劉寡婦問她干什么?趙二娘說:“來恭喜你的街坊鄰居都在外面,我抱去給他們瞧瞧?!眲⒐褘D是昨夜開始肚子痛的,一陣陣地,確切地說,那不是痛,而是酸:酸得比痛都難受,酸得劉寡婦除了哭泣,沒法子形容。金麻子夜巡時(shí)發(fā)現(xiàn)她在哭,連忙請來趙二娘,另外還請趙阿寶屋里頭和林詩川屋里頭來幫忙。她們守了一夜。劉寡婦除了哭泣,就是沒完沒了地喊酸,喊得嗓子都啞了,卻無動(dòng)靜;但她們并不覺得累,依舊興奮地守著她,她們太想知道劉寡婦生的嬰兒會是什么樣子。德城有的是透風(fēng)的墻,消息一經(jīng)傳開,昨夜就有不少德城人候在劉寡婦家里,到了第二天上午,別說劉家院子,就連古井巷里都擠滿了人。
惟有金麻子不趕這個(gè)熱鬧,他依舊手托大肚子茶壺,坐在自家又高又寬的石門檻上,喝這天的第一壺老酒。對他而言,每個(gè)日子從一壺老酒開始,這樣的日子才叫有滋有味。他屋里頭卻問他為啥不去古井巷?他假裝沒聽見。他屋里頭哼了一聲,就氣咻咻地走了。金麻子又拖拖沓沓喝上一口酒,抬頭看了看大天,天空干凈得出奇,萬里無云。
趙二娘抱出嬰兒,德城人就七嘴八舌焦急地問:
“趙二娘,臉上有麻子不?”
“趙二娘,是招風(fēng)耳朵不?”
趙二娘笑瞇瞇地走到陽光底下,走到人群中。
她笑瞇瞇地罵道:“你們沒長眼睛呀?不會自己看嗎?”
責(zé)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