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和煦
引 子
藍天,白云,一望無際的綠色原野。
一個頭戴白色禮帽的洋裝男孩雙手插兜。他身邊站著一位頭戴貝雷帽的金發(fā)美女,手撐一把綠色的陽傘,愜意地站在綠野之中,正望眼欲穿地等待著什么。
有時,他又會夢見還是那片綠色原野,還是一個身穿洋裝的金發(fā)女人,幽幽地撐著一把陽傘,悠悠地走在這仙境中。只是,不見了那個男孩。
中國男孩安重洋無數(shù)次從這樣的夢中醒來。每一回,他都極不情愿地思考:我為什么總做這個夢?我是誰?那個撐陽傘的女人是誰?那個男孩又是誰呢?
一
灰藍色的天空中飄著幾朵一樣灰藍的云,豆大的雨珠敲打在屋頂上,然后順著屋頂?shù)钠露然聛恚谖蓓斏贤A羝毯缶鸵蛱囟卧诘厣?。在一千個雨珠、一萬個雨珠、一億個雨珠的敲擊下,地面逐漸形成了一個不起眼的凹坑,里面積滿了從屋檐上打落下來的水,變成了一個水洼。
路上所有的人都在不同的屋檐下避雨,并都在心里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可以避雨的地方而暗自慶幸。
雨越下越急,而水洼再次擴大,準備盛滿這天賜的“美酒”。
“呀,淋死我啦!”
一個瘦小的身影跑出一所小學(xué)的校門,穿著草鞋的腳丫在它們所踩之處濺起了一朵朵水花。躲在屋檐下避雨的人們看到舉著布書袋飛奔而過的他,大笑著談?wù)撈饋怼?/p>
“唉,你看,那不是出名的笨小孩安重洋嗎?你看他一路小跑出來,肯定是讓老師留下給訓(xùn)了一頓,哈哈哈哈!”
“哈哈,就是就是,你看他那樣,多滑稽??!”
………
安重洋并沒有理會這些,而是更加瘋狂地跑進了一個小巷。
過了片刻,雨停了。如果這時人們仔細聽的話,也許能聽見從巷子里傳出一聲聲微弱的哭聲。安重陽抱著布書袋,縮在小巷的一角,用臟乎乎的小手擦去臉上的淚水。黑黑的顏色留在了臉上,但他依舊不斷地抹著,一下,兩下,三下……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打著綠傘的女人走進了巷子,靠近了他。來到他面前后,她向他伸出了左手,示意他搭把手上來,一起撐在這把綠色的小傘之下。
面對這似曾相識、夢境般的場景,安重洋遲疑了一下。依然是雨天,他看著小傘,但當(dāng)他又看了一眼那個美麗的女人之后,安重洋卻逃也似的往家跑了。
一路上,安重洋一直在想:她是誰?為什么要向我伸出手?她知不知道我是這里最不受歡迎的孩子?但隨后,這種疑問就變成了驚喜和興奮。“終于有人肯跟我握手了!”他邊喊邊跑,一直到他家破爛不堪的木門前,這種聲音才戛然而止。當(dāng)然,路上也有把他當(dāng)作瘋子的,操起掃把就要打他,幸虧他跑得快,不然下場就是遍體鱗傷。
回家后,媽媽還在做飯,弟弟妹妹在床上打鬧,于是他把剛才滿腹的疑惑通通吞進肚子里,任由它們慢慢腐爛。是的,這個家就他最大了,就他最大了。
次日,兼數(shù)學(xué)老師的班主任也不知怎么了,一大早就坐在門口,挨個地問學(xué)生:“你長大想干什么?”
那天早上他遲到了。因為他前一晚用了幾乎一整夜的時間思考那個女人是誰,但是終究腦海里沒有合適的答案。
雖然來到教室門口的他也看見了在門口翹著二郎腿的班主任,她也問了他同樣的問題,但他的回答卻不同于其他“正常孩子”,他竟然脫口而出:“我長大之后要娶一個撐陽傘的女人?!?/p>
盡管這個理想受到了其他學(xué)生以及所有老師的鄙夷,但他覺得,只要他認為這很偉大,就足夠了。
二
不過,令人驚奇的是,這個理想在安重洋心中整整20年未變。20年后,大學(xué)畢業(yè)的安重洋成功地成為了一名編輯。
20年的時間,可以讓黑發(fā)轉(zhuǎn)白,容顏變老,但他的那個理想?yún)s一直揣在心中,從未改變。
在大學(xué)短暫的光陰中,安重洋也曾經(jīng)戀愛過,也曾與心中的女神笑過、鬧過、哭過。每個女友,他都送過一把綠色的花陽傘,每回一起外出,他都要女友給他撐著,無論晴天朗日還是淫雨霏霏。許多女生都說他怪怪的,但除此以外,安重洋并無什么異常。但他的女友終究忍受不了他的怪異而選擇了分手。
在日記里,安重洋這樣寫道:“是的,或許我們永遠都在為自己的理想而不惜一切地去奔波,即使沿途中有再多困難和挫折,即使結(jié)局并沒有我們想象中那么美好,但我們?nèi)匀粫Γ皇菃??因為那是我們最初懷揣的理想。有了它,才有我們孩提時代的天真、無邪,難道不是嗎?所以,是它在最初給予我們前進的力量。我心愛的撐陽傘的女人,數(shù)年之后,你依然紅顏如舊,難道不是嗎?親愛的,我一切都為你!”
工作幾年后,安重洋在編輯的崗位上做得如魚得水。
一天,安編輯在整理快被來信淹沒的郵箱時,有一封郵件的內(nèi)容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它的題目叫做《撐陽傘的女人》,那清麗的文字、精巧的構(gòu)思,立刻吸引了安重洋的眼球。
是的,安重洋又想起了那個撐陽傘的女人。那個撐陽傘的女人,擁有碧綠色的眼眸,穿著翠綠色的裙子,撐開深綠色的陽傘后,站在黃綠色的油菜花海之濱。那被微風(fēng)吹動的裙角,那清風(fēng)拂過的面頰,讓他難以忘記。
那女人站在綠野中,望著遠處的油菜花在微笑。那種有些許惆悵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蒙娜麗莎般神秘的微笑,讓人一輩子都忘不了。
或許時光就在這中間流逝,那笑容卻已永久凝固在臉上;縱然光陰有路、回頭無岸,安重洋卻已永遠記得她那最后一縷深綠的、神秘的微笑;或許流年很容易騙人,容顏終將隨風(fēng)遠去,但安重洋那一刻在骨子里對撐陽傘的女人的明眸善睞,以及那個女人回眸一笑的燦然表情,已被他深深銘刻在心!
安重洋知道,《撐陽傘的女人》是法國印象派大師莫奈所作的,目前珍藏于巴黎奧賽美術(shù)館。1892年,莫奈與愛麗絲·歐希德再婚,這幅畫是以愛麗絲與前夫所生的女兒蘇珊娜為模特兒所創(chuàng)作的。奧賽美術(shù)館里還有另一幅方向相反的作品,畫中的蘇珊娜是望向右方。安重洋魂牽夢繞、夢寐以求的撐陽傘的女人,就是莫奈的這兩幅作品中的女人。
安重洋想,我與莫奈那個畫中的撐陽傘的女人,是兩條本不可能相交的平行線,它們永遠只能兩兩相望,無法相交。但是,在無數(shù)次的夢中,當(dāng)撐陽傘的女人牽著自己的手走在油菜花海中,當(dāng)他們的背影消逝在地平線的盡頭時,這兩條平行線不就相交了嗎?但在地平線以下,或許對于他們這看似相交的平行線來說,一切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不是嗎?
“一切都結(jié)束了?”
安重洋讀著這封署名為“終結(jié)者”的人發(fā)來的郵件,心想這真是一篇好文章,可以給自己編輯部的小編們推薦一下,入選他們編輯部“你若盛開,清風(fēng)自來”寫作大賽的初選稿。
傍晚,安重洋接到通知:他將代表本雜志出席在法國巴黎舉行的“中法文化交流年”活動,明天即將啟程。
安重洋欣喜若狂:真是天助我也,哦,夢寐以求的撐陽傘的女人!
他立刻返家,將此去巴黎的所需衣物整理好,塞進一個黑灰色的大皮箱里,“咯噔咯噔”地將它拉到了屋子的門口,讓它靠在潔白如雪的墻壁旁。
哦!明天!法國!巴黎!奧賽美術(shù)館!《撐陽傘的女人》?。?!
三
次日,安重洋登上了由中國飛往巴黎的專機。此時他又想起了“終結(jié)者”寫的“一切都結(jié)束了,不是嗎”,那句話實在給了他太多的遐思。
他們乘坐嶄新的雙層空調(diào)大巴車前往奧賽美術(shù)館,“中法文化交流年”活動就在這里舉辦。
途經(jīng)巴黎最負盛名的景觀——埃菲爾鐵塔,熱情好客的大巴司機邀請他們?nèi)ヅc鐵塔合影留念。當(dāng)然,安重洋例外,他向來是一個不大合群的人。當(dāng)他坐在座位上半醒半迷糊地看著二層的扶手時,愣住了。
“嘿,小伙子,你在干什么呢?”大巴司機操著濃厚的繞口令般的英語問安重洋。
“嗯?沒干什么。”安重洋這才回過神來,看著大巴司機的藍眼睛,如實答道。
大巴司機此后又“哦”了一聲就沒再問什么,周圍又再次陷入平靜,猶如一潭清澈見底的湖水,靜到令人窒息。
一刻鐘后,安重洋打破了這份安靜。
“嗯,美術(shù)館里有多少有名的藝術(shù)品?”安重洋有些明知故問地問道。
“它曾被譽為歐洲最美博物館,以收藏印象派畫作為主,這次建筑、雕塑、繪畫、素描、攝影、電影、裝飾都會展出。主要作品有雷諾瓦的《加雷特磨坊舞會》、梵·高《自畫像》、莫奈的《藍色睡蓮》等等,當(dāng)然,也包括莫奈的——《撐陽傘的女人》?!?/p>
語畢,只見一位身著黑色燕尾服,戴著黑墨鏡的人走了上來,將50歐元遞給司機,說:“奧賽美術(shù)館,順路?!比缓?,他朝安重洋走去。
“你好,我叫莫庭,很高興認識你,安重洋,安編輯?!蔽吹劝仓匮箝_口,他就徑直走向安重洋的后座,坐下了。
與此同時,下去拍照的人也都一起上車了。司機發(fā)動汽車,繼續(xù)駛向奧賽美術(shù)館。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車上多坐了一個人,除了司機和安重洋之外。
“《撐陽傘的女人》?”安重洋心想,“那真的可以見到她了?!”想著想著,安重陽不禁心跳加快,血壓升高,就差沒有因毛細血管擴張而看上去“面紅耳赤”了。但很快他就調(diào)整好氣息,故作鎮(zhèn)靜地坐在那里,雖然心里早已翻江倒海。
到了奧賽美術(shù)館門口,并沒有想象中那么熱鬧,跟臨近的繁華的商業(yè)街相比,倒顯得有些冷冷清清。
他看見《藍色睡蓮》掛在正中間,展廳四周的白墻上都掛滿了花花綠綠的19至20世紀印象派畫家的畫作。繞過中柱一直向前,最后一幅畫作就是莫奈的《撐陽傘的女人》,當(dāng)然,安重洋也看見了它。他緩緩地走向了這幅畫。
再看到它的一瞬間,他仿佛又來到了那片黃綠色的油菜花海中,站在了撐陽傘的女人背后。然后她轉(zhuǎn)過身向他走來,她向他伸出了左手。這一次,他沒有再猶豫,伸出了右手搭上了她的左手。他們在陽傘之影中,手牽著手消失在地平線下。
四
次日,安重洋的名字出現(xiàn)在《中國日報》《歐洲時報》的頭條,但新聞大意卻是:
昨天,中國某雜志主編安重洋猝死在法國著名畫家莫奈作品《撐陽傘的女人》前,死因不詳。
在巴黎的埃菲爾鐵塔前,看到報紙的莫庭笑了,誰也不知道他才是“終結(jié)者”,真正的“終結(ji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