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失我愛
1983年下半年,金焰因為肺氣腫和胃切除后遺癥等舊病復發(fā)住進了華東醫(yī)院。我和病床上的金焰對視著,眼淚止不住留下來。我們是一對自由戀愛而再婚的明星夫妻,都是正直、善良和感情豐富的人。在共同生活了七年之后,因為金焰的一時苦悶與糊涂,陷入了一段感情岔道。我們雖在一個屋檐下生活,卻疏遠與分居了長達三十年之久。在生活上,他很苦悶,我也很苦悶。
我一直認為,命運對金焰不公平,“極左”的做法,挫傷了他的自尊心,打擊了他的積極性,使他整日不安、不樂。剛解放,金焰被評為一級演員,當上了上海電影劇團的團長,他的心情極為舒暢,一心想著把注意力集中到事業(yè)上,多拍幾部出色的片子,好好地為黨和人民服務。但是,金焰的滿腔熱忱并沒有換來他所期待的結果,在演了一部《大地重光》之后,很長時間一直無戲可演。后來,文藝整風運動又接踵而至,他的打獵、種花、養(yǎng)狗等個人愛好都被披上了“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的大帽子,遭受無端的批判。
與此同時,金焰在藝術上堅持己見,凡他演的角色,導演的框框不能太多,他要根據(jù)自己的體驗自然地去演,經(jīng)常與找他拍戲的導演發(fā)生爭論、甚至吵架。他的名氣大,脾氣也大,一般導演有點怕他,久而久之,請他拍戲的導演相對少了。這是很遺憾的事情。他生性倔強,不愛多說話,也不愛出風頭,事情不如意時,就愈發(fā)的沉默,不愿多說一句話。為了排解心中的郁悶,金焰借酒消愁。他出生在朝鮮,長在東北,因氣候的原因特別愛喝酒。過分的飲酒,徹底毀壞了他的身體。
1958年,金焰從民主德國回來之后,因疲勞過度,胃大出血,住院治療了很長一段時間,身體元氣大傷。經(jīng)過一場“文化大革命”,由于營養(yǎng)跟不上和精神壓力過重,金焰的身體更加虛弱,胃切除后的綜合癥不見好轉(zhuǎn)。粉碎“四人幫”后,他又患上了肺氣腫,整個人東倒西歪,度日如年。他是個硬漢子,自1958年發(fā)病至去世,身體沒有康復過,他盡量不麻煩別人。我因為拍戲,也讓他深感寂寞和缺少照顧,他也從來不要求我做什么。
我內(nèi)心存有一份自責。我和金焰結婚以來,我們共同生活在一個屋檐下,卻很少敞開心扉地交談。我為他遺憾,也為自己遺憾。在和他結婚前,他早已是一個久負盛名的演員,在后來的幾十年里,他竟弄得事業(yè)一事無成,感情不堪收拾,身體一敗涂地。之所以如此,原因是多方面的,不可否認的是,其中也有屬于我的一份不是。在金焰生命的最后三十多小時中,我夜以繼日地守在他身邊,一刻也沒離開過。臨終前幾小時,金焰不停地張動嘴巴,像是有話要講,我貼過去才聽見他是在叫著兒子的小名“小弟”。我跟他說:你放心吧,我會帶好小弟的,我永遠不會離開他。
1983年12月27日,一代“電影皇帝”離開了我們,享年73歲。
金焰去世前念念不忘的“小弟”——金捷,是我們夫妻感情的結晶。金捷從小性格內(nèi)向,父病母忙,家中老人愛他、體貼他,更多的是在飲食起居方面。他小小心靈中有著許多豐富而凌亂的思緒,卻無人了解和幫助排解。自金捷十六歲發(fā)病后,我就一直把他三歲時的一張照片帶在身上,經(jīng)常拿出來看一看。如今照片已經(jīng)發(fā)黃變舊,我也很久沒去翻它,因為“小弟”快變成“老頭”了。幾十年來,生活所包含的全是瑣碎的、日常的和煩惱的事;是理不清、做不完和說不盡的事;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想做也得做,不想做也得做的事。在我的一篇短文《孩子與我》中,我這樣寫道:我想,這是世界上所有母親都能領會到,并且是身在其中的。我與一般人的不同只是孩子從來不會責備我,或是贊揚我。如果我對他什么也不理不干,他也一樣會來叫媽媽;如果我為他嘔盡了心血,他也只是像平常一樣地叫媽媽!既然孩子已經(jīng)對我無法做出反應,那么我就必須自己來審視我自己的錯誤、過失、優(yōu)缺點,而且在日常生活中體驗孩子雖沒有反映出來的卻一定又存在的感受。
我之所以這樣寫,是因為金捷是一個無法治愈的精神病患者。四十年過去了,兒子發(fā)病大大小小的每一件事,我都記憶猶新。經(jīng)年累月的相依相伴,金捷養(yǎng)成了什么都依賴我的習慣。我不在,他心神不寧。我回來了,他馬上迎上來說:媽媽,你回來了。說完再回到自己的房間。
2007年底,金捷病了,我把兒子送到醫(yī)院,一檢查血糖只有0.1,這對糖尿病人而言是非常危險的,所幸經(jīng)過搶救,小弟很快醒了。我以為兒子這次也和以往一樣,在醫(yī)院住一段時間就會好的,但令我沒想到的是,小弟病情突然急轉(zhuǎn)直下,不斷地發(fā)燒咳嗽,一會兒清醒,一會兒昏迷。我整天整夜守在醫(yī)院里,不肯請護工,也不愿意讓別人代替。這一年,金捷59歲,我86歲。
金捷住院二十多天,去世了。老來喪子,自古就是人生一大不幸。我想念我的兒子。
心中的大愛
我們這一代人,總是把個人的命運和國家、社會與時代的命運緊緊相連。當年日軍入侵時,我才十六歲,就離家出走,奔赴抗戰(zhàn)前線。2008年,汶川大地震發(fā)生后,我每天坐在電視機前看有關災區(qū)的新聞。抗戰(zhàn)時我在四川生活了八年,地震發(fā)生那一帶我非常熟悉。要是再年輕一些,我會趕到災區(qū),為災區(qū)人民慰問演出,和災區(qū)人民一起重建家園?,F(xiàn)在年紀大了,硬撐著去,還得人家為我服務,反倒是給災區(qū)添麻煩。怎么辦?我能給災區(qū)做點什么呢?后來,我接到通知,到北京參加中國電影人賑災義演。當時沒說捐款,因此我也沒做任何準備。
那天,義演一開始,青年演員就陸續(xù)捐款。我參加的節(jié)目是十位老藝術家一起上臺,每人說兩句話,表達對災區(qū)人民的慰問和深情。輪到我說話時,我說我捐20萬元。現(xiàn)場的人確實感到了吃驚,我完全能理解。我不是大款,作為一個藝術家,我不像一線當紅演員那樣,動輒有幾十萬、上百萬的報酬。我們這一代人,在鼎盛時期信奉的是為藝術奉獻,為觀眾服務,從沒有想過為個人利益而討價還價。因此,我捐的錢,都是省吃儉用積攢下來的。第二天,我回到上海后,在家里四處翻找,找出所有能動用的錢,湊滿了20萬,送到了上海慈善基金會。以前有小弟在,我是要存錢的,為了孩子的治病和負責他今后的生活。2007年小弟去世了,后顧之憂沒有了,存的錢可以動用了。還有就是我從小的習慣,看見受苦人心里就難受。一場大地震,許多家庭都沒有了,更不用說失去親人所遭受的痛苦。對此,我們能伸出一雙手,給受災人送一份愛,他們會感到祖國大家庭的溫暖,感到自己并不孤單。
2011年,適逢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九十周年,中國電影人拍了一部《建黨偉業(yè)》,向黨的九十誕辰獻禮。影片關機不久,攝制組在深圳舉行慶?;顒?,邀請我參加。深圳一家企業(yè)為該片特制了一批金牌,其中編號為001號的金牌送給了我。我收到金牌后,有人建議我委托拍賣行拍賣,換成現(xiàn)錢。我同意了,結果拍得25萬元,我將這筆錢作為黨費上交。中共中央組織部給我出具了一份“黨費收據(jù)”,上寫:秦怡同志自愿一次多交黨費計人民幣貳拾伍萬元零角零分。下蓋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委員會組織部紅色大印,落款時間為2011年7月1日。
和同輩人與同齡人相比,我身體還算硬朗,請我參加各種社會活動的人特別多,幾乎天天排滿。細細計較起來,不少活動去與不去,沒太多的道理,去多了反浪費時間。無奈盛情難卻,我推不了,每次都有請必去。去了遂了人家心愿,大家高興。我漸漸想通了,既然我身上有令人高興的功能,何不利用這種功能多為社會服務呢?我理解有的人的閑話:這么大年紀,什么都要參加,為什么不回絕?。∈堑?,我可以回絕。我不參加這些活動,他們不會派人來抓我。但是你想想,這些活動是不是有點意思?這不是為了玩!既然有人想從我這里知道點什么,既然我去了別人會覺得高興,那我就去吧。這樣我心里比較踏實。人活著就要多做有益于大家和社會的事,人人都這么做,社會自然就和諧了。
我生命中的事業(yè)
以社會通行的標準衡量,六十歲以后的歲月是生命的晚年,那么,在我的晚年里,我始終像一列奔馳的火車,呼嘯著滾滾向前,沒有停歇的時候。我一直很忙,每天的工作排的滿滿的。忙的事情主要分三類:一是上海影視公司董事長的工作,二是參加各種各樣的社會活動,三是對電影的關注。三件事中,我最愛的還是電影。
上海影視公司董事長是二十多年前當上的。我是從新中國成立前過來的人,對“董事長”、“總經(jīng)理”之類的名稱心存反感,總感覺有剝削的味道。想不到幾十年后自己也要當董事長,心里不是滋味。但是,我是個“好說話”的人,沒有什么架子,當董事長是為會員服務,也算是人民公仆。上任第一年,我就在各個“衙門”之間穿梭不息,在許多會議上談判不停,天南海北地奔波。我是個演員,只會演戲,不懂關系學。為了影視公司,我自掏腰包,添置新裝,置辦禮品,笑臉應酬,硬著頭皮找關系解決問題。
作為電影人,我時時刻刻關注著中國電影的發(fā)展。每有國產(chǎn)新片,只要有機會觀看,我絕不放過。當然,在關注中國電影的同時,我還爭取著重上熒幕,過一把癮。2008年,上海電影制片廠導演彭小蓮拍攝影片《我堅強的小船》,邀請我演一個獨自住在石庫門房子里,為美國回來的小孫子補習漢字文化的老奶奶。當年年底,為紀念改革開放30周年,國家廣電總局電影局和發(fā)行公司聯(lián)合推薦了10部國產(chǎn)新片,《我堅強的小船》是其中的一部。12月上旬,北京舉行國產(chǎn)新片推薦儀式,我還應邀到北京參加了這個儀式。再后來,《我堅強的小船》參加美國洛杉磯第四屆好萊塢AOF國際電影節(jié),一舉獲得了最佳外語片獎。
2012年1月27日,大年初五,中央電視臺播放了中國文學藝術界新年大聯(lián)歡。節(jié)目一開始,我和賈作光、王昆、李默然、閻肅、谷建芬等老藝術家上臺,每人說一句話,講自己心中的祝福。我第一個發(fā)言:我想在2012年再有一部自己的電影新作品,鼓勵自己為電影事業(yè)繼續(xù)向上奮進。
事實上,我敢在大庭廣眾之下這么說,并非空穴來風。當時我正準備修改一部電影劇本。那是在十多年前,一位澳大利亞的氣象專家在青海幫助搞人工增雨試驗。他的妻子一起和他去了青海,兩人的事跡非常感人。有一對中國夫婦和他們一起工作,氣象專家的妻子后來因病去世,葬在青海。當?shù)氐囊晃蛔骷野阉麄兊墓适聦懗闪藞蟾嫖膶W。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看到了這篇報告文學,覺得是一個很好的創(chuàng)作題材。為此,我專門去了青海,登上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山,感受高原氣候的變化;走訪氣象局長,了解有關氣象的基本知識。回到上海,我找人幫助把故事改寫成了電視劇劇本,我來演中國夫婦中的妻子。后來因集資出現(xiàn)了一些問題,電視劇也就沒有拍成。一轉(zhuǎn)眼十年時間過去了,這件事一直在我心里掛著。在我看來,如果找個好導演,這部戲肯定好。電視劇投資大,那就改成拍電影。
修改中的電影劇本,暫定名為《青海湖畔》,我準備演一位中方女工程師,故事的核心變成了人和環(huán)境的關系,有現(xiàn)實意義。當然,我深知前面的難題還會不少,我會一步步地向前走。
1997年10月,我迎來了從藝六十周年的紀念。此前,我花了很大的精力,撰寫了《我的藝術生涯》。在這篇近10萬字的長文中,我會在回顧自己從藝歷程、感情生活的同時,對從舞臺到銀幕的角色塑造做了認真地回顧總結。從那時到現(xiàn)在,十多年時間過去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一直在思考自己的表演心得,不是指具體的塑造某個角色,而是從整體上進行梳理總結,以歸納出某些經(jīng)驗教訓,供后人借鑒,以便他們少走彎路,為時代和人民多塑造一些激勵人、鼓舞人的藝術形象。
第一個思考是,演戲和做人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無論是過去的年代還是今天,對許多人來說,演戲、拍電影首先是為了謀生。出自這樣的考慮,演戲的好壞他們很少關心,要緊的是個人名和利不能受到損壞。在我看來,如果是為了謀生,何必去搞文藝?文藝需要一種內(nèi)在的強大的精神力量,這種力量一方面來自對文藝的追求;另一方面,也來自觀眾中間。以自己從藝術中得到的感人的精神力量,再通過自己的勞動傳達給別人,這才是一個稱職的演員應該追求的思想境界。否則,天天生活在狹小的私人生活糾葛中,陷在無謂的爭名奪利之中,人生還有什么美好可言?
第二個思考是,人物是跟著時代走的。根據(jù)長期的藝術實踐,我體會到,舞臺和銀幕上的人物雖然是戲劇家虛構的,但他們都來自于生活,來自于實踐,不食人間煙火的人物是不存在的。既然人物是跟著時代走的,那么,演員在飾演不同的人物時,必須跟上人物所處的那個時代,并由此去體驗人物的內(nèi)心感受,這樣演出來的人物才會真實可信,打動觀眾,尤其演現(xiàn)實題材中的人物,更應該如此。
第三個思考是,沒有“本色演員”、“性格演員”之分,演員的任務就是演好生活中行行色色的人。由于自身條件有限,演員在飾演角色時會受到一定的制約——有些角色能演,有些角色不能演。中國傳統(tǒng)戲劇,有專門的角色分工,所謂生、旦、凈、末、丑,即是分工后的角色名稱。而且,在同一角色門類中,又有不同的子門類,比如“生”角,就有“小生”、“老生”之分。在這樣的角色分工中,演員術有專攻,獨當一面。有些先天條件好的演員,肯吃苦訓練,能一人演不同角色,戲路比較寬廣。這說明中國傳統(tǒng)戲劇發(fā)展成熟,博大精深。不過,這與“本色演員”和“性格演員”的分法,是兩碼事。所謂“本色演員”,意即只能演與自己性格相仿的演員;所謂“性格演員”,意即可以演各種不同性格的角色。這樣的分法,多見于人們對影視演員的分類與評判。有些演員也自我定性,自認為是“本色演員”或“性格演員”。如此分法,不利于演員自身業(yè)務的提高,也不利于整個表演事業(yè)的發(fā)展。
1997年12月,為紀念從藝六十周年,我出版了第一本著作《跑龍?zhí)住罚艿搅俗x者的歡迎,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2012年,北京大學又來電聯(lián)系,要再版《跑龍?zhí)住?,既然自己一時無法擠出時間增添新的內(nèi)容,我同意再版。離上次出版時間已經(jīng)很長了,書早已買不到,再版后,想看的人可以買來看,是件好事。在這本書里,收有一封1987年我寫給友人的一封信。在向友人談了兩年繁忙的工作后,信的結尾,我寫到:在這么一大堆要做的事情面前,也許我又會遇到種種困難,但是苦盡甘來,無論是痛苦還是歡樂,胸中永遠跳動著一顆追求藝術的赤誠之心。我仍然要以滿腔熱情去擁抱事業(yè)——事業(yè),是一只我永遠唱不盡的永恒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