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從死亡開始(上)

2013-04-29 21:08:37周海亮
芳草·網絡小說月刊 2013年9期
關鍵詞:馬濤王艷寶寶

周海亮

1

馬濤被宣判死刑那一刻,路邊的玉蘭樹正在撩開它們的花苞。花苞白色,稍黃,微藍,剔透,溫潤,如同上好的和田玉雕琢而成。馬濤的脖子上就有一塊和田玉,和田玉雕成觀音,觀音拇指大小,端莊秀美,慈眉善目,時刻保佑著馬濤的平安。觀音是戴寶寶送給馬濤的生日禮物,自拴上馬濤的脖子,便再也沒有摘下。馬濤永遠忘不了戴寶寶摟起他脖子的模樣,戴寶寶近在咫尺,吐氣如蘭。那天她穿了藍底白花的長裙,露了弧線優(yōu)美的鎖骨,踮了小巧玲瓏的赤腳,帶了剛擠一半的粉刺——粉刺只擠到一半,兩個嘴巴便迫不及待地粘到一起,馬濤于是嘗到甜甜爽爽的牙膏味道。那天戴寶寶為他煮了一碗水餃,牛肉大餡,香而不膩。

初春的陽光暖意融融,馬濤卻感覺寒氣逼人。似乎到處都是冰凌,身體碰觸上去,咯鈴咯鈴響。周圍車水馬龍。周圍死寂一片。周圍車水馬龍又死寂一片。理發(fā)店炸起節(jié)奏強烈的音樂,剛開業(yè)的飯店放起一掛鞭炮,賣水果的小販扯開嗓子吆喝,一群少年邊走邊嘻笑打鬧……一千種聲音混淆纏繞,便沒有了聲音。其實聲音尤在,嘈雜不堪,只是馬濤感覺不到它。

馬濤的腦子里只有兩個字:死亡。

死亡。從現在開始倒計時,也許一年,也許半年,也許三個月,也許,三天。馬濤的生命就像開始腐爛的果實,先是一個淡淡的斑點,顏色越來越重,面積越來越大,攻城拔池,終于遍覆全身。什么都沒有用,手術、服藥、化療、積極并且樂觀的心態(tài)……什么都沒有用。死亡向馬濤走來,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突然開始了小跑,開始了狂奔,開始了沖刺。死亡也有生命。死亡的生命靠了攫取和掠奪他人的生命。盡管死亡萬般慚愧,可是她沒有辦法。死亡是雌性的,女性的,母性的——這是馬濤后來的結論。那時候馬濤剛剛得知戴寶寶從六樓一躍而下,空中的身體如同突然撕裂的玉蘭花苞。那時候的馬濤,竟然有了如釋重負的快感。

走出兩條街的馬濤,思維開始回歸。他經過他所工作的公司,他看到高胖子站在門口,正跟一位短頭發(fā)的女孩卿卿我我。高胖子說了一句什么,女孩捂起嘴,夾起肩,花枝亂顫。高胖子是馬濤的老板,小馬濤兩歲,卻有著比馬濤更加臃腫的身材。高胖子好色,嗜煙,酗酒,嗜咖啡,喜歡沒黑沒白地搓麻將。高胖子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高胖子胃潰瘍脂肪肝肺氣腫。馬濤曾斷言高胖子不會活過四十五歲,然現在,他注定會死在高胖子前面。

馬濤聽到女孩媚笑著罵高胖子:死鬼!高胖子就笑了。似乎被漂亮女孩罵一句“死鬼”,比多出二十年生命都令人興奮。

一段時間里,戴寶寶也喜歡罵馬濤死鬼,在高興時,在高潮時,在無聊時,在無措時。戴寶寶罵人和叫床的聲音一樣好聽,馬濤認為她的聲音像極了莎拉·布萊曼。有時候戴寶寶會給馬濤唱那首《斯卡布羅集市》,讓馬濤突然間淚流滿面。

您要去斯卡布羅集市嗎?蕪荽,鼠尾草,迷迭香和七里香。請代我向一位青年問好,他曾經是我的真愛……

眼淚落上戴寶寶毛桃般的乳房,掛著,晃著,硬撐著不掉下來。然后,他們就變成兩條饑渴的糾纏一起的激烈扭動的鰻魚。

公共汽車一路向西,將那些失敗并且貧窮的人們按部就班地吞吐。馬濤在終點站下車,那里緊靠著一條臭水溝、兩條鐵軌、三棵線桿和四條泥石小徑。小徑們交叉糾纏,將幾棟毫無關系的低矮頹敗的磚房貫穿一起。那也許是城市里最后幾棟磚房,火車近在咫尺地開過去,似乎每一棟磚房都開始了翻滾。

馬濤在昏暗的客廳里見到他的兒子。兒子靠在沙發(fā)上啃蘋果,旁邊坐一位圓臉蛋圓鼻子的女孩。女孩挺得筆直,手里捧一本書,一副淑靜模樣,可是臉蛋卻紅撲撲的,呼吸并不均勻。馬濤太熟悉這樣的臉色了,這是只有在動情時候才會有的臉色。每一次,當他親吻或者撫摸單純并且嫵媚的戴寶寶,戴寶寶的臉都會變成這樣的桃紅。一起變成桃紅的還有她的眼睛,那是深入進去的眼睛,馬濤從她的眼睛里看到山野,桃花,騾馬,村落,音樂,飄雪,海洋和風。

戴寶寶比沙發(fā)上的女孩,好像大不了幾歲。

彼此打過招呼,馬濤進到臥室。凌亂不堪的臥室里飄著一股腐爛發(fā)霉的氣味,床頭柜上,婀娜性感的戴寶寶不知疲倦地沖馬濤微笑。那是夏天的戴寶寶,夏天的戴寶寶裸露肩頭,身后是蔥翠的臥龍山。馬濤還有一張戴寶寶冬天的照片,美人一襲長裙,身后白雪皚皚。馬濤將照片擺上床頭柜,出去跟高胖子喝了一夜酒,回來,照片便不見了。紅著眼珠喊來兒子,問,照片呢?兒子說,不知道。馬濤說,學會撒謊了?兒子說,你不該擺她的照片。馬濤說,照片給我!兒子說,撕了。馬濤便不再說話。不再說話的馬濤順手從旁邊抄起煙灰缸,照兒子的腦袋就是一下。兒子晃了晃,一只手捂住腦袋,一只手扶住椅子。兒子盯住他,目光里充滿不屑與不齒。兒子說你不配當一個父親。馬濤說快他媽把照片給我!兒子笑了。兒子說如果我是媽,早把你剁了。

早把你剁了。死鬼。早把你剁了。死鬼。其實馬濤幾乎每天都在跟死亡打交道,只是之前,他沒有感覺到罷了。

馬濤想睡一會兒。他很困,可是他沒有絲毫睡意——困與睡意是兩回事情,馬濤很早就懂這個道理??蛷d里傳來女孩壓抑的卻是快樂的哧哧的笑聲,傳來兒子小聲為她講笑話的聲音,又傳來搬動椅子的聲音,啃咬蘋果的聲音,倒開水的聲音,走動的聲音,咳嗽的聲音,靜默的聲音。聲音是生命和繁榮的表達和象征——人類和動物的生命和繁榮,社會和世界的生命和繁榮,聲音對馬濤來說,如針似箭。馬濤煩躁地用枕頭塞住耳朵,用被子鋪住頭臉,沒有用,聲音仍然孜孜孜不倦地擠進來,如同一百只蜜蜂同時鉆進了他的腦袋。

馬濤來到客廳,女孩馬上正襟危坐;馬濤去到廚房,女孩的笑聲再一次響起來。馬濤端一杯水回來,對兒子說,有事跟你說。兒子問,什么事?馬濤說,很重要的事。兒子說,那說吧!馬濤看看女孩,女孩抱歉地起身。我在外面等你,女孩沖兒子說,快一點?。?/p>

你們要走?

溜旱冰。

就你倆?

很多人。兒子的聲音有些發(fā)齉,都是同學。

想跟你說件事。馬濤坐上沙發(fā),點起一根煙,我覺得我們不該像一對仇人……

兒子撇撇嘴。兒子撇嘴的樣子像極了年輕時候的馬濤。

是這樣,馬濤探探身子,前些日子我打了你,我向你道歉。

你是我爸。兒子的語氣里帶著挑釁,你有體罰我的權力。

不是的馬馳,不是這樣。馬濤說,不管我做過什么,不管我對你媽做過什么,你都不該撕了戴阿姨的照片,這是對我的不尊重,更是對她的不尊重……

也許我該叫她姐姐。兒子聳聳肩,瞟著門外,好像我得走了。

再呆一會兒不行么?

很多人在等我。

馬濤嘆一口氣,摁滅香煙,起身,踱到窗前。窗前掙扎著一株歪歪扭扭的玉蘭樹,瘦小,羸弱,不堪一擊。他還記得那是黃昏,三年以前的黃昏,他和王艷吃完晚飯,漫無目的地閑逛,就看到了這棵躺在路邊的玉蘭樹。那時的玉蘭樹不過是一段樹枝,樹枝已經枯萎,也許它被環(huán)衛(wèi)工人隨手丟棄。當晚他和王艷就將樹枝栽到窗前,他對王艷說如果它能夠長成一棵樹,他們的婚姻或許還有希望。兩個月以后玉蘭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抽出它的第一片葉子,他和王艷卻分道揚鑣。然后,在今天,玉蘭樹突然鼓出第一朵花苞,他卻突然被宣判了死刑。徹底的死刑。沒有緩期,沒有赦免,沒有救援,沒有奇跡,沒有任何希望。

火車轟隆隆開過來,屋子、馬濤和玉蘭樹一起顫抖;火車轟隆隆開過去,兒子和女孩已經拐上一條小路。似乎兒子拉了女孩的手,似乎女孩嗔罵一句,死鬼。兒子就笑了??床坏絻鹤拥哪槪墒撬纼鹤釉谛?。

那笑就像自己。那女孩就像戴寶寶。

2

戴寶寶將蘋果削皮,去核,切塊,塞進榨汁機。榨汁機發(fā)出“嗚嗚”的聲音,果塊被打成肉泥,肉泥里滲出果汁。那些過冬的蘋果不再鮮嫩,它們失去光澤與色彩,皮膚堆起褶皺,如同走向衰老或者已經衰老的王艷??墒撬鼈円灿泄?,只是那么一點,卻因了水分的流失而更加甘甜。馬濤想如果把王艷也塞進榨汁機,那么,她該也會滲出如戴寶寶一般年輕并且誘人的血液和汁水吧?王艷被榨汁機腰斬,粉碎,成一堆肉泥,那絕對是一種無比絢爛的死亡。

馬濤從后面輕攬戴寶寶的腰。那腰既細且軟,馬濤可以隨意將它蹂躪成各種意想不到的角度。

稍后,戴寶寶的手里多出一杯蘋果汁。

一杯?馬濤用嘴去拱。

一杯。戴寶寶說。

馬濤喝一口,戴寶寶喝一口,馬濤再喝一口,戴寶寶再喝一口。很小一杯果汁,卻怎么也喝不完。茶幾上的高頸花瓶里斜插了紅色的玫瑰和白色的百合,旁邊的魚缸里,一紅一黑兩條金魚卿卿我我。金魚是馬濤送給戴寶寶的,他們經過一家水族店,戴寶寶說,金魚。兩條腿就不動了。金魚就這樣買回來,連同漂亮的魚缸。馬濤說兩條魚就像我們。戴寶寶說像我們嗎?馬濤說,魚水情深。戴寶寶歪著腦袋問哪條是你哪條是我?馬濤說紅的是你黑的是我。戴寶寶笑,兩顆可愛的虎牙閃現,笑完,光著身子去廚房給馬濤榨葡萄汁。葡萄們飽滿安靜,汁水誘人,仿佛美麗溫柔的姑娘或者少婦,毫無保留地將體液獻給馬濤這樣的男人。深秋的陽光滑過戴寶寶的肩頭,那里即刻閃爍出和田玉般潔透并且微藍的光芒。戴寶寶回過臉,笑,渾身上下散發(fā)出葡萄的甘冽、清香與迷幻。

那笑是安靜的。像梅瓶,像書法,像京戲,像某一個濕漉漉的雨季。

那安靜令馬濤心動、心碎、心馳神往、心神恍惚。

然她并非總是這樣安靜。

她在酒吧唱歌。她是夜的鬼魅或者魂靈。

小城里每個酒吧都一樣。小城里每個酒吧的每個歌手都一樣。她們穿著黑色低胸吊帶裙,面對慵倦或者瘋狂的酒客,簡陋的舞臺便成為她們的全部。極小極小的舞臺,往前跨出幾步,就碰到離她們最近的桌子。桌邊肯定歪著醉熏熏的男人,喝著酒,頓著酒嗝,打著拍子,眼睛里射出疲憊并且渾濁的光芒。有時候他們會給歌手敬酒,一曲完了,抓一瓶啤酒躥上舞臺,將酒塞進她們手里或者放到她們腳下,然后夸張地將她們擁抱。必須喝。不喝的話,敬業(yè)的主持人就會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帶領整個酒吧的酒客一起高喊:一二三四,嗨嗨嗨嗨;二二三四,嗨嗨嗨嗨……直到歌手將一瓶啤酒喝光。然后,再一曲終了,又有一瓶啤酒遞上去。再唱,再喝。所以說在酒吧,唱得好壞無關緊要,反正沒有人聽,反正沒有人聽得懂。關鍵得能喝酒。五六瓶下去,照樣唱照樣動情,照樣扭動屁股照樣彎腰致謝。絕沒有人理會她們即將爆炸的膀胱。連她們自己都不去理會。

每天戴寶寶需要在酒吧唱夠一個半小時,唱完,胸前多是濕的。一個半小時可以賺到一百五十塊錢,她把錢帶回來,給自己買方便面,買鮮花,買衛(wèi)生巾,買一個歌手必須的化妝品和演出服,然后她會給馬濤買皮衣,買腰帶,買營養(yǎng)液,買高檔香煙和高檔葡萄酒。戴寶寶是一位依人的小鳥,小鳥飛出去,銜回可憐巴巴的粺籽,一趟一趟,將它的主人飼養(yǎng)。

每個星期馬濤都會來戴寶寶的香巢住一個晚上。香巢三室兩廳,來路不明。逢馬濤來,戴寶寶便不去酒吧唱歌,她將自己洗凈噴香,披了濕漉漉的頭發(fā),披了幾近透明的睡衣,神態(tài)姽婳優(yōu)雅。馬濤輕輕將她撫摸將她品嘗,一點一點,一寸一寸,萬般吝嗇又萬般貪婪,萬水千山走遍。馬濤在她的耳畔呢喃,哦,我的女神。

馬濤盯住兩條嬉戲追逐的金魚。馬濤說寶寶,我有話跟你說。

戴寶寶瞇起貓一般的眼睛,從馬濤手里接過玻璃杯。

馬濤說寶寶,下個星期我可能不來了。

戴寶寶抿一口葡萄汁,又將杯遞還馬濤。

我想去一趟內蒙……跟你說過的,一直想去一趟內蒙……草原,戈壁,大漠,蒼鷹……

我陪你去。

我想一個人去。

可是我也想去。

不可以。

戴寶寶的身體抖了一下,極迅速,極輕微,極隱蔽。不再說話的兩個人,終將一杯蘋果汁喝完。戴寶寶探了身子,從茶幾上拾起銼刀,坐到馬濤的對面,為他修起趾甲。她虔敬地將馬濤的腳摟在懷中,用銼刀細細打磨。我給你唱歌吧!……請他為我做一件棉衫,蕪荽,鼠尾草,迷迭香和七里香,不能有接縫,也不能有針線,他就會成為我的真愛;請他為我找一塊地,蕪荽,鼠尾草,迷迭香和七里香,地要位于海水和海岸之間,他就會成為我的真愛……濤子你在聽嗎?

我在聽。

可是我看你心不在焉。

我在聽。

……請他用皮制的鐮刀收割,蕪荽,鼠尾草,迷迭香和七里香,用石楠草扎摁成束,他就會成為我的真愛……

聲音低下去的時候,馬濤用牙齒將嘴里的煙蒂擰成麻花。

整整一個晚上,馬濤都倚在沙發(fā)上抽煙喝茶喝果汁喝葡萄酒。戴寶寶暗示他們應該回到床上,馬濤只是笑笑,卻不動。他不動,戴寶寶也不動。后來戴寶寶靠著馬濤睡過去,馬濤聽到她在夢中繼續(xù)吟唱:您要去斯卡布羅集市嗎?蕪荽,鼠尾草,迷迭香和七里香……

我要去內蒙古哈斯哈圖。馬濤低了頭,用鼻子說,麻黃,紅柳,沙棘花和沈香……

3

麻黃,紅柳,沙棘花和沈香。

麻黃就是麻黃。紅柳就是紅柳。沙棘花就是沙棘花。沈香就是沈香。

沈香是一位女人。生活在春天里的中年女人。

春天里的沈香坐臥不安。她緊張,駭懼,廚房和客廳之間來回游走,一遍又一遍暗自祈禱。她祈禱醫(yī)院的設備出了問題、醫(yī)生出了差錯,她祈禱自己平安無事。

只是稍有不適,去藥店買了些藥,吃了,不見好轉,再買些藥,再吃,仍不見好轉,心里便有些慌,便想起英年早逝的丈夫,想起英年早逝的朋友,想起未及老年便提前死去的父親,想起所有身患不治之癥的已經死去或者正在死去的朋友。所以沈香去了一趟醫(yī)院,所以沈香幾近絕望。

不過兩個字:腫瘤。沈香就癱了。

她抓緊醫(yī)生的手,她說我真的會死么?

醫(yī)生說還需要復查。只有做了復查才敢斷定。

可是我真的會死嗎?

沈香只是在喃喃自語。那個下午沈香一直在喃喃自語。她跟醫(yī)生說話,跟護士說話,跟一條狗說話,跟一把椅子說話,跟一株竹節(jié)海棠說話,跟鏡子里的自己說話。她不敢坐下來,不敢睡去,她怕坐下以后就再也不能夠站立,她怕睡去以后就再也不能夠醒來。她想起自己的諸多計劃:明天去買兩個瓷碗,下月去買一套衣裙,明年去買一臺抽油煙機……開家水果店,開家寵物店,開家洗衣店,開家鮮花店……她想起自己的諸多責任:將女兒供到大學畢業(yè),為女兒掙到一筆嫁妝,為自己挑選一個健康的男人,為女兒挑選一個健康的男人,春天的櫻桃,夏天的西瓜,秋天的葡萄,冬天的蘋果……危駭與絕望如同席卷而來滔天巨浪,將她徹底淹沒。她感覺五臟六腑熊熊燃燒。她感覺五臟六腑凍結成冰。她感覺熊熊燃燒的五臟六腑瞬間凍結成冰或者凍結成冰的五臟六腑瞬間熊熊燃燒。天色漸漸暗淡,那些死去的親人次第擠進她的屋子,他們站在客廳的角落,坐在餐桌的周圍,擠在沙發(fā)的縫隙,貼在天花板的邊緣,他們穿著大紅大綠的壽衣,操著慘白如蠟的臉色,看著她,研究著她,面無表情。她哭出聲音,她蒙住臉,她打開所有的電燈,她給他們跪下,他們才極不情愿地離開??墒撬麄儾]有走出屋子,他們拐進洗手間,飄進鏡子。就像一滴水跳進湖泊,鏡面上散開很小的水圈,水圈慢慢擴散,越來越大,鏡面終復平靜。然后,他們聚集在鏡子真實并且虛幻的空間里,鄭重并且嚴謹地討論著該給沈香留出一個什么樣的位置。

再然后天就亮了。天亮了,沈香洗了臉,刷了牙,將頭發(fā)抹平,撥出一個電話。她說她需要一筆錢,她說這筆錢,你答應過我。

那邊的男人就愣住了。多少年前的事,你還記得?

我相信你不是開玩笑。

可是鬼都能看出來我在開玩笑。

可是我當真了。

可是這等于敲詐。

就算是。

男人沉默良久。多少?

一萬。

男人就笑了。男人長舒一口氣,說,你可嚇死我了。

孤立無援的沈香開始等待那筆錢。她知道這點錢遠遠不夠,可是至少,這點錢可以讓她躺上醫(yī)院的病床。死亡從躺上病床的那一刻開始,勇往直前,目標確切——她會將一場醫(yī)療事故,演繹得天衣無縫。

醫(yī)療事故。是她的計劃,為她的責任。

4

王艷是過了冬的皺皺巴巴的蘋果,這是一個謬論。事實上自離開馬濤那天起,她就重新煥發(fā)了青春。歲月在她的臉上開始了快速并且快活的回滾,皺紋慢慢舒展,皮膚有了光澤。她不再整夜整夜睡不著覺,她的頭不再暈,耳不再鳴,眼睛不再花,膝蓋不再痛。陽光好的時候,她甚至會穿著睡衣在小區(qū)花園里閑逛,然后興致勃勃地給每一棵玉蘭樹起一個好聽的名字。

這棵叫老劉,這棵叫王艷。她說,這棵是羅曼羅蘭,這棵是伊莎貝爾。一條狗突然從花叢里躥出,在她身邊一閃而過??鞚L!王艷驀然間目眥盡裂,你這條叫做馬濤的畜生!

那是一個高檔小區(qū)。小區(qū)全封閉,閑人莫入??墒邱R濤還是頑強地混了進來。

他站在門口,摁響門鈴。里面窸窸窣窣,防盜門堅不可摧。馬濤沖貓眼做一個鬼臉,他知道貓眼的另一側,藏著王艷厭惡的眼睛。

開一下門。馬濤說。

沒有聲音。

開一下門,馬濤說,耽誤你三分鐘……最多五分鐘。

有事嗎?里面說。

有點事。

什么事?

你先開門。

馬濤感覺自己正在變得低賤?,F在他不是馬濤,他是一條狗。一條叫做馬濤的狗。一條拋棄了主人又重新蹭回來的叫做馬濤的狗或者一條被主人拋棄又重新蹭回來的叫做馬濤的狗。甚至他連狗都不如。人類可以輕易地寬恕一條狗,可是人類很難輕易地寬恕他們的同類。何況他和王艷,是同床共枕了十幾年的同類。

王艷不開門,馬濤就站著。正是黃昏時候,不斷有人上樓或者下樓,馬濤沖他們抱歉并且尷尬地笑,肥胖的身體貼緊了墻壁。

你到底想干什么?門終被推開一條縫隙,露出王艷煩躁的臉。

馬濤笑著,真有事。

說吧!王艷的臉冷著。

是這樣。馬濤搓搓手,過幾天,我想去一趟內蒙……

跟我有關系嗎?

兒子……我不放心他……

還有嗎?

還有……離婚,真不是因為戴寶寶。

還有嗎?

那時候我真的不認識戴寶寶。

還有嗎?

只是感覺無趣……婚姻,無趣……恐慌,沮喪……其實就是跟自己過不去……又不求上進……脾氣又不好……那些錢,我也沒有考慮后果……有一類人不適合婚姻,或許我就是……

你不但不適合婚姻,你還不適合做男人。

……

還有嗎?

對不起……

我問你還有嗎?

有……

你不進來坐坐?

什么?馬濤吃了一驚。如同一條背叛主人的叫做馬濤的狗突然被寬宏大量不計前嫌的主人請上上座,又在面前多出一盤可口的牛排。

進來坐坐。王艷把門推開,臉上露出復雜的笑,順便陪老劉喝兩杯。

老劉并不老。老劉坐在餐桌前,聚精會神地拆著一只豬腳。他赤裸上身,露出后背的刺青,那是兩條長著翅膀的蛇,蛇的嘴中吐出火焰。老劉喜歡剃光頭,穿花襯衫,戴又粗又笨的項鏈和戒指;老劉膀大腰圓,身高一米九,腰圍一米九。老劉喝下一大口酒,那口酒里飄著又大又紅的枸杞。老劉抬頭,笑瞇瞇地看著馬濤,嘴巴“嘖嘖”有聲。老劉抹一把汗,沖空中甩了,說,進來吧!咱哥倆喝一杯。

鋪天蓋地排山倒海痛徹骨髓無與倫比的悲哀。如果說王艷嫁了個醫(yī)生,嫁了個教師,嫁了個司機,嫁了個工人,或者,就算嫁給商人,嫁個留分頭戴眼鏡扎領帶夾公文包的商人,馬濤都不會傷心,可是,王艷卻唯獨嫁給了老劉。老劉也是商人,不過老劉是販豬的商人。從很遠的豬場買來豬,然后直接將豬車開到本市的屠宰場。老豬哀嚎老劉笑,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或者用電,只需輕輕一擊,啪嗒,轟嗵,豬便不再是動物而是菜肴。老劉不殺豬,可是老劉的雙手,同樣沾滿了鮮血。

想到王艷夜夜被這雙手撫摸,馬濤就悲哀。更為悲哀的是,因了老劉,因了這雙手,因了光頭刺青花襯衫粗拙的項鏈戒指因了二兩補酒,王艷竟找到她在馬濤那里根本不可能找到的幸福。

馬濤只想一頭撞墻。

進來喝一杯??!老劉沖他招手。老劉招手的方式非常奇特,一只巨掌左右掄開——馬濤認為他在摑自己的耳光。

不了要走……

不是有話說嗎?王艷露出鄙夷的笑。

算了等以后……

防盜門發(fā)出嘭的一聲巨響,馬濤聽到王艷在那邊惡狠狠地說,滾——吧!

5

酒是糧食精,麻雀喝了敢斗鷹。

每次跟高胖子喝酒,高胖子都要重復這句話。他說酒前他是誰見誰欺的麻雀,酒后他是見誰欺誰的老鷹。所有的小妞都是我酒后泡來的,高胖子嚼著炸花生米,喀嚓喀嚓地響,很簡單,先把自己灌醉,灌到膽大包天為所欲為,就水到渠成了……

馬濤說,我得了癌癥。

高胖子說別管她是良家婦女還是風塵女郎,你要做的只是喝醉。當然最好把女人也灌醉,醉酒的女人,百依百順……

馬濤說我得了癌癥。晚期。

高胖子愣了愣。你該說你得了艾滋病。

馬濤說我像在開玩笑嗎?

高胖子就開始研究馬濤的臉。研究完馬濤的臉,又開始研究馬濤的指甲。

馬濤笑笑。一杯酒一飲而盡。

肝癌?肺癌?胃癌?骨癌?高胖子打著酒嗝,睪丸癌?

有什么不同嗎?馬濤再給自己倒?jié)M酒。

當然不同。高胖子說,如果是肝癌,一口酒也不能喝了……

不喝酒就沒事?

總能多活幾天……

多活幾天少活幾天有什么區(qū)別?

沒什么區(qū)別。高胖子甩開馬濤的手,你他娘活得比狗都健康……你喜歡咒自己?除非讓我看看你的檢查報告。

馬濤再一次將一杯酒一飲而盡。馬濤說,你可真夠無聊。

酒店的名字叫做“天上人間”,所有餐具和桌椅,都描了紅色或者黑色的“壽”字。包廂的名字更是充滿死亡神秘、悲涼并且樂觀的色彩:壽終廳、正寢廳、長逝廳、仙逝廳、安息廳、駕崩廳、長眠廳、捐軀廳、天堂廳、作古廳、極樂世界廳、奈何橋廳、黃泥公社廳……廳廳相鄰,廳廳相連,曲折迂回,直接將陽世引到陰間。走廊兩側掛滿了色調灰暗的畫作:《阿多尼斯之死》《阿克泰翁之死》《克婁巴特拉之死》《馬拉之死》《蘇格拉底之死》《圣母之死》《奧菲利亞之死》《俄耳甫斯之死》《柏拉圖之死》《屈原之死》《柳下惠之死》《李師師之死》《潘金蓮之死》……之死,之死,之死。往里走,到洗手間了,洗手間的名字叫做“咯兒屁”——男洗手間畫一個手持松茸的呂洞賓,女洗手間畫一個頭頂蓮葉的何仙姑。背景音樂多是哀樂,有時候,當酒店的電腦突然中了病毒,就會換成別的音樂:《法蘭西之歌》《太陽之歌》《大地之歌》《校園之歌》《七子之歌》《長江之歌》《黃河之歌》《青春之歌》《仙后之歌》《農民工之歌》《大齡文藝女青年之歌》……之歌,之歌,之歌。包廂的墻上掛滿色彩艷麗的花圈,喝多了,甚至可以去旁邊的靈臺上一柱香——那里供奉著孔圣人,店老板說他是十三億人們的精神祖宗。

其實那里本該擺放亡者遺照的——只是老板嫌換來換去太過麻煩——有細心人會在喝酒吃飯時候用一張亡者的照片將孔圣人遮上,吃完飯,再撤下來,揣進口袋或者揣進皮包,一路上,那亡者便在口袋或者皮包里搖頭晃腦地念起《論語》:

死,葬之以禮,事之以禮……朝聞道,夕死可矣……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酒店生意非常好,這緣于人們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全面提升,更緣于人們對于死亡的輕視以及淡然。家里死了老人,正常死亡或者非正常死亡,抹兩行淚,或干脆沒有淚,然后,逢冤墳,逢頭七,逢三七,逢五七,逢周年,逢祭日,呼朋引伴,一頓長吁短嘆胡吃海塞。死亡對生者的意義僅僅在于哭泣,在于眼淚,在于不舍或者假不舍,思念或者偽思念,在于一張遺像,一份遺囑,一杯濁酒,一抹輕灰。然這些都沒有意義。所以死亡對生者來說,沒有意義。

就像活著對死亡來說,沒有意義。

就像活著對生命來說,亦沒有意義。

是高胖子給馬濤介紹了這家酒店。高胖子說他看上的不是酒店的口味而是酒店的氛圍??粗蝗喝嗽谶@里對酒當歌,或者撂兩個黃段子,或者猜謎劃拳,卻打了你的招牌,這是一種多么有趣多么滑稽的事情?高胖子說,甚至,你看到你年輕的妻子正與你最好的朋友眉來眼去,你看到你的朋友偷偷將手搭上你妻子的大腿或者干脆伸進她的裙子,你看到你的兄弟姐妹正在試圖瓜分你的財產,你看到你年幼的兒子正在快樂地淡忘你的模樣,我想,任何魂靈都沒有勇氣重新投胎。

高胖子是對馬濤和戴寶寶說出這番話的,那是戴寶寶來“天上人間”的唯一一次,那一天馬濤和戴寶寶剛剛認識。高胖子拉馬濤去酒吧喝酒,戴寶寶出來唱歌,第一首正是那首《斯卡布羅集市》。馬濤只記得他像猴子一樣躥上舞臺,如雷的掌聲、哄笑聲和叫罵聲中,馬濤替她擋下至少五瓶啤酒——最后一瓶,馬濤將啤酒灌進了肚臍眼兒。

戴寶寶就這樣上鉤了,簡單到如同馬濤在路邊揀到一朵玉蘭;或者說馬濤就這樣上勾了,簡直到如同戴寶寶在路邊揀到一朵玉蘭。床上的戴寶寶宛若一朵溫暖多汁的河蚌,河蚌長出吸盤和牙齒,又在馬濤的肩頭,撕下一塊長條形狀的肌肉。

現在馬濤又喝多了,他看到高胖子的腦門上長出一個漂亮的倒三角形的肚臍眼兒。那個肚臍眼兒越長越大,終于幻成高胖子的嘴巴。嘴巴大談著女人,嘴巴說別給你的好色尋找借口!還他娘癌癥……你去內蒙為了什么?還不是為了女人?

馬濤糾正說,是初戀。

高胖子說別管初戀二戀三四五六戀,別管一夜鴛鴦還是露水夫妻,其實都是一個過場……一對夫妻是幾十年的過場,一對情人是幾年的過場,一夜情是幾小時的過場……對男人是這樣,對女人也是這樣。初戀?記憶里的過場。不去還存?zhèn)€念想,真去了,要多尷尬有多尷尬要多無聊有多無聊要多后悔有多后悔。人都善變,都善忘,是不是?誰念著誰?。咳绻€念著,還記著,肯定有什么目的。陰險的目的,絕非純潔的感情。多年前我認識一個女的,在工廠上班,那時候挺漂亮,和我,有那么點關系。那時我窮,常買彩票,跟她說,中個百八十萬,分你十萬。后來,一不小心,喀嚓,真中了,中了,也沒分給她。開玩笑的事情,誰當真?是不是?我用那筆錢當成原始資金,順利地當上了奸商。圈子變了,跟那女人,也就斷了。斷了,偶爾還能見。她混得不太好,這兩年街邊擺個水果攤,賣蘋果賣香蕉賣葡萄干,人老珠黃。見了,打個招呼,或聊兩句,或點頭笑笑,或視而不見,就過去了。她混得不好,與我沒有關系,對吧?我不是慈善家,她也不是可憐蟲,對吧?可是今天,今天早晨,突然,她給我打電話,猜怎么著?跟我要一萬塊錢!說我答應過她,說我?guī)啄昵熬颓匪蝗f塊錢。明搶不是?我憑什么給她?不過一個玩笑,我為什么給她?有借條嗎?有協(xié)議嗎?有合同嗎?我們是夫妻?她是我情人?我憑什么給她?我的錢是大風刮來的?水管流出來的?沒有道理,是不是?不能給,是不是?可是最后,我還是答應她了。所以我挺討厭我自己的。我挺討厭我善良的本質。想壞能壞到哪里去?善良。最見不得女人求我,最見不得女人哭哭啼啼??墒俏覐拇丝摧p她了。一次,足矣。以前,多好的女人??!街頭擺個水果攤,披星戴月,風里來雨里去,自食其力,多好!現在,你說跟妓女有什么區(qū)別?就那么一次,一萬塊,她娘的她那玩藝兒埋了鉆石還是鑲了金邊?不錯,我答應了,可是我不能馬上把錢給她,不能明天就往她的卡上打錢,就說沒時間,就說忘了,就說手頭緊,等等等等,總之就是個拖,我拖死她……真的濤子,我從此看輕她了。別管她有什么難處,用這樣的方式跟我要錢,我都鄙視她……

我認識她嗎?

誰知道?也許不認識,她又不是名嬡;也許認識,她的水果攤離你家很近……說不定你還買過她的水果。

我從來不買水果。

你從來不買水果,那是因為你有戴寶寶。高胖子談鋒甚健,戴寶寶那里總有你吃不完的水果……戴寶寶就是一個水果……水蜜桃,櫻桃,葡萄,荔枝,香梨……鮮嫩多汁,飽滿水靈……

馬濤站起來,打一個趔趄。馬濤說你還喝嗎?馬濤說我可撐不住了。馬濤說我要去內蒙,甭管你怎么勸我,我都要去。馬濤說趁現在我手腳還能動,眼睛還能傳情,嘴巴還能接吻,雞巴還能勃起,我要去內蒙。馬濤說我本想把戴寶寶托付給你,可是現在我改變主意了……你這樣的流氓,絕不會放過她……

馬濤往外走,碰掉墻上的一個花圈。他將那個花圈揀起,笑著掛上脖子。墻上有兩行字,馬濤大著舌頭,卻用了趙忠祥的節(jié)奏:

我們侃侃而談,時光如梭——今朝且一樂,明日不再來。

高胖子喊住了他。濤子,如果缺錢,我有。

馬濤就笑了。錢管用的話,把你謀殺了我都愿意。他說,今朝且一樂,明日不再來。

6

馬濤整整兩天沒有看到兒子。上午他給兒子打電話,兒子說他在溜旱冰。傍晚他給兒子打電話,兒子還說他在溜旱冰。馬濤問你怎么總在溜旱冰?兒子說不溜冰干什么?馬濤無言以對。干什么呢?總比喝酒打牌強。

馬濤曾經極度迷戀打牌?,F在想那段時間他或許是在試圖逃避,可是他到底要逃避什么呢?婚姻?家庭?焦慮?恐懼?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沒黑沒白長在麻將桌前,沒黑沒白地輸錢。輸了,就回家,跟王艷撒個謊,騙點錢,回去,再輸。敗露了,就跟王艷吵,就發(fā)誓再也不賭,過幾天,見到牌桌,又一頭扎進去,昏天暗地。他永遠記得那天,那天下了小雨,那天某地有日食,那天某國有政變,那天他喝了幾兩酒,那天王艷來了例假,那天兒子跟別人打架,那天三列火車晚點,那天,他從抽屜里翻出一萬塊錢。他揣上錢去了賭場,卻只用三個小時就將它們輸光。這之前馬濤也曾輸過一萬塊錢,可是這一次,他輸掉的是岳母的性命。那是岳母的救命錢。那時候王艷的母親,躺在醫(yī)院里奄奄一息。

奄奄一息,生命的最后時光。所以,就算他不動那一萬塊錢,就算他為岳母贏來一萬塊錢甚至十萬塊錢,對岳母苛殘的生命,也是毫無用處。死亡按時到達,岳母按時死去,一切井井有條。可是王艷不這么看。那夜王艷抓了菜刀,她說馬濤你這個禽獸不如的畜生我剁了你算了!

所以馬濤就要為自己的生命權抗爭。酒后馬濤對高胖子說我總不能傻乎乎地等著王艷把我像排骨一樣剁了。那夜馬濤將王艷摁上地板,只一拳,就讓她昏死過去?;杷肋^去的王艷像螃蟹一樣從嘴里吐出澎湃的泡沫從眼角流出澎湃的鮮血,可是心狠手辣的馬濤并沒有將她送進醫(yī)院或者抱到床上。他將王艷拖進洗手間,然后打開篷頭,用冷水將王艷一遍又一遍地澆。

那夜的馬濤是徹頭徹尾的施暴者。那夜的馬濤是一只瘋狂并且惡毒的野獸或者魔鬼。事后馬濤想假如王艷真死過去,他會不會直接在洗手間里將王艷肢解然后連夜運尸出城?馬濤認為,起碼在那種時候,他具備這種可能。具備可能的原因不僅僅因為他與王艷已經從夫妻變成仇敵,更因為,王艷深深傷害到他的自尊。一個不務正業(yè)的男人也有尊嚴。一個不務正業(yè)并且窮困潦倒的男人也有尊嚴。一個不務正業(yè)并且窮困潦倒并且對家庭不管不顧的男人也有尊嚴。一個不務正業(yè)并且窮困潦倒并且對家庭不管不顧并且將偷來的救命錢輸掉的男人也有尊嚴??墒且粋€被妻子罵得狗血淋頭并且脖子上被架了菜刀的男人不會有尊嚴。這樣想著,馬濤又有些內疚,王艷不過傷害到他的自尊,而他卻想取了王艷的性命。更何況,第二天,當王艷提出離婚,馬濤竟答應得無比迅速無比爽快。他看到王艷愣了一下,嘴唇馬上哆嗦起來。后來他想那時的王艷也許只是順嘴一說,就像順嘴說一句“你這個畜生”、“你不是男人”、“你這個混賬王八蛋”一樣。王艷本不想離婚,所以事實是,馬濤將王艷拋棄。

后來他的生活里出現了戴寶寶。后來王艷的生活里出現了老劉。一切如同冥冥之中的安排,走一個,來一個,失去什么,補充什么。生活大同小異,生活天壤之別。

馬濤靜靜地喝著一杯水。涼透的白開水,稍有咸澀,浮著淡紅色的水銹。然對現在的馬濤來說,喝水已經成為享受——享受一杯水,享受活著的時光——甚至,除了死亡,什么都是享受:醉酒,打盹,走路,夢境,饑餓,痛苦,沮喪,無聊,難堪,恐懼……什么都是享受。只要別死去。

一小時以前馬濤在沒有陽光的客廳里接待了一位戴著眼鏡的小伙子。小伙子說他是房地產公司的,要跟馬濤商量一下拆遷房子的事情。說白了就是把馬濤從現在的磚房里趕出去,然后在市中心為他補上同等面積的三室一廳。馬濤說我不同意呢?小伙子說要錢也行,每個平方補六千。馬濤說我還不同意呢?小伙子你沒有不同意的道理。送走小伙子以后馬濤為自己削了一個蘋果,因為這筆突然掉下來的錢,馬濤兩次將水果刀捅上手背。是啊,馬濤沒有不同意的道理。每平方補六千,七十平方,四十二萬。當他死去,他的兒子就可以守著這筆錢,快樂并且幸福地生活。

馬濤給機場撥去一個電話。去內蒙的航班并不多,馬濤需要在三天以后起程。馬濤想他正好可以利用這三天時間跟兒子好好談談,談談疾病和死亡,談談親情和愛情,談談寬容和仇恨,談談過去和將來。他會努力讓兒子不再恨他,他會說,父子間怎么會有仇恨呢?更何況,他將在不久以后按時死去。

于是再給兒子撥一個電話,電話那端說,我在溜旱冰。馬濤終于火了,他說你他媽快給我滾回來!

電話就掛了。掛斷電話的卻是兒子。

在兒子面前,馬濤早已失去一個父親甚至一個男人的權威與尊嚴。

7

午夜時分馬濤接到高胖子的電話,高胖子說戴寶寶三天沒有去酒吧唱歌了。會不會出什么事情?高胖子似乎比馬濤還著急,你快去看看。

馬濤在半小時以后趕到戴寶寶的香巢,一路上,他感覺一把巨大的剪刀不停翻攪著他可憐的肝臟。馬濤想他也許會死在出租車里或者死在戴寶寶門口,也許當他打開戴寶寶的房門,他見到的只是她冰冷赤裸的尸體——戴寶寶婉約多情,戴寶寶敏感多疑——敏感多疑的戴寶寶肯定覺察到他的不安——這不安只有一個理由:他試圖結束與戴寶寶之間的戀情——敏感多疑的女人總會將復雜的事情想簡單或者將簡單的事情想復雜,然后將復雜的事情搞簡單或者將簡單的事情搞復雜。

驚慌失措,心急如焚。然開門,他見到的是神采奕奕的戴寶寶。

怎么不去上班?

身體不舒服。

怎么不開手機?

身體不舒服啊。

戴寶寶一襲黑色長裙,胸脯如雪般閃耀。她向馬濤展露著可愛誘人的乳溝,那是天底下最為迷人的縫隙。

還想去內蒙?她為馬濤倒一杯紅酒。

肯定去。

一個人?

肯定是。

戴寶寶轉動手里的酒杯,冰塊與杯壁相碰,聲聲清脆。他們倚在床頭,馬濤摟著戴寶寶的肩膀,手指摩挲著戴寶寶小小的鎖骨,戴寶寶緊貼馬濤的胸膛,嘴唇親吻著那塊雕成觀音的和田玉。臥室里氤氳著戴寶寶身體深處的迷香,馬濤嗍一口酒,將高腳杯遞還戴寶寶。

總是這樣。他們之間很少存在“兩個”的概念。一個蘋果,一盤水餃,一杯紅酒,一根香煙。他們都喜歡這樣的方式,紅酒從一個人的手里轉到另一個人的手里,香煙從一個人的唇間轉到另一個人的唇間。甜蜜。扎實。一刀子一筷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馬濤今年四十三歲,四十三歲的馬濤仍然喜歡與戴寶寶玩這種只有初涉愛河的小孩子才會玩的游戲。然他們樂此不疲。細長的高腳杯上沾了戴寶寶粉紅清晰的唇印。

剛才的馬濤是瘋狂的。每一次與戴寶寶做愛,馬濤都是瘋狂的。馬濤喜歡性愛,他認為性愛是生命里極其重要甚至是最為重要的部分,他還認為性愛不但是身體和精神的滿足更是尊嚴以及榮耀的展示或者回歸——這一點他與高胖子的看法驚人一致。當然也有不一致的部分:馬濤只有與相愛的人做愛才會有幸福感、歸屬感、尊嚴感和榮耀感,而高胖子卻喜歡將不同的女人騙上床或者綁上床或者迷上床。一覺醒來,發(fā)現身邊躺著一位完全陌生的赤裸女人,那女人輕輕闔動著長長的睫毛,那女人有著潔白修長的腿和光滑平坦的小腹,那女人白得透明的手在睡夢里輕輕搭上你的胸膛,想想看,那是人生中多么奇妙的時刻?高胖子瞇起眼,目光蒙眬。

高胖子是一位詩人。盡管高胖子從來沒有出過一本詩集,寫過一首詩,構思過一首詩,但高胖子仍然是一位詩人。馬濤也是一位詩人。馬濤也從未寫過一首詩構思過一首詩。馬濤和高胖子在一起的時候從來不談詩。他們認為談詩是一種墮落,詩人是一個貶義詞。但這并不妨礙他們醉酒以后,彼此以詩人相稱。

剛才的馬濤是憂傷的。死亡意味著生命的終極——過程,或者結果。死亡不是開端,沒有人見過天堂或者地獄。死亡意味著一個人不會再有任何體驗。死亡意味著永無休止的睡眠,安息和平和。死亡意味著精神的永存或者精神的逝去。死亡意味著垂死、將死和已死。死亡意味著無所適從,內心伈伈。死亡意味著太平間、黑紗、葬禮、墓地、火化爐或者棺材。死亡意味著土地。死亡意味著天空。死亡萬籟俱寂。死亡萬物皆空。死亡是一個過程,也是一種感覺。死亡的感覺。死亡感。所有將死垂死頻死或者已死的人都有的死亡感。所有活著的人都有的死亡感。死亡感。我們的死亡。我們的死亡感。

馬濤是憂傷的。憂傷的不僅是感覺,還有氣氛。憂傷的不僅是氣氛,還有身體。憂傷的不僅是馬濤的身體,還有戴寶寶的身體。雖然戴寶寶仍然柔軟仍然濕潤仍然光滑仍然滾燙,可是馬濤感覺到她突如其來的戰(zhàn)栗。憂傷的戰(zhàn)栗。戰(zhàn)栗的憂傷。她將嬌小迷人的身體向馬濤打開,挺起,打開,挺起,馬濤看到了遠古的木炭和河灘,海島與荒原。

馬濤有些眩暈。這也許是他與戴寶寶的第七杯酒,也許是第八杯。外面下起雨,淅淅瀝瀝,戴寶寶唱起歌,如泣如訴:

您要去斯卡布羅集市嗎?蕪荽,鼠尾草,迷迭香和七里香。請代我向一位青年問好,他曾經是我的真愛……

你為什么總唱這首歌寶寶?

因為你喜歡聽濤子。

你為什么總要在酒吧唱這首歌寶寶?

因為酒客喜歡聽濤子。

我喝醉了寶寶。

我也喝醉了濤子。

戴寶寶醉眼朦朧,瞳孔從桃紅變至微藍。馬濤說她是孤貍變的,千年孤貍幻成佳人,盅惑了一位窮困落魄的從不寫詩的詩人。戴寶寶笑。戴寶寶說,濤子我給你跳個舞吧!

赤裸的戴寶寶跳下床,沖馬濤眨一眨寶石般的眼睛。她輕輕舞動,幽婉的燈光之下,宛若穿越時空的鬼。她抬起手臂,她的手臂如同柔軟雪白的河鰻;她扭起腰肢,她的腰肢如同剝掉綠皮的細柳。她從床頭柜上拾起貓的面具輕輕戴上,她霎時成為一只貓。貓在夜里呼喚了鬼魂,鬼魂悄然而至,貓悄然無聲;她繡一個云手,又拾起骷髏的面具,她在轉瞬之間成為鬼魂。鬼魂在夜里招喚了所有的貓,貓悄然而至,鬼魂悄然無聲。她輕移蓮步,伸出纖纖玉指,輕點了馬濤的額頭,輕勾了馬濤的下巴,又將身子緊貼馬濤,馬濤頓時感覺到河鰻的柔弱和膩滑,快樂與憂傷。她跳開,轉身,回頭,人就飄起來了。她飄浮在橘紅色的燈光里,又將身體緩緩挺起,馬濤看到她的下巴與胸脯勾勒出來的迷人詭奇的曲線。她開始旋轉,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兩只伸手可握的芒果般的赤腳將托起她的橘紅色燈光磨出塵煙。旋轉中她變成圣母,變成嫦娥,變成鵂鹠,變成貔貅,變成鳳凰,變成麒麟,變成云彩,變成塵埃,變成風和雨、雷和電,變成喘息與嘆息、音樂與詩篇。她終于飄回地面,地板上側臥,又從每一個毛孔散發(fā)出醉人的體香。她沖馬濤莞爾一笑,她說濤子,你該帶我去內蒙的……

我不能。

也許能。

不能。

戴寶寶淺笑著,露出兩顆調皮的虎牙。所有長著虎牙的女人都是吸血鬼,戴寶寶曾經這樣對馬濤說。說時,舌尖落上馬濤的胸膛,靈巧地滑動,終至咽喉。戴寶寶的舌尖輕點著馬濤的喉結,如同一條毒蛇靈巧地擊打起淡藍色的信子。戴寶寶說濤子濤子,我想吸干你的骨髓。

戴寶寶起身,音樂漸漸淡去。其實沒有音樂,音樂是虛構出來的。虛構的音樂飄蕩在臥室的每一個角落,音樂里的戴寶寶,突然長出孔雀般斑斕的翅膀。

濤子你餓嗎?

我不餓。

不,你餓了。戴寶寶用浴巾披了身體,馬濤看到那兩個美麗柔軟的翅膀未及伸展便已經折斷。戴寶寶說,我去給你做點夜宵。

夜很深,雨很深。夜很綿長,雨很綿長。夜與雨同在,如影隨行。雨滴落上遮雨板,吧嗒,滴嗒,吧嗒,滴嗒,單調并且極有節(jié)奏,就像鐘盤上行走的不緊不慢的秒針。馬濤看著自己的肚腹,那里蒼白蒼老,毫無生機。

是水餃。水餃是衣食富足的象征,以前是,以后也是。水餃與愛情無關。

只有兩個水餃。很漂亮很精致的水餃。水餃盛在盤子里,冒著裊裊蒸氣,如同兩個抱在一起的情人。就兩個?馬濤問。

是一對。

一起吃?

戴寶寶托腮坐到馬濤對面。你先吃。她說。

馬濤笑,夾起一個水餃。他將水餃吹吹,送進嘴里。他想戴寶寶會給他包什么餡的水餃呢?羊肉餡?牛肉餡?鲅魚餡?蝦仁餡?馬濤愉快地咀嚼,咀嚼,然后,馬濤突然頓住。

什么餡?

肉餡。

什么肉?

魚肉。

什么魚?

金魚。

馬濤這才發(fā)現茶幾上的魚缸里不見了那兩尾金魚。兩尾無辜的金魚,一紅一黑,象征著馬濤和戴寶寶的不可離分。紅色的金魚是戴寶寶,黑色的金魚是馬濤。

馬濤“嗷”一聲叫,將已經嚼爛的水餃吐出。他沖向洗手間,卻險些被一盆君子蘭絆倒。他聽到戴寶寶柔聲說,你小心些。

他在洗手間里嘔吐,昏天暗地。他將手指捅進喉嚨深處,他試圖吐出自己的胃。他不停地漱口,漱口,漱口,冰涼的自來水讓他的牙齒結成了冰。他聽到客廳里的戴寶寶小聲唱起了歌:請他為我做一件棉衫,蕪荽,鼠尾草,迷迭香和七里香,不能有接縫,也不能有針線……

他沖進客廳。你太過分了!他像一頭暴怒的獅子。

戴寶寶抬起頭,看著他,又往前探探身子。浴巾在那一刻滑落,戴寶寶變成一尾赤裸的魚。

你想干什么?馬濤沖戴寶寶吼叫。

你的樣子好嚇人。戴寶寶笑著說。她將另一個水餃夾起,吹吹,咬去一半。她津津有味地咀嚼,她甚至給自己配上一杯品質優(yōu)良的干紅葡萄酒。

馬濤的胃里,翻江倒海。

戴寶寶喝下一口酒,開始吃另一半。她吃得隆重并且滿足,她在享受一條死去的金魚。你知道嗎?戴寶寶面色酡然,我把它們從魚缸里撈出來,它們拼命掙扎,誓死不從。你知道魚也會叫嗎?慘叫。像人那樣慘叫。你知道魚也有表情嗎?驚恐,絕望。像人那樣驚恐絕望……我把魚包進水餃,一條魚包一個,不大不小,正好……魚很滑,眼睛凸出很高,嘴巴一張一合,又不安生,拼命扭啊扭啊,嘴巴啄著我的手指……兩條活著的魚,完整的魚,沒有開膛破肚,刮鱗去鰓,我想讓它們死得有些尊嚴……魚也是有尊嚴的,是吧濤子?水餃下鍋,我聽到兩條魚同時發(fā)出號呼,很凄厲,很凄慘,我看到水餃一凸一凹地變幻著形狀,很活潑,很神奇。當然也很殘忍……可是濤子,沒有辦法的。誰讓它們是兩條金魚,誰讓它們代表了你和我?你吃掉的是紅色那條,我吃掉的是黑色那條,正好……你拋棄了我,我得替你把兩條金魚解決掉……

說完,抽一張紙巾,細細擦拭著嘴角。

戴寶寶變成了魔鬼。赤裸的魔鬼。她的虎牙足以撕裂世間一切,她的胳膊如同章魚的觸須和吸盤,乳房如同兩只攫人性命的眼睛。她在春天的雨夜里謀殺并吃掉了可憐的金魚,她不為維系她的愛情,她只為報復。

她淺笑著,嘴唇腥紅。她說濤子,你猜我會不會偷偷打開天然氣?

馬濤沖向廚房,再一次險些被花盆絆倒。他連滾帶爬跌進廚房,他看到一切完好——餐具擺放得整整齊齊,天然氣閥門緊緊關閉。他再一次沖進客廳,他張了張嘴,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剛才金魚也是這樣。戴寶寶扔掉餐巾,再抿一口酒,你生氣的樣子就像金魚。黑色的那條。

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拋棄我。

我只想去趟內蒙!

你拋棄我……不止是去內蒙……我感覺得到……

我他媽為什么要拋棄你?

濤子你想做愛嗎?我們再來一次。只要你要我,什么時候都可以……濤子,我是你的奴仆……

馬濤沖出屋子。馬濤在沖出屋子的同時淚流滿面。戴寶寶在報復他,手段邪惡,令人發(fā)指。這報復極端并且徹底,這報復意味著他將從此失去戴寶寶。他什么都可以忍受,妻子離他而去,兒子對他的仇怨,朋友對他的不解,工作的難以忍受,貧困,孤獨,疾病,死亡……他什么都可以忍受,可是他絕不能夠忍受戴寶寶施予他的哪怕最最最最最最最微不足道的傷害。本來他計劃好一切,今天夜里,或者從內蒙回來,他會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病情告訴戴寶寶;或者就這樣瞞著她,永遠瞞著她,然后尋一個適當的時間突然從她的生活里消失,讓他尚且健康年輕的模樣永遠留在戴寶寶美好、憂傷或者帶著怨恨的記憶里??墒沁@一切,從現在開始,似乎已經沒有必要。

雨夜里,馬濤扶住一棵瘦小的玉蘭樹,嘔吐不止。

8

馬濤縮了身子,萬般艱難地敲開那扇防盜門。王艷出來開門,用時整整二十分鐘。站在馬濤面前的王艷,依然盛氣凌人。

我不跟你吵架,馬濤盡量將聲音放低放慢,我很真誠地向你道歉,為我以前的所為……

說完了?王艷揚起眉毛。

你還是不肯原諒我。

王艷厭惡地扭回頭,試圖將門關上,馬濤急忙上前一步,前腿弓后腿蹬,一只手緊緊地抓住門框。王艷看見他伸進門縫的手,愣了愣,皺眉,咬牙,關門,用力,再用力。

馬濤發(fā)出一聲慘叫。就像午夜痛徹的金魚。然他并沒有將手抽回。他的手固執(zhí)地守在那里,五個指甲霎時搖搖晃晃。

十秒鐘?;蛘呤昼姟?/p>

王艷無奈并且憤怒地將門打開,一張臉早已變成黑色。進來吧!王艷啪地踢過來一雙塑料拖鞋,今天是老劉生日……別胡鬧。

餐桌邊的老劉,早已笑出滿臉菊花。菊花戴了生日紙帽,變成西行路上突然發(fā)福的唐僧。唐僧光著膀子,露著肚腩,穿著花褲衩。唐僧油光滿面,汗花飛濺。唐僧蹲在椅子上,面前,壯觀的八菜兩湯。

咱哥倆喝點。老劉沖馬濤招招手,一年才一個生日,一輩子才幾十個生日……喝點。

王艷為老劉端來插了四根蠟燭的蛋糕。她繞開馬濤的身體,夸張地劃了一個很大的圈子。她將蛋糕放上餐桌,含情脈脈地看著老劉。許個愿吧。

老劉摸摸腦袋。四十六歲,插四根還是插五根?

先許愿吧!

老劉就許愿。老劉說祝我們白頭偕老。

王艷噗一聲笑,伸出手,在老劉的手背上輕掐一下。說出來能叫許愿?王艷嗔怪道,你以為這是拜年么?

老劉嘿嘿笑。閉上眼睛,雙手合十,裝模作樣,真如唐僧誦經。

然后,吹蠟燭,切蛋糕,分蛋糕,吃蛋糕,抹蛋糕,扔蛋糕,嘻嘻哈哈,歡天喜地。生日紙帽被老劉和王艷三歲的女兒搶去,小姑娘將紙帽扣上腦袋,松手,紙帽滑落下去,卡住腰,再往上擼,就撕了。小姑娘哇地哭出聲,王艷急忙跑過去哄她——王艷和她的女兒,長得很像。

七十度白酒,純粹的烈火。老劉說杯子里插個溫度計,絕對超過五百攝氏度。老劉吃一口燒豬腸,吃一口燒豬蹄,吃一口炒豬腰,吃一口炒豬心,吃一口溜豬肝,吃一口溜豬肚,吃一口拌豬耳,吃一口拌豬尾,喝一口豬肺湯,喝一口豬骨湯。那是一桌下貨大全,一次豬內臟和豬四肢的聚會。老劉說平時可舍不得這么吃……都是朋友送的,不花一分錢……那也舍不得這么吃。

馬濤喝下兩杯酒,胸口開始憋悶,頭頂開始冒汗。他沖抱著女兒的王艷說,你也該吃些。

王艷說,老劉你多吃點。

馬濤說,你該過來坐坐。

王艷說,老劉你少喝點。

馬濤不做聲了。這算什么事呢?這他媽到底算什么事呢?

好在還有老劉。馬濤可以把說給王艷的話說給老劉。他知道王艷肯定在旁邊支起了耳朵。

老劉,馬濤舉著酒瓶,我近來身體不舒服……

那你多喝點。老劉搶過酒瓶,高度酒包治百病……

不是的老劉,馬濤奪回酒瓶,我是說我的身體出了問題……

誰的身體都有問題,老劉奪回酒瓶,這樣的年紀,不出問題是神仙……

不是,老劉。馬濤試圖奪回酒瓶,老劉卻靈巧地閃開。怎么說呢?手里沒了酒瓶,馬濤連說話都沒有了底氣,很嚴重的問題……

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嚴重問題!老劉將酒瓶拍上桌子,一杯酒灌進鼻孔,小時候我駝背、結巴、尿炕,我媽覺得問題嚴重,很嚴重,結果怎么樣呢?長到十八歲,好啦!前幾年,有一陣子,肺炎,嚴重的肺炎,夜夜高燒,喘不上氣,咳嗽,感覺馬上就死了。結果怎么樣?好啦!去年吧,也許前年,反正時間不長,有那么一次,喝多了酒,肚子痛,痛得滿地打滾,痛得不敢動彈。胃穿孔!豬下貨撒了一肚子,生命垂危。腦子卻還清醒,想,這次怕是熬不過去了。結果怎么樣呢?熬過那一夜,活過來啦!不瞞你說,那次,我見到陰間了。陰間和陽世差不多,有樹,有草,有烏鴉,有太陽,有貼著馬賽克的樓房,有賣煙酒糖茶的小鋪……人們安居樂業(yè),國泰民安……有一條路,黑色,卻不是瀝青,硬硬邦邦,往樹林子里延著。樹林子里飄著白霧,迷迷登登,又見紫氣東升,霞光萬丈……很多人聚在路邊,手里拿面小旗,嘴里喊,歡迎歡迎,熱烈歡迎……一般人聽不懂,那是陰間的語言,嘰里呱啦,跟日本話差不多……男女老幼,都有……高矮肥胖,都有……生旦凈末丑,神仙老虎狗,都有……東西南北中,工農商學兵,都有……我媽,我爹,我爺爺,我奶奶,我姥姥,我姥爺,都有……我想這次我真的死啦!我都能聽懂陰間的話啦!我都能見到死去的人啦!我死啦!可是結果怎么樣呢?突然兩個家丁模樣的人上前,粗暴地架起我,往暖和的地方拖,嘴上說,嘰里呱啦嘰里呱,你是怎么混過來的?胳膊鉆心地痛,忽忽悠悠醒來,就見到了王艷,就見到了護士。王艷正抹著眼淚,護士正給我扎針呢!所以,老馬,什么叫嚴重問題?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嚴重問題!死都不是嚴重問題,世上還有什么嚴重問題?事業(yè)?事業(yè)算個鳥屁!感情?感情當然重要!可是就算感情結束,那算得上問題嗎?三年前你肯定感覺你和王艷問題嚴重,可是現在怎么樣呢?我和她過得挺好,你和戴寶寶也過得挺滋潤。所以,老馬,我挺感激你的……

感激我?

感激你啊!你正直大氣,你把王艷送給了我……

我把王艷……送給你?

不是嗎?前些年,我販豬,沒經驗,結果豬都悶死了。整整一卡車豬??!擠在車廂里,橫七豎八,齜著大牙,瞪著大眼,慘啊……我更慘啊,血本無歸……那幾天就尋思著自殺,想把自己餓死算了,一頓不吃,一天不吃,兩天不吃,后來實在扛不住,半夜起來煮方便面……第二天去海邊,想,一腦袋扎下去也不錯。這時見到王艷,王艷走過來了,皺個眉,撅個嘴,拉個臉,穿個黃毛衣,擎?zhèn)€小花傘,急匆匆地走……心一下子動了……哈,滿樹的桃花都開啦……你知道,王艷不漂亮,特顯老,前幾年,病病歪歪,可是我的心還是動了。就這么奇怪。這時突然來陣風,噌,王艷的傘就被刮到海里去啦。天意?。±像R,你說這是不是天意?我替王艷把傘撈出來,又和王艷說了兩句話,死的心思就沒了……為什么要死呢?豬死了與我何干?豬是我家親戚嗎?是我兄弟?是我爹媽?不過一筆生意……就這么認識了,越來越熟,越來越黏糊??次议L得不怎么樣吧,可是我心腸特好。我對女人尤其好。我給王艷熬大骨湯,炒口條,溜肝尖,煲海帶豬蹄湯,王艷一天比一天水靈,一天比一天富態(tài)。不瞞你說,老馬,我雖然貼心,但其實挺老實的,認識三年多,我連王艷的手都沒拉過。可是我是男人?。≡僬f王艷越來越變得楚楚動人。所以,后來,后來那一次,晚上,我實在是喝多了,我壯起膽子,我說王艷,今天別走了,我保證只是說說話。王艷說,好??!我說王艷,你把衣服脫了吧,我保證只是看一眼。王艷說,好??!我說王艷,你把乳罩脫了吧,我保證只是摸一下。王艷說,好啊!我說王艷,你躺過來吧,我保證輕拿輕放。王艷說,好啊!然后,漢兵掠地,水漫金山。??!啊啊!啊啊??!王艷善解人意,你我都是幸福的男人。事后我很自責,你知道,我善良,儒雅,反對低俗惡俗,有道德底線。我想扇自己幾記耳光,又舍不得,就把耳光賞給了我的豬兵豬將。我問王艷,會不會出什么事情?王艷說,反正我們就要離了。我問她,多久離?王艷說,快了。我問她,有多快?王艷說,我們栽了一棵玉蘭樹,玉蘭樹發(fā)芽我們就離婚。我問她,玉蘭樹會發(fā)芽嗎?王艷說,不發(fā)芽我們也會離婚。我問她,那玉蘭樹有什么用?王艷想了想,說,沒有用。后來玉蘭樹果然發(fā)芽了,后來你們果然離婚了……王艷說是你提的,你愛她,你得成全她……所以我說,老馬,你大度,海量,高尚,無私,正直,重承諾,你是真爺們……

馬濤有些糊涂。大骨湯。紅燒肉。黃毛衣?;ú紓?。說說話。好??!看一眼。好??!摸一下。好啊!輕拿輕放。好??!水漫金山。啊?。∮裉m樹。發(fā)芽。離婚。重承諾。真爺們。發(fā)芽后離婚?可是馬濤明明記得當時的王艷說,如果玉蘭樹發(fā)芽了,我們的婚姻或許還能維持。

抑或是他說的?就算是他說的,王艷也是點了頭的。

那時候,他根本不知道有個什么販豬的老劉。

玉蘭樹什么用也沒有。發(fā)不發(fā)芽,這婚也是要離的。

馬濤頭痛欲裂,扭過頭尋找王艷,王艷已經不見。他聽到王艷在臥室里柔聲細語地給女兒唱起歌:細雨蒙蒙落江面,船頭撐開花紙傘,好似彩云從天降,美似荷花,靜似睡蓮……

全他媽的王八蛋。王艷,老劉,他。他,老劉,王艷。王艷早就在某個淫蕩的夜里上了老劉的床,他卻混然不覺。那時他在干什么呢?給兒子煮一碗雞蛋羹?給王艷煮一碗大棗蓮子羹?傻乎乎地等她回家?跟高胖子喝酒聽高胖子高談闊論著女人?不管他在干什么,他肯定不是在打麻將。那時候他還沒有迷上麻將。那時候日子雖然平淡單調,可那畢竟還是日子。黃毛衣!花布傘!他媽的王艷婚后沒幾年就不再穿黃毛衣打花布傘!他媽的結婚那么多年他一直在被王艷欺騙!他戴著一頂神不知鬼不覺的綠帽子,可是他媽的再神不知鬼不覺的綠帽子也是綠帽子!

馬濤萬分悲哀地想起高胖子曾經說過的一句話。高胖子說:每個男人都害怕自己的妻子出軌,每個男人都盼望別人的妻子出軌。馬濤不盼望別人的妻子出軌,可是馬濤害怕自己的妻子出軌。對一位男人來說——不管成功男人還是失敗男人——不管健康生猛的男人還是病病歪歪的男人——馬濤認為,這都是奇恥大辱。

還他媽跑來道歉!還他媽跑來請求王艷的原諒!還他媽自作多情地以為王艷與他離婚都是因為那一萬塊錢!還他媽一廂情愿地以為王艷一直誤會了他與戴寶寶之間的事情!還他媽心懷愧疚!還他媽自我折磨!還他媽心生懺悔!還他媽……

還他媽跑來這里跟這對奸夫淫婦喝什么狗屁的生日酒!

馬濤站起來,天旋地轉。他巡視著屋子,他沒有找到金魚??墒撬业搅蓑狎?。紅色的蜥蜴,嘴巴寬闊尾巴尖尖的蜥蜴,眼睛凸出很高的蜥蜴,蜥蜴養(yǎng)在方形的玻璃缸里,靜如處子,動如脫兔。馬濤走過去,說一聲打擾了,將蜥蜴攥住,抓起,然后,走到老劉面前,笑笑,松手,啪,蜥蜴就掉進了老劉的酒杯。

大補。馬濤打一個酒嗝,說,專治不堅不舉。

9

草原,戈壁,大漠,蒼鷹。奶茶,奶酒,牧歌,馬頭琴。白云般的羊群,圓圓的蒙古包……

這些馬濤都沒有見到。他在呼和浩特下了飛機,他的目的地就是呼和浩特。

他要尋找那個叫做沈香的女人。

沈香是他的初戀。那時的沈香比現在的戴寶寶還要迷人還要時髦。那時的沈香不可能比現在的戴寶寶還要迷人還要時髦,可是馬濤說服不了自己。記憶里有關沈香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她的臉,她的痤瘡,她的表情,她的病態(tài),還有沈香這個現在聽起來俗不可耐的名字。

呼和浩特與他想象中大相徑庭。呼和浩特與他所在的城市太為相像。一樣的建筑,一樣的街路,一樣的植物,一樣的人群。人群里隱藏了太多的馬濤,太多的戴寶寶,太多的王艷,太多的高胖子,太多的沈香?;蛟S呼和浩特的馬濤也身患絕癥,呼和浩特的王艷也在偷情,呼和浩特的高胖子也喜歡把不同的女人搞上床,呼和浩特的老劉也喜歡喝七十度的烈酒;呼和浩特的沈香也和那位叫做馬濤的身患絕癥的男人有著一段淺淺淡淡的初戀,呼和浩特的沈香也在多年以前背井離鄉(xiāng)來到一個遙遠并且陌生的城市,然后,讓呼和浩特的身患絕癥的馬濤在某一天里,不顧一切前去找她。

亂了。

二十多年以前他和沈香相識在市郊的漁具廠。很大的漁具廠,卻只生產釣魚竿——先將玻璃球抽成絲,然后將玻璃絲織成布,最后將玻璃布卷成竿。馬濤的工作是卷竿,沈香的工作是抽絲。事實上沈香的生活也如抽絲——抽出絲,將自己包裹,一層一層,終成密不透風的繭,讓他人不易接近。沈香很少與別人對視,偶爾目光相碰,眼神里便藏了兩分羞澀八分驚恐——沈香就像一只易羞易驚的鴿子。

沈香就像鴿子,鴿子惹人憐愛。

馬濤要親吻沈香,這是唯一要求。僅僅吻她一下,馬濤不敢奢望太多。為什么要吻她?因為她是沈香。吻她有什么用?一點用也沒有。沒有用為什么還要親吻她?因為這之前,馬濤從未親吻過她。有時候馬濤將親吻看成人與人之間的普通禮節(jié),有時候,馬濤又將親吻當成男女性愛的一部分。親吻初戀情人總是幸福的,不管是初戀時,還是多年以后。親吻初戀情人,會讓馬濤在這件事情上不留遺憾。再說一個垂死的男人向一位善良的女人索要一個吻,似乎并不過份。吻完了,馬濤一個人去死,沈香繼續(xù)她的生活,從此兩不相擾。

現在的沈香應該生活得很平靜吧?擠公共汽車,去超市買菜,吃沒滋沒味的飯,看廢話連篇的電視劇,相夫教子,勤儉治家。沈香早已成為一個標準的中年女人。很難相信沈香也會成為中年女人。

馬濤嘆一口氣,丟給路邊的乞丐二十塊錢。乞丐露出感恩的笑,又用標準的普通話說,上帝保佑您。

馬濤笑了。乞丐是基督徒?

上帝。上帝存在于純潔的內心,上帝被寫上骯臟的美元。牌桌上馬濤贏過美元。黑眼睛黃皮膚的同胞,卻揣了大把的美元。那天他照例輸了錢,可是他留下一張美元。他將美元揣回家,他喜歡上面那句話:我們信仰上帝。

我們信仰上帝。上帝無時不有。上帝無處不在。上帝應該懲戒所有的奸婦淫夫,比如老劉和王艷??墒巧系蹖捤×怂麄?。

神愛世人。

——好人,以及壞人。

馬濤認為怎樣懲治王艷和老劉都不為過,鞭笞,挖眼,閹割,凌遲,甚至斬首。在夜里,最好是沒有月亮的夜里,最好起點風,玉蘭花瓣飄落一地,手里提一把刀子,身上穿一襲黑袍,身影閃過,嚓,嚓,地上便多出兩具尸體。兩具尸體還在抽搐,手指輕點地面,眼睛耳朵一起吐出黑血。然后從長袍里閃出硫酸,滋滋滋,將兩個腦袋燒成黑炭。再從長袍里閃出鋸,吱吱,吱吱,肌肉翻攪,骨沫飛揚,稍頃,手里便多出兩顆腦袋。王艷的腦袋小,用左手提,老劉的腦袋大,用右手提,就這樣提著人頭走出去,吼一句“想著你的心想著你的臉,想捧在胸口能不放就不放”,再隨便找一家館子,嘭嘭,兩顆黑色的人頭甩上桌子,掌柜的,來一瓶瀘州老窖!一腳蹬地,一腳踩著椅子,瓶口插進嘴巴,咕咚咕咚咕咚,好生爽快!桌子上的人頭還在旋轉,還在擠眉弄眼——王艷眨著黑色的眼睛,表情憤懣可憐;老劉伸出燒焦的舌頭,舔起桌上的殘酒。媽的還喝!一巴掌掄過去,只剩腦袋的老劉滾落地上。腦袋啃起桌腿,喀喀喀喀喀,一路向上,木屑紛飛,終將一張木桌啃倒。多么偉大多么迷人的夜晚——夜色如墨,他們是墨汁里的三條蜥蜴。

干死這兩個狗娘養(yǎng)的。反正他是被醫(yī)學判了死刑的人,他不在乎被法律再判一次。

他記得那只蜥蜴。蜥蜴在酒杯里瘋狂游弋,同時用上蝶泳蛙泳仰泳和自游泳。馬濤狂笑著離開,卻在門口栽倒在地。他一步都挪動不了,那一刻,他徹底虛脫。他聽到王艷說,快把冬冬撈出來。他聽到老劉說,撈出來也活不成了……五百多度呢。他聽到王艷說,你剛才許了個什么愿?他聽到老劉說,我祝馬濤早日胃穿孔而死。他聽到王艷說,有些惡毒吧?他聽到老劉說,這樣他就不能再來煩咱們了。他聽到王艷說,好像冬冬死過去了。他聽到老劉說,就這么泡著吧,明天喝掉……真壯陽?

呼和浩特的早晨,霧氣迷茫。

馬濤對能夠找到沈香并沒有信心。他知道所有的城市和城市的所有都在日新月異,今天的公共廁所,明天就可能變成風味酒店。他在得知病情的第二天就去了那個漁具廠,他在門衛(wèi)那里耗了很長時間,終于得以通行。他找到人事科,他對那位下巴比酒瓶都長的女人說他想找一個叫做沈香的女人。女人問沈香是誰?馬濤說沈香是二十多年前這個工廠的職工。女人的下巴更長了,女人說二十年前我還在大學讀書。馬濤說你們應該會存有檔案。女人說二十年前廠子有五千多人,二十年以來,來來走走的工人至少也有一萬,怎么查?馬濤說麻煩您……她是我的初戀。女人說那更不能查了,你不覺得這游戲很無聊?馬濤說不是無聊,是必須。女人說正所謂飽暖思淫欲……男人都認為尋找初戀是必須。馬濤說不是不是……我要死了,我只想看看她。女人說絕癥?……艾滋???馬濤不說話。女人說癌癥?馬濤點點頭。女人說我不能相信你,再說真的沒法查。馬濤說我有醫(yī)檢結果。女人說拿我看看?馬濤說不好看。女人說我就知道你在撒謊……你快走吧我還有事情。馬濤就從挎包里往外掏病歷。女人盯住他至少五秒鐘,女人說算了算了,我信你了。這樣吧,我喊老孫頭來,老孫頭二十年前是廠里的人事科科長,或許他能記得。馬濤說他不記得了呢?女人說他腦子好使。馬濤說我腦子也好使,可是我根本不記得二十年以前人事科里還有個老孫頭。女人說那時他不叫老孫頭他叫孫大年。馬濤說孫大年我都不記得。女人不再理他,開始給老孫頭打電話。馬濤出去抽煙,回來,聽女人沖電話說,節(jié)哀。馬濤問怎么了?女人說老孫頭死了……昨天夜里死的,心肌梗塞……前幾天我還看到他在街頭打麻將呢!我跟他打了個招呼,他抬頭應一聲,牌就相公了……你說人活著還有個什么勁兒?馬濤問那我的事情怎么辦?女人想了想,說,我?guī)湍惴桑?/p>

一堆陳年表格,紙頁暗黃。每一頁表格里都填了三十個名字,工工整整,簡簡單單:姓名,性別,家庭住址,身份證號碼,何時入廠,何時離廠。完了。馬濤注意到“何時離廠”一欄大都空著,就問她,這些人還在這里干?女人說早不干了,現在全廠就剩三百多號人啦……何時離廠不重要。人都離廠了,記它有什么用?

一頁頁翻下去,張三李四王二麻子,就是不見沈香。不但不見沈香,連馬濤也不見。馬濤便有些緊張,他問你們不會將一部分檔案搞丟了吧?女人說丟了也正常,畢竟二十多年了。馬濤就有些恍惚。二十年前他和沈香真的在這里打過工嗎?為什么現在,他和沈香看似與這個工廠毫無瓜葛?

是沈香先離開了工廠。離開前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他?;蛟S沈香根本沒有將他當成自己的初戀,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廂情愿罷了。他記得給沈香寫過情書,可是直到現在他也不敢肯定沈香有沒有將那些情書打開。唯一的一次親密接觸是在雨后,幾個人去爬工廠后面的臥龍山,沈香腳底一滑,險些跌倒,他忙扶住她,沈香回頭,紅了臉,卻是菀爾一笑。那一笑在他的記憶里深深銘刻,那一笑讓馬濤在曾經的夜里,渾身顫栗。

那時馬濤也想過要去尋找沈香,可是他不敢。他對自己沒有信心,更對沈香沒有信心。王艷恰在這時出現,那時的王艷完全可以取代那時的沈香。一樣的嬌小一樣的清純,一樣的楚楚動人一樣的楚楚可憐。唯一不同之處在于,沈香是蠶,王艷是蝴蝶。蝴蝶在馬濤面前翩翩起舞,馬濤心猿意馬神魂顛倒。那段日子他將沈香徹底忘記,直到婚后,當他與王艷開始爆發(fā)戰(zhàn)爭并且愈演愈烈,他才將沈香從記憶的深處扒出。扒出來,一遍遍加糖,直到甜得發(fā)膩。

然后,馬濤遇到戴寶寶,沈香再一次被他扔到被遺忘的角落。再然后,當馬濤得知自己身患絕癥,沈香便再一次被他翻出。翻出來,一遍遍加糖,直到再一次甜得發(fā)膩。

馬濤想他真是一個混蛋。他的生命里總是需要一個女人,一個可以陪伴他記憶的女人,一個給他遺憾、充滿了美好的女人。他就像一個孩子,一個臨死的可憐的絕望的不諳世事的孩子。

女人從上午九點一直忙到下午一點。辦公室里堆滿了發(fā)黃發(fā)霉的表格,沈香仍然不見。那些表格就像迷宮,每一個小格子里面,一段迷失的青春記憶。最后連馬濤都絕望了,他說要不您先別找了,我過兩天再來。

是叫沈香嗎?女人抬起頭。

沈香。馬濤的心慌起來。

過來看看。

于是馬濤在二十年以后再一次見到沈香。格子如同四四方方的黑色木匣,沈香裝在里面,如同被囚千年。那天女人幫馬濤抄下沈香的家庭住址然后對照表格看了至少三遍直到確信無誤,現在那個紙條,被馬濤結結實實地捏在手里。

村子果然已經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保留了村名的全封閉小區(qū)。馬濤找到小區(qū)物業(yè)的管理人員,對方告訴他,這里根本就沒有叫做沈香的。馬濤說那姓沈的呢?房產證上應該寫了她父親的名字……也許她有一個哥哥或者弟弟,繼來父母的房產也很正常。那個辦事員便又是一通猛查,最后沖馬濤攤開兩手,搖搖頭。你去開發(fā)商那里看看吧?他說,那里或許有早幾年的資料……麻球煩。

馬濤只好去找開發(fā)商。一間諾大的辦公室里,只坐了一位漂亮時髦的女孩。女孩得知馬濤來意,忙說這可不行?。∵@些信息是要絕對保密的。馬濤說我絕對沒有惡意,我千里迢迢從山東趕來,就是想找到她。女孩說您是山東的?馬濤點點頭。女孩“噗”一聲笑了,她說“山東大漢”是指腰圍吧?

玩笑開過,仍然不給馬濤開綠燈。馬濤問你有男朋友嗎?女孩說跟這件事有關系嗎?馬濤說當然有關系,我要找的人是我的初戀……就像你男朋友。女孩說我男朋友可不是我的初戀,我的初戀早是我十五歲時候的事情啦。馬濤說那你能理解嗎?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千里迢迢,千山萬水,尋找初戀。女孩說這我可以理解,全世界四十出頭的男人都在尋找初戀。馬濤說關鍵是我的身體有問題。女孩捂起嘴笑,說,全世界四十出頭的男人身體都有問題。馬濤沉下臉說,是腫瘤。女孩愣了一下,腫瘤就是癌嗎?馬濤說,是死亡。女孩就笑出了聲。她一邊吃著冰淇淋一邊說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騙我?

這種事能開玩笑嗎?

您有醫(yī)院的病歷嗎?

用得著嗎?

用不著嗎?

有什么用?

拿我瞅一眼?

不瞅一眼不行?

那我怎么相信你?

你知道什么叫尊嚴嗎?

尊嚴跟病歷有關系嗎?

尊嚴跟隱私沒有關系嗎?

死亡算隱私嗎?

不算嗎?

你是來給我上課嗎?

馬濤雙手上舉,做出投降的姿勢。然后他開始翻找病歷,嘴唇顫抖。病歷壓在挎包的底層,他掏了很久都沒將它掏出來。算了算了,女孩大度地擺擺手,又打開電腦,說,我?guī)湍悴椴榘伞贿^您千萬別指望我能查到什么……說實話我就從來沒有從電腦上查到過什么。

女孩只用了三分鐘時間。她說那個小區(qū)建成以后,一部分賣給了業(yè)主,一部分當成了拆遷戶的賠償。馬濤說那就是說村子里的人都分到了開發(fā)商的房子?女孩說也有只要錢不要房子的,不過不多……查到了,姓沈的,僅此一家。馬濤問叫什么?女孩說,沈解放。馬濤問是不是有個叫沈香的女兒?女孩就笑了,她說這我就不知道了。只知房主叫沈解放,住608。

608。戴寶寶也住608。王艷也住608。似乎冥冥之中,他與608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他站在608門前,卻沒有勇氣將門叩響。突然他有些后悔,他想他不顧一切趕來,到底是為什么呢?看看沈香?看與不看有什么區(qū)別嗎?聊聊天?聊不聊天有什么區(qū)別嗎?親吻她?親不親吻她有什么區(qū)別嗎?了卻自己一樁心事?沈香是他的心事嗎?或者,就算沈香是他的心事,見她一面就能將這樁心事了卻?沈香——戴寶寶——王艷。假如將時間順序打亂,假如他心想事成,那么,沈香會不會在某一天成為戴寶寶,戴寶寶又會不會在某一天成為王艷?初戀成為災難,只因為,人們對初戀毫不設防。

只要將初戀進行下去,初戀必將成為災難——這一切只因了時間——現在馬濤堅信只要給沈香足夠的時間,沈香就可以變成王艷或者戴寶寶——其實就是變成魔鬼,有著尖牙利齒的魔鬼——他千里迢迢,卻只為看一眼魔鬼的前身——魔鬼的卵,魔鬼的蛹,魔鬼的芽,魔鬼的花苞——或許沈香早已變成魔鬼,另外一個男人及時充當了她的催化劑——另外一個男人,平行于馬濤的另外一個男人——任何所有可能的男人——卻絕非馬濤。

電話突然響起,馬濤嚇了一跳。盡管電話那端的高胖子言簡意賅,可是馬濤仍然聽出了事情的嚴重。

是兒子出事了。

兒子和一群同學去溜旱冰,為一個女孩,跟另一群年輕人打起來。兩邊人數相當,戰(zhàn)事難解難分?;鞈?zhàn)中兒子這邊的一個男孩突然從腰間抽出刀子,將那邊的兩個男孩捅翻在地。據說一個男孩失去一根手指一個男孩流出一截腸子,場面極其慘烈。然后,人民警察從天而降,將沒來得及跑掉的男孩女孩們一網打盡。這其中,當然包括他的兒子。

什么時候的事情?馬濤問。

前天夜里……那時你剛到呼和浩特吧?沒敢告訴你……

沒事吧?

沒事……兩個被捅的男孩都沒事……手指接上去了,腸子塞回肚子……沒捅到要害,那二青刀法很差勁……你兒子好像只動了拳頭,從犯……也許連從犯都算不上……

他怎么樣了?

派出所呆了一天一夜,剛放出來……

誰把他領出來?

戴寶寶。我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戴寶寶已經把他領出來……你知道,戴寶寶認識幾個警察……

戴寶寶怎么知道這事?

你兒子跟警察說的吧!這家伙其實挺活絡……不能總呆在派出所啊。

可是他該給我打電話!

有用嗎?高胖子的語氣中充滿揶揄。

回去我非剁了他!馬濤掛斷電話,咬牙切齒。

門在這時突然打開,門縫里擠出一張狹長并且扁平的老臉。老臉戴了塑料框眼鏡,老臉連眼鏡上都擠滿了皺紋。老臉疑惑地看著馬濤,您找哪位?

馬濤說您是沈老先生吧?

沈老先生?

沈解放老先生。

老臉就笑了。滿臉皺紋在那一刻猛然舒展,彈起,綻放,又回縮,落下,噼里啪啦,緊貼臉上,一條條一道道,深刻清晰。

老臉說,我要是沈解放的話,您就遇見鬼了。

10

飛機上的馬濤,看到一條扯成帶狀的紅云。那云帶如此之長,馬濤認為它至少延伸了濟南到北京的距離。云帶的顏色并不均勻,有時紫紅,有時橘紅,有時暗紅,有時磚紅,慢悠悠舞動著,扭曲著,時而折疊起來,時而又打起了結。印象里馬濤見過這樣的云帶,那時他非常小,躺在農家小院的竹床上,流著洶涌的鼻涕,手捧一個臟兮兮的塑料球。那時他才兩歲吧?也許三歲,也許四歲。他見到壯觀巨大的紅色云帶從院落上空轟隆隆扯過去,云帶上站一男孩,紅撲撲的臉,胖乎乎的身子,笑嘻嘻的表情。他指著天空對母親說,孩。母親往空中瞅瞅,拍著他,說,小小孩,快快睡……他蹬著腿,說,孩。母親說,快快睡,蓋花被……他搖著胳膊,孩,孩。母親說,蓋花被,大刺猥……后來,長大以后,他多次跟別人說起這件事情,但是根本沒有人相信他。怎么可能相信他呢?他才兩歲,或者三歲,或者四歲。怎么可能相信他呢?神只是傳說,所有的傳說全都是虛構??墒撬麍孕抛约耗翘煺娴目吹搅松?,神就是傳說中的哪吒,肩挎乾坤圈,身披混天綾,腳踩風火輪,手持火尖槍。哪吒也是小孩,神中頑童,非小孩不能得見。

九歲那年,他再一次遇見一件別人不能相信的靈異事件。那是深秋時節(jié),他和幾個玩伴去村后的山上玩耍。玩耍從中午持續(xù)到黃昏,然后,他就發(fā)現自己迷路了。這樣的山里不可能迷路——如其說那是一座山,不如說那是一個土堆——然他真的迷路了,四周古木參天,霧氣蒸騰。他坐到一塊石頭上歇息,猛低頭,發(fā)現一條奇異的蟲。那蟲子長有蝎子的隱約形狀,卻絕非蝎子。它有蜈蚣般密密麻麻的腿和螳螂般凸出的眼睛,它有魚一樣的兩腮和蜥蜴一樣的肚腹。它的周身散發(fā)出孔雀般迷人的七彩和淤泥般濃重的土腥氣味,它爬行的速度緩慢,卻是扎扎實實,有板有眼。好奇的馬濤尋一根草棍輕觸它的身體,蟲即刻土崩瓦解——眼睛,嘴巴,肚腹,尾巴,每一條腿,都在瞬間分離。分離的每一部分都是一條完整的縮小了若干倍的蟲,它們同樣有眼睛,有長螯,有腿和嘴,有腮和尾巴,有舌頭和牙齒。它們迅速散開,占據整個石頭,將石頭染成赤紅。大蟲的身體秩序被徹底打亂,眼睛挨著尾巴,尾巴擠住長螯,長螯擁抱了腿,腿騎上了兩腮。石頭變得令人眩暈,似乎突然之間有了??闳彳浀纳H缓?,小蟲們開始重新聚合,各就各位,各司其職,一條大蟲由模糊到清晰,重新有了形狀。大蟲開始爬行,速度變得很快。馬濤試圖抓住它的尾巴,可是那尾巴突然高高翹起,迅疾地搖動著,嘩啦啦響,尾尖露出令人膽寒的毒刺。與此同時,大蟲吐出分叉的信子,瞪了沒有瞳孔的眼睛,舉起令人膽寒的長螯。不過轉瞬之間,大蟲鉆進草叢,無影無蹤。馬濤揉揉眼睛,玩伴們的臉在晚霞里次第漬出。玩伴圍住他,問,你在這里干什么?馬濤說,蟲。他盯住那塊褐色的石頭,他認為石頭的顏色因蟲而生。

這樣的經歷千真萬確,卻無人相信,后來連馬濤都失去說服他人甚至說服自己的興趣與耐心,他干脆將它們當成他千百夢境里的一個。他夢見云端上的哪吒,夢見石頭上的蟲。夢境太過逼真,于是他相信了。世間充滿靈異和懷疑,所有人都喜歡給別人的經歷下定自己的結論。

馬濤想死亡也是靈異事件的一種吧?如果活著是現實的,死亡便是虛幻的;如果活著是正常的,死亡便是靈異的?;钪娜耍┰侥硞€奇異扭曲的空間,抵達另一處空間,死亡便來臨了。死亡來臨之時,哪吒站立云端,蟲們支離破碎。

抑或者,活著才是靈異事件的一種吧?如果死亡是現實的,活著便是虛幻的;如果死亡是正常的,活著便是靈異的。相比漫長的死亡——幾百年幾千年幾萬年幾億年十幾億年幾十億年的死亡,活著不過是死亡的夢境。死亡是有生命的,死亡的生命叫做死亡。死亡有千百個夢境,活著只是這些夢境里的一個——唯一能夠回憶起來的一個。當從死亡的生命里醒來,想起這個活著的夢,便感覺萬分蹊蹺萬分靈異。活著是那般偶然那般短暫,活著來臨之時,哪吒站立云端,蟲們支離破碎。

飛機上的馬濤得到一個夾了生菜葉子的面包和一小瓶可口可樂。空姐問他還有什么需要,他笑著問有沒有蘭州拉面和青島啤酒,空姐朝他甜甜一笑,說,到站就有了。

到站就有了。他希望永遠不要到站。

呼和浩特之行他沒有任何收獲。他既沒有見到沈香,也沒有打聽到有關沈香的任何有用的消息。608室住著一戶普通人家,男主人、女主人和蜷縮在沙發(fā)上貓,都老得沒有了性別。他們也不姓沈,他們只是從沈解放的手里將這套房子買下。

攢了一輩子錢,買下這套房子。那張狹長并且苦難的老臉說,那時候房價還不太高,那時候沈解放著急用錢……癌癥,剛搬進新房,就患上癌癥……胃癌。一開始,餓時,胃就痛,一絲絲一絲絲的,像蟲子在咬,后來,不餓時,也痛,一股子一股子的,像刀子在戳。去醫(yī)院看,說胃潰瘍吧,要注意飲食,忌辛辣,忌生冷……回家呆上半個月,仍然不行,仍然痛,再去看,胃癌!就開始治。沒錢??!就開始借。借不到啊!就開始賣房子。窮人嘛!有錢就買房子,沒錢就賣房子……我看到他貼在窗上的廣告,第二天就把錢交清了。有句話怎么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屠宰場?勝造七級葫蘆島?勝造七級土耳其?反正是那個意思……何況房價那樣便宜……我交錢當天,沈解放就要往外搬,捂著胃,身體抖著,可憐巴巴。他才住了不足一個月??!怎么行?我說算了算了,您先住著,等什么時候病好了,我再搬過來。其實我想說等什么時候您死了我再搬過來,幸虧最后一刻,剎住了舌頭。沈解放開始大把大把地花錢,大把大把地吃藥,大把大把地掉頭發(fā),人越來越瘦,臉越來越黑。我敢肯定您從未見過那么瘦的人。瘦啊!不是皮包骨頭,而是比骨頭還瘦……比骨頭還瘦,人胡亂地堆在床上,關節(jié)粗大,眼球凸出,就像一個提線木偶。我來看他,他說,耽誤你住新房了,耽誤你住新房了。我說,我不急。他說,閻王爺可急了。他是在花光最后一分錢死去的,那些錢,讓他多出半年生不如死的生命。我舍不得那些錢,盡管那不再是我的錢,可是那畢竟是錢吶!錢,只對活著的人有用,對死人,對臨死的人,一點兒用處也沒有……可是人人都是在臨死前才舍得花錢的……你說人是不是都下賤?麻球煩。

他有一個叫沈香的女兒嗎?

有一個女兒,叫什么不知道。

沈解放叫她什么?

好像叫她香香。光光?剛剛?央央?姜姜?

長什么樣子?

身材挺胖,臉挺寬,眼睛挺小,皮膚挺白,不愛說話,四十不到。守了他六個多月。他病了,他女兒就回來了,一天都沒耽擱;他死了,他女兒就回去了,也是一天都沒耽擱。

回哪了?

不知道哇!沈解放死后,再沒見過她。

回山東了?

好像是哇。

山東威海?

好像是哇。

回工廠?

好像是哇。

什么廠?

什么廠呢……

漁具廠?

好像是哇。

繡品廠?

好像是哇。

錫鑲廠?

好像是哇。

(未完待續(xù))

猜你喜歡
馬濤王艷寶寶
這些涉疫謠言,別信!
身邊的人防工程你知道嗎?
Integrated silicon-based suspended racetrack micro-resonator for biological solution sensing with high-order mode*
Plasmonic characteristics of suspended graphene-coated wedge porous silicon nanowires with Ag partition*
女特警王艷二三事
海峽姐妹(2018年2期)2018-04-12 07:13:00
好丑的寶寶
BABYPIG/寶寶豬 BXS—212
世界汽車(2016年8期)2016-09-28 12:29:57
A Shallow Analysis of the Covenant Spirit in Bible
數學小女巫
可愛寶寶超級秀
娃娃畫報(2015年3期)2015-05-11 04:23:12
清流县| 临清市| 海口市| 丰镇市| 邢台市| 闻喜县| 泾阳县| 邵武市| 古田县| 久治县| 名山县| 沛县| 南城县| 电白县| 汉源县| 东乡族自治县| 水城县| 包头市| 特克斯县| 嘉祥县| 富锦市| 大同县| 黎平县| 阳谷县| 定南县| 永定县| 台东县| 随州市| 开封县| 略阳县| 桐乡市| 晴隆县| 凌海市| 兰考县| 丘北县| 丰台区| 嘉善县| 恩施市| 龙海市| 常熟市| 孙吴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