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唯州

身患重病的李似乎被逼到了絕路之上。隨著調查的展開，一切并沒有變得清晰起來，反而陷入了更深的迷霧之中。種種證據(jù)都在指向他周圍的人：校長、菲利普，甚至包括弗吉尼亞本人。他們似乎被某種神秘的力量團在了一起，但在這件失蹤事件中，彼此的身份又那樣對立。到底誰才是使弗吉尼亞失蹤的始作俑者？這一切到底是一個陰謀，還是一個只有李自己被蒙在鼓里的巨大玩笑？隨著案情不斷抽絲剝繭地進行，真相似乎就在眼前……

12

在沙發(fā)上坐久了，我的身體開始僵硬。無論我怎么變換姿勢，身體上的肌肉都無法舒展開，仿佛被禁錮在無形的籠子里一樣。我的身體在逐漸適應嗎啡的藥力，接下來的兩針嗎啡持續(xù)時間會越來越短。盡管我現(xiàn)在還感受不到疼痛，但身體上已經(jīng)有了反應，我不知道這種感覺是心理上的疲憊感還是藥物引起的不適。這似乎是一個信號，那就是我的努力已經(jīng)有了結果，這種身體上的不適感代表著一個階段的結束，它在提醒我不能繼續(xù)糾纏下去了。我側著身子，努力讓自己好受點，也許，再優(yōu)秀的偵探根據(jù)現(xiàn)有的線索，都只能得出目前我所得出的結論，也就是說，目前我能找到的證據(jù)都指向菲利普一個人。是的，治療我是學校的決定，但因為事情是由菲利普執(zhí)行，所以他可以做出許多多余的事情，而不會有人過問，不會有人懷疑，就像很難揪出藏在安全部門的臥底一樣。

至于他設想中的事件發(fā)展，我也思考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動機有可能就是我猜測的那樣。這個事件只牽涉到兩個人：我和弗吉尼亞。菲利普完全是以一個走過場似的人物登場的，因為他代表著學校，所以我懷疑他的可能性很小。然而，他做得太過火了，甚至有點不近人情，絲毫不尊重一個病人的尊嚴。他在計劃里起的最大作用，就是把我和弗吉尼亞分開，讓我有一段時間無法見到弗吉尼亞。想到這個計劃的嚴密性，我立刻產(chǎn)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就算我沒得這個病，菲利普可能也會用另外一種方法把我支走，安排我出一個星期的差，或者讓我到另一所大學上一個月的課，然后再接觸弗吉尼亞。我得了絕癥，這顯然降低了整個計劃的難度，他只需要借口治療，把我軟禁在醫(yī)院里，哪兒也不準去，誰也不準聯(lián)系，而他們又有充分的理由讓我無從反駁。我們都知道，如果沒有堅強的意志和強健的身體，癌癥是很難被消滅的，就像醫(yī)院本身一樣，死亡才是最終歸宿。菲利普當然清楚這一點，于是他把我關進醫(yī)院，等待著我的生命一天天消逝，隨之而流逝的還有弗吉尼亞的記憶。隨著我們不能相見的時間越來越久，弗吉尼亞會逐漸把我遺忘。

等到我死的那一天，弗吉尼亞也許會突然從夢中醒來，看一眼窗外，天空中愁云滾滾，她疑惑地對身旁的菲利普說：“下雨了，天氣真奇怪?！倍藭r，菲利普也被她的動作弄醒了，他詭異地對她笑著，她對這笑容的含義一無所知。他說：“這太平常了，在烏云滿布的日子里，每天都會下雨?！比绻豢禳c找到弗吉尼亞，說不定這就是故事的結局。和大家一樣，我的內(nèi)心也時刻被這詭異的情節(jié)牽動，好像它不受我控制似的。從最開始我漫無目的地打電話詢問弗吉尼亞的消息開始，到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菲利普就是弗吉尼亞下落不明的元兇，我感覺事情一直在朝著某一個方向發(fā)展，這條線路早就已經(jīng)設定好了，結果好像是直接朝我撞過來似的。就像大部分作家描述的那樣，他們只是把涌在筆頭上的東西寫出來而已，我只是把從腦袋中溢出來的靈感按照一定的順序組合，最終得到了現(xiàn)在的結論。而在平時，我的腦容量只夠我在雜志上寫寫書評。對于這點，我想你們最清楚，你們一直都在聽我瘋人瘋語般地喋喋不休。這些推斷里面既有非理性的感情，也有充分的邏輯性。在這關鍵的時刻，似乎連上帝都在幫助我，我沒有理由不相信這些在我面前熠熠生輝的結論。

就像天才作家的寫作靠的是時不時迸發(fā)出來的靈感一樣，我的推理，靠的不是觀察和深入本質，靠的也是靈感，但它通常只是一瞬間的爆發(fā)，因為我沒有推理的天賦。多年前我讀到過一個有關生理健康的報告，上面說人在絕望和沒有退路的情況下，腎上腺素會加快分泌，從而激發(fā)人們的潛能。相比于天賦和靈感，這種解釋顯然更符合我的實際情況。等一切都風平浪靜，我就會回到原來那個只能寫寫書評、研究點學術的教授角色?，F(xiàn)在的我，只能祈禱腎上腺素在我體內(nèi)不斷加速分泌，保持我的頭腦運轉，讓我在不知所措時至少知道該怎么做。

又一個腎上腺素激發(fā)的靈感。就在我的身體越發(fā)不適，調換姿勢已經(jīng)不能緩解蔓延至全身的僵硬感時，我眼前像劃過流星似的閃過一個新點子。流星轉瞬即逝，但痕跡卻是永恒的，我幸運地記錄下了這段痕跡。我掙扎著站起來，忽然感覺令全身不舒暢的僵硬感是長時間的坐臥引起的，現(xiàn)在我感覺好多了。我把已經(jīng)握出折痕的照片重新放到了茶幾上，沒有任何停頓。我拖著不自然的腳步立刻走進了書房，進書房的那一刻我就看到了我的目標：弗吉尼亞的電腦。雖然是筆記本電腦，但她從不把它帶在身邊，因此電腦就被長久地擺放在書桌上。為這事我還向弗吉尼亞抱怨過，但她對此嗤之以鼻，她一直都是個有想法的女孩。這個書房本是屬于我的，整個房間都是我的藏書，總共有兩千來冊，這些只是我認為常用的和質量最好的，其余的大部分書籍都放在草坪上的倉庫里。這些書加起來一共有一萬多冊，足夠建成一座小型圖書館了。這些年來我的工作越來越忙，許多閱讀工作和寫作任務在辦公室里就完成了，回到家就沒有事情要做，所以書房也漸漸被弗吉尼亞占有，成了她的休閑場所。最開始，書桌上放的本來是我的電腦，但由于工作的緣故，我把電腦轉移到了辦公室，所以弗吉尼亞趁機把她的電腦放在了書桌上。對此我毫無怨言，我還頗為高興地歡迎她入駐書房，因為至少她找到了事情做：看看書房里的書，偶爾在電腦上寫幾篇評論，瀏覽世界各地的新聞。但是，她可不沉迷網(wǎng)絡，也從來不碰網(wǎng)絡游戲。

還在上大學的時候，她在eBay上開了一家店，因為我的書太多了，所以她決定開網(wǎng)店來賣我的舊書。對我來說，有些書確實也喪失了它本來的價值，于是我同意了她的決定。賣書終究不是長久的買賣，近些年，因為人們對舊書的熱情下降和升值空間的問題，我們已經(jīng)賣不出什么書了，倒是經(jīng)常維護那些沒有價值的舊書花了我們不少錢，這讓弗吉尼亞大傷腦筋。我讓她自己做決定。她盡力在維持網(wǎng)店的運轉，這費了她不少心血，但到最后店里連一個顧客都沒有了，這讓她感到絕望。于是，一年前，她懷著復雜的心情關閉了這家店，那時候，我們已經(jīng)不必為生計發(fā)愁了，我安慰她說這可以算作一次很好的體驗。

她是個時髦的人，或許是因為她在網(wǎng)上開店，所以對一切新的東西很快就能接受，有些東西我就是在她的影響下才開始用的。我環(huán)顧了久違的書房，它屬于弗吉尼亞太久了，這兒的書很多我都快忘了名字，在生活到達幸福的頂點時我拋棄了它們，現(xiàn)在我跌落到了無底的深淵里，因此我站在書房里，仿佛受著千百本書籍的唾棄。我再也不敢觸摸它們，不敢閱讀它們，因為知道無法回到過去，所以我害怕過去。

我迎著空氣中陌生的氣息坐到椅子上，打開了弗吉尼亞的電腦。據(jù)說麻醉劑或止痛藥之類的藥物會造成記憶力衰退和精力無法集中，現(xiàn)在我也懷疑我體內(nèi)的藥劑過量了。如果沒記錯，剛從醫(yī)院回到家時，我也用了她的電腦。我用電子郵箱給她發(fā)了封郵件，希望她看到郵件后能回復我。她雖然不沉迷網(wǎng)絡，但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生活中也離不開互聯(lián)網(wǎng)。我記得當時我把這個辦法當作絕望中的最后招數(shù)，如果一切方法都不能奏效時，我打開郵箱，說不定能發(fā)現(xiàn)弗吉尼亞的回復令人驚喜地出現(xiàn)在收件箱里。懷著這股絕處逢生的期待，我忐忑不安地進入我的郵箱，可里面除了幾封垃圾郵件之外別無他物。我腦海里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也許弗吉尼亞就算看到了郵件，她也不會回復我，因為她可能被菲利普軟禁了起來，也可能她的心已經(jīng)被菲利普俘獲了。刪除了垃圾郵件后，就像界面變得神清氣爽的郵箱一樣，我也變得樂觀起來。在這種情況下弗吉尼亞是不會有閑心上網(wǎng)的，她根本沒看到我發(fā)的郵件。

關掉郵箱，我感到自己的努力全都是徒勞的，所以便繼續(xù)在網(wǎng)上折騰了一會兒。盡管已經(jīng)幾天沒有看新聞，沒有看各種圖書雜志和水平參差不齊的書評，但我現(xiàn)在依然沒有欲望去瀏覽它們，那些每天都在和我打交道的雜志和文藝界新聞似乎與我毫無關系了，無法產(chǎn)生吸引我的親切感。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為了讓自己不至于空手而歸地走出書房，我在網(wǎng)上干了些多么愚蠢和沒有意義的事。我登陸了Google，在上面搜索“弗吉尼亞”，出來的當然不會是我的弗吉尼亞，許許多多個弗吉尼亞充斥著整個屏幕，有教授，有作家，有普通人，有論壇里抨擊政府的人，還有罪犯，更多的則是弗吉尼亞州的信息，甚至還有弗吉尼亞理工大學槍殺案的條目。我一個個逐次點開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鏈接，沒有一條我所需要的信息，但我還是看得津津有味，不知疲倦地點擊每個鏈接。

最開始，我依然帶著希望瀏覽那些層出不窮的個體的信息。搜索出來的條目上的每一個人都擁有不同的故事，這或許是生命最有意義的地方，一個個故事構成我們在世界上存在的意義?？上У氖?，這并不是吸引我的地方，我?guī)е乱粋€鏈接就是關于我的弗吉尼亞的希望，不顧手腕的酸疼，繼續(xù)點擊，迎接我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在分享了無數(shù)個其他人的故事之后，我發(fā)現(xiàn)接下來的鏈接已經(jīng)不是關于個人的了，幾乎都是弗吉尼亞州的內(nèi)部事務，看到理工大學那起震驚世界的槍殺案時，我關掉了整個網(wǎng)頁。

我像個上課走神的學生那樣，托住下巴盯著屏幕發(fā)了一會兒呆，又重新打開了網(wǎng)頁。我用鼠標在屏幕中間畫著圈，猶豫了一會兒，然后便輸入了Facebook的網(wǎng)址。幾乎所有年輕人都知道，這是個社交網(wǎng)站，每個人都可以建立自己的個人主頁，在上面尋找自己的朋友，關注他們的動向。按照網(wǎng)站上的提示，我輸入賬號和密碼，登陸了進去。我的主頁里面沒有新消息，上面只有我發(fā)布的幾條關于作業(yè)的說明，還有一些學生的留言。這些信息已經(jīng)是快一年前的東西了，那時候癌細胞肯定還沒開始在我體內(nèi)生長，說不定我還在某天抱怨生活的乏味，準備把這種厭世的心情發(fā)布在主頁上。我記不起在過去的哪天冒出過這樣的心情，但肯定有過，上帝把我擁有不耗費腦細胞的記憶的權利都剝奪了，他讓我直面死亡。在死亡來臨的時候，我想到、看到的只會是死亡的面孔，而不會像那些死而無憾的偉人在彌留之際還能回味一下平淡的生活的樂趣。一想到這點，我的脊柱便開始發(fā)涼、僵硬。那一刻來臨的時候，如果弗吉尼亞能耐心地坐在床邊，溫柔地握住我的雙手，也許我會感到點溫暖，然而此刻，我能做的也只能是裝著沒什么大不了地聳聳肩罷了。

我不習慣把生活中的朋友網(wǎng)絡化，讓我們之間的交流只限于互聯(lián)網(wǎng)。也許我們每天都在對方的Facebook上留言問好，還用它的新功能在線聊天噓寒問暖，談談最近的遭遇，我們的聯(lián)系依然緊密，我們的友誼進行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好。我始終覺得，網(wǎng)頁上顯示的那一個個字母的背后，只是電腦程序中令人費解的符號，我們的問候和聊天內(nèi)容，每個字母或單詞中間都夾雜著各種各樣疏遠距離的符號。這種怪誕的友誼還有擴大的跡象，網(wǎng)頁會自動整理出你和某位好友的共同好友，看起來相當人性化，它費盡心思想辦法讓你和那個人建立朋友關系，于是一個網(wǎng)絡上的朋友圈就形成了。我們在Facebook上同屬一個朋友圈，我們可以無拘無束地嬉笑怒罵，和對方開點過分的玩笑也能坦然接受，上傳一些自己的照片或者隱私供大家欣賞。你會認為我們的友誼已經(jīng)上升到頂點了，能做這種事的兩個人，只會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這在網(wǎng)絡上是一個很普遍的現(xiàn)象，但這種朋友圈子的背后，也就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在大街上碰面，很可能只是靦腆地笑笑，表現(xiàn)出敬意似的向對方點點頭，然后便形同陌路地擦肩而過。生活中有多少這樣的情況發(fā)生，只是我們覺得沒什么大不了而已。我想，在兩個“好朋友”頭也不回地離開的瞬間，雙方都會或多或少地感受到無奈吧。在網(wǎng)上，一旦不逢時地沒有同時在線，或者某一方?jīng)]有興致聊天，朋友之間的聯(lián)系幾乎就等于斷了，這樣的朋友關系是無比脆弱的。

我沒有多少朋友，幾個常聯(lián)系的朋友還是在中國時認識的，他們是我學生時代的同學，后來聯(lián)系得多了，也就成了朋友。那時候是人一生中最純真的時期，人與人之間最沒有隔膜，每個人善意的臉龐都是自己的本真。高中畢業(yè)后我到了美國，為了及時了解國內(nèi)的信息，我還是和他們保持著聯(lián)系，但那個時候已經(jīng)感覺到我們之間關系的脆弱，久而久之便不再聯(lián)系了。這只是一點微不足道的經(jīng)驗，我對網(wǎng)絡上的朋友圈的結論主要還是通過觀察得出的。我已經(jīng)不再年輕了，早在幾年前，我快滿四十歲的時候就在念叨馬上就是老年人了，現(xiàn)在想來，我離五十歲也不遠了。然而可笑的是，在我快安享晚年的時候就必須面對那些七八十歲的老人在想的問題了，我比他們少經(jīng)歷整整一個時期。在見證一個時代的前夕，我就必須對這世界揮手道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