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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顏·月光麂(上)

2013-04-29 00:44大漠荒草
男生女生(月末版) 2013年9期

大漠荒草

【只可惜,這世間許多為愛畫地為牢的心意,到最后都是錯付】

天闕山西麓,夜色已濃。

滿月當(dāng)空,似幽幽銀湖泊開一片碎星。

一隊白熊所拉的巨大雪橇沿漸緩山脊疾馳而下,前方一處小丘般凸起的雪堆穩(wěn)穩(wěn)阻著去路,白熊不曾避繞,借勢沖上雪丘,肥厚蹄掌踏起一層白塵,在丘頂一躍而起,身后雪橇隨之相繼凌空,竟似飛起一般,飛過那九天圓月,這一切被微寒光暈映成暗色的剪影,若臨空摘下,倒可直接貼上窗頭,做一幅頗有趣致的精巧窗花。

雪漸稀薄,雪橇慢了下來。長央掀開狐裘,看了看仍舊合眼睡著的姑娘,濃密長睫似垂簾,一張小巧的臉無意識地擱在他肩頭,右手卻仍本能地微握成拳。

這一幕,與那個初春午后的告別場景何其相似,只是四年之后,暖風(fēng)嫩柳換作雪山流亡??伤人腥硕夹疫\(yùn),因從前擁有的那些如今一樣都不曾失去,他最想要的都在觸手可及的身邊。

細(xì)眉長眼挑出笑來,紅潤薄唇便就著那份笑意輕輕靠近她眼睫,帶一分頑皮貪婪。

“你、你要做什么?!”琪雅迷糊睜眼之際,便見到這番輕佻之姿,著實(shí)驚了一跳。一把掀了長央裹住她的白狐裘,臉上羞惱出兩片紅。

連日趕路下來,她氣色仍不大好,大多時間在睡覺,即使醒著也總是一副隨時都會睡去的倦怠樣子。從前她也是個貪睡的姑娘,因禁足在清雅小居中,周圍不過幾個無趣的媽子,外加一個比她還貪睡的小丫鬟燕語,平日里除了去一睹齋看書,人生簡直沒什么比睡覺做夢更能讓她的世界天馬行空的。直到駱輕殊入府教她拳腳,因了課程多在早午,她才逼著自己早早起床。奇怪的是,便是怎樣困頓,見了師父她都會立即精氣十足起來。

有了他,她也便不再想著世界該是怎樣廣闊多彩,因他便是整個世界。

愛情雖大多時候讓人一葉障目,可若這一葉便是看遍世事之后注定要回頭尋找的那一葉,那在最初便為它放棄所有其他,又有何不可。

只可惜,這世間許多為愛畫地為牢的心意,到最后都是錯付。

“醒得真是時候,上天不肯成人之美,真是好生無趣?!遍L央將鼓漲開來的狐裘攏緊回去,唇角露出一抹促狹淺笑。

琪雅強(qiáng)撐著精神,雙手在胸前比了個防衛(wèi)的姿勢。她近來的貪睡與往常不大相同,若讓那隨行的軍醫(yī)診一診,大約要說,此乃“昏”而非“睡”。因睡尚有主觀的愿望,而昏卻是不能自控地失去意識??磥泶_如香雪所說,她還不能將掌心力量應(yīng)用自如,所以每次都將自己搞得精疲力竭。

“君子之行,發(fā)乎情止乎禮,你最好不要逾矩,否則……”夜風(fēng)吹得短發(fā)張揚(yáng),復(fù)明的眼越發(fā)晶亮,此刻想是已經(jīng)徹底清醒了,只是如此反應(yīng)激烈卻仍難免氣短。

“否則怎樣?”長央歪臉看了看她,玉白面上丹鳳長眼挑出絲狡猾又嫵媚的笑來,“本少何曾說過自己是君子。何況方才,也只是想溫習(xí)下四年前做過的事而已,你用不著這么緊張?!?/p>

四年前?四年前他們訂婚大典后不久他便奉命隨叔父駐守邊關(guān),臨行前去上官府同她道別,恰巧她在午間小憩,醒來只聽燕語說長央去了她屋中,彼時尚隱隱感動于這性子頑劣的少爺沒有叫醒她的體貼,如今想來,他竟是趁機(jī)占了她的便宜?

琪雅瞪住他,只覺得眼皮突突直跳,卻聽他道:“不過方才又記起來,似乎也并不是那么好玩。琪雅你一個女兒家,睫毛卻生得粗硬,上次便扎疼我了?!彼W該u了搖頭,帶七分得意三分委屈,“這么一件既不好玩又不討好的事,除了你夫君我,怕是也沒有旁人愿意嘗試了。”

他說得認(rèn)真誠懇,叫琪雅越發(fā)氣極,壓低了聲音恨恨道:“那還請以后不要再試了。”

“唔,說得有理,要試也會換個地方試?!毖凵衤月韵缕?,意味深長地落在她的唇上。

琪雅將要發(fā)作,只聽吱嘎一聲,雪橇隊伍陸續(xù)停住,白熊輕抖一身長毛,厚掌踢踏攪起薄薄黃塵,腳下大地已露出泥土顏色。這一場特別的送行,也只能送至此處。

而此處仍是天闕山腳,離真正的平地尚有八九里的緩坡要走。極目望向山下,一行人不禁瞠目而嘆:視線盡頭,一條闊長河流繞山而生,河面倒映滿天星辰,暗色中是繁密的點(diǎn)點(diǎn)微光。可那光又與星光不同,更柔白溫和,似誰人挽了長弓將一捧圓月射得四散,落下這滿地碎光隨水波悠緩漂動。

“剛翻過雪山又要渡河,此地荒寒,連伐木造船都不可能,少將,我們?nèi)绾问呛??”發(fā)問的下屬是個叫戴升的副將,此人好似長央的尾巴,時刻近身相護(hù),一張方正的臉上是極易解讀的耿忠。只是腿上略有殘疾,走得急時長度不一的兩條腿便讓步子有些明顯的踉蹌。

“誰跟你說那是河?”長央笑笑地望著戴升。

“可是,只有水才能倒影星光……”戴升撓撓腦袋,一臉認(rèn)真。

“又是誰告訴你,那是星光?”

戴升納悶愣上半天,望望夜空又望望腳下,長央便悠然欣賞著他那份錯愕茫然。好像挑選一個榆木腦袋的下屬,最大的作用便是供他捉弄解悶,“戴副將,你腦子凍得愈加遲鈍了喲?!?/p>

琪雅看不下去,小聲向戴升解釋道:“若是河水倒映星光,那也該映出這一輪皎月,何況星星也不會隨河水流動。所以,山下的不是河,那光也并不是星光?!?/p>

戴升若有所悟,卻依舊不解,“既如此,那依琪雅小姐所見,會是什么呢?”

“我曾在書中看到過這樣的記載,若沒猜錯,應(yīng)是種性情溫順的小獸,喜歡踏著月色出來覓食,身上斑點(diǎn)會在月下發(fā)出亮光?!辩餮畔蚯白吡藥撞?,遙遙望下去,輕聲道,“書中稱它月光麂?!?/p>

“哦?”長央聽得眉開眼笑,一副頗有興致的樣子,“名字起得如此美妙,倒不知肉質(zhì)怎樣?”

琪雅皺了眉,預(yù)感到天闕山巔誤食池中天鵝的事故又將重演,只得冷冷道:“其肉辛辣,有奇毒。”

“唔,”長央皺皺眉,向身后招手,“軍醫(yī),帶出來的解毒散還有嗎?”

【姑娘果真是,被鎖在這谷里的妖吧?】

天闕山上永世寒冬,山底已是尋常人間,自有寒暑往來四季相替。

時節(jié)正是溫暖初秋,一片狹長山谷并不很深,茸茸牧草沒到足踝,有野花含苞裊裊娉婷。

到得近前終于看清,那是一群形貌頗似小鹿的動物,淺褐毛皮上生著淡白斑點(diǎn),一瓣瓣仿若桃花,在月下輝映出柔白光暈,好像點(diǎn)了一身的小小明燈。這樣一群數(shù)千頭麂子游走在夜色狹谷中,便難免容易叫人誤以為是條倒影星光的河。

那些小獸正踏著月色在啃食青草,這一隊生人的闖入也并未驚到它們,只偶爾抬起杏黑眼仁略略一覷,又埋下頭去吃草。琪雅近前那一只正盤曲四蹄半臥在草叢里,琪雅蹲下身,伸手試探著想摸上它的腦袋,它也湊過來在琪雅掌心那朵牡丹上嗅了嗅,而后抖了抖耳朵,和這些人類一樣,它也是一副好奇模樣,只是略顯疲憊。

而一旁的長央已經(jīng)和一只小麂滾在一處,大約看他細(xì)皮嫩肉,一片粉白的舌頭在他臉上胡亂舔著。長央竟也不惱,哈哈笑著像個天真孩童。只是修長手指在它背和腿的緊繃處拿捏著,像在揣摩究竟哪一塊肉最為肥美。

“長央……”琪雅忽見那小麂屁股后尚拖著凝固血塊,而她身旁臥著的麂子目光追著小麂似有不安,猜測應(yīng)是剛生產(chǎn)下來的一對母子。提醒的話未喊出口,便聽一陣蹄聲踏響平谷,草地盡頭一騎馳來,淡紫色粗布麻裙在月下飛舞如煙,她腰間束一條別致惹眼的腰帶,手臂般粗細(xì),環(huán)環(huán)相扣映出一片金屬冷光。這場景叫人心生錯覺,仿佛那不盈一握的纖腰上并非箍著腰帶,而是纏著一條銀蟒。

隨著那一人一騎的靠近,她身后的錚錚聲響也越發(fā)清晰,眾人這才看清,她腰間束的其實(shí)是條粗大鎖鏈,拖在身后的草叢里,沉沉沓沓,不知另一端系在何處。所經(jīng)之處麂群輕巧散開,讓出一條敞闊道路,遙遙看去,似穿越滿地碎月光直直射來的一道淺紫流星。而那鎖鏈,便是流星劃過時搖曳的尾。

她在三丈之外停住,琪雅發(fā)現(xiàn)那坐騎也并非駿馬,卻是頭赤色的麂子,比尋常馬匹更加高大,額頂生一對向內(nèi)彎曲的尖角,長腿高項,神色睥睨似有王者的傲然之氣。

“你們這許多人為何深更半夜來我月光谷?”紫衣女子居高臨下,披散的發(fā)一直垂到赤著的足腕旁,帶幾分鬼魅妖異,細(xì)看面容卻清麗似小家碧玉。

“可是迷路了?還是別有它圖?”她問著,一雙杏眼微瞪,目光爽直憨純。夜風(fēng)微漾,吹開頰邊一縷烏絲,隱隱露出腮上的墨色印記,棲在左邊眼角下,仿如忘歸黑蝶。

琪雅怕長央口出不遜,搶先上前兩步,帶笑答道:“我們方從天闕山下來,路經(jīng)此處絕無惡意,希望沒有擾了谷中清凈。如果方便,還望能容我們借宿一晚?!?/p>

“若是附贈點(diǎn)野味,自然更好不過?!遍L央在一旁補(bǔ)充,琪雅面上帶笑,腳上卻運(yùn)足了力道向長央踩去,一腳踏空,他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開兩步,抱著方才那只小麂對那女子舉了舉,示意他比較想吃這一只。

“你們從天闕山而來?”紫衣女子顯是驚訝,自赤麂背上展臂憑空而起,足尖掠過沾露青草,身后一陣嘩啦輕響,她拖著那條巨大的尾行到琪雅跟前,小小身子似只負(fù)了重而難以高飛的風(fēng)箏,“我聽說前些日梵城中也來了一大批客人,一直遺憾不能去看上一看,不想今夜居然也有客人來了月光谷?!彼崮槾蛄跨餮牛壑胁患友陲椀匾绯雠d奮,“村里人說,幾百年來從來沒有人從天闕山的那一側(cè)翻越過來,此番叫我遇上,你們便是我的貴客,我一定會好好招待?!庇趾鋈幌肫鹗裁此频?,側(cè)頭對長央道,“不過誰也不能打這些月光麂的主意,若這里少了一只麂子,我就殺你們一人。”她瞪了瞪眼,以示強(qiáng)調(diào)。

長央放下那只麂子,無所謂地聳聳肩,“你這么一說,本少真是一點(diǎn)食欲都沒了。不然吃了你這小鹿,豈不是等于吃了人肉?”

當(dāng)夜數(shù)百將士在谷中就地扎營,那自稱阿彌的姑娘讓麂子們馱來一袋袋干果菜蔬,就著天闕山上帶下來的酒和肉干,也是一場豐盛宴席。大家燃了幾堆篝火,圍在一處把酒夜話。

阿彌擠在琪雅和長央中間,甚是活潑豪爽。長央有意無意問她那落在梵城的一船客人是何形容。“只聽說是乘著巨船從空中飄落的天外來客,一船有數(shù)千人,其他的就不清楚了?!卑浺活D,又補(bǔ)充,“對了,好像還說他們是自顎云國而來?!?/p>

“顎云?!”琪雅激動難抑,低喊了一聲,方要表示自己就要重逢幸存的故國之人,說不定她要尋的人也恰在其中,一只手繞過中間的阿彌在她肩頭緊了緊,琪雅側(cè)臉看到長央正笑笑望著她,清澈眼瞳里卻全無笑意,甚至有一絲戒備的冷。

“怎么,你們也聽說過這個國家?”阿彌轉(zhuǎn)頭問琪雅,長央晃了晃手里的酒壺,替她答道:“唔,我夫人一定是覺得這國家的名字起得不好,才這么驚訝。厄運(yùn)?嘖嘖,怎么會有人這么詛咒自己的江山百姓?!?/p>

“夫人?”阿彌的注意力很快被轉(zhuǎn)移,一把挽過琪雅的手臂,貼在她耳根上神神秘秘說了些話,弄得琪雅滿臉通紅。

戴升抱著膝感慨道:“我們在山腰上時還以為這里是條河呢,哪知道原是片谷中平原。”

阿彌一笑:“你說得倒也沒錯,數(shù)百年前,這里確實(shí)是條河。后來有位巫女因?yàn)樾蘖私擅匦g(shù)而被西留國驅(qū)逐,走到這里遇到大河阻攔,恰好當(dāng)時國內(nèi)遭逢大旱,于是將河水降做一場甘露,救了不少黎民,巫女說這算她對西留養(yǎng)育之恩的報償。于是這融雪匯聚而成的河便只剩羊腸小溪,原來的河床也變成一片平谷,生出豐茂青草。有逐水草而居的麂群經(jīng)過,吃了這里的草身上的桃花斑竟可以在月下發(fā)光。傳說是那位巫女跨過溪流登上天闕山之前,回望故國,在這溪水里留下了一滴眼淚,所以那光,其實(shí)是點(diǎn)點(diǎn)淚光?!鳖D了下,她短促地嘆出口氣,“不過,便是剩下的那條羊腸小溪如今也干涸了?!?/p>

眾人聽得投入,安靜中只有蹄腳踏過淺草閑閑覓食的微妙聲響。琪雅暗暗握了右掌,雖這傳說中的巫女無名無姓,可前后關(guān)聯(lián)不難猜到,這便是冬香與香雪那段故事的源起,而她手中胎記的來歷穿越四百年時光竟可以一直追溯到此,天闕山的另一端。

一切皆有因果,冥冥中似有定數(shù),叫她無意中走了追本溯源的一程。而那巫女的力量,竟大到可以枯河流,降云雨,這叫她又多一分不安。

阿彌回身一指,草場另一側(cè)是片茂密樹林,月下只見莽莽森森,連綿的帶狀林子將一條平谷環(huán)在天闕雪山腳下,“白日里,月光麂都棲在那片胡楊林里,那林子再往西是一片沙洲,行百里才到西留有人居住的州郡?!卑浱е掳?,面帶驕傲,“胡楊樹阻著風(fēng)沙,將我們護(hù)在這片世外桃源里,是我們的守護(hù)神?!?/p>

說話間,幾個黑影鬼祟靠近,干瘦佝僂的身形似夜行的鬼魅。有士兵察覺,忽一把反手擒住一只,押近火光細(xì)看,不禁駭然驚呼。那人面目似被不尋常的大火舔舐過,成一團(tuán)焦黑,扭曲猙獰,頭頂幾株殘發(fā)編成稀疏發(fā)辮,額外突出的眼恨恨環(huán)視著眾人,最后落在阿彌身上。

“放開他,”阿彌喊了聲,“他們只是谷中村民?!?/p>

那士兵征詢地望向長央,得到首肯才松了手,阿彌歉然起身,對那人深鞠一躬,“這些是阿彌的客人,沒有惡意,伯伯們盡可放心。”

“妖巫,但愿你不要再害了我們!”那怨念語聲嘶啞難辨,他弓著腰和遠(yuǎn)遠(yuǎn)等待的幾個黑影互相攙扶著,慢慢地走向草場盡頭的胡楊林。阿彌怔然呆立,眾人亦不知如何打破寂靜。良久,她忽然兀自拍了下手,道:“月光谷中好久沒這么熱鬧,來,我們跳舞。”

一揮手,篝火呼啦躥高幾層,火星噼啪飄搖,升入夜幕。

“來嘛來嘛?!币皇掷痃餮牛皇肿Я碎L央,阿彌大聲唱起歌來,那調(diào)子朗朗上口,將士們也很快學(xué)會,和著她一道唱起來?;鸸庥骋r下,那張娟秀臉龐上綻著無邪笑容,身后鎖鏈隨舞步嘩嘩作響,便是怎樣沉重,此刻似也只是件伴奏的樂器。

曲罷舞歇,酒壺已不知在篝火前傳了幾輪,停在阿彌手上時,只剩了薄薄一層福底,不知哪個喝過頭的莽漢口齒不清地問了句,“阿彌姑娘,你身后那條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彼時大半將士已醉得東倒西歪,就著草場席地而臥鼾聲四起。琪雅之前從未沾過酒,這天闕山上以香雪酵釀的“盼君歸”又分外甘醇,她貪了幾口便屢屢被長央奪了酒壺,所以并不曾有機(jī)會多喝,此時也只是微醺著困意頗濃。

可當(dāng)那一問自空曠草場上驀地響起,她便一激靈清醒過來,因?yàn)榭吭谒磉叺陌?,劇烈地抖了一下?/p>

“姑娘果真是,被鎖在這谷里的妖吧?”那“罪魁禍?zhǔn)住弊隗艋鸬牧硪幻妫植怀删?,“不過沒關(guān)系,就算是,也是個善良可愛的妖怪……如果需要,只管開口,我們可以幫你斷了這鎖鏈……”一顆火星在將熄的火堆中“啪”地掙扎一聲,而后寂滅,那人打了個酒嗝,歪倒在地。

靜了許久,阿彌向著火焰舉了舉酒壺,而后仰頭將殘酒一掃而光,她用手背抹了抹唇,下一刻將手掌輕輕覆上額頭,掩住跳動的眉尖,身子委進(jìn)了琪雅懷里,“頭好痛,我是醉了吧……”

【若有一天這鐵鏈上只剩一把枯骨,那枯骨的主人也至少該知道自己是怎樣活過一場?!?/p>

當(dāng)夜,阿彌賴在琪雅帳里。琪雅方替她蓋上薄毯,一只小手便從毯下探出來牽住了她一根指。

“那些糙漢子有口無心,你無須放在心上?!辩餮徘溉婚_解她,她便圍著毯子盤膝坐起來,“我這番樣子,是誰看了也都要問的。并非我不愿坦誠相待,有些事似乎是被我遺忘了,每每回憶,頭痛便犯了。我猜我從前必是個惡人,不然不會被鎖在這谷中,還被村民如此怨恨,說不定,我真的是個妖呢?!?/p>

琪雅莞爾一笑,瞧了瞧那披散滿背的長發(fā),道:“好好睡一覺,明早起來我?guī)湍闶醾€漂亮的發(fā)式,這樣披散著不是妖怪也像艷鬼?!?/p>

“不要。”阿彌用手捂住臉頰,緊張地垂了頭。

琪雅了然道:“放心,不會叫它露出來?!卑浾A苏Q劬?,滿面期待瞬間便繃持不住,“那現(xiàn)在就梳好不好?”見琪雅猶豫,她便搖著她手祈求,“好琪雅答應(yīng)我吧,明日我讓你騎我的赤玉麂?!辩餮磐铺虏贿^,便取了象牙梳坐在她背后替她一點(diǎn)點(diǎn)理順長發(fā)。

她背對琪雅乖乖坐著,單薄肩背挺得筆直,竟帶幾分迎接儀式般的莊重。那一刻琪雅心畔不覺生出幾分溫柔痛意。這個小姑娘,仿似當(dāng)年清雅小居里的她,獨(dú)守一方寂寞天地,年月孤度,都有一處羞于示人的秘密,因自覺其丑陋而千方百計藏在掌心里或?yàn)醢l(fā)下。

世間的惺惺相惜,有多少可以歸于同是天涯淪落人。

只是而今,她目睹過曠世劫難,親歷過生死別離,也在幻境中重溫過數(shù)百年前一場恩怨情仇,變化悄然而生,此時的上官琪雅已不是從前那個被哥哥呵護(hù)、被沐紫照顧、有師父寵溺陪伴的相府小姐,她只是一個逃亡異鄉(xiāng)的旅人,對每一份陌生都懷幾分小心翼翼。梳齒緩緩穿過發(fā)絲,她恍惚記起當(dāng)年沐紫替她絞發(fā)避婚,發(fā)覺此刻自己也漸漸染了她的深思謀慮,才明白那或許并非與生俱來的性情,而是時間逼世人走上的絕路。

好像此時,她明明覺得這姑娘爽直可愛心無城府,可篝火邊長央一個暗示眼神已叫她心中設(shè)防。不該問的絕不多問,不便講的亦不能和盤托出。

這樣想著,手上已替她編出條精巧發(fā)辮,繞過前額,壓住那雙時而躍動的眉尖。

“琪雅,你們真如長央所說那樣,是要去往東海岸邊貿(mào)易的商人?”背對著她,阿彌忽然問,“哪有穿著盔甲拿著武器的商隊,怎么看,都像士兵,可是我卻也沒見過這樣落魄的軍隊,也沒見過長央那樣的領(lǐng)軍之將?!彼崃送犷^,又兀自道,“是怕路上遇到劫匪,才做了偽裝,叫人不敢下手?阿彌倒是聽說過不少旅商被劫殺的慘案,你們這么多人帶的銀錢自然不少,做足防范也是緊要的?!?/p>

琪雅含糊應(yīng)著,聽她自問自答自圓其說,不知何時又轉(zhuǎn)向了別的話題,絮絮叨叨竟似許久不曾同誰講過話一樣。

“琪雅,告訴你個秘密吧,其實(shí),阿彌應(yīng)該是個巫?!彼D(zhuǎn)過臉,一手撩開左腮邊那縷刻意垂散的烏絲,一小片黑色印記乍然撲入視線,那處眼底臥的赫然是個黥上去的“巫”字,對稱的筆畫恍如蝶翅,“我腦袋里總是冒出各式各樣的咒文,存著許多巫的傳聞,情急時也能使出些微法術(shù)……別怕,在我們西留國,巫是受人尊奉的,只有嚴(yán)重觸犯律法才會像我這樣??赡闱?,現(xiàn)在的阿彌也并不是個可怕的人,對不對?”

琪雅淺笑,“我猜,你從前也不曾可怕到哪里去?!卑纹鹱约旱囊恢Оl(fā)簪替她插上,拍拍她肩頭道,“好了?!?/p>

那姑娘一下便躍起來。帳壁邊開了一方小紗窗,月光斜斜傾灑,她就著窗下半銅盆濯臉的水左右端詳:頭頂以發(fā)辮堆疊出兩朵花苞,一側(cè)露出半支鑲了月光石的青玉小簪,半數(shù)烏絲散下來在肩上妥帖鋪陳,腮邊各自留了一束余發(fā),自額角貼著耳鬢垂下,不動聲色遮住那方刺字。

她似端量陌生人,新奇歡喜地看上許久,這里摸摸那里碰碰,指尖隔著發(fā)絲停在左頰,不自禁對著那一汪清水自言自語:“阿彌,原來你也不是很丑……”吧嗒,一滴淚珠自巧笑的臉上落下,水波暈散容顏,是一幅起了皺的鏡花水月。

“阿彌?”

“琪雅,阿彌忽然好想知道從前發(fā)生的一切,我識得你右掌印記,縱是覆了牡丹刺青,也掩不住那股力量?!币恢皇譅科痃餮庞艺茢傞_放在自己額上,“阿彌想,若有一天這鐵鏈上只剩一把枯骨,那枯骨的主人也至少該知道自己是怎樣活過一場?!?/p>

琪雅心頭一震,甚至尋不出半絲拒絕理由,只得勉力一勸,“或者那些你忘記的,都是當(dāng)初最讓自己痛苦的,如果回想起來,怕是仍會做出同樣選擇,再也不愿記起的過往?!?/p>

“若真那么痛,那阿彌會去找害我難過的人報仇吧?!彼龔澠鹈佳郏{(diào)皮巧笑,“作為一個疑似巫師,我得教你些正統(tǒng)法子,不叫你折損自身元?dú)?。?/p>

滿月西移,兩人盤膝對坐,琪雅口中呢喃,一句句重復(fù)阿彌教給她的咒語,月光映進(jìn)瞳孔,神思瞬時被一股力量牽引入境。那牡丹花芯附在阿彌額上,仿佛化作云端巨眼,窺著另一個時空中的緣起緣滅,情與景纖毫畢現(xiàn),卻依舊是幻影般觸碰不得。

【若你能成為圣巫,或許一切,都可以變得不同……】

時間應(yīng)是八年前,那一年西留最強(qiáng)大的巫死在梵城的圣巫大殿之中。

她死前留下預(yù)示,巫之魂靈不滅,會帶著此生靈力寄入新的軀殼,命她的弟子去往當(dāng)夜子時星墮的方向接她回梵城。

而那一夜的月光谷里,星月分外清朗。一身麻布灰裙的小姑娘偎在一只赤色小麂身旁環(huán)抱雙膝坐在草地上,那麂子盤著身,將自己彎成一道港灣形狀,頭枕在她腳背上,滿身桃花斑點(diǎn)亮柔柔淺淺的光。

月光麂喜夜行,她也隨著習(xí)慣晝伏夜出。相約的人還未到,滿地小獸散散游走,雪山腳下羊腸清溪繞山而流。她隨手捋一把草葉放在口里嚼著,杏眼明亮似也是只伶俐小麂。忽然一顆流星自天幕劃過,她便匆忙扯起裙擺打了個結(jié),她聽人說,見到流星時只有在衣服上打結(jié),許的愿望才會成真。

本是上蒼平白的賜予,卻也被人為加了些許礙囿。她自認(rèn)手腳利索,可打完那個結(jié)流星早已一閃而逝??梢娙巳粢桓F二白,連天外之物都不給面子,真叫人憤憤不平。大約急火攻心,那一瞬她甚至覺得前幾日左頰上摔下的疤都火辣辣痛了幾痛,身體里涌起股不可名狀的熱流。

哀怨地捂臉輕嘆,卻不知在她低頭那瞬,那顆星越落越近,繼而直逼平谷像團(tuán)撲面而來的火球,擦著她頭頂那方夜空落入身后茅屋散落的村莊。她只聽到一聲轟隆巨響,猛然回頭,看見村子里瞬間燃起烈焰。

她心里驚懼又懊惱,雖然方才想要許下的愿望便是不讓村人再欺負(fù)舒望,可若以這樣的方式達(dá)成所愿不免太過殘忍。

月光谷乃西留至東之地,隔一片沙洲距梵城千里。而月光麂非雪山融水不肯飲,非谷中青草不肯食,乃是不僅樣子特別性子也很特別的珍稀物種。國中貴族不得已只能派了家奴住在谷中看養(yǎng)麂子,時節(jié)恰好時方帶著家眷御車駕馬而來小住幾日,于月光下賞雪觀麂,好不風(fēng)雅。

所以平日這谷中住的都是家奴,在草場盡頭的胡楊林邊錯落搭著草屋,貴族們戲稱那里為“家奴村”。阿彌被收為家奴時便直接送到谷里,因是孤兒,年齡不查,有善心老奴看她可憐收作養(yǎng)女,老奴死后便有人欺她年幼,時常派些臟累的活兒給她,飯食卻極盡苛刻,導(dǎo)致她后來即便威嚴(yán)赫赫,那身子骨卻依舊只能走小鳥依人的路線。

此刻急著救火,往日怨怒早不放在心上。剛一起身邁步卻被打了結(jié)的裙擺絆倒,直挺挺摔在草里一塊碎石上,牙齒在唇上磕出些血腥味??磥砩仙n聽聞民聲,決定出手相助,可不曉得怎么會執(zhí)行了如此不人道的方案。

小姑娘性子很急,一下子跳起來,雙手撕開罩裙,只穿四處補(bǔ)丁的薄薄中衣連滾帶爬赤腳跑到火場。火已連綿起勢,沿胡楊林邊緣展成赤色長河,她扯開喉嚨呼喊,卻無人回應(yīng),隔一重火海似隔音信無法抵達(dá)的紅蓮地獄。

彼時火焰上空十三位黑袍人降落在她腳邊,為首那人呼啦扯開一面黑色披風(fēng),將她整個圍起,仿似冥冥中有著天意,叫她換下那身麻灰衣裙,而等在這里的華麗黑袍才是她應(yīng)有的宿命。

黑衣人已悉數(shù)跪拜在她腳邊,齊聲賀道:“恭迎圣巫?!?/p>

“我不叫圣巫,我叫阿彌?!彼⒌闪搜?,頰畔跳痛。

“你是圣巫所預(yù)言的靈童,便是西留新一任的圣巫?!睘槭啄侨苏酒鹕韥恚盎蛟S一時不能適應(yīng),但不必驚慌,肆風(fēng)會時刻輔佐左右?!?/p>

她想要撒腳跑開卻發(fā)現(xiàn)被那披風(fēng)禁住了步子,一寸也動彈不得,抬眼終于看見趕來的少年,欣喜地朝他喊,“快,快找人來救火?!?/p>

“流星天火,本不可滅,這一村家奴的命數(shù)盡于此夜?!彼溜L(fēng)對她伸出一只手,“請圣巫跟我回梵城。”那低低俯就的一張臉棱角分明,襯在黑袍上是刀雕斧琢般冷硬無情,她卻揚(yáng)頭無畏道:“我不想離開這里,你們定是找錯人了?!?/p>

肆風(fēng)看向她,“靈童左頰會有顆星形印記,那是圣巫留下的信物?!?/p>

阿彌的手下意識摸上眼角,咬唇爭辯:“只是前幾日不小心摔下的疤而已,你若敢強(qiáng)來,我死給你看!”目光殷殷投向已至跟前的少年,帶幾分祈求,“舒望,救我,我不要離開這里……”

肆風(fēng)神情一動,側(cè)目審視那身形細(xì)高的少年,一身布衣已磨得紋理稀疏,穿在他身上卻莫名挺括,便是如此慌亂時刻依舊難掩骨子里的貴氣從容,這是幼時優(yōu)渥境遇滋養(yǎng)出的最初脾性,后來的粗鄙鄉(xiāng)俗總不能磨掉的那一絲與眾不同。

“你便是前太子,舒望殿下?”肆風(fēng)瞇了眼,少年沒有否認(rèn)。

在西留國,巫極受人尊崇,圣巫的話更近乎神諭,君王將侯皆深信不疑。只是歷代圣巫都不喜干政,仿佛獨(dú)立于國家法制外的另一個權(quán)威所在,也便是因了從不沾染權(quán)謀爭斗,而愈加神圣威嚴(yán)。卻在數(shù)年前破了禁例,那一次年邁的圣巫親赴宮中,與國君密談徹夜,第二日朝堂之上國君便頒了詔書,廢太子舒望,流放月光谷。

說起來這流放之地雪山奇峻平谷長青,若心無大志,倒當(dāng)真是個好去處。只是谷中家奴對被棄于此的廢太子始終抱有階級情緒,不肯善待。他似亦不屑與奴人為伍,遠(yuǎn)遠(yuǎn)在家奴村之外搭了一處草屋。是以當(dāng)夜,躲過這場天火浩劫。

民間對舒望被廢因由揣測頗多,但既然國君的詔書中用的是“心存不孝”,于是揣測多往他意欲殺父篡位的方面發(fā)展。只是彼時他才不過十歲,所以國人都道,前太子舒望實(shí)在早慧。

而落差如此大的一段人生,竟不曾讓他抑郁孤僻,仍長成這般倜儻少年,甚至執(zhí)著保留下那一股皇家氣質(zhì),叫肆風(fēng)不禁刮目。他這邊定定審視舒望,阿彌便扯著嗓子將前因后果喊給他聽,少年微微皺眉,向阿彌走近兩步,卻被肆風(fēng)伸臂攔住。

“想要勸服她嗎?”少年低聲,“給我兩句話的時間?!?/p>

肆風(fēng)凝眉看他,全然讀不懂這少年心中如何計議,只慢慢放下手臂,任他走了過去。

“舒望,阿彌只是谷里放養(yǎng)麂子的女奴,并不想做什么圣巫,也不想離開這里,更不想離開舒望你啊。”她眼中燃起希望,“你有天家之威,他們該賣你一份情面放過我吧……”

少年俯視下來,眼神瞬息萬變,似正被烈火煅燒質(zhì)變的兩塊琉璃,“阿彌,我并沒有幫你的能力。但若你能成為圣巫,或許一切,都可以變得不同……”

“可阿彌不需要改變,阿彌只要待在月光谷里,和你在一起,和赤玉在一起就夠了,即使是奴,又有什么關(guān)系……”語聲戛然止住,她忽然有所頓悟,眼里的光驟然熄滅。

她忽略了他和自己的不同,也險些忘記他時常流露的不快樂不甘心。他不像她,生來便一無所有,所以眼前的任何一點(diǎn)快樂都彌足珍貴,用力抓住了也便心滿意足。他有過去,那過去是一場華麗到永難從背后消散的幕景,他有不能釋懷的一腔抱負(fù),也有不能將息的疑問,似這全天下都欠他一個解釋。

她可以一世為奴,他卻不能一輩子困于月光谷。

十歲流放,輾轉(zhuǎn)六年,如今這從天而降的機(jī)會砸中的是她,可只要她愿意,也可以與他息息相關(guān)。

一切都可以不同……她心里反復(fù)回味這一句,短短字句竟似沙礫般磨得心頭發(fā)疼。她雖孤陋,卻也知道,圣巫是要守潔終生的。她想要嫁他的心愿此生無望了,可最讓她難過的,是在這抉擇之際他主動將她向前推了一步,仿佛這一份不可能于他來說并不算遺憾。

是了,若不曾和她有過同樣心愿,又何來遺憾。

少年細(xì)長的臂輕輕擁過她,帶了輕顫的語聲吹在耳畔,“阿彌,對不起……”

杏眼里忽然又閃爍出笑來,她輕輕推開舒望的懷,仰頭望他,他那樣頎長挺拔似一株筆直胡楊,如今卻并不愿替她擋住這場風(fēng)沙。

“你說得對,阿彌應(yīng)該去做圣巫,但并不是因?yàn)槟?,只是阿彌也想嘗嘗榮華的滋味?!鄙砗蠡鹧孳f起十丈高,那披風(fēng)闊大,被熱氣撩起,在背后獵獵鼓起似一對黑色的翅,她咧嘴一笑,齒間掛著磕破的絲絲血花,“所以,日后即便發(fā)生什么,你也不必自責(zé)。”

少年像被震到,退開一步靜靜看她,眸色被火撩亂,讀不出情緒。

“我跟你們走,”她將小小的手放在肆風(fēng)伸過來的掌背上,又道,“但若我是圣巫,你們是否應(yīng)當(dāng)聽令?”

“只要不違背天理倫常,那是自然?!彼溜L(fēng)應(yīng)道。

“那就快救火。雖然他們薄待過我,卻也都是可憐之人。不論天意如何,若有可為而不為,便是罪過?!毙⌒〉哪樚穑箮追掷涠C然,“而你既然說要輔佐我,也要讓我見識一番真本事?!?/p>

肆風(fēng)頷首,嘴角展出一抹笑來。即便身份素來低微,她小小身體里卻也存著熱血道義,只是那樣的道理自她口中講出,難免是一番超然年紀(jì)的老成,叫他不覺失笑。

沉眉轉(zhuǎn)身,面向東方巍巍雪山,口中咒語念動,隨指尖劃過的弧度一泓清水自山腳下虹灌而來,似銀河泄落九天,濺起滿地碎星,沾在衣襟卻是一陣徹骨寒涼。水與火在背后發(fā)出呲呲聲響,是一場人力與天意的廝斗。

阿彌瞪大了眼,那是她第一次親見巫術(shù)的強(qiáng)大。而那夜之后,天闕山下僅剩的一脈清溪也干涸了,只余融雪淌下時匯聚而成的淺淺湖澤。

“我能做的,也只到此,稍后會留他們十二人在此布藥救治,但圣巫要隨我盡早起程?!彼溜L(fēng)對她躬了躬身,“城中諸多長老在等?!?/p>

“好?!彼龖?yīng)了聲,而后一手指向舒望,“不過,我要帶他一同去梵城?!?/p>

肆風(fēng)一怔,“但圣巫堂中,除了弟子,便只有奴。而戴罪之身,不可為巫?!?/p>

阿彌的手在披風(fēng)下用力握著衣襟,掌心濕了一片。她有一片浮木,卻不知該如何才能讓他搭上自己的浮木,以最安全漂亮的姿態(tài)。寂靜中,少年嗓音沉定響起,“若不嫌棄,舒望愿追隨為奴……”

猛地抬眼望去,他身后一片月光麂漸漸聚攏而來,成點(diǎn)點(diǎn)辨不清的模糊光暈。

那一夜,新奴舒望背著新一任圣巫走出月光谷,手偶爾輕輕移下,將她黑袍下冰涼的赤腳握在掌心暖上一刻,恍惚間,好像還是從前的蔥蘢時光??商ь^望望,前方是未知道路,而輕微的顛簸里,身下人說:“累了的話,圣巫可在我背上睡會兒?!币粋€稱呼,便是近身相依,竟也似,隔了千里。

赤色麂子領(lǐng)著麂群遠(yuǎn)遠(yuǎn)奔來,成一道流光為他們送行。她在他背上回望而去,看赤玉麂在月下引頸,低低一嘯。滾熱的淚落進(jìn)他脖頸。

不想離開的地方,不想改變的生活和那個不想疏遠(yuǎn)的人,在這一夜間,都已猝然遠(yuǎn)去??扇裟芩退诌_(dá)彼岸,也算不枉此行。

【今夜我當(dāng)你是酒后胡言,天亮之前,都忘了吧。】

琪雅右掌自阿彌額上脫離開時,故事只將將現(xiàn)出端倪,她雖看得難過,卻仍主動收了手,因聽到帳外似有熟悉語聲,便不管不顧撩了簾子沖出去。卻只看到長央枕著一只小麂躺在帳外草地上,見她出來,微微側(cè)過頭,“怎么,出來陪我一起數(shù)星星?”

“長央,方才你在同誰說話?”琪雅四下張望,長央翻了個身朝向她,“我在和小鹿講話啊,它告訴我它的肉確實(shí)有毒,所以我不打算吃它了?!?/p>

琪雅心底莞爾,知道他應(yīng)是和這小麂處出感情,即便熱衷獵奇也不忍下口,嘴硬不肯承認(rèn),還編排出這等借口。不過,他這樣狡猾以小麂擋開她的問題,便是確然有事瞞她,看來方才果真有人來過。

琪雅邁腳往前找了兩步,卻被扯了裙擺拽回來,“小鹿說,谷里晚上有狼出沒,一個人可不要亂走。”

琪雅無奈,只得轉(zhuǎn)了話頭問他,“這么晚,你躺在我的帳外做什么?”

“偷聽你們兩個說話咯。”他眼珠一轉(zhuǎn)看著跟出來的阿彌,忽略那雙通紅眼圈,只笑嘻嘻道,“我夫人的手當(dāng)真是巧,梳得這么好看?!?/p>

琪雅蹲下身,拉了拉長央袖子,神色嚴(yán)肅幾分,“借一步,我跟你說件事?!?/p>

“唔?帳前月下,莫非要促膝長談?!遍L央一骨碌爬起來,阿彌已知趣躲回帳中。

琪雅帶他走開幾步,深吸了口氣,拿捏出最妥當(dāng)?shù)恼Z氣,目光卻是垂在地上,“長央,你也知道,我和你的婚約是哥哥為護(hù)我周全才安排下來的,坦誠講,是我們上官家利用了你。我們雖相識四年此前也不過匆匆一面,對彼此所知寥寥,更遑論情投意合,所以這一場緣分與情誼其實(shí)著實(shí)深不到做夫妻的地步。這件事,由始至終是我負(fù)你,又怎有臉面再借由這段關(guān)系要你一路護(hù)送下去。”

那口氣一直端到此時才緩緩?fù)铝顺鰜?,她悄悄抬眼,看方才那一抹歡喜的笑依舊掛在他漂亮的眼角眉梢,卻揣度不出他心里究竟作何反應(yīng)。他人稱笑面虎,不知面上這樣笑著,腦袋里是否正琢磨將她替代那小麂當(dāng)野味吃掉。

靜了會兒,他淡淡問,“所以呢?”

“所以,我想要同你,解除婚約,”借著今夜酒力,許多話不妨敞亮說開,若傷人終究難免,干脆利落些不失為亡羊補(bǔ)牢,琪雅略略有了些底氣,“今后,你們也不必為我的目標(biāo)而奔走,若尋到合適的土地,大可扎根留下,建一處世外之鄉(xiāng)?!?/p>

“你要說的,就是這些?”

“還有,我心中,已另有他人?!?/p>

她對駱輕殊的情意,通透如長央怎會不清楚。可他也只是“唔”了一聲,站起身拍拍身后的草屑,而后向她走近兩步,微微蹙了眉頭,將比常人寬出的那一指距離蹙進(jìn)了淺紋里,“要解除婚約?”

“是。”琪雅咬了咬牙,鼓足勇氣瞧他眼睛,不曾見他有受傷表情,不免釋懷些許。

天際已漸漸放白,可見盡頭處一片秋葉金黃的胡楊林,日光掙破白紗,在一線金色中遍灑紅光。靜了不知多久,長央才忽然吐出兩個字:“偏不。”調(diào)皮的孩子的語氣,眼神卻已冷了下來,“既然你承認(rèn)是你負(fù)了我,就算要解除婚約,也該是等哪日我也心中另有他人,主動找你解除才對。而不是讓你上官家招之則來,揮之則去吧?”

幾句話,竟讓琪雅頓時語塞無法應(yīng)對,臉色一直愧然得發(fā)紅。

“今夜我當(dāng)你是酒后胡言,天亮之前,都忘了吧?!辈萋暭?xì)碎,他轉(zhuǎn)身離開,那小麂躍起來溫順地跟上他,他一頓,稍稍側(cè)了身道,“唔,對了,我們得在這里留上幾天才走,至于理由,原想告訴你的,可本少現(xiàn)在心情很差,實(shí)在懶得多說話?!?/p>

琪雅也被弄得心情很差,但細(xì)究起來實(shí)乃自作孽,所以也著實(shí)沒什么脾氣可發(fā)。

回到帳里阿彌仍端端坐著等她,篝火邊她便附耳說琪雅紅鸞星動桃花紛飛,可不想仔細(xì)聽聽居然是要休夫,阿彌拉拉琪雅的手,“這小哥雖心機(jī)深了些,可長得實(shí)在不賴,這樣的都入不了眼,不知琪雅的‘另有他人會是個什么樣子呢?”琪雅未曾應(yīng)聲,阿彌已拉了被子滿意躺下,“不管怎樣,你能多留幾日真是再好不過?!?/p>

“剛才突然離開,是我不好,”琪雅替她掖好被角,思量那些回憶當(dāng)真并不美好,“可看了開頭已不快活,不如,就這樣算了?”

她從被子里探出臉來咧嘴一笑,“放心,我受得住的?!?/p>

接下來的數(shù)天,阿彌主動教授琪雅許多咒術(shù),她自己難以施展,只將其中原理、咒文和手勢背給琪雅聽,讓她獨(dú)自研習(xí)熟練,一張娟秀小臉認(rèn)真起來倒真有幾分圣巫的樣子。琪雅其實(shí)并不想成為一個巫,但想到早晚有一日要脫離長央獨(dú)自上路,多學(xué)一門技藝防身也未嘗不好。于是短短幾日,本領(lǐng)從無到有長進(jìn)不少。

阿彌以前輩的姿態(tài)告訴琪雅,說她手心里生的本是一只窺探命輪的眼,可追溯過往也可探知未來,終極之時甚至可以時空逆轉(zhuǎn),改變歷史。能夠看見與能夠改變是全然不同的意義,不過這種逆天之術(shù)最好敬而遠(yuǎn)之,因人有貪心,而世事永遠(yuǎn)不可能修正到完美無缺。若起了這份貪念,不管本心如何純善都難免一步步向魔靠近。

琪雅自是沒這份擔(dān)憂,因她如今停留在“可追溯過往”的入門階段,還需得被窺探之人主觀愿意的情況下,至于逆轉(zhuǎn)時空這樣的強(qiáng)大巫術(shù),實(shí)在與她沒什么關(guān)系。

為實(shí)踐近日所學(xué),阿彌主動獻(xiàn)身盛情難卻,琪雅便是一直以她為練習(xí)對象。窺探之術(shù)漸漸純熟,困倦虛脫之狀不再出現(xiàn),更覺有股溫暖氣流在掌心盤結(jié),可操控它游走于四肢,亦能脫離身體在五步之內(nèi)舞動,它舞起來似一團(tuán)拳頭大小的透明火焰,隱隱丁當(dāng)有聲。

自然,因著練習(xí)窺探之術(shù),琪雅也將阿彌那段過往斷續(xù)看了大概。被鎖住的回憶之門一道道打開,前塵往事一幕幕翩然涌起。

【我欠你,在你面前,我該如此。】

離開月光谷后的第五年,梵城。

軒窗下,一室燭光。

門被敲響三聲,那個端著木盆進(jìn)來的人比五年前更高了些,已是成年男子的模樣,褪去少年青澀,卻如何也學(xué)不會掩藏眉眼之間的一點(diǎn)傲氣。阿彌記起最初她是多討厭他那副傲然的樣子。

他不喜麂子,大約動物身上自帶的膻氣叫他不適,于是總遠(yuǎn)遠(yuǎn)坐在大石上凝眉看書,或是執(zhí)一根樹枝在山下溪邊獨(dú)自練功。橫平豎直的身姿似傲雪青松,她遙遙望著卻自鼻孔里哼出一聲不屑,那心境,同他皺眉看她拐著竹筐躬身在草叢里撿拾干燥麂糞做燃料時一般,帶一點(diǎn)嫌棄也帶一點(diǎn)好奇。

來自兩個不同世界的少年人,散發(fā)各自的氣息,一個是金玉詩書香,一個是泥土和著青青野草味。

那日黃昏,大雨滂沱,麂群不曾冒雨出來覓食,一片莽莽中那小姑娘獨(dú)自跪在濕地里哇哇大哭,像在替那只難產(chǎn)的母麂吼出聲來,可它已虛脫,無力地將頭委在泥水中,杏黑的眼漸漸合上似已放棄。她哭啞了嗓子去抱它脖頸,上空的雨忽然停了,抬頭,看到一柄青竹油紙傘,傘骨折了兩處,將傘面狂草寫就的詩句扭亂了筆畫。執(zhí)傘人蹲下來,看一眼那奄奄一息的母麂,將傘遞到她手里,“村里有獸醫(yī),怎么不去請他?”

阿彌搖頭,“這一只毛色和旁的不同,那些貴族怕它壞了種群純正,下令將它殺了?!?/p>

“可你沒有,反而偷偷養(yǎng)了它?”少年挽了袖子,更挪近了些,“有剪刀嗎?”

“剪刀?”她一愣,抬手抹了把眼睛,匆匆說,“我去拿。”而后起身便跑,跑了很遠(yuǎn)才記起傘在自己手中,可時間緊迫不容折返,于是只更加緊了步子。當(dāng)她抱著刀剪一路趕回來時,一只瘦小的麂子已經(jīng)降生,母麂拼力睜開眼替它舔去胎衣,它便撐著細(xì)長四腿晃悠悠想要站起。那赤紅的毛皮,同它母親一般無二。

她不禁呆愣住,那個討厭的人跪在她方才跪過的位置,渾身已然濕透,血跡從雙手一直染到臂肘,被雨沖刷著臟了那一身粗布麻衣。

“對不起,傘、方才……”她將那把本是風(fēng)雅無限如今被風(fēng)吹得愈加破敗的傘擎到他頭頂,忽然間緊張得詞不達(dá)意,只將手向前遞了遞,“剪刀,我拿來了……”

他轉(zhuǎn)過頭來,唇邊一抹鮮紅的血,“不用了。”言語間,齊白牙齒上殘留著血絲。她猛然明白過來,他約是用牙齒替代剪刀,幫那小麂咬斷了臍帶。可這人,明明嗜潔如命。

只兩句話的時間,那只母麂已合眼長逝。他單手拄膝站起身來,微微皺著眉道:“以它的毛色,也將不容于那些貴族,你怎么打算?”

“我……會想辦法養(yǎng)它?!背跎△浔炔坏贸赡犄渥?,個中難處她自然清楚,應(yīng)對之法沒有細(xì)想,只一番決心不容置疑。

“如今看來,只有我?guī)厝ヰB(yǎng)了?!彼走^去抱起那只雨中掙扎的小獸,往他與家奴村相隔甚遠(yuǎn)的草屋走。她愕了一下,而后撐傘跟上,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你、方便嗎?”

“放心,再怎樣,也不至于為一只麂子翻查我的屋子。”

他真高,她舉著那把傘舉得很累,可望著他雙手端抱小麂的側(cè)面,她第一次覺得,那樣的一點(diǎn)傲然襯在他的眉目間是再合適不過,也再英俊不過。

那之后她便常常去他住處。他有一座規(guī)整小院,自耕自種了果蔬糧食,屋門口植兩株碧桃,初春時節(jié)開滿院粉白桃花。她偷偷擠了其他哺乳中母麂的奶,用水壺裝著裹在懷里溫著一路跑去。初時他并不大理她,久了竟也等成了習(xí)慣,再后來他替她打開扉門時唇邊便總有一抹不經(jīng)意的笑。仿佛這天地之間,已唯有此事可以期待。

而數(shù)年之后,梵城的靜謐夜色下,他推開她雕了星辰日月的精致屋門,手中木盆里的水尚冒著騰騰熱氣。他微彎了腰,將木盆放在她榻邊,輕聲道:“圣巫,奴下替您沐足?!?/p>

五年前是他親自將她背到了梵城,自那以后他對她從來是這般態(tài)度,像真正的家奴對待主人,恭敬疏離。

榻上人一身黑衣,長發(fā)束在高高的黑色冠帽中,襯得一張臉越發(fā)小巧蒼白,這夜夜如此的服侍似夜夜試煉折磨。而今夜尤其不同,她端坐在那襲泛著絲光的闊大黑袍中瑟瑟發(fā)抖,手在闊袖中緊緊抓著錦緞榻墊。

“舒望,我冷……”她喃喃。這些年泅游水中,替他推著這片浮木,也替他斬殺靠近而來的巨鯊,卻不知手上染了血之后,該如何擁抱他。因?yàn)檫@個人,嗜潔如命。

“泡了腳就不會冷了?!彼蛟谒_邊,低垂的臉掩下所有表情,伸手將她的鞋襪輕柔褪下,修長手指在木盆里沾了水滴在她腳背上,“溫度可好?”他按照慣常程序問她,她咬唇不語他便托起那雙小巧的腳輕輕放進(jìn)盆里,指尖在足踝劃過,帶起她一陣心悸,同時他也抬起了頭,因發(fā)覺她的腳抖得厲害。

“舒望,我怕!”瘦小身子一下?lián)溥M(jìn)他懷里,闊大袖口上揚(yáng)起的腥氣迎面撲來,他試圖推開她卻被她纏得更緊,一聲哽咽自胸口里壓抑而出,“我方才,去找過肆風(fēng)……”

今夜,她盛裝而行,敲開那扇門時,門里的人愣怔許久。一如往常的黑衣高帽,卻涂了鮮紅的唇,秀致娥眉描上黛青,溢滿身小女兒家的脂粉香。這些年來,她第一次讓自己有了色彩。

“圣巫……”

“不請我到屋里坐坐?”

肆風(fēng)揚(yáng)手,將她引進(jìn)門里,她將門在身后掩住,而后在他身前摘了端莊高帽,一襲烏絲披散下來垂至足踝,看他錯愕,杏眼里笑意泛出點(diǎn)點(diǎn)波瀾,“你不喜歡看到這樣的阿彌?”

他幾乎是看著她從少女長成風(fēng)姿綽約的年歲,自己也從青年到了而立,他比她年長許多,所以,他懂得將危險情感克制在危險邊緣。但他知道,有些命數(shù)早晚會來。

“你喜歡阿彌吧?”她緩步上前,環(huán)臂抱住了他,“如果喜歡,就抱一抱阿彌吧?!?/p>

他沒拒絕,輕輕將她擁入懷里,一張臉在她頭頂慢慢展出笑來,手指穿過那襲烏絲順著肩背緩緩滑下。猶記得她剛來梵城時,那一頭許久不曾梳洗過的發(fā)蛛網(wǎng)般打了許多結(jié),他怕下人弄疼她,便親自沾了水一點(diǎn)點(diǎn)替她理順……那時候,她還是那樣小的一個小姑娘……他總想起她揚(yáng)著下巴說:你若敢強(qiáng)來,我便死給你看。可那少年的一個擁抱,便叫她心甘情愿妥協(xié),明明眼中裹滿熱淚卻義正詞嚴(yán)要求他滅火救人……是從那時候起,他便習(xí)慣了心疼她吧。

“肆風(fēng),不要?dú)⑹嫱貌缓??”懷里的人小心翼翼說。

他一點(diǎn)驚訝的模樣都沒有,指梳溫柔,語氣亦無怒意,“當(dāng)初允你帶他到梵城,也是為了留他在眼前限制他的一舉一動??蛇@些年,你幫他太多,讓他對未來又有了希望,我一直在等你收手,你卻并無回頭之意,所以,我不得不殺他。”她在朝野每一步棋局的用意,原來他都知道,那么她所遇到的明明暗暗的阻礙,也是來自他吧。

“真的、非殺不可嗎?”

“非殺不可?!?/p>

他聽到一聲啜泣,胸口有濕意,繼而背心處綻開一眼眼桃瓣狀的空洞,血噴濺而出,將她環(huán)在他身后的闊大袖袍染上紛紛灑灑的花色,指間仍捏著咒術(shù)的手勢,僵硬如死鳥枯骨。有風(fēng)自窗格吹進(jìn),烏絲紛亂飛揚(yáng),他一笑,抬手將她散落的發(fā)挽起,一手掂起冠帽替她將發(fā)束了進(jìn)去,“凝上了血,會很難梳,到時候你該喊疼了?!?/p>

“肆風(fēng)……”她不懂,他明明可以抵擋。她雖莫名便得了一身靈力但并不懂巫術(shù),好像一個空懷深厚內(nèi)力卻使不出任何招數(shù)的武者,是他點(diǎn)滴教導(dǎo),引她真正走上這威嚴(yán)尊位。她的每一個咒法都來自他,卻對這暗算束手就擒,“為什么?”

“生死輪回是自然平衡之法,靈力不滅本就是以巫力達(dá)到的超常狀態(tài),幾年前那場流星天火本應(yīng)帶著數(shù)十條人命去修補(bǔ)這樣的失衡,救下他們,是違了先圣巫的本意,所以,我早算到今日的血光之災(zāi),只是不知,你會以這樣的方式送我一程?!币粋€擁抱,好過冰冷利刃,“阿彌,其實(shí)本不是我要他死,先圣巫早有預(yù)言:舒望不可即君位,否則,西留不保。” 這是許久以來,他第一次不曾稱她圣巫,而這預(yù)言亦是當(dāng)年舒望被廢的因由。

阿彌愣住,“不可能,我算不到。”

“即便是圣巫,也需旁觀者清,太在乎的人和事,你是預(yù)測不到的。”肆風(fēng)淺笑,刀雕斧琢的面容幻出粉白顏彩,“其實(shí)這些年,我漸漸發(fā)覺,即便沒有這樣的預(yù)言,我也越來越想要?dú)⒘怂?。因?yàn)樗腋?,卻從不知珍惜……”

似有砰然之聲,懷里忽然空落,她手臂間落下一襲黑袍,襟袖里粉白桃花隨風(fēng)舞成一室亂雨,最后隨黑袍一道干癟癟跌落。

這一世我欠你,來世你做桃花我為春泥,四季奉養(yǎng)于腳下。

她縮在舒望懷里瑟瑟抖著,即便滿室燭光亦不能讓她暖上半分,“舒望,若你最終無法坐回想要的位置,我們一起回月光谷好不好?”她緊緊箍住他的腰,良久,卻被他執(zhí)著推開。

“還記得我們一起接生的那只赤玉嗎?它似乎注定不容于世,可誰會想到當(dāng)它夜夜溜出小院,為麂群與野狼搏斗,半年之后竟成了麂群首領(lǐng),便是貴族要?dú)⑺灿姓麄€族群相護(hù)。遇見我們只是它的好運(yùn),而征服麂群是它自己的壯舉?!彪p手穩(wěn)穩(wěn)按住了她的雙肩,似要止住她的顫抖,“遇見你,是我的好運(yùn),我會向天下證明,我可為王?!?/p>

她緩緩搖頭,卻見他彎腰,擰干白巾替她一點(diǎn)點(diǎn)拭干了腳,聲音有了絲顫動,“阿彌,這幾年里我所做這些,并不單單是為忍辱偷生而做了低微姿態(tài)給肆風(fēng)看,而是,我欠你,在你面前,我該如此?!?/p>

他端起木盆,一步步退到門口,而后開門離去。

她再也端坐不住,一點(diǎn)點(diǎn)縮起來,在闊大黑袍里將自己抱成微小一團(tuán)。她明白,即便她不做圣巫他也終做不回太子,有些事已再無可能。因他在她面前展露過如此低賤自私的一面,他眉目間那一點(diǎn)驕傲又怎容他再俯身相擁。在她面前,他只能跪得更低,因他知道,想要走到最后,她還要為他做怎樣的犧牲。

“圣巫,早些歇息。肆風(fēng)的衣袍,我已放在榻邊……”窗外極輕的一句,她低頭,看見系做包袱的黑衣里裹滿干枯桃花瓣。

【大丈夫謀業(yè),只爭朝夕?!?/p>

這便是斷續(xù)窺探后串聯(lián)成的一段故事,只是至今琪雅都不能看到后來的結(jié)局。不知最后這道記憶之門后,究竟藏著怎樣一幕景象。

那日琪雅忽然起了靈感,想要效仿師父為她掌心刺青,也采了野花研做顏料,在阿彌腮邊黥字上描了只黑藍(lán)蝴蝶,有細(xì)細(xì)須角彎進(jìn)眼梢,顰笑間薄翅翩然,似隨時要自她頰畔飛離。

“好看嗎?”阿彌問。

琪雅點(diǎn)頭,將右掌比到她腮邊,是一幅栩栩如生的蝶戲牡丹。

兩個姑娘并排仰躺在野草香花間,看天地浩大。忽有陣陣馬蹄聲自遠(yuǎn)而近,琪雅站起身,便見數(shù)千鐵騎自東飛馳而來,馬蹄驚起草間飛蟲,野花雜沓一地,似自東面沙洲里攜了沙塵,身后滾起重重金色暮靄。須臾已至跟前,為首那人穿一身銀白顎云戰(zhàn)甲,在琪雅面前勒馬止步,手中長戟向后一橫,數(shù)千騎兵肅然停馬,在他身后環(huán)成半月形陣仗。

琪雅抓過阿彌的手向后躍開幾步,那人眼梢忽而斜出一笑,“原來是你,怎么,不記得我了?”

琪雅一愣,細(xì)看了來人,竟果然是見過的,雖是四年前與長央的訂婚大典上匆匆一瞥,但這人霸氣十足,叫人過目難忘。正是司馬無野大將軍的第三子,長央的異母哥哥、司馬長澈。

“論起來,你該隨長央叫我一聲三哥才是。”他揚(yáng)目看向遠(yuǎn)處,哼笑道,“既然你在這里,那些軍帳便是長央扎下的無疑了?!迸鸟R向前,瞥了瞥琪雅身邊的阿彌,師父落在她腰間鐵鏈上,長戟一劃似要替她斬斷長鎖,那紫衣姑娘卻兀地向后飛開,赤腳低低掠著草尖,眼中帶重重戒備。

“看來,你便是傳說中的圣巫了?”長澈眼中笑意更濃,他與長央有三分相像,最像的是那對眉眼,只是棱角更加分明,眉峰挺立,眼神像鷹一般銳利俯視。

“上天美意,竟叫我剛?cè)牍缺阋姷较胍娭??!彼烛?qū)馬逼近幾步,停在阿彌身邊,高高坐在馬上對她伸出一只手來,朗聲道,“不知長澈是否有幸,能和圣巫同騎?”

阿彌微瞪了眼,顯是極不喜歡這人。琪雅素知司馬長澈霸氣天成,有虎狼之心,在司馬家族中與司馬無野大將軍脾性最為相近,也是其手下最得意的愛將。當(dāng)年司馬府中長澈與駱輕殊、陸明珠乃同一班少虎將,因此關(guān)于他的一些事,師父偶爾也同她講過——最不可惹,司馬長澈。

而此時,邀約未得回應(yīng),他手上長戟已蠢蠢欲動。琪雅覺察,立即擋在阿彌身前,手上拿著招數(shù)。

“哦?弟妹這性情,三哥倒是喜歡?!闭f著自屬下手中拿過一柄烏金戰(zhàn)刀,嘩地拋過去。琪雅接了那四十斤重的武器,微微退了兩步才穩(wěn)住身形。

“三招之內(nèi),你若讓我落馬,今日我可不帶人走?!彼麑㈤L戟丟給手下,雙手從韁上松開,空空展在身側(cè),“我不還手,但馬蹄無眼,若傷了你,記得跟長央說三哥并非有意。”

三軍之前,一切都來得干脆,他不容人選擇,琪雅也并無懼意。一柄烏金刀橫在眉邊,向著馬蹄橫掃而去,呼呼舞出秋風(fēng)之勢,馬上人雙腿忽然夾緊馬腹,那馬吃痛躍起前蹄將欲踏上琪雅面門,琪雅旋身向后一躍已落在馬尾處,下一刀砍向馬臀。

其實(shí)她并不想傷害那匹馬,只是晃著虛招,想趁他躲閃應(yīng)對之時找到破綻,可那人這一次竟沒有操縱馬兒避開,眼見刀鋒橫切而去,琪雅心頭不忍,硬生生向回收刀,刀勢勁疾,推得她一路踉蹌直退數(shù)步。而此時那馬忽然扭頭奔來,迅捷如雷電,琪雅未等站穩(wěn)便見釘著鐵掌的馬蹄揚(yáng)起在眼前。

一聲馬嘶,分毫間他勒馬拐向一旁,朗聲笑道:“果然是駱輕殊調(diào)教出來的徒弟,纖弱女子能將這烏金大刀耍得如此勁道又不失儀態(tài),當(dāng)真不易。只是,你也果然是駱輕殊的徒弟,學(xué)了他幾分婦人之仁?!?/p>

琪雅起初只是看他不順眼,此時卻當(dāng)真開始討厭這人。居然敢這樣說師父!有股念頭慫恿她,不妨用阿彌教她的巫術(shù)治他一治……

“喲,三哥。”喜笑顏開的一聲招呼,長央身后跟著那只粘人的小麂,他走來的步子竟不似往日悠閑,帶些緊張匆忙。到近前,手搭在長澈的馬鬃上,狀似親昵地?fù)崦?,“北顎山一別,看來三哥劫后余生,也走運(yùn)得很?!?/p>

“的確走運(yùn),叫我一落腳便遇著如此肥沃疆土,”兄弟相逢,本該下馬相擁,暢敘一番別后情形,長澈卻只是高坐馬上,昂揚(yáng)道,“我聽說這月光谷中有西留最強(qiáng)大的巫,特來請她坐鎮(zhèn)。”

“坐鎮(zhèn)?”長央不會不了解他的野心,只是笑瞇瞇道,“三哥,何必這么操勞,好容易活下來,歇幾天不好嗎?”

長澈干笑兩聲,“大丈夫謀業(yè),只爭朝夕。”

他們那艘云船最初降落梵城,西留人當(dāng)他們天外來客熱情款待,但他聽聞民間有流言,說當(dāng)朝望帝弒父逼宮并非正統(tǒng),且當(dāng)年有位圣巫留下預(yù)示,萬不可叫他即位。望帝執(zhí)政三年天下太平,一顆建功之心熱切昭然,變法革新舉措不斷。更有甚者,他打算徹底改革西留的帝制——不由一姓治天下,而由百姓自王室和圣巫堂中選出國君,十年一更。此一舉,可杜絕帝王驕奢,亦能止了朝中數(shù)百年的黨同伐異。同時,各地官員需張榜公示家產(chǎn),注明一屋一舍花銷來源。

此言一出,朝野嘩然。守舊朝臣不惜死諫,王公貴戚貪官佞臣更是四處奔走,籌謀對策。就連最終受益者的百姓也不能理解這位望帝究竟是聰慧過了頭,還是中了邪氣,怎會有人甘于將到手皇權(quán)分與他人?

圣巫之位空懸三年,圣巫堂中佼佼者眾。且巫者數(shù)百年來為西留掌祭司,御天災(zāi),不惜折損壽數(shù)而出預(yù)言,巫眾遍及西留各地,若真與皇室分權(quán)也無可厚非。但千年帝制已深入人心,這一改可謂牽一發(fā)動全身,個中利益受到威脅,八百里河川處處騷動,多股勢力暗自集結(jié),一場由王公和各地官員引導(dǎo)的謀逆蓄勢待發(fā)。而同時,少數(shù)支持變革的學(xué)者鄉(xiāng)紳亦自發(fā)籌措,宣揚(yáng)變革。

——這些,對他司馬長澈來說,都是再好不過的機(jī)會。

“怎么樣,可有意助我一臂之力?”他對長央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看向遠(yuǎn)處那一片軍帳,“我知道你帶走這幾百人可都是軍中精銳,各有所長,當(dāng)真能以一敵百,若充入我?guī)は?,必立奇功。屆時,你也便不再是我們的小阿五了。”

長央依舊笑瞇瞇的不置可否,但聽聞兩人對話的阿彌已猜出大概,臉色越來越僵,像凍上一層冰霜。一聲唿哨,斜刺里馳來赤色流光,她忽一把抓著琪雅手臂帶她躍上麂背,向草場盡頭飛去,一條鎖鏈拖行在草里,恰如來時一般。

長澈欲抖韁去追,長央的手卻輕輕蒙住那馬的眼睛,舉頭望著他,“三哥,我若丟了媳婦兒,你可會再賠我一個?”

長澈收韁,垂眼望他,“別忘了,當(dāng)初父親應(yīng)下上官家這門親事,為的便是有朝一日,讓那上官琪雅掌中之力為我們司馬氏所用。長央,你最好不要本末倒置?!?/p>

“唔,不會?!遍L央淡淡的,“這一路,我都用得很好?!?/p>

【還好,無論浪跡了多遠(yuǎn),她終是與他重逢?!?/p>

一間茅草屋舍,門前一片規(guī)整院落,青藤滿架,兩株桃樹已高過屋頂,在這秋日竟開了滿樹繁盛桃花。

那條粗大鎖鏈的一端便埋在其中一株桃樹下,像自地面生發(fā)出的藤,長了駭人的蔓,縛住它的獵物,叫她估算不出它鐵莖的距離。

“阿彌……”琪雅試探著叫她,卻被她猝然打斷,“枉我推心置腹待你,你卻處處騙我!你們不是商人,而是覬覦西留的匪人;你們都是一伙的,卻騙我說不曉得顎云來客;那銀甲人來這里是想要抓我回去,以圣巫之名起兵吧?而你,上官琪雅……”她咬咬唇竟說不下去,兩道淚痕順著鬢邊兩抹余發(fā)蜿蜒而下,花了新畫的藍(lán)黑蝴蝶。

忽一抬腕,一手抽出發(fā)間那支青玉小簪,一手扯散精致發(fā)髻,濃密長發(fā)滑落至足踝,像一襲裹在肩背的黑色披風(fēng),“我還以為,至少可以有你一個朋友……”啪,玉簪摔斷在琪雅腳邊,潮濕杏眼瞪住她,不是恨意,而是痛與委屈。

琪雅怔怔,心中一團(tuán)糟亂。此種境況實(shí)在辯無可辯,而她確實(shí)對她隱瞞諸多?,F(xiàn)下看來,司馬長澈來者不善,海盜民族劫掠侵占的野心已然在他血液里蘇醒膨脹。歷史總在輪回,像要開啟又一場為尋找沃土的征戰(zhàn)之旅。

她正惆悵,忽見阿彌捧住腹部,脊背靠著桃樹枝干慢慢蹲了下去,腰間鎖鏈越箍越緊,似要將人從中間掐斷,她額間滾滾落下汗珠,一面扯那鐵鏈,一面緊緊按住額頭。琪雅想要上前卻被她用力推開,“不要你管!”

琪雅隱隱覺得,這場驟然發(fā)作,應(yīng)與她尚未被打開的記憶有關(guān),那道記憶之門里似乎關(guān)著一股力量,因沒了之前的重重防鎖而蠢蠢欲動,像要從內(nèi)部將她沖破。于是運(yùn)起掌心一團(tuán)黑氣,那氣團(tuán)直撲阿彌面上,將她擊暈了過去,霎時間,腰上鐵鏈竟真不再收縮,小小的身子從樹干上一歪,倒在一地桃花里。

一陣秋風(fēng)涼涼掃過,身后似有深海冷香隨風(fēng)飄來,琪雅心頭一震,擎著那掌牡丹呆呆不敢回頭,只輕聲問:“師父,這一次,真的是你吧?”

有腳步聲愈行愈近,她乍然轉(zhuǎn)身,見一身錦藍(lán)長袍推開柴扉,墨發(fā)飛揚(yáng)起深海暗藍(lán),一面銀狼面具自鼻峰遮至兩鬢??社餮叛劾?,那面具并不存在,她看到的是滿天滿地的桃花紛飛中,那個朝思暮想的人緩緩向她走來,于是沒有半點(diǎn)猶疑,人已向他飛奔而去,腳下卻被那道鎖鏈絆了下,人倒下去,繼而被堅實(shí)手臂閑閑接住,頭頂是一聲悅耳輕笑,“還是這么愛摔跟頭?!?/p>

那樣的輕松語氣,似乎這中間的萬般曲折生離死別都是夢境,他等在夢盡頭,然后依舊是在清雅小居的庭廊下教她練劍……貪婪呼吸那熟悉氣息,手在他臉上胡亂摸索,觸到那冰涼面具心頭扎實(shí)一痛,夢醒了,夢盡頭已天翻地覆。只是還好,無論浪跡了多遠(yuǎn),她終是與他重逢。

“掉下云船后,順便替你將落英劍撈了上來,找鐵匠重新燒鍛了下,還原得還算滿意?!彼麑⑺氖謴拿婢呱夏瞄_,自腰間解下紫鞘佩劍交到她手里,“你也須配個兵器,女孩子耍烏金大刀太辛苦?!?/p>

她不接劍,又撲過去死死抱著他,許久,輕輕啟開,將自己的右掌遞到他面前,花芯殘缺的大紅牡丹綻出妖冶,她頰上有淚,語氣鄭重,“替我斷了這只掌吧,我不想它再害你。”

他怔住,繼而輕笑,“可是,我也并不想要個四肢不全的姑娘在身邊?!?/p>

“我左手用得很好,不會給你添麻煩。”

“那,我送的刺青,你也是不想要了嗎?”

她一愣,抿住唇猶豫。忽一陣嘩啦碎響,腳邊鐵鏈炸開斷作圈圈銀環(huán),樹下一道紫影不知何時醒轉(zhuǎn),似因了積年重負(fù),此刻脫了枷鎖便分外輕盈,斂身一躍,已如脫線風(fēng)箏高高飛起。裙裾沾的花瓣自空中飄落,披散的發(fā)張揚(yáng)如魔。

“阿彌!”琪雅驚呼,見她自空中略略垂望,目色里卻是暖暖笑意,“琪雅,你終是尋到了你的‘另有他人,而此刻,我也有必須去找的人?!?/p>

一轉(zhuǎn)頭飛去,越過胡楊林,越過百里沙洲便是去往梵城的方向。

【但那些都與她無關(guān),因她從來不曾遇見他?!?/p>

若不是琪雅那迎面一擊,最后這一道緊鎖的記憶之門不會應(yīng)聲而開。

西留人大約都曾留意到,新任圣巫幾年里對朝政的興趣越來越濃,先后推算出幾個大貪官藏污之處,而后又預(yù)言出現(xiàn)太子的謀逆之心,官兵連夜突查剿出逾制兵器數(shù)千,太子不服,以死明志。國君隱隱動容,他本是心軟之人,否則當(dāng)初便該賜死舒望了結(jié)后患。未幾月,國君積郁成疾,不治而薨。圣巫推舉僅四歲的年幼皇子即位。然而國喪之時,前太子舒望冒死攔下靈車,一身孝服跪于梵城大道中央,手中舉的卻是一卷狀書。他要告的,乃當(dāng)今圣巫。

圣巫誣陷前太子,事后咒殺,卻佯裝為自盡;圣巫謀害國君,繼而將傀儡小兒扶上帝位,自此她便成為操控西留的幕后王者。更有甚者,圣巫曾施巫法致天降大澇,繼而設(shè)祭壇解除災(zāi)情,獲百姓朝拜尊奉,卻不知一場天災(zāi)饑殍幾萬人……

樁樁罪狀聳人聽聞,證據(jù)卻出奇的完備。更有先圣巫為削除皇子而捏造的舒望不可即君位的預(yù)言,也是陰謀。舒望俯首再拜,道他數(shù)年忍辱,為的便是收集真相。狀紙詔告天下,圣巫竟也狂笑著認(rèn)下罪名,一揚(yáng)長袍,再無顧忌般坐上了龍椅。

擁有強(qiáng)大力量的巫者,嗅到權(quán)力的誘惑,于是破了數(shù)代禁忌,將皇權(quán)和百姓當(dāng)作她的玩具。這樣的罪,怎可饒恕。

那時起,圣巫的威信在西留第一次受到人們質(zhì)疑,不久怨聲載道。只是她太強(qiáng)大,無人可抗衡。舒望領(lǐng)御林軍八千人,于梵城王宮浴血而戰(zhàn),三天后宮中流血漂杵,舒望披滿身百十傷口,親手縛住一代妖巫。

舉國歡騰,擁舒望為帝的呼聲漸高。十月,圣巫大殿擠滿亢奮人群,一身黑袍的女子被縛在鎖妖柱上。白色石柱穿過殿頂直通天宇,有雷電劈下,電光纏著石柱一路爬下?lián)粼谒砩希拿浐谂巯率菪∪绾⑼纳眢w不可抑制地痙攣,高帽早已滑落,長發(fā)在亮紫電光中似魔張牙舞爪。

有人喊:“劈死這個妖巫!”階下是洶涌附和。

那人從高階上邁步下來,眉宇間的一點(diǎn)驕傲換作死死一皺,眼神小心掠過她,目光一痛卻即刻掩了過去,匆匆走過她身邊,對眾人道:“巫是鬼神使者,即便動了邪念,也曾有惠于世人,所以,”他一頓,聲音不可察覺地帶了輕顫,“不如將她流放月光谷,靜思己過。”

“她法力強(qiáng)大,逃出月光谷害人又該如何?犯下這許多重罪,如此懲罰是否太輕了?”有人追問。

他淡淡頷首,“放心,既是我縛住的人,自會有叫大家安心的方法,給你們交代?!?/p>

十一月,他帶隊親自押送囚車去往月光谷。去時是他背她走過月下草場,歸時,亦是同樣的人和路。阿彌、舒望、肆風(fēng),誰都不曾缺席,只是各自換了角色。

頰上黥字的地方有微微化膿,隔一方木柵欄,他遞了藥膏給她。她沒接,用散下的發(fā)遮了半張臉,對他淡淡一笑:“阿彌現(xiàn)在,是不是很丑?”

他驀地轉(zhuǎn)身,踉蹌著走遠(yuǎn),肩頭不能自抑地抽動。

他曾讀過諸多史書,知道權(quán)謀之道不容心軟??删共恢靡粋€人去換一爿江山竟是這般滋味。那一刻,生不如死。

可既是換得如此沉痛,他必得拿出最赤誠之心,給天下一個交代。變革是一個國家的陣痛,世人如今不懂,但痛過之后便是后世福蔭。

月光谷中依稀舊模樣,家奴村里的人聚在胡楊林外,追著囚車?yán)淅淇此?。他們不察個中因由,只知道便是這個妖巫害他們被一場大火燒成不人不鬼的猙獰模樣,于是粗野叫罵聲不絕于耳,有什么隔空飛來,落在囚車上碎開一攤黏稠的腐臭。

她垂著頭,聽前頭的人一聲鞭響加快了速度。

茅屋小院已經(jīng)殘敗,她走下囚車將裹著干枯桃花瓣的黑袍埋在一株桃樹下。他扭頭,不愿細(xì)看,只喃喃低道:“阿彌,不要記著這些痛苦,就當(dāng)作,從來不曾遇見我……”

十二巫使合力將她封印于千丈鎖鏈之上,關(guān)于他的記憶以及圣巫的靈力隨那鐵鏈一道埋入另一株桃樹下。她不曾反抗,盛大光芒里微微昂頭像迎接撲面而來的一襲春風(fēng)。只是十二巫使之力也并不能將她完全封印,是以她仍有些微法力得以自保。

光芒斂盡,院里開出兩樹桃花,自此終年不敗。

十二月,舒望順應(yīng)民意,登基稱望帝。但那些都已與她無關(guān),因她從來不曾遇見他。

風(fēng)沙起,雙眼迷離,她越飛越低,漸漸看不清梵城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