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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賊大丫頭

2013-04-29 00:44龜心似賤
男生女生(月末版) 2013年9期
關(guān)鍵詞:手札司空爹爹

龜心似賤

“放心吧阿若,美女如浮云,丫鬟似手足,公子我知道你的溫柔你的好,花花世界逛完了終究要倦鳥歸巢,到時必定許你個白頭偕老,怎么樣,是不是很感動?”

——“公子,你還敢再賤一點嗎?”

【阿若手札:五月初六 晴 少爺今天……一如既往的賤】

當府里那只叫旺財?shù)墓u第三次騷包啼叫的時候,我已經(jīng)照例從床上爬起來,迅速完成了疊被掃地洗漱等瑣碎事情,臨出門時最后對鏡照瞅了一眼,將殘余在眼角的點點眼屎抹干凈,便大步穿過花園走到寬敞氣派的西廂房。

隨口喊了聲“公子我進來了”,幾乎與此同時直接推門而入,繞過畫著百鳥朝鳳圖的大屏風(fēng),司空絕竹瞬間驚醒緊攥薄被半露香肩縮在床角做形容驚恐畏縮的畫面盡收眼底,嘴里的臺詞千年不變:“你是誰……干嗎、干嗎闖進來?”

話說,如果不是對這貨的死狗脾氣了如指掌,恐怕誰見了他這副我見猶憐的小樣兒都要忍不住心肝亂顫??上а?,自半年前進司空家大門之前,我就聽說過這位才貌雙全的絕竹公子,風(fēng)流事跡隨便大街上抓個人都能給你說上兩天,偏偏我見了本人之后愣是覺得他那副自詡瀟灑不凡的傲慢德性實際上非常的……呃,娘炮,所以一直以來,都拿他當作任性的……妹妹對待。

所以,懶得理會他這出“員外戲丫鬟”的反轉(zhuǎn)戲碼,眉眼不動地站在他面前匯報工作事項:“上午早飯過后,去紫竹坊最近新開的古琴班向?qū)W員致辭;接著去晉南王府赴約,老王爺?shù)呐畠候滉柨ぶ鹘袢沾蠡?,希望您在宴席上獻曲一首助興;下午有一臺非官方舉辦的鄉(xiāng)間斗琴大會,請您去當評審;晚上……”我頓了頓,繼續(xù)道,“晚上老夫人好像說給您安排了一位趙家小姐相親,就這樣!”

心中猶有些幸災(zāi)樂禍,我們家這位公子的行程一向安排得滿滿當當,偏巧老太太最近也來湊熱鬧,也不管他樂意不樂意,每天晚上必定塞個姑娘過來吃相親飯,美其名曰跟他培養(yǎng)感情。

我這廂還沒偷笑個夠,就聽咚的一聲,司空絕竹棄掉剛才“受驚的小少爺”角色,一頭栽倒在床,邊揉眼睛邊沖我撇嘴道:“好煩啊……那個驕陽公主,是不是號稱京州第一美人那個?居然嫁人了,還讓我給她彈曲兒助興,這不是往人傷口上撒鹽嘛,推了吧,就說我手抽筋!”打了個呵欠,又指著我,“那個,還有,趙家小姐,是不是奶奶上回說過一個叫趙秀兒的,這是什么名字?秀兒秀兒,土鱉死了,小家子氣太濃,人也雅致不到哪里去,回老夫人,說我晚上去音室編曲,就不跟什么秀兒啊娟兒啊的交流今天的月亮圓不圓的問題了!”

【阿若手札:去年十月十三 細雨 去司空家應(yīng)聘的路上看見公子在花園里負手漫步 一不留神摔了個狗吃屎 腮幫子笑酸了】

司空家的小少爺司空絕竹,從小就是個精通音律的奇才,性格驕縱不羈,自詡風(fēng)流而不下流,緋聞纏身卻引以為榮,讓司空家掌權(quán)的老夫人深感頭疼,所以每年在甄選丫鬟的時候尤其慎重,模樣氣度要既清雅伶俐又不能太出眾,免得自家的小祖宗監(jiān)守自盜,傳出去太跌份兒。

半年前,看到司空家貼在大街小巷的告示時,真心覺得老人家一把年紀實在多事,“清雅伶俐又不能太出眾”到底是個什么樣的氣度?我懷揣著“她能找到合適人選才怪”的不屑姿態(tài)撕了告示走進司空府,胸有成竹。

雖說老太太要求苛刻,但前來應(yīng)征的女孩還是不少,一來司空家身份尊貴,又有帝王欽賜“御用樂師”的榮寵,京城富庶的官宦之家都無法與之相提并論;二來,司空絕竹的容色風(fēng)流,京城大小的書畫攤子只賣他的畫像都能維持一家老小的溫飽,“竹筍”的忠誠度可想而知,更別提多少懷揣旖旎的小姑娘放心萌動,想要留在司空府里跟他朝夕相對了。

人數(shù)眾多,又從泡茶、女工、廚藝三種基本技能輪過一圈之后,過關(guān)者所剩無幾,看著左右才藝雙全者,我不急不躁,在老夫人走過來親自過目的時候上前一步,微微作揖,道了句:“老太太,奴婢自認,是這姐妹里面,最適合照顧公子起居的貼身丫頭人選!”

雖說擅自搶白有些無禮,卻成功引起老婦人的興趣,偏起頭來,用狹長精準的眼睛打量了一番,接著笑道:“你倒是說說,怎么你就是最適合的人選了?”

我抬起頭來,娓娓道來:“第一,我記性好,但凡有關(guān)公子的工作行程肯定都能記住,并安排好;第二,我手腳還算麻利,公子最煩有人笨手笨腳,但聽說自己卻……卻有點毛躁,經(jīng)常把創(chuàng)作好的樂譜亂丟,我一定會把這些遺珠精華挑揀整理,不讓公子的才華浪費;至于第三嘛……這是我個人的一個保證,我想單獨說給老夫人聽!”

得到老太太的點頭應(yīng)允后,我大方方走過去,湊到她耳邊道:“老夫人見到了,今兒站在這兒想要進司空家大門的姑娘,一個比一個水靈通透,說心里沒存著攀高枝兒的心思,恐怕誰都不信。但是奴婢呢,雖家境貧寒,卻也有幾分骨氣,斷不會甘心做一個通房丫頭,或是小妾,我對公子絕無愛慕之心,更不會惹出曖昧之事,還會盡自己所能,幫公子斬斬亂桃花,以保聲譽?!?/p>

——心底嗤笑自己有夠虛偽,司空絕竹的花名在京城蕩漾多少載?哪還有什么聲譽啊!

不過呢,老夫人偏心孫子,愿意相信這自欺欺人的鬼話,再左右瞧瞧,發(fā)現(xiàn)我好像確實是這撥入選丫頭里長得最普通的,便沖我點了點頭。

就這樣,我留在司空府,成了司空絕竹的首席貼身理事丫頭,半年時間不僅毫無緋聞,還將他的工作生活料理得井井有條,府里上下對我非常客氣。

【阿若手札:一月初三 上午 春光明媚 公子第一次上臺致辭的時候被一只蜜蜂蟄了個大包 有人拍馬屁 說他的嘴唇更性感了 切 性感……個屁】

服侍好少爺起床洗漱吃早飯,按照行程,我跟著他一起到了“紫竹館”,這間京城最頂級樂師匯集的地方,正是支撐司空府輝煌壯大的經(jīng)濟命脈。而為了培養(yǎng)更多優(yōu)秀的音律人才,每隔一段時間,便會開設(shè)樂師培訓(xùn)班,這期的古琴班主要面向中高端名媛群體招生,且由司空絕竹親自授課,雖然入門學(xué)費高昂,卻還是擋不住白富美對公子……不,是音律的熱愛,報名人數(shù)節(jié)節(jié)攀高,最后竟達到了百余人。

正因為陣容強大,所以紫竹館的幾位骨干們才覺得,應(yīng)該舉辦個類似典禮的儀式,以示慶賀——說穿了就是找個理由偷懶啦。

不得不說,我們家這位大部分時間看上去不務(wù)正業(yè)的公子,在這種隆重莊嚴的場合還是挺經(jīng)得起場面的,雖然他衣袂聯(lián)翩的白衣模樣實在矯情得可以,但是素手輕抬,眉色專注奏出一曲《陽關(guān)三疊》時,技藝精湛,韻味甚是精妙。曲畢,款款起身,站在眾人面前,面對掌聲雷動,毫不謙虛,清清嗓子,開始對新班致辭,全是一堆冠冕堂皇的詞藻堆砌,臺下一片拜服傾倒——嗯,我也很佩服,他這種不打草稿就能無間斷神叨叨長達半個時辰的功力。

接著,輪到紫竹館其他樂師及公開頒發(fā)班規(guī)時間,司空絕竹走下臺來,坐在我旁邊,一邊沖臺下喊叫他名字的粉絲揮手,一邊小聲沖我道:“正前方,第二排左數(shù)第三個,第四排右數(shù)第二個,名字都叫什么?”

我抬頭瞄了一眼,翻翻手里的點名冊:“葉盈秋、鄧碧蓮……”隨口問了句,“怎么了?”卻見他臉色一副“爺很滿意”的表情,立刻把名冊卷成紙筒敲了敲他的膝蓋,提醒道:“公子請自重,俗話說‘兔子不食窩邊草,更何況這些女孩將來都是您的弟子,師如父,也就說,她們都是您的女兒,您應(yīng)該以父兄一般的慈愛目光看待她們,而不是有違人間倫常的選妃心理,色膽包天色心迷亂,得不償失呀!”

話音落,眼見司空絕竹的笑容僵在臉上,許久,才像破冰一般恢復(fù)常態(tài),轉(zhuǎn)過頭來沖我道:“公子我很自重呀!不就是問個名字,你看你,都扯到哪里去了。再說,公子我連妻妾都還沒有,你就說她們都是我女兒,這不科學(xué)吧!”頓了頓,忽然伸出胳膊捅捅我,“阿若,你放心吧,美女如浮云,丫鬟似手足,公子我知道你的溫柔你的好,花花世界逛完了終究要倦鳥歸巢,到時必定許你個白頭偕老,怎么樣,是不是很感動?”

我被他捅到癢癢肉,不覺“嗤”地一笑,又覺失態(tài),忙回頭瞪了他一眼,“公子,你還敢再賤一點嗎?”

“敢?。 蹦橙说暮衲樒ふ媸谴蟠蟪醭H祟A(yù)料,說話間,竟嘟起嘴巴沖我拋了個媚眼。

好吧,我無力了。

【阿若手札:二月十八 微風(fēng) 老夫人第一次為公子安排相親 公子回來以后神色凝重地對我說 感謝上蒼 自己還活著】

晚上,本以為是故意找借口推掉相親的司空絕竹,竟真的跑去樂室編曲去了。

在他身邊待了大半年,我粗略統(tǒng)計了下,他每月的練習(xí)新樂曲的時間不超過八次,至于關(guān)起門來潛心編曲,更是寥寥無幾。

也曾有過疑問,不勤加練習(xí)如何保證技藝精進?甚至,落后了怎么辦。對此,司空絕竹的回答那是相當臭屁:“有時候啊,你不得不承認,天賦這個東西,是很玄的?!?/p>

再高的天賦沒有后天努力最后也會很悲劇吧!我在心底翻了個大白眼反駁他,但同時又不得不說,即便他的練習(xí)時間少得可憐,但在琴藝上,似乎絲毫不受影響,每一次演奏樂曲,都別有一番打動人心的力量。

而且,除了古琴,司空絕竹還精通十余種樂器,有時運氣好,趕上他興趣大發(fā),一晚上在屋子里拿出各種樂器輪番演奏,效果絕對有夠震撼。

他今天還算消停,用古琴彈了幾句零散的調(diào)子之后,便改換長笛,從斷續(xù)到流暢,一首清麗滌靈的曲子緩緩溢出,像少年不知愁味的青春懵懂,又似少女在月下赤足行走的純白寂靜,帶著清澈的執(zhí)著,有種說不出的復(fù)雜意境,卻教人聽得無比舒心服帖,打從心底佩服作曲者的才華橫溢。

正聽得入神,耳旁傳來一陣低沉小心的聲響,再抬頭時,門房小廝向延老實本分的面孔已近在眼前,他看我一眼便迅速垂下頭,憨憨地說了句:“晚上沒吃飯,肯定餓了吧……”接著一把塞給我一個小布包,接著便轉(zhuǎn)頭愣了吧唧地走掉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迅速淹沒在鋪天蓋地的月色里,急忙低下頭來,打開手里的布包,兩只小巧精致的酥餅攤在掌心。晚飯沒吃的確有點餓,掰開一只,塞進嘴里嚼著,又掰開另一只,里面一枚疊成條狀的純白紙簽,已經(jīng)被酥餅里的糖油漬得透明,我小心翼翼地打開看,上面只有短短八個字,卻教我立刻鼻子一酸,不能自已——

“小女可安?為父念極。”

淚意即將崩塌,肩膀卻被人冷不防拍了下,緊接著是司空絕竹抓包不滿的聲音從頭頂飄來:“好啊你個賊丫頭,竟敢不顧本公子餓得饑腸轆轆,自己在外面吃小灶!”

說話時,長臂已經(jīng)伸過來,捏起我手上掰開的半塊糕餅便塞進嘴里,我甚至還來不及阻止,他拿糕餅的時候,順便將我手里的紙條也一起緊緊鉗住放進了嘴巴里,現(xiàn)在,貌似已經(jīng)被他咬得細碎,吞進了肚子里。

看著他抹著嘴巴滿臉得意的熊樣,我剛才那點酸澀情緒被擊打得一點不剩,再看手里剩下的兩塊酥餅,沒什么食欲地沖他遞過去:“都給你,別噎著!”

可是,司空絕竹看都不看一眼,昂首揚眉道:“貧者不吃嗟來食,向延那小子專門送給你的,還是你留著吃吧!”

我實在無語,合著剛才您大爺手疾眼快搶走的那一口,就不是嗟來之食了?

見我唬著臉不搭理他,司空絕竹又賤賤湊過來,捏著嗓子:“我說,這酥餅實在太難咽了,咱去廚房找點滑溜溜的吧!”

【阿若手札:二月十九 晚 公子今晚來來回回至少換了十幾種樂器 最后戛然而止的時候我沖進琴室喊了聲公子你死了嗎 沒有呀——公子很憂傷地說】

我被司空絕竹拉進了廚房。

司空家既是文化之家,在生活品質(zhì)方面自然尤其注重,從每月大部分開銷都花在吃食上面可見一斑,我之前頭一次進來的時候,差點兒沒反應(yīng)過來這是廚房,以為自己到了農(nóng)貿(mào)集市,但凡你在菜市場所能看見的食材料理,他們家的廚房應(yīng)有盡有。

司空絕竹剛才說想吃滑溜溜的……我看了眼堆在地上的蘑菇,又指了指掛在通風(fēng)處那只拔好毛的白條雞,司空絕竹立刻搖頭:“小雞燉蘑菇,太血腥……”

白了他一眼,我又指了指窗臺上的粉絲,他撇嘴皺眉:“不好不好,粉絲湯沒什么味道……”

也罷,我早就習(xí)慣了他這不好伺候的死狗脾氣,提議告一段落,便靠在一邊想等著他來拿主意,只見他雙手叉腰繞著廚房轉(zhuǎn)了一大圈,忽然靈光閃動:“我想到了,面片湯!阿若,你會做吧?”

我一怔,沒想到這位嘴刁的大爺最后竟提出這么家常的要求,一邊點頭一邊挽起袖子走到水盆前凈手,接著燒水揉面,不出片刻,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面片湯便做好端在雙手舉勺的司空絕竹面前。

大功告成,我解開圍裙,但見司空絕竹的臉上卻有幾分失望的樣子,那勺子攪了攪湯水,咂嘴道:“還以為得是一碗多出人意料的面片湯呢,沒想到它就是一碗再普通不過的……面片湯呀!”

我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不然呢?活色生香美輪美奐,那不是面片湯,是怡紅院當家頭牌金楚楚姑娘!”

“噗!”司空絕竹一個沒忍住笑出聲來,搖頭晃腦道,“啊呀呀,阿若你一個姑娘家,怎么什么都知道……嘖嘖,真是世風(fēng)日下呀……”

邊說,邊回憶道:“記得你入府考試那天,做的每一樣小點心都別出心裁,所以想著你做的每一樣?xùn)|西,都能讓人覺得驚喜而已嗎!”

入府那天?我往回想了想,猶記得那時候挖空了心思想進司空家當丫頭,便在各樣事上都花了心思,在廚藝考試的時候,特地鉆研了一道“琴瑟和鳴”的點心,味道不怎么樣,但是那賣相卻極是特別,用雞蛋奶油調(diào)成黏稠的糊狀,做了只惟妙惟肖的小古琴模樣,一端出來便引得全場稱奇……只是那時候,我并不記得司空絕竹在旁觀看呀?

看出我的疑惑,司空絕竹極得意地沖我笑道:“既是專門為我選丫頭,當然得我看中了才行。你可不知道,那天我躲在屏風(fēng)后面饞得要死,差點兒就要沖出去嘗嘗那只古琴是什么味道!”

原來如此,我不禁有些恍然,一直以來,我都以為是自己在老太太面前“決不跟公子有染”的保證,讓我勇奪進駐司空府的通行證呢。

不過,是司空絕竹親自挑的我又怎么樣?這并不影響我要做的事,與想要達到的目的。

【阿若手札:二月二十五 晴 公子在福運樓吃全羊宴 舉著一只羊腿啃得正歡 忽然隔壁桌有人喝多酒亂扔?xùn)|西 砸過來一只燒雞 公子大笑不已 嚷嚷著 這頓飯吃得值 我這是啃得雞??!】

默默地看著司空絕竹吧唧吧唧吃著面湯,不時抬頭做優(yōu)美愜意狀:“面片湯雖樣子普通,但勝在一股樸實家常味,實在!若有一天,尋一秀麗山間,泛舟湖上,吃你做的面片湯再配些時蔬野菜,想必十分有滋味!”

心底不覺一動,再看他表情悠哉,分不清是無意間的玩笑或是另有試探,便莞爾一笑,不以為然道:“公子真能說笑,明明是圣上親封的妙音十指,還連坊間盛傳的古琴鼻祖留下的《乾坤惜音》琴譜都賜下,這份榮寵對一個樂師來說可謂登峰造極,注定要風(fēng)華一世,怕是過不得寡淡無味的鄉(xiāng)間生活呢!”

是有瞬間的恍惚在他的臉上劃過,但很快,他就恢復(fù)如常,將碗底最后一點面湯吃凈,不羈笑道:“是呀是呀,隱居桃園的生活偶爾想想還好,要當真做一個隱士,豈不浪費本公子的鋒芒恣意了!”

說完,揉著肚子走出廚房,回去洗洗睡了。

看著他房間最后一支燭光吹滅,我站在門口,任夜風(fēng)吹拂在身上,激起層層寒意,卻不及心底蔓延出的絕望焦急更加讓人沉重。

紙簽上的字浮在眼前,小女可安,為父念極。粗粗一算,到司空府大半年,除了偶有機會通過向延跟爹爹報幾句平安,竟連一面也未見過。而當初跪在爹爹病榻前許下勢要拿到《乾坤惜音》的豪言壯語,也隨著我入司空府多時卻毫無音訊,而變得越來越像一個諷刺。

當今樂界,以“南司空北東方”分為兩大派別,前者便是司空家的“紫竹館”,主打官方,屬于商業(yè)盈利化的音樂經(jīng)營體系;而后者東方家的流音閣,則主張不求聞達不求名利的傳播態(tài)度,經(jīng)常在鄉(xiāng)間開辦賞音大會,免費培訓(xùn)音律愛好者。兩派主旨奧義不同,彼此又相互看不順眼,但在樂界卻各有擁躉。

我爹東方彥便是流音閣現(xiàn)任主事,秉承著家族理想經(jīng)營著“流音閣”。我從小在爹爹淡泊名利注重傳承的態(tài)度下成長,得知對世俗一向清心寡欲的爹爹一直有個愿望,是尋找一本由古琴鼻祖所著的《乾坤惜音》琴譜,多年來苦苦尋找無果,且因常年體弱病倒在床。直至一年前,司空絕竹御前表演卓絕,獲“妙音十指”的美譽,賞賜便是這本琴譜的時候,爹爹被病痛折磨的臉上才煥發(fā)出鮮活的神采。

原本,爹爹想派人贈重金與司空絕竹,想要借琴譜一閱,卻被我攔下。司空家得圣眷蔭佑多年,什么好東西沒見過,會因我東方家區(qū)區(qū)幾箱銀子打動?再者說來,我私心里并不愿意爹爹一把年紀,還要跟那司空絕竹低聲下氣借琴譜,索性籌謀了一番,自告奮勇站出來,要幫爹爹得到琴譜。

然,本以為順利混進司空家大門之后,找到琴譜只是時間問題,卻不想,大半年過去,關(guān)于琴譜的事竟一點動靜也沒有,倒教爹爹添了思念愁苦。

夜風(fēng)瑟瑟,螢蟲低鳴,我望著司空絕竹的臥房,皺眉思量著,整個司空府里,除了他的床榻,都已經(jīng)翻遍,看來,應(yīng)該想辦法進去找找了。

【阿若手札:二月二十九 晴 公子今天要游湖 說什么穿著狐裘在冒著寒氣的水面上彈琴什么的帥呆了 然后 穿著狐裘在冒著寒氣的水面上凍得嘴唇發(fā)白的公子的確呆住了】

這天晚上,我足足在司空絕竹的門外站了兩個多時辰才回到房間。

——喂喂喂,冒出這種“什么想要守候著他入眠”或者“一分一秒也舍不得離他太遠”的孩子們我只想說你們多心了,事實上,我只是故意要借著晚風(fēng)清涼在外面得瑟,感覺鼻子不適腦門也有些發(fā)熱之后回到房間再把所有窗戶都打開,迷迷糊糊地睡到天亮之后,終于如愿以償?shù)亍〉沽耍?/p>

但我卻強撐著迷迷糊糊的身體從床上爬起來,如往常一樣沖進司空絕竹的西廂房,呃……幾乎是踉踉蹌蹌爬進去的,整個人虛浮無力地倚在屏風(fēng)上,眼前朦朦朧朧看見一個毫無新意睡眼惺忪抓著被角面露驚恐扮柔弱的男人,剛要開口,便見這男人已經(jīng)改了戲路收起頑皮跳下床來扶住我:“阿若,你怎么了,阿若,醒醒啊……”

我雖然暈暈乎乎,但還不至于立刻就不省人事,但既然這家伙這么配合我,當然要順勢將戲做足,雙眼閉緊四肢放松直挺挺倚在他懷里,對他的大聲呼叫毫無反應(yīng),呼吸并不順暢的鼻息間卻意外地涌進一股不同尋常的氣息,讓我本能地想要抗拒,但那氣息反倒離我更近。

司空絕竹見我“不省人事”,立刻慌里慌張地對外叫喊:“來人吶,快來人,請大夫!”一邊抱起我向外跑。

我的“病”七分假裝三分實,但此刻被他抱在懷里,清楚地感覺到,他是真的很緊張。

效果已經(jīng)達到,再演下去也沒什么意義,我順勢睜開眼睛,伸手掐著他的胳膊,“虛弱”道:“公子、不用……不用叫人,我沒事!”

眼睛抬了抬,見他臉上的神色放松下來,卻仍掛著擔心,“你醒了,先別睡,一會兒讓大夫來瞧瞧。”

他將我抱回房間,又小心地將我安頓好。而直至遠離他的懷抱,那股自鼻息乃至全身上下都被莫名籠罩的氣息才漸漸消退,我發(fā)著低燒的腦筋猶有些意亂情迷,一邊在亂七八糟地猜想那股詭異的像麋鹿一般在森林里左沖右撞的感覺是什么,另一邊在緊張而小心地構(gòu)思著自己即將執(zhí)行的計劃。

聽到大夫說我沒什么事,只是染了風(fēng)寒,休息下就好,司空絕竹終于重重松了口氣,回頭囑咐丫頭秋染去煮藥,接著回頭沖我嗔斥:“都不知道你有睡覺不關(guān)窗子的毛病,看吧,得休息幾天才能舒服呢!”

“公子教訓(xùn)得是!”我附和道,趁熱打鐵,“阿若這里已經(jīng)沒事了,一會兒秋染幫我煮好藥就行了,公子別耽誤了今日行程,還是趕緊熟悉工作去吧,今日上午平順侯家抱孫子……”

“停停停!”出乎意料的是,司空絕竹根本不按照我的劇本走??!還一臉情深意重,“你都病成這樣了,公子我當然得留下來陪你啦!管他平順猴還是平順狗的,愛抱什么抱什么,都推了去,就當是放一天假了!”

陪我?放假?喂喂喂,沒事搞什么“司空府對員工愛的奉獻”?。∧悴蛔?,我怎么溜進你房間找東西!

千萬不要以為我會春心蕩漾,覺得這是司空絕竹對我有特殊的情意。事實上,當他說完話之后,立刻轉(zhuǎn)過身去拿起我梳妝臺上的那面鏡子撥撥頭發(fā),背對著我自言自語道:“是不是很感動啊,事實上,我也被如此深情的自己打動了呢,這樣的我是不是比平時更多了些溫柔體貼,是不是有種‘覺得自己如果早一點生病就更好了的期待?哈哈哈,你說,你家的百變公子怎么哪一面都這么招人稀罕??!”

對不起各位,我想我,要吐了!

但是,在真的吐出來之前,我還是強忍著惡心沖他悠悠勸道:“是的,公子你最帥,公子你最招人稀罕,所以你還是出去工作吧,外面萬千少女心等著你去俘獲呢,我這里窮鄉(xiāng)僻壤的,就不需要你浪費時間了!”

“唔……”司空絕竹懶洋洋伸了個懶腰,不耐煩道,“你以為我不想出去啊,可是阿若,沒有你跟我一起,我還真沒有安全感呢,出門遇見哪家姑娘,叫錯了名字怎么辦?我還怎么站穩(wěn)‘京城頭號花美男的地位!”

我……一口老血卡在喉嚨處,我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精心部署,不惜舍身取義布下的計劃,竟因為這么個操蛋的理由,功虧一簣!

天要亡我?。?/p>

【阿若手札:三月初一 大雨 少爺今天帶我去了一處小河溝 說要帶我見識見識 然后他用沙子堆了個船頭的模樣讓我跟他一起站過去 說這是他的泰坦尼克號豪華大船 好吧雨太大 可能少爺?shù)哪X子進水了】

一計不成,我再來一計。

說到底,我的目標就是鉆進司空絕竹的房間——原本想我生病休息,支開他,現(xiàn)在他居然惡心巴拉在我房間里晃來晃去,看來他是很喜歡這里咯!

那就讓他在這里待著好了!

上午,我喝了藥,在床上養(yǎng)精蓄銳,司空絕竹搬了椅子坐在窗邊看一本叫作《論葫蘆絲與江湖動蕩的直接關(guān)系》的內(nèi)容奇怪的書,大約是十分有趣,他看得津津有味。

下午,我依然閉著眼睛養(yǎng)精蓄銳,司空絕竹百無聊賴地挖鼻孔、數(shù)腿毛、剪指甲……好像還發(fā)神經(jīng)跑到窗外跳了兩段健美體操。

終于到了晚上。

兩服藥下去,外加一整天的休息,我的狀態(tài)好多了,看著司空絕竹折騰一天有些神疲乏力的樣子,心底暗暗一笑,忽地扯過他的袖子道:“公子,咱們玩?zhèn)€游戲吧!”

“什么游戲?”一聽說有得玩,某人立刻為之一振。

“真心話大冒險!”我知道,這個游戲絕對能引起司空絕竹的興趣。

果然,聽我講完規(guī)則之后,他大呼有趣,接著兩個人就開始以剪刀石頭布的國際慣例開始游戲,我輸了,通常都選擇回答真心話。

“公子我是不是你見過最帥的人?”

“是!”

“公子我是不是你見過最瀟灑的人?”

“是!”

“公子我是不是你見過最英俊的人?”

“……公子,你有意思嗎?”

“那好吧,你喜歡我嗎?”

“……公子,這回您沒贏!”

而司空絕竹輸了,幾乎都選擇了大冒險。

“去跟廚房的趙嬤嬤表白,說她是你的夢中情人,然后拿一條廚房的抹布回來,必須是她用過的,你要拿回來做個紀念?!?/p>

“……!”

“到院子里大喊一聲:司空絕竹天下最賤,再狂笑兩聲?!?/p>

“……!”

“去老爺房里走個貓步,出來的時候給他來個回眸一笑百媚生!”

“……阿若,放了我爹吧!”

……

游戲玩到大半夜,我越發(fā)精神,司空絕竹卻是呵欠連連。但我卻不放過他,又興致勃勃拿出一副五子棋跟他下,眼見他神色越發(fā)渙散,最后終于體力不支倒在棋桌上,我嘴角微揚,站起來湊到他耳邊輕輕喊了兩聲:“司空絕竹?司空自戀?司空臭美?”均沒有回應(yīng)后,走到床邊拿了條毯子披在他身上,接著吹滅屋子里的燈光,只拿了一盞蒙了油紙的煤油燈,向著西廂房走去。

此時已經(jīng)是四更天,月色稀薄,天空中更是呈現(xiàn)出一種破曉前的混沌黑暗,最適合殺人越貨——呃,入室翻騰當然也不錯。我輕車熟路走進房間,繞過屏風(fēng)之后,將油紙撤掉,稀薄的燈光變得明亮了一些,司空絕竹的床榻近在眼前,不知為何我端著油燈久久未動,內(nèi)心當中涌動著一股不知名的抗拒——這是最后一個沒有搜索過的地方了,能找到樂譜當然好,但若是找不到……

若是找不到,我不敢去想。

【阿若手札:三月初五 陰 今天 有個號稱“妙音十一指”的三流樂手到紫竹館下戰(zhàn)書 氣勢咄咄逼人 公子只出去說了一句話 那貨就痛哭暴走了 ——家母畢生遺憾想必是兒子丑吧】

思來想去,即便內(nèi)心當中對某些結(jié)果心存抗拒,卻還是不得不冒著失望的危險,去做最后一份努力。

或許,這便是人的本性吧。

舒了口氣,驅(qū)散憂心,正準備動手搜索,卻被門外一聲突如其來的尖叫嚇得手里一抖,回過神來時,只見窗外不知什么時候亮光一片,急忙將手中的油燈吹滅,心臟緊張得怦怦亂跳。

形勢出乎意料,令我最無法原諒自己的是,緊要關(guān)頭,竟大腦短路,一頭鉆進床上的被窩,將自己蒙得嚴嚴實實。

——我這是要坑爹?。?/p>

事情的發(fā)展是,老太太跟前的丫頭翠夕鬧肚子想上茅房,忽然發(fā)現(xiàn)公子的房間里有個詭異的大人影,一個慌張尖叫出聲,緊接著各方的丫頭小廝們都以為家里出了什么狀況點亮了門前燈火,驚得老爺夫人也趕過來詢問情況——而我,在如此迫人的時刻吹滅油燈,還在窗外小廝試探著呼喚“公子”的時候悶不吭聲,最終促成了老爺下發(fā)“撞進去”的最高指令。

結(jié)果……結(jié)果你們都知道了,明顯感覺房間里烏壓壓涌進來一群人,我裹著被子躲在床上一遍又一遍罵自己白癡又傻缺,藏哪里不好,竟如此糊涂躲在這被子里了呢?

事已至此,說什么都沒用了,在被眾人七手八腳掀開被子露出本來面目的時候,我面部表情僵硬到,只能對著眾人無辜傻笑。

“阿若?怎么是你,少爺呢?”

老爺大驚失色,夫人則面色猶疑地朝我身后望了望才問:“這是怎么回事?你睡在這里干什么?”

丫鬟爬上少爺床——雖然眼前的畫面并無齷齪,可是事情若傳出去,還愁五花八門的艷情編排?可惜我剛才在忙亂中在這床上扒拉個遍也沒能發(fā)現(xiàn)琴譜,搜查行動最后落得個失敗告終。

想著,大概在這司空府也待不下去了,我反倒坦然了,對著老爺夫人攤手道:“公子他,在我房間里……”

話音落,夫人一愣,“在你房里?”

正要點頭,卻被一個聲音從外頭躥進來搶白,“是啊,我在阿若房間里!”

話音落,司空絕竹打著呵欠走進來,湊到夫人面前,“昨天晚上練完琴,忽然覺得生活按部就班缺乏靈感,于是我就想,不如來點變化,就跟阿若換了房間……”

話音落,左右四顧,樣子很是不耐:“你們不至于吧?反應(yīng)這么大!”

【阿若手札 三月初八 晴 公子今天去花房摘了兩大捧月季 包扎好了以后分別送給老夫人和夫人 說是今天給她們過婦女節(jié) 然后順勢提了提最近零花錢不夠置裝費很缺車馬費捉襟見肘的瑣事】

“換房風(fēng)波”興師動眾,卻被司空絕竹輕描淡寫幾筆帶過,實在有些難以服眾。隔天老太太單獨把我叫過去訓(xùn)了半天話,最后決定罰我留在府里打掃院子一個月,以示懲戒。

司空絕竹聽說以后,立刻跑到老太太面前求情,說是沒有我的幫助,他的工作十分不便,老太太卻不以為然:“罰她掃地,就是要好好改改你亂依賴人的毛?。 ?/p>

我倒不在乎手里的工作究竟是當高級秘書還是掃地,只是心里一想到琴譜的事毫無著落就倍感茫然,面對司空絕竹也覺得有些事情或許應(yīng)該給他個解釋,但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我不說,不代表司空絕竹不會問,黃昏時分,我在花園里拾掇花草,他不知從哪里冒出來,開門見山地問我:“那天……你為什么會在我房間里?”

“如果我說,因為我病得難受,看你睡著了又不忍心吵你,所以就想到你住的地方看一看,你信不信?”

“哦,原來是因為想我呀!”司空絕竹大笑著沖我眨眨眼睛,“阿若,我就知道,你對公子我別有用心!”

看著他真真假假的樣子,我不禁有些彷徨,到底這人……是個什么樣的心腸呢?

他天性不羈,對美女毫無免疫,人品不壞,輕易也看不到他發(fā)脾氣,在他身邊半年多,我從沒受過委屈,但也不曾真正觸摸到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名跟利,他都不缺,天賦自是與生俱來,想讓人不羨慕都難,連我也想不通,這樣的人,還需要所謂的追求與夢想,來完善生命的偉大嗎?

所以,有時候我倒很好奇,像他這樣的人,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我?guī)闳€地方吧!”

就在我還沉浸在琢磨他人生意義這項重大課題的時候,司空絕竹忽然提議道。

說是提議,不如說是他少爺一言堂的決定,因為我還沒來得及考慮,就被他一把拉起來,走進了琴室。

這座整個司空府里裝修最為華麗堂皇的地方,雖說對外警告“閑雜人等不得入內(nèi)”,但我私下里早已出入多次——當然是為了琴譜,不過結(jié)果你懂的,除了房間里各種精美絕倫的樂器與精裝音律書籍,根本沒有那本《乾坤惜音》。

不過,當著司空絕竹的面,我還是裝出一副驚奇贊嘆的樣子,心里暗暗想著這個家伙帶我到這里,該不會就是想要臭屁炫耀下這個價值連城的房間吧?仍在猜測,卻見他徑自走到一旁的壁燈旁邊,伸手撥了下那扇精工雕花的金葉子,接著是一聲幾乎微不可聞的,貌似什么東西在挪動的聲響,我看到面前貼著荷塘壁畫的墻壁,忽然開出了一道足可供一個大活人通過的縫隙。

“去看看吧!”

他拉著我的手一直沒有放開,就這樣把我?guī)нM了那個意想不到的密室里。

【阿若手札:三月初十 晴 公子今天帶著府里的丫頭小廝們一起做風(fēng)箏 別出心裁地做了個煙斗形狀 無比得意地說 等到把煙斗放到天上的時候 就可以抽風(fēng)了】

原來,外面的富麗浮夸都是給旁人看的,里面這間簡單素雅的小屋,才是司空絕竹的樂室。

怪不得,之前在外面聽他彈琴,雖曲調(diào)婉轉(zhuǎn),意境優(yōu)美,卻總有種空曠縹緲之感,猶如遠山之外傳來的回音,竟是隔了一道石門。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小屋的空間雖小,卻有股別于外間富饒的輕靈安穩(wěn),司空絕竹從石桌上搬來一只古箏,席地而坐,信手拈來,幽幽樂曲飄然悅耳,像是將他臉上慣常的輕狂傲慢都洗滌干凈,神采中飛揚著悠然得意。

這樣的他,讓我不由也有些詫異,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

心間鋪天蓋地卷上一層彷徨,有關(guān)紫竹館與流音閣世代相傳的恩怨也在腦海中徘徊,直至曲畢,也沒有想出答案,索性聳肩晃頭,卻在視線不經(jīng)意輪轉(zhuǎn)的時候,定格在一個毫不起眼的角落。

“這間琴室,是我七歲的時候,請求父親為我建造的,別人都知道我司空家尋遍樂器寶貝,精工良將打造了一間頂級豪華的樂室,卻沒有人知道,我真正練習(xí)的地方,卻是在這里?!彼究战^竹仍坐在地上,回頭看我,眼神澄澈干凈,忽然輕笑出聲,“阿若,知道我為什么要帶你進來嗎?”

我心下一沉,不禁有幾分緊張,面上仍是鎮(zhèn)定,不屑道:“公子好心思,莫不是跟阿若臭顯擺,自己不是浮夸之人,而是假借浮夸面具隱藏內(nèi)心的清風(fēng)傲骨吧!”

“哈哈哈!”司空絕竹立刻跳起來,一巴掌拍在我肩膀上,“阿若,你果然最懂我!不過呢……”

“我知道,你在找東西!”他神情篤定地望著我,不放過我眼底任何一絲情愫,“雖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可是,我很喜歡。”

心里,像是被誰用沾了水的手指狠狠捅開了一個窟窿,接著大片大片的風(fēng)吹進來,是暖的。

司空絕竹笑瞇瞇地看著我,樣子又賤、又溫柔。

【阿若手札:三月十二 晴 公子說 給他洗衣服的水 必須用煮過百合花的香噴噴的水 這樣洗出來的衣服是香的 穿衣服的公子是香帥香帥的】

司空絕竹說,從我第一天走進他家大門,他就知道我來找東西。

雖然,我那天的種種表現(xiàn)跟旁人一樣,都是想要留在司空府,但是,其他人或是貪他家的財或者好他的色,唯獨我,眼睛里閃爍著他讀不懂的神色。

他一直想要知道我想找的東西,自詡聰明絕頂卻一無所獲,甚至一度,他覺得我要找的,是“夢想”這種高尚而無形的精神。

“不過,自從前幾天你去過我房間,我便知道,我猜錯了,你要找的東西并不是無形的?!彼究战^竹臉上的表情可謂是大方無比,將手攤開來,“這大概是我家最后的秘密基地了,我想,或許在這里,你能找到你要的東西?!?/p>

他說得沒錯,我要的東西,的確在這里。

即便只是剛才匆匆一瞥,但我卻看清了角落里那本蒙塵的書籍封面上,寫著“乾坤惜音”。

看著他滿不在乎地轉(zhuǎn)過身,就要離開樂室任我行動,我反倒有些不自在,“等等……”叫住他,滿臉不解,“為什么要幫我?”

他回頭,目光里滿是戲謔:“幫你?不算吧。我就是好奇,一個女子處心積慮來到我家,目的居然不是為了我,到底是什么東西這么有魅力!”

說完,最后甩一個“姑娘自便”的酷酷表情,轉(zhuǎn)過身離開了。

“嘁……拽個屁?。 蔽覜]好氣地沖他的背影翻了個白眼。

不過,司空絕竹走了,《乾坤惜音》近在眼前——雖然,這個我長久以來的愿望就要實現(xiàn),卻隱隱升出幾分不真實感。真的,這么容易就拿到手了?

我走過去,將那本書拿起來,吹拂封面上的灰塵,翻開,里面是一堆亂七八糟的符號,我翻了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這本書,是用梵文書寫的。

要不要這么故弄玄虛?看來,我們這位古琴鼻祖,想當年應(yīng)該是個悶騷文藝小青年吧!

管它呢,只要書到手,再去找梵文高手翻譯就行了嘛!我毫不客氣地將書塞進胸前衣襟里,心里踟躕的是,一會兒出去的時候,要不要跟他打招呼?

或者,“取之不問謂之竊”,如果不想被冠上小偷的罪名,是不是應(yīng)該大方干脆點告訴他,“喂,司空家的,我把皇上賜給你的那本《乾坤惜音》拿走了,不用謝咯!”

好像有點得便宜賣乖。要不,“公子啊,小女在你家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大半年,您就當犒勞我,送我本書吧!”

哎呀,該不會是跟著司空絕竹待太久的緣故,怎么說話的語氣都沾了股賤氣呢。

或者說,我思來想去,卻唯獨想不出一句告別的話語。

就要,從這里走掉了嗎?出去樂室,穿過花園,走到前廳的門房,跟我爹派來照應(yīng)我的同伙向延說大功告成了,然后兩個人一個變回流音閣大小姐,一個化身東方家首席掌事,從此跟這里再無瓜葛。

之前來的時候,不就是這么打算的嗎?

可是為什么,心口窩里面,好像涌出無數(shù)個理由想要拖延,再待一會兒,再在這里待一會兒……

【阿若手札:五月十九 潮濕 從今往后 我恐怕 再不能叫他公子了吧】

我還是離開了。

帶著夢寐以求的“乾坤惜音”,帶著一顆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心,走出了司空府的大門。

腦子里醞釀了千百句的臨別致辭壓根沒有派上用場,當我終于鼓起勇氣走出樂室,卻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站在門口。

某一瞬間,我甚至有些懷疑,他該不會是故意騙我的吧?用一本假的琴譜,引我離開司空家,就當是給我最大的體面。

……想法一出,又被自己否定,不會,他不會騙我。

女人有時候就是會莫名地,升起一股倔強的固執(zhí)。

向延說,讓我先回去驗驗琴譜真假,如果有問題,他還可以留在司空府繼續(xù)尋找。

我拗不過他,自己乘了馬車,趕了一夜,隔天又在船上顛簸了一天,終于回到了晉陽城,我的家鄉(xiāng)。

時間緊迫,事先并沒有通知家里,開門的小昭看到我,立刻驚喜大叫:“小姐!小姐回來了!小姐你可算回來了!”

是啊,總算回來了,家里的一草一木,都透著熟悉的親切。

爹爹更是喜笑顏開,久病消瘦的臉上透著紅潤光亮,聽說我順利拿到了《乾坤惜音》,原本只是思女的情感瞬間升華出一種虔誠的鄭重,雙手伸出,恭敬地接過琴譜,樣子像個謙卑的朝圣者。

乾坤惜音,天地清明,空哉虛哉,我心暢快。

“原本就是作曲者看淡俗世,寬廣博大的情懷,若是用梵文書寫,也是合情合理。”爹爹翻開琴譜,對里面一時看不懂的樂譜雖有遺憾,卻仍有自己一番見解。

我上前安慰道:“爹爹不急,琴譜已到手,隔日便請些精通梵文的學(xué)者,樂譜很快便會譯出來的!”

【阿若手札:五月二十六 大霧 清早不知做了個什么古怪的夢 竟喊了句“公子今日要相親” 睜開眼睛,想起自己早已不在司空府了】

因著樂譜的事,爹爹的精神一日比一日矍鑠。我回來之后,向延也從司空家請辭,尋了兩個精通梵文的書生回來,一邊將《乾坤惜音》里的段落打亂,一邊交給他們翻譯。

流音閣的時光一如從前,平淡悠然,自得趣味。爹爹一直主張讓樂曲主宰人心,如果眾人都能追求精神上的愉悅輕松,遠離世俗雜念,就不會被物質(zhì)所擾。所以,流音閣里的學(xué)員們大多心性平靜,彈奏的樂曲清新明快。

在司空府的大半年來,我?guī)缀鯖]怎么碰樂器,如今彈起古琴,不免有些生疏,暗嘆自己實在不爭,關(guān)在琴室里瘋魔一般狂練了兩個星期,熟練度找了回來,但演奏樂曲時的怡然之樂,卻蕩然無存。

向延走到我面前戲謔,“曲有誤,周郎顧——曲有擾,卻不知周郎知曉不知曉?”

我狠瞪他一眼:“我有氣,向郎可愿吃我兩腳!”

向延閉嘴,母親笑,爹爹卻扶須不語,夜深無人時才走到我房門外,說了句:“今年的官家琴藝大會已經(jīng)開了,主審咱們晉陽城賽區(qū)的是那小子,后天開始,讓向延陪你看個熱鬧去吧!”

“看他干什么!我才不去!”急急出聲否定,卻聽爹爹在門外大笑,“我都沒提他的名字,你怎知我說的就是‘他?”

“我……”自知失言,我狠狠咬了下舌頭,臉上燒得通紅。

【阿若手札:六月初二 晴 隔著人山人海 我卻還是一眼便望見了他 嗯 跟記憶中的小賤樣分毫不差】

琴藝大會那天,我到底跟向延一起出門,到了比賽會場。

“妙音十指”司空絕竹聲名遠播,如今親臨晉陽,自然轟動一片,全城的少女婦女包括老嫗紛紛趕過來,一睹這位音律界高帥富的風(fēng)采。

盡管向延給我訂了貴賓座位區(qū),可還是離了評審臺老遠,人又太多,只能遠遠看著他的容色風(fēng)姿,油頭粉面,在即興發(fā)揮完演講詞之后作為比賽開幕禮拋磚引玉獻曲一首,久未聽到他的琴聲,重又聽來,竟有些不能自已的感動——我想,自從離開司空府后,心中莫名添加的那份牽掛,便是割舍不了司空絕竹在彈琴時的那股非同一般的認真神態(tài),跟他平時吊兒郎當?shù)男軜优腥魞扇恕?/p>

然而,曲調(diào)戛然而止,他站起來沖眾人揮手致意的樣子又開始俗不可耐起來,走回評委席的時候,還死性不改地湊到旁邊那個叫楊青青的美女揚琴高手耳邊說了句什么,逗得楊美女哈哈大笑。

我看得索然,便站起來,跟向延說:“沒意思,我們走吧?!?/p>

想來,接下來不過是一群爭名奪利的作秀表演,司空絕竹頂多說幾句不痛不癢的點評,十足無趣。我顛簸了將近四個時辰趕過來,不過是想看他一眼罷了。

但看過,莫名的羈絆仍是無法可解。我知道,向延也知道。

或許時間會解決一切的吧!

我長舒一口氣,回家之后,不刻意打聽琴藝大會的進展以及他的消息,也沒有再強迫自己無視蔓延滋長的情愫,專心練琴,增進琴藝,只等著《乾坤惜音》譯出來之后,可以比預(yù)期更快地演奏出來。

然,十數(shù)天過去,兩位學(xué)者交出來的答卷卻教人不甚滿意,我看著紙張上斷斷續(xù)續(xù)的詞句跟符號,倒可用四個字形容:狗屁不通!

問及緣由,學(xué)者倒也算坦白,說是倆人看著所給他們的資料,感覺里面有很多關(guān)于音律方面的術(shù)語,一來他們對音律不通,二來覺得這些語句大多有著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意境,不敢胡亂譯之,所以,還請我們另請高明。

爹爹一聽,立刻滿面頹然,哀聲嘆氣地捧著樂譜一遍遍摩挲,憂愁道,“又要會梵文,還要懂音律,這人恐怕不好尋吶……”

我看著年邁的爹爹,不忍見他畢生心愿不得償,想著這本音律奇書如此難譯也生出幾分倔強,索性心一橫,走過去沖爹爹道:“不好尋嗎?那女兒就去做這個人吧!”

【阿若手札:六月初五 大風(fēng) 離開家時 我忽然想 離開司空府的時候 你有沒有舍不得我】

我原本想著,即便十年八載,去往天竺,學(xué)學(xué)梵文里的音律學(xué)問,但是爹爹不舍,寧愿不識手里那本樂譜,也不愿我辛苦流落。最后,倒是向延出了個折中的主意,說是南方的朱青城是個開放通達的地方,那里有個專門研究梵文的學(xué)院,讓我先去那里學(xué)習(xí)一段時間。

比起天竺,朱青當然是契合爹爹的心意的。

離開那天,爹爹拍著我的頭,慈愛道:“阿若,你不怪爹吧?明明應(yīng)該是捧在手心里的寶貝,爹卻總把你當成一個獨當一面的男孩子?!?/p>

“爹,我明白的,將來東方家,還有流音閣的精神,還等著我去傳承,不可以太嬌氣的,我愿意去歷練?!?/p>

包括尋找《乾坤惜音》的真諦,也是一位音律流派繼承者,為后人貢獻精神食糧所必須要做的。

這次,我拒絕了向延的保護,獨自一人前往朱青。

一去,又是一年。

勤學(xué)苦練,日夜鉆研,那本梵文琴譜,終于被我一點一點,全譯了出來。

迫不及待地趕回家報喜,然在路途中,卻不斷聽到關(guān)于司空絕竹的消息。

幾乎每到一個地方,都有那么三言兩語,最后拼湊到一起,竟是尊榮鼎盛無人能及的“妙音十指”忽然落魄的故事,原因是一次皇家盛宴上,皇上忽然興起,說要聽聽多年前賞給他的那本《乾坤惜音》,讓他彈幾句聽聽,結(jié)果得到的回復(fù)是“微臣不會”,惹得龍顏大怒,以“欺君之罪”將他打入大牢,紫竹館因此門庭冷落,曾經(jīng)輝煌一時的司空府更是成了整個京城的禁忌之地。

榮寵衰敗,竟只在君王的一念間。而我不得不聯(lián)想到自己身上的是,司空絕竹在回答皇上說“微臣不會”的時候,究竟跟我拿走他的琴譜,有沒有關(guān)系?

【阿若手札:六月初五 大風(fēng) 看到去年的這日也是大風(fēng) 只身闖蕩的心腸卻是勇敢的 而今朝 竟是那樣揪心而彷徨】

回到家后,又一番相聚之樂。接著,我召集流音閣的樂師學(xué)員,將手里的樂譜分發(fā)下去,各人負責(zé)自己擅長的部分,沒有主次之分,只有樂曲層級的穿插和音,連排練都不算,直接讓爹爹坐在廳堂中央,音樂起。

乾坤惜音,天地清明,空哉虛哉,我心暢快。

爹爹聽完,沉默久久才鄭重道:“原來,乾坤惜音,并不是堪比天籟的樂曲,而是當每個人各司其職,發(fā)揮所長,自然會碰撞出的和諧之音。”

我笑笑,扶起爹爹,“這一年來,女兒可是好一番研究,究竟如何,能讓各色樂器配合在一起又和諧,又不突兀呢!”

爹爹也笑,臉上卻是意味深長的,“阿若,對音律的悟性,為父已教不了你了,從今天起,流音閣就交給你了吧!”頓一頓,又改了口,“算了,還是等你救出司空絕竹之后再說吧!”

臉上詫異,卻又回復(fù)正常,知女莫若父,我心里想的,什么時候瞞過爹爹了?

況且,我本就欠他一首曲子。

【阿若手札:六月初八 晴 但愿 今天是個好日子】

重新回到司空府,跟一年前的輝煌熱鬧比起來,雖說冷清了些,但也沒有到慘不忍睹的地步。

想起臨出門前,爹爹告訴我說,圣上將司空絕竹下在監(jiān)里之后頒了圣旨,他什么時候彈出乾坤惜音,什么時候可以被放出來。——迄今為止,他已經(jīng)被關(guān)了兩個月,我暗暗猜測他在監(jiān)牢里會不會抓心撓肝地罵我,當初拿什么不好,偏拿那本琴譜。

或者,他能不能想到,我會帶著學(xué)好的琴藝,前來營救他?

老夫人的樣子比我記憶中蒼老許多,對我的再度出現(xiàn)諸多盤問,我一概不答,只一句能救司空絕竹出來,她立刻關(guān)閉十萬個為什么模式,啟動愛孫如命大支持。

我原本的計劃是,變身司空家的家丁去探望關(guān)在牢獄中的司空絕竹,向他傳遞那個被我偷走并成功解讀出的梵文樂譜,但是計劃總大不過變化,圣上下令不允許任何人探望,任憑老夫人愿意花再多的錢,就是買通不了一個貪婪的獄卒。

沒辦法,我換了另一個路線,代表司空家向圣上覲見,以紫竹館首席大弟子的名字,代司空絕竹演奏乾坤惜音。

我的理由是,之前司空絕竹之所以演奏不出來,因為他精益求精的精神使然,不愿隨意糊弄,而如今下在監(jiān)里兩個多月,身為弟子的我頗為著急,不忍見他為了堅守高尚的品德而受苦巴拉,所以斗膽向圣上獻丑。

出乎意料的是,我賭贏了。圣上答應(yīng)讓我?guī)е现耩^的樂師們來演奏。

比起流音閣,紫竹館的學(xué)員們指法技藝相對更適合這種大型表演,看來雖然理念不同,但音律中的某些東西,卻是相通的。且,外行看熱鬧,內(nèi)行才看得出門道,圣上及圍觀大臣們只當見識了一場別開生面的大合奏,唯獨我本人在心底慨嘆,東方家從不為官宦演奏的慣例,就這樣被我打破了。

曲畢,龍顏大悅,雖未像當年封我個類似“妙音十指”的美名,卻還是贊許頗多,接著,不知是一時興起還是早有準備,忽地對著旁邊的舒貴妃一揮手:“咱們湖靈公主不是老吵著要學(xué)習(xí)音律嘛,就讓這個、這個阿若,教教她好了!”

我心底一沉,萬萬沒有想到,今日一舉,竟生生篡改了平淡閑適的生活軌跡。

【阿若手札:六月十一 晴 額 公子要當駙馬爺?】

而我也是許久以后才知道,什么司空絕竹下監(jiān)、湖靈愛音律,純屬他們皇家人吃飽了沒事閑扯淡!事實的真相是,皇上的寵妃舒貴妃膝下只有湖靈一女,從小備受寵愛,雖身在深宮大院,卻早已對聲名在外的司空絕竹芳心暗許,圣上有心賜婚,卻不想舒貴妃覺得,司空絕竹年紀輕輕便一路順風(fēng)順水,未免驕橫跋扈,還是添些歷練,沉穩(wěn)些才好。圣上被這枕頭風(fēng)吹得迷迷糊糊,遂胡亂找了個理由讓他失勢,不過是想借機打壓下而已。

合著這是未來老丈人提前給女婿個下馬威!只是我的出現(xiàn)正好給了皇上一個臺階把司空絕竹撈出來而已,至于將我指給湖靈當老師,則也是舒貴妃臨時興起的主意,覺得湖靈可以借機打探下未來夫婿的愛好習(xí)慣,若是再在音律上造就一二,將來倆人也能多有點共同語言。

我欲哭無淚,原來自己情深意重打破家族清高慣例的奮不顧身,從頭到腳就是扮演一個炮灰的角色!

這個炮灰現(xiàn)在不僅怒火攻心,失去自由,還得打起精神回答湖靈公主沖我提出的傻問題。

司空絕竹是個什么樣的人?

他愛吃什么?

他喜歡什么顏色?

他的腳掌多大尺碼?

他練琴的時候喜歡自己一個人還是有人在旁邊?

……

湖靈大方而又羞澀地向我各種提問,從她迫切的眼神里,我能感受到這個年歲跟我相差無幾的天之驕女,內(nèi)心當中對他充滿了崇拜與傾慕。只是,在一遍一遍回答她問題的時候,我卻分明感受到一股濃郁的酸楚味道自心底發(fā)酵,且以只有我自己感覺得到的方式溢出。

我想起過去的日子,為了盡快取得他的信任,成為他的左右手,我牢記他的點滴習(xí)慣,喜怒哀樂,甚至他只是眉眼些微一動,我便知道他的情緒在瞬間發(fā)生了什么變化。

而如今,我將從前耐心累積的對他的了解一點一點述說給另一個女人聽的時候,心里的委屈不甘像是憑空升騰的魔,在我的身體里張狂作亂。

原來,即便分別了那么久,有些東西,早已在心底悄然扎根了。

比如,他這個人沒有外面?zhèn)鞯媚敲椿ㄐ?,雖然總喜歡跟美女搭訕不假,但那跟他愛花愛草愛樹木一樣,他喜歡明亮美好的東西。

他會帶我一起玩氣息古怪的東西,捉螢火蟲給小孩子玩,做煙斗型的風(fēng)箏,看見一只樣子奇怪的羊,告訴我它的名字叫“草泥馬”。

他在我生病的時候照顧我,在我來大姨媽的時候吩咐柴房把燒給他的熱水分給我一份。

……

好吧我承認,在離開司空府之前,就已經(jīng)喜歡他。

【阿若手札:六月十五 陰 公子說 沒有聽到我救他而奏的乾坤惜音 應(yīng)是畢生遺憾了吧】

司空絕竹來看我的時候,我可真是受寵若驚。

天地良心,我真的是驚到了!誰會想到,他會扮成老太太的模樣,滿臉皺紋,拄著拐杖,被丫鬟翠夕攙著,膽大包天來到皇宮里看我!

一年多來,也曾想過,若是重逢,到底是以沉默還是以淚水,但我猜到了過程猜不到結(jié)局,我居然是以驚悚!

在我目瞪口呆,震驚到無以復(fù)加的時候,司空絕竹忽地沖我一笑,即便老年婦女裝厚重荒唐,但那昔日可見的風(fēng)采卻猶在眼前。

我仍記得他開口對我說的第一句話,“阿若,那日我下在監(jiān)里時就在想,你會不會救我出來?!?/p>

口氣是平淡而溫和的,卻像一汪鑿開了冰封的水柱,讓我倏地一下,被擊中命門般怔住不動。

他抬起頭,原諒我一時擺脫不了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嫗深情款款地看著我,沖我道:“我希望你來,卻不想你付出這樣大的代價?!?/p>

代價……是啊,我千辛萬苦鼓起勇氣,卻成了你未婚妻的老師,專門調(diào)教她如何成為一個跟你舉案齊眉的妻子,這是什么狗屁代價。

但是事已至此,抱怨無異,況且,我并不希望被他看穿埋藏心底的小女兒心思,倒是很想知道另一件事情的結(jié)果。

“什么時候……”頓了頓,“什么時候知道我的身份的?”

“阿若。”司空絕竹忽然笑了,再坦蕩不過,“沒有什么時候,哪怕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你是什么來頭。但是,若說在音律修為上乃清流之姿,非晉陽東方家莫屬?!?/p>

我看著他,眉頭微蹙,仍是十分不解。司空絕竹卻站起身背對我,如自言自語般嘆道:“我司空家的紫竹館,蒙官家圈養(yǎng),幾代榮寵,我自知早已失卻了音律輕快人心的本意,但我沒有辦法,全家上下那么多人要養(yǎng),京城內(nèi)外那么多人得罪不得。在我得到《乾坤惜音》的時候,就知道這樣的樂譜并不該由我來譯,奏給一群只會褻瀆音律的酒囊飯袋。后來你入府我便隱隱覺察,或者那琴譜遇到了真正屬于它的主人,因為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渴望,卻看不到欲望,所以便由著你拿走了它?!?/p>

原來如此。

原來他,這般無奈,又這般豁達。

心下的不快舒然輕快了不少,但想起眼前無力改變的局勢,不由得幽幽嘆了口氣。

“對不起。”司空絕竹忽然出聲道歉。

“原本早就應(yīng)該將琴譜給你,可我實在想要多留你在身邊研究一段日子,就拖了大半年?!?/p>

【阿若手札:六月二十 晴 公子…… 野豬……】

扮成老夫人的公子在臨走的時候尖著嗓子對我說,放心,阿若,我會把自由還給你的。

還我自由?這個……直接跟皇上要人,以他現(xiàn)在剛被赦免釋放的身份,是不是有點不識好歹?

或者,還有個兩全其美的辦法,那就是,跟湖靈成親!——正好遂了皇上的心意,而我是公主的樂師兼婚前心理輔導(dǎo),一起出宮回到司空府,是順理成章的事。

可是,一想到這個結(jié)果,我的心,反而比困在皇宮里更加難受。

這一天,終于來了。

皇上壽宴這天,舒貴妃早早過來指點湖靈那天當眾獻曲——這就是個引子,讓湖靈彈完琴,順便留點時間讓眾大臣們夸夸,接著某個三八妃子再嚷一句湖靈到婚嫁年紀了,對音律尤為感興趣的金枝玉葉,現(xiàn)場正好還有個精通音律的司空絕竹,這門親事,就在眾人配合演繹之下,板上釘釘了。

但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司空絕竹,竟然會出乎我的意料,選出那樣一個決絕的方法,打斷這場指婚,甚至,斷絕了自己“妙音十指”的神話。

壽宴這天,湖靈的表演還未開始,就聽總管太監(jiān)呂全跑進來報,司空絕竹在赴宴的路上被一匹不知哪里跑來的野豬迎面撞上,整個人摔出馬車不說,雙手還被癲狂的野豬踩得筋骨俱裂,現(xiàn)正在被人送回家里,今日,不能來赴宴了。

呂全的描述雖中規(guī)中矩,但聽者無不覺得情況慘烈,特別是湖靈,粉嫩的面孔一下變得蒼白,卻被旁邊的舒貴妃一眼掃過去,接著走過去沖皇上淡淡道:“叫兩個御醫(yī)看看去吧,被野豬撞,這是什么樣的晦氣,可別壞了皇上壽宴的大喜?!?/p>

是啊,在這里,皇上的壽宴才是大事,旁的人死了殘了,哪怕是事先挑中的女婿,又有什么關(guān)系?

湖靈的婚事,就這樣擱淺下來。司空絕竹的雙手已經(jīng)廢了,那是他吃飯的家伙,揚名的法寶,沒有了,湖靈的愛慕便也煙消云散了。

隔幾日,舒貴妃來看湖靈,見我坐在亭子里彈一首惆悵哀傷的曲子,頗不耐煩地揮揮手,將我打發(fā)了出去。

走出皇宮,站在肅穆莊嚴的城門外,我腦子里仍盤旋著許多解不開的疑惑,比如說,司空絕竹的手,真的被野豬踩爛了?

如果是,如果他是為了我才出此下策……

就不能換個牛啊馬啊,最不濟換匹驢也行?。?/p>

為什么要是野豬呢!

【阿若手札:六月二十六 大風(fēng) 我馬不停蹄 只想問公子一句】

向延來接我的時候,我還蹲在宮門外哭個不停,一直在為踩他的是豬不是驢而委屈。

他說,是司空絕竹讓他過來接我的。

聽到那個名字,我哭得更加厲害了。

最后,向延無奈,將哭得昏天暗地最后不幸昏厥的我搬到家中。

醒來的時候,竟是五六日之后,爹娘守在我床頭,看見我醒來,不禁喜極而泣。

虛弱地喝下一碗稀粥之后,我對爹說,我要去找司空絕竹。

“他的手,已經(jīng)廢了。”爹說。

“沒關(guān)系,他還有腳?!蔽乙呀?jīng)下定決心。

爹跟娘對視,兩人起先還憂心忡忡,忽而眉頭舒展,沖我贊許大笑,“你若喜歡,養(yǎng)好身體便去找他吧!”

我點頭,聽話,大口吃飯,好容易有力氣騎馬,日夜兼程,趕到司空府,等待我的,卻是大門緊鎖,里面空無一人。

再去紫竹館,跟司空府一樣,空蕩寬闊,昔日的琴箏繚繞,仿佛是上輩子的事。

來之前,在馬背上顛簸的時候,我一直想不通,就算司空絕竹想救我自由,即便不跟湖靈成婚,他還有許多方法。雙手荒廢這件事又有諸多疑點,我不敢肯定是他的手并沒有壞掉,但是一只野豬憑空出現(xiàn)在京城最繁華的的街道上,恐怕是有人故意為之了。

而現(xiàn)在,看著司空府與紫竹館竟然在短短幾天時間從京城消失,我仿佛恍然明白,他廢掉的,不過是積壓在身上不想與世俗同流的禁錮。家族的鼎盛輝煌,官宦圈里的爾虞我詐,與金枝玉葉結(jié)親之后的層層鎖鏈,他只是用了一種最決絕的方式,跟這一切一刀兩斷。

可是,一刀兩斷的,也包括我嗎?

司空絕竹,你還我自由,也為自己爭取了自由,但你聰明絕頂,怎會不知,我一顆心,早已不知不覺,掉進你的牢籠里!

【阿若手札:九月初五 晴 公子家中可有妻妾 小女子還是單身】

回到家,鄭重接下流音閣的掌事之職,繼續(xù)傳承我爹將音律廣傳大眾的思想,開設(shè)免費培訓(xùn)班,以及民間賞樂大會。

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立秋,向延娶了樂師班里技藝最為清雅的瑞芳姑娘,倆人成婚前夕,我借著酒勁沖他調(diào)笑打趣,“還記得你小時候,可說過非我不娶呢!”

“是啊……”向延瞥我一眼,“所以你知道,男人有時候,盡愛說些履行不了的屁話!”

履行不了的屁話,我倒忽然想起一句,——放心吧阿若,美女如浮云,丫鬟似手足,公子我知道你的溫柔你的好,花花世界逛完了終究要倦鳥歸巢,到時必定許你個白頭偕老……

不禁大笑,當年聽到的時候,明明嘴里罵他賤,卻不想,心里竟記得一字不差。

罷了罷了,都是些天涯海角的遐念呵!

瑞芳大婚,原本由她負責(zé)招生的秋季作曲班便由我接管,這日我正準備帶著學(xué)員一起到田間勞作,在生活中激發(fā)創(chuàng)作熱情。剛換好便服就見門房過來報,說有位公子要來加入作曲班。

瑞芳生性羞澀,從不收男學(xué)員,我倒無所謂,見有人來,大手一揮,放了進來。

然后,在記憶中溫習(xí)了千百遍的那張臉,從天而降。

訝異、慌張、激動、惴惴、驚喜、慍怒、不可置信……

混合在一起,幾乎要奔涌出淚水,最后卻通通壓抑,只凝結(jié)成一句再簡單不過的問候:“你的手……還好吧?”

“止住了血,傷口不那么猙獰了,就來看你了?!甭曇糨p朗明快,卻教人的鼻子,沒由來發(fā)酸。

我明明有千言萬語,可我又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沉默許久,氣氛卻并不尷尬,我心里想著他,喜悅著他,分明感覺到他的眼睛在望著我。

“別難過,要替我開心啊,我終于擺脫了從前想都不敢想的一切,來尋找我想要過的生活?!彼焓?,吃力地搭在我的肩膀上,嘴巴湊過來小聲說了句:“筋骨俱裂的部分沒那么嚴重,我拿了餃子餡糊在手上……”

我……我還真是高估了他,以為他干不出來欺君罔上的事。

再抬頭時,看著他奸計得逞的臉,不由將眼圈里的淚水全都憋回去,怒氣道:“呸,害我提心吊膽了這么久!”

司空絕竹仰起頭,我仿佛又看到那個玩世不恭的娘炮情圣,滿臉得意洋洋:“哎呀不愧是公子的好丫頭,果然是對公子無比關(guān)心呢!”

比耍賤?從前都是讓他占了上風(fēng),看來今日,也該讓他見識見識我的功力了,更何況,他現(xiàn)在那么大的把柄在我手上,嘴角揚起奸猾一笑,我幽幽湊過去:“公子說得是,敢問公子家中可有妻妾,如果沒有,丫頭我現(xiàn)在尚且單身,要不然,你就從了丫頭我吧!”

司空絕竹眉毛一挑,似有些不敢相信,“不是吧阿若,你……這么直接?”

“都等了這么久了!我可不想再磨蹭下去了,你不煩,觀眾也煩了!快點過來拍個大團圓合照,趕緊結(jié)局吧!”

#¥%……&*(——

“阿若,我覺得節(jié)奏有些不對,我還有一大堆煽情臺詞呢,我得跟大家交代我怎么喜歡的你為什么喜歡你,還有你不在的日子我是多么多么的思念你……”

“那個……那個肉麻的臺詞,你說給我一人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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