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拉臘·瓦普雅爾
皮膚科醫(yī)生有個情婦。最近幾星期,在他那潔白的候診室,這一直是談話的核心主題,陪襯著墻角上一只孤零零的、歪斜的手掌和那些鮮艷的皮膚病宣傳畫。約有八個病人坐在紅色的高級皮椅上,多是俄羅斯人,因為診所位于國王大道,這是布魯克林的俄人區(qū)。醫(yī)生還備了幾份俄文報紙呢,跟些過期的《時代》和《體育畫報》擱在一個塑料的期刊架上。不過沒人對它們感興趣。
“他十一月帶她去阿羅巴了。就是那個情婦,”米薩的外婆用俄語把這事透露給一個花白頭發(fā),穿運動夾克、球鞋,配搭長裙的女人?!笆前Ⅳ敯?,”米薩在心里糾正她。他正打著精神在看一本書,但外婆那些興奮的嘮叨充滿了像“阿魯巴”或“情婦”這樣的肥沃、富饒的詞兒,怎能讓他集中精力呢。有時她還拼命去找一個坐在米薩旁邊的戴灰色軟帽的女人說話。要這樣做她就得挨到米薩身上了,用她那笨重的肘子頂住他的膝蓋來保持平衡。他只好把翻開的書抱到胸口等著她把話說完,同時盡量把臉躲開她那股混著纈根水、草茴香和汗味兒的混合香型。“起先他是要跟他妻子去度假的,但那個情婦大鬧了一場,他只好也帶她一塊去了。他們都喜歡那樣的,你知道?!蹦莻€花白頭發(fā)的女人點點頭。不知不覺的,其他的俄羅斯病人也湊了過來一塊閑聊。“你是說利維醫(yī)生有一個情婦?”“是啊,”那個花白頭發(fā)的女人興沖沖地說?!八€帶她去了阿羅巴呢?!倍姿_的外婆以責備的眼神看著她,因為她想成為談?wù)摪Ⅳ敯偷牡谝蝗恕?/p>
每隔一個星期四,放了學,米薩就得陪他外婆來皮膚科醫(yī)生這里。他要當翻譯,因為外婆不會說英語。他對這些并不介意———其實也沒多少東西要翻的。利維醫(yī)生,一個總是帶著兩眼黑圈的瘦小個子男人,只是瞄一眼她腳脖子上的潰瘍,便在表格上劃拉起來,同時問問:“好點沒有?”外婆就用俄語說“好點了”,然后米薩把它翻成英語。米薩也不在乎眼科醫(yī)生、牙科大夫什么的。要去看婦科醫(yī)生的那次,米薩被他外公救了?!耙粋€九歲的男孩去婦科診所干什么!”他說得擲地有聲,全家人都覺得吃驚,因為自從他們來了美國以后極少聽到他發(fā)表言論,甚至很難聽到他開口。米薩樂壞了———因為某些緣故他害怕那些挺著大肚子,腳踝腫脹,走起路來大搖大擺的孕婦。他媽媽只好請幾個小時的假帶外婆去那里。她一邊抱怨一邊用責備的眼光看著米薩和外公。
每月陪外婆看一次內(nèi)科醫(yī)生的事,就沒人能救米薩了。這醫(yī)生領(lǐng)了米薩和外婆進他那間在米色的墻壁上掛滿證書的豪華辦公室,然后信心十足地走到他那張碩大的紅木桌后邊。他高高地倚坐在那里,一頭濃密的泛藍白發(fā),紅臉,兩手非常白皙,耐心地聽著外婆的苦情。跟別的醫(yī)生不一樣,他從不打斷她。如果是米薩就做不到了?!拔业膯栴}是……”她會以一個事先的嘆氣開始。她為自己能用生動而精確的話來描述自己的癥狀而感到驕傲。“你本該成為一個作家的,媽媽,”有一次米薩的爸爸說,當時她將排汗描述為“一場瓢潑大雨從我的皮膚傾瀉而下”。米薩的媽媽顯得很失落。她不知道她是應(yīng)該對這種打趣表示微笑還是因為他諷刺她的媽媽而責罵丈夫。后來她選擇了微笑?!安唬且粋€醫(yī)生,”米薩的外婆糾正道,倒沒在意他的嘲諷?!拔以缇统蔀橐粋€醫(yī)生了,如果我不是把生命都獻給了我丈夫的話?!?/p>
在她跟醫(yī)生說話的時候,米薩通常都是低著眼睛,一路跟蹤嗶嘰色和棕色格子的油地氈上的圖案,圖案在桌腿和他外婆那寬大的黑球鞋踩著的地方中斷了。她的話音響亮又清晰,間或以呻吟和語調(diào)變化予以加強?!拔乙呀?jīng)有好幾天不能排便了,但我兩三個小時都上一次衛(wèi)生間的。這種事情經(jīng)常發(fā)生。我一感到有便意就馬上去衛(wèi)生間。我很使勁擠了,但一點用也沒有。我只好出來,但我覺得就像有一塊大巖石在我肚子里邊似的,沉沉地壓著我的腸子。然后我又進去再試一次?!蓖馄耪f到“大巖石”的時候就用一只腳狠狠地跺一下地板。米薩看著她那厚厚的黑長襪。她從俄羅斯給他們帶了一大批物資來,包括一批寬條紋的吊襪帶。米薩覺得身下的高級皮椅邊沿開始發(fā)潮了,在他的手指下面攫得滑膩膩的。他還覺得他的全身都在發(fā)紅,尤其是耳朵。他不知道醫(yī)生有沒有注意到它們有多紅。但他沒看米薩,他帶著耐心的、禮貌的微笑看著外婆。
“快啊,”米薩想,“快看完她。肯定還有很多病人在等著呢?!钡t(yī)生不動。大概他用這段時間來睜著眼睛睡覺吧?!暗鹊浇K于拉出來的時候,我覺得累壞了,我覺得我簡直是打贏了一場戰(zhàn)爭。我的頭好痛,我心跳得非常厲害,所以我要吃四十滴纈根水,然后躺著,至少要這樣休息一個小時才行。”當外婆說完了,她把頭轉(zhuǎn)向米薩。醫(yī)生也轉(zhuǎn)頭看他,臉上保持著同樣的有禮貌、有耐心的表情。米薩想著沖出門去,沖過接待員,沖過候診室,一直到大街上。他想著撲到窗外邊去,就是在窗臺上擺著一個分裂的人體塑料模型的那面明凈大窗。他都看見自己落在了草坪上,然后拔腿飛奔,逃離這個診所。但是他沒跳。他坐在那里,想著怎樣避開不提“大巖石”或者外婆在衛(wèi)生間的坐姿?!班拧彝馄拧膯栴}是……她有……她經(jīng)常感到頭疼還有她心跳非????!边@個醫(yī)生滿意地對著米薩微笑然后用他那雙優(yōu)雅的、非常白凈的手寫了處方。“撲熱息痛!”后來他外婆在皮膚科醫(yī)生的候診室大發(fā)牢騷。“看看這些美國醫(yī)生!我跟他說我便秘但他卻給我撲熱息痛!你能相信嗎?”那些俄羅斯病人都表示深有同感。米薩把他發(fā)燙的耳朵藏在《史前世界大指南》后邊。他希望他們能轉(zhuǎn)到皮膚科醫(yī)生的情婦這樣更安全一點的話題。
有一次,他們見到她了。她摔開大門進來直接走向利維醫(yī)生的辦公室,沒有微笑,直視前方。她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矮胖女人,紅褐色短發(fā),穿緊身白色牛仔褲和一件油亮的皮夾克。她一路蹬著高跟靴子,金手鐲叮當作響。她手里還晃著汽車鑰匙。屋里的人,包括米薩,都沉默了,眼睛追著她。她有一張漂亮的嘴巴,涂成鮮紅色?!安恢邜u!”有人用俄語噓道。大概是米薩外婆說的吧。
在家里,米薩在他們狹長的白色廚房做家庭作業(yè),因為按他媽媽的觀點來說這里是他們家惟一有合適照明又不是太通風的地方。差不多一年了,他們四人———他,他媽媽,他外公和外婆———都住在這個單居室公寓,油漆的墻壁坑坑洼洼,地毯褪成了褐色,還有二手家具。屋里的一切看上去都是屬于別人的。米薩和他媽媽睡在臥室,米薩有一張折疊床。外婆和外公睡在客廳的兩用沙發(fā)?;蚋鼫蚀_地說是他外婆在睡,還輕輕地打鼾。外公似乎整夜都醒著。不管米薩什么時候醒來,都聽見外公在翻身和嘆氣,或者在嘰嘰嘎嘎的廚房地板上使勁跺著。
在俄羅斯,他們各有各的房子。他們還住不同的城市。他的外公外婆住在俄羅斯南部,一個滿是蘋果樹和桃樹的小鎮(zhèn)。米薩和他的爸媽住在莫斯科,在他爸爸搬去跟另一個女人住之前。在莫斯科,米薩有自己房間,一個非常小的,不到六平方米那么大,壁紙上有小帆船的圖案。米薩有他自己的床和他自己的書桌,還有一盞做成鱷魚形狀的臺燈。他的書整整齊齊排在桌上,他的玩具都放在床邊的一個雙層膠木板箱里。當父母爭吵的時候,他們就說:“米薩,回你的房間去!”但在他爸爸離開之前的最后幾個月,他們就等不及打發(fā)他回房間了。他們幾乎是沒完沒了地爭吵:突然爆發(fā),沒有任何警告,在平平常常的談話中間,在晚飯的時候,下棋時,看電視時,到米薩上床以后才結(jié)束,也許他們根本就沒有結(jié)束也不一定。米薩自個兒回到他的房間。他坐在他的床鋪和書桌之間的一張小編織毯上,玩著積木聽著父母的悶悶響的吼叫。他玩得很安靜。
米薩喜歡做家庭作業(yè),雖然他從來不會承認。他擺開他的書本,紙,鉛筆,這樣它們就占滿了差不多整個桌面。他喜歡填地圖,畫表格,做數(shù)學題,他甚至喜歡拼寫練習———他非常滿意自己的書法,那些結(jié)實、清晰、流暢的字母的樣子。他最喜歡的是在做家庭作業(yè)的時候沒有人打擾他?!皣u!邁克爾在學習,”全家人都這么說。就連他外婆,經(jīng)常在米薩學習的時候做晚餐,也安安靜靜,幾乎是安靜的———哼著一個墨西哥肥皂劇的主題歌。她每天都在看西班牙語頻道。她的西班牙語倒不是比她的英語好到哪里去,不過她說看墨西哥片子不需要學單詞就能看懂。
她喜歡看的另一種電視節(jié)目是天氣預報,也是不需要學單詞的:太陽的圖形就是好天,雨滴是小雨,一排排的雨滴是大雨。米薩的媽媽反對去訂一個俄語電視頻道,因為她認為這會妨礙他們適應(yīng)美國生活?;谕瑯拥睦碛?,她堅持要全家人把米薩叫“邁克爾”。米薩的媽媽適應(yīng)得不錯。她看電視上的新聞,租美國電影,還讀美國報紙。她在曼哈頓上班,她穿去上班的衣服就像米薩在候診室的那些雜志上見過的一樣,只是她的裙子比較長些,而且鞋跟更短更粗一點。
家庭作業(yè)的難題是它只能讓米薩度過四十分鐘。他努力地盡量把它延長。他做了“不妨一試”章節(jié)里邊所有的附加數(shù)學題。他自己找了書來讀,假裝是一項英語課作業(yè)。他時不時停下來,就當是碰了問題然后不得不想想清楚似的,但他只能坐在那兒,看外婆做菜。她把那些花花綠綠的包裝盒、抽繩袋、塑料袋、紙袋、碗、包裝碟從冰箱拿出來放到廚臺上,從來沒忘了先對它們逐個兒嗅一下。然后她尖叫一聲打開烤箱,氣喘吁吁地,說,“對不起啊,邁克爾,”取出燉鍋和煎鍋,把它們放上火爐,一個加水一個澆上雞脂(她總是順便留一些雞脂的,不信任瓶裝油或佐料)。燉鍋和煎鍋發(fā)出汩汩聲和咝咝聲的時候,外婆就洗凈切碎了那些包裝盒包裝碟里邊的食物,用兩塊砧板———這個切生肉,另一個做別的。米薩總是贊嘆她那又短又粗的手指怎么做得那么快呢。一轉(zhuǎn)眼工夫,那大堆五顏六色的小方塊進了燉鍋和煎鍋,消失在兩只崩口的搪瓷鍋蓋下邊了?!拔矣邢纫娭鞯?,”外婆經(jīng)常跟她的候診室朋友們說?!拔野阉械腻伾w都帶來這里了。在美國你根本不可能找到合適的鍋蓋?!蹦切┡硕急硎就猓幻绹伾w就是有些什么毛病。要是做肉末,外婆用一個手搖式的金屬絞肉機,也是從俄羅斯帶來的。她只好喚外公進廚房來,因為絞肉機太重———她一個人搖不動那把手,她根本抬不起來。外公放下報紙便乖乖地進來了,一邊走一邊趿拉著拖鞋,帶著一副疲倦的、認命的表情,自從他跟著外婆從俄羅斯食品店提著鼓囊囊的印著“多謝惠顧”超粗體大紅字的大包小包回到家以后就是這副樣子。他脫下暗花格子襯衣把它放在椅子上。外婆堅持要他換衣服?!澳悴幌胱屔馀媚愕囊r衫到處都是吧!”他盛了一個搪瓷碗的肉塊,把絞肉機固定在窗臺上。他彎腰站在它前面,穿著一件白汗衫和深色毛料褲子。他帶來五套在俄羅斯上班時穿的好衣服到美國來?,F(xiàn)在他在家的時候穿長褲,而外衣則在口袋裝了衛(wèi)生球掛在衣柜里。外公握著生銹的絞肉機手柄慢慢地搖,起初得很用勁,然后就越搖越快了。他那松弛、蒼白的肩膀在震動,細細的汗珠從他喘吁的面頰、圓圓的大鼻頭和光亮的腦門上冒出來。外婆不時放下手中的菜鍋過來發(fā)表評論:“你弄得都是些什么啊,笨手笨腳的!”或者“看這兒,你又掉了一塊”或者“我希望我明年能吃上這肉末就好了”。在俄羅斯的時候,她從不這樣跟他說話。在俄羅斯,他下了班回家,她連忙給他端上晚餐還主動在他的肉菜湯里加上兩匙酸奶油。外公大聲地吮著湯,會說上很多話?,F(xiàn)在他連外婆的話都不搭理了。他只是站在那里,用發(fā)黃的指關(guān)節(jié)抓住絞肉機手柄,越搖越快,這讓他的臉發(fā)紅了,紫色的靜脈鼓鼓地纏在他脖子上。他的目光盯著窗外遠處的某個地方。米薩想,或許他的外公想跳吧,就像他在醫(yī)生的辦公室所想的那樣。不過他們的公寓在六樓呢。
趁菜還燒著的時候,外婆去取她的特殊配料,草茴香。她把那些發(fā)黑、有點枯干的小串串晾在窗臺的一張舊報紙上。她拿了一串,在小碗里用手指碾碎,然后每一只碟子撒進一些。晚飯時,滿桌子都是那草茴香的味道:湯,馬鈴薯,燉肉,色拉。實際上,除了草茴香幾乎就聞不到其他味道了———外婆不信任調(diào)味品,只放極少極少的鹽,根本沒有胡椒粉。米薩看著她在燉鍋和煎鍋之間忙碌著,穿一件方形的深色棉布罩衣,紅臉龐和那包裹在頭巾下的短茬茬的花白頭發(fā)潤濕了又被爐火烤干,在廚臺上削著馬鈴薯,不時有一顆掉下來,她只好抱怨一聲再彎腰拾起。他不能理解,她為什么要花那么多工夫來伺弄這些飯菜,它們二十分鐘就要被吃干凈了,沒有人說話,而且味道也不好。
米薩不能永遠假裝有忙不完的家庭作業(yè)。最終外婆也知道他做好了。她打開電視看天氣預報,如果沒有跡象表明發(fā)生自然災(zāi)害的話就打發(fā)米薩跟他外公到球場去。“去啊,去啊,”她會朝外公大喊,而他則敞著格子襯衫埋在沙發(fā)里研究俄文報紙?!叭?,陪孩子去走走,對你適應(yīng)環(huán)境也有好處!”外公這才站起來,嘆氣,到浴室鏡那里檢查一下他要不要刮胡子,通常是決定不刮它。然后他扣上他的襯衫,掖進褲子里,并郁悶地說:“我們走吧,邁克爾。”米薩知道他們離開以后,外婆會接著看那份俄文報。她會戴上眼鏡(她有兩副,都是廉價塑料做的,一副淺藍色,另一副是粉紅的),然后倒在沙發(fā)上,讓那彈簧嗄吱嗄吱地。她會兩腳岔得老開坐那里看完分類廣告,單頁廣告。用她問米薩借來的紅鉛筆畫上一些圓圈,過后就會拿去指給米薩的媽媽看,而她先是會大笑起來,很快就會大惱,然后心煩意亂,朝外婆大喊大叫。
往球場去的一路上,他們經(jīng)過一幢幢紅磚公寓樓和一排排的私家房子,有一兩個戴猶太圓帽的小男孩和穿華麗長裙的小女孩在邊道上玩耍,米薩的外公走在前面幾步,他的手背在身后,低頭盯著腳尖,一句話也不說。
還在俄羅斯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大概是因為米薩那時還小吧。當他在外公外婆家過暑假的時候,外公會主動帶他去一個公園,從來不用央求。他們沿著幽靜的林中小路散步,他會說上很多:說那些樹,動物,說圍繞在我們身旁的這些哪怕是最普通的事物多么迷人啊。小米薩從來不去想這些話是什么意思。它們對他來說只是跟各種聲響混在一起的:樹葉沙沙,小鳥嘰喳,當他的涼鞋碾過去的時候礫石發(fā)出惡心的怪叫。只有外公的聲音對他來說才是重要的。他們慢慢走著,米薩的小手牢牢地握在外公那寬大、發(fā)汗的手掌里。米薩只好一次又一次把他的手抽出來在短褲上擦干,但接著他又連忙去抓回外公的手。
現(xiàn)在,只要他們到了球場,一腳踏上它的黑色三合土地面,外公就說:“好了,邁克爾,你去玩吧?!比缓笏驮谀抢锼奶幥魄?,找別人留在長椅上的俄文報紙。通常他都能找著兩三張,然后走到一棵大樹樁,遠遠地離開那些骨牌桌,那里聚著一群鬧哄哄的俄羅斯老頭,而長椅那邊是一些俄羅斯老太太在討論她們自己的疾病以及別人的情婦。就這樣,在球場的整個時間,他坐著一動不動,除了翻報紙。米薩不知道他該玩些什么。幾個三歲小孩騎著三輪車在球場到處亂跑?;荼患饨械牧鶜q小孩占據(jù)了,秋千是小嬰兒,讓他們的媽媽搖著,要不就是胖乎乎的女中學生,她們要使勁把大屁股塞進鐵鏈中間才行。米薩通常爬上最高的滑梯,跨過一灘灘口香糖和融化的冰淇淋。他往上爬到最頂層然后鉆進一個塑料小屋。他蜷在那里的一條矮塑料椅上。有時他會隨身帶著一本書。他喜歡大部頭的嚴肅書,關(guān)于古代文明,考古探險,幾百萬年前就滅絕了的動物。但大多數(shù)時候那里實在太吵了。所以米薩也就是在俯瞰著像頭大野獸一般躁動、鬧騰的球場,以及他的靜止不動的外公。
英語班的廣告是用大粗黑體印在粉紅色彩紙上的。那么鮮艷的顏色讓你不管在哪里看到都覺得惹眼。從三月初開始它就出現(xiàn)在公寓的每一個角落:在廚房案桌上,在臥室的一個皺巴巴的枕墊上,在衛(wèi)生間地板上的掃帚和一本瑪茜郵購手冊之間,塞在沙發(fā)底下(外婆把它從那里撥出來,吹掉上面厚厚的灰塵,用手整平,然后狠狠地責罵外公)。全家人都在研究,在讀,要不起碼也看著它?,F(xiàn)在討論的問題是外公要不要去報名。他完全符合那廣告上說的。任何入境兩年以內(nèi)并具備英語基本知識的合法移民均可報讀為期三個月的美國口語會話班。“語言地道,”上面用加粗字母說?!皩W費全免,”更大的字母?!斑@可是一個優(yōu)秀項目啊,爸爸!”米薩的媽媽在餐桌上大嚷著,把骨頭從她盤里的鯰魚湯挑出來。“由美國老師授課,真正的老師,本地口音!而不是俄羅斯老太太,她們就知道拿各種時態(tài)糊弄人,還說這是經(jīng)典的英國語法。”起先,外公還想不理會她的。但米薩的媽媽堅持不懈。“你可是有眼光的呀,爸爸!想想那會多棒啊,如果你有事情做,有事情可以期待?!泵姿_的外婆把碗碟弄得叮當響,咿咿呀呀地搬動椅子,而且經(jīng)常用“火柴哪兒去了?我剛才還放在這里的”或者“你覺得這魚是不是燒過頭了”之類的問題來打斷談話。她是受到傷害了,因為沒人想到要叫她去讀那個班,盡管她知道自己幾乎不符合“英語基本知識”這個詞兒。她能做到最好的就是拼寫她的名字。到姓氏就需要米薩幫忙了。但米薩的媽媽卻不會因為外婆的問題或卡嗒作響的碗碟而困擾。“你應(yīng)該馬上就能說會道了,爸爸。你懂語法,你又有詞匯,你只需要一點點推動。”外公只是躬著脖子呷茶,嘀咕說全都沒用的,在布魯克林他們這塊根本不需要講英語。“那你和媽媽上醫(yī)院怎么辦?每次都要陪你們?nèi)ツ抢?,邁克爾和我都已經(jīng)厭煩了。是嗎,邁克爾?”米薩的媽媽說著,挪開他們的大瓷壺,好讓她看見桌對面米薩的臉。米薩點點頭。于是就決定了,外公要去。
開班第一天,外公把一件上裝從衣架取了下來,穿在他平常的格子襯衫外面。他問米薩有沒有多余的筆記本。米薩給了他一個有硬皮封面的筆記本,一只削尖的鉛筆,一支圓珠筆。外公把它們都放進一只“多謝惠顧”塑料袋。在客廳,他從壁櫥的頂架子取下一只裝了他的俄羅斯皮鞋的盒子,然后問米薩你看是不是要上油啊。米薩不知道,于是外公又把盒子塞了回去繼續(xù)穿他的球鞋。他慢吞吞地向電梯走去,胳膊下面夾著那袋子。
從那時起,每周兩個晚上———那個英語班逢周一和周三開課———他們吃晚飯的時候就沒有外公在場了。他不在場倒沒造成多大的差別,除了米薩的媽媽和外婆的吵嘴或許更多了一點點之外。通常都是從俄文報紙的一張夾頁開始的,一張大幅彩色廣告———“加入我們的聚會,把握你的姻緣!票價:五十美元(含酒水)”———結(jié)束的時候則是米薩的媽媽在叫喊:“為什么你要把我嫁出去?這樣你就可以再趕走一個人了是嗎?”而外婆則伸手去取一瓶纈根水?!拔覐膩頉]說過你丈夫的一句壞話,”外婆哀怨地說?!澳憧墒菍ξ艺f得夠多的了。不要把錢花在長途電話上!”“我只是想讓你睜眼瞧瞧!”然后米薩的媽媽沖出廚房而外婆在她身后喊著,同時仔細地數(shù)著滴進她茶杯的藥汁:“你怎么可以這樣忘恩負義的!我到美國來幫你。我丟開一切跑到這里來還不都是為了你!”
米薩的媽媽來美國也是為了米薩。她對他說過一次,在她從家長會回來之后。她一回到家就說:“跟我到臥室來,邁克爾。”他去了,同時覺得他的手出汗而耳朵發(fā)紅,雖然他知道他在學校沒做什么壞事。他媽媽坐在床沿上,脫掉高跟鞋,然后扯下褲襪?!袄蠋熣f你不說話,邁克爾。你根本就不說。上課不說,課間也不說?!彼脧澢男∧_趾搓著她蒼白的腳掌?!澳愕挠⑽暮馨?,你考試得了優(yōu)秀。你每一科都得了優(yōu)秀。但是,你卻不能拿到最高分!”她丟開她的腳開始叫喊起來,兩個黑眼圈放大了。她抽了一口氣,對他說,他,他的未來,是讓她來美國的惟一的原因。然后她到衛(wèi)生間去洗臉,把抽了絲的褲襪扔在地板上———兩團纏繞在一起的模糊的黑圈。她在衛(wèi)生間朝他大喊:“為什么你就是不說話啊,邁克爾?”
其實說他完全不說話是不對的。老師提問的時候,他總是給出正確答案,但他盡可能地說得簡潔。他從不主動交談。他把課上聽到的一切都記下來了,他在頭腦里進行評論、反駁,他甚至還會開玩笑呢。但有些東西阻礙著他把這些東西形成詞語從口中說出來。他覺得當他爸爸星期六打電話給他的時候也是同樣的感覺。米薩花了整整一個星期來準備他的電話,他有成千上萬的東西要告訴他。在頭腦里,他把在學校遇到的每一件事都告訴他了,他還描述了他的同學,他的老師。他想談?wù)撍跁峡吹降臇|西,消失的古城,火山,奇怪的動物。在頭腦里,米薩甚至還大笑起來,想象他會怎樣告訴他爸爸那些有趣的恐龍故事,而他爸爸又會怎樣跟他一起笑呢?但他爸爸打電話來的時候,米薩就變傻了。他回答問題,但從不主動發(fā)言而且從來不問任何事情。他拿著電話坐在他的床上,臉向著墻,手指摳著墻上的舊油漆塊兒。他聽得出他爸爸的著急又失望的呼吸從另一邊傳來。米薩想,他對交談的反抗可能就是他爸爸已經(jīng)好些星期沒再打電話來的原因。
現(xiàn)在外公也必須做家庭作業(yè)了。米薩放學回家就看見他坐在案桌上米薩的老位置,筆記本和詞典一直鋪到桌那頭。外公還自己用繪圖紙裁了一些彩色卡片把詞典上的難詞寫在上邊:一面是英文單詞,另一面是俄文解釋。他在認真學習不許被人打擾。外婆只好自己一個人去俄羅斯食品店了,她拿回來的袋子也比以前更小、更輕,因為她提不動重物?,F(xiàn)在沒人用那絞肉機了。它被收進一個碗櫥,跟其他從俄羅斯帶來的沒用東西一起:烤板,有趣的餅?zāi)W?,一個有點凹痕的茶炊壺,一個用來剝酸櫻桃核的夾子。外婆對此不太開心。她嘀咕說所有的家務(wù)她要都扛在肩上,然后狠狠地瞪著她的丈夫。米薩的媽媽說:“讓他自己待著好嗎?爸爸要學習,再說也只是三個月的時間?!泵姿_想知道外公是不是像他一樣喜歡做家庭作業(yè)。他還想知道外公是不是也像他那樣使詐,假裝家庭作業(yè)要花很多很多的時間。
開課之后的大約三個星期,外公從壁櫥取下了他裝皮鞋的盒子。他去鞋店買了一小瓶暗棕色的鞋油。去做到這個他必須得翻詞典查查“鞋油”的英文單詞。每次上課前,他熱心地用一塊布給他的鞋拋光?!拔铱刹幌胱尷蠋熞詾槎砹_斯人都是豬,”他咕噥著,回應(yīng)外婆的注視。他蹲在那里,低著頭,臉和脖子上都是通紅通紅的,紅得就像那天他說他沒有多大進步以后每個星期六還得去補課的時候那樣。他說這話的時候外婆正在碗櫥那里放東西。她撲通一聲滿意地關(guān)上白色的碗櫥門。“不管學多久你都不會有進步的!”一天傍晚,外公從沙發(fā)上起來,穿好上裝,拿了一些錢放進口袋,走到國王大道,回來的時候帶了一件新襯衫,一件帶深藍條紋的淺藍色襯衫。“是打折的,”他對外婆就說了這么多。
“‘是打折的!他對我就說了這么多,”米薩的外婆在皮膚科診所的候診室公開出來?!叭绻也皇沁€知道他,我會認為他有情婦了?!彼穆牨妭儯瑑蓚€俄羅斯女人,一個戴亮紫色的厚毛線軟帽,另一個是純黑色的,都對她點頭表示同意?!暗姨浪??!蓖馄胚肿煲恍P起一邊眉毛來加強她的話。她意味深長地看著那兩個女人,把身子更挨近一點,開始嘀咕一些什么?!澳恰泻脦啄炅?,”她補充說。戴紫色帽的女人說:“但這樣好,這樣更好?!蓖馄抛聊ブ脑捜缓蠼又f:“對,對,這樣更好,沒錯?!?/p>
米薩想象他的外公有一個情婦,就是那個皮膚科醫(yī)生的情婦,因為他只見過這一個情婦。他想象他的外公跟她沿著紅鱸灣的海堤散步,跟別的情人一樣,她的一只手在油亮的皮衣袖子里摟著他外公,另一只手里晃著汽車鑰匙。然后他又想象她吻外公的臉,還留下一個鮮紅色的唇膏印子。外公會皺著鼻子趕快把它擦掉,就像米薩每次被媽媽下班回來吻過之后所做的那樣。想到嚴肅的外公使勁擦臉的樣子,米薩笑了起來。
現(xiàn)在紅鱸灣是外公每天傍晚帶米薩去散步的地方了。剛開課的那幾個星期他們還是去球場,但那些俄文報紙不受歡迎了。外公身上帶著他的彩色卡片。他把它們在那棵樹樁上鋪開,每張用一粒小石子壓好以防被風吹走。有時他慢慢地念,發(fā)出一點聲音,或者只是動動嘴唇或眼睛。但更多的時候他經(jīng)常用一種懷疑的表情四處打量,就像他第一次看見這些東西似的。后來有一天,外公說他要帶邁克爾去紅鱸灣看輪船,呼吸呼吸那新鮮的海風。外婆起初反對,說走路去太遠了,而且那里風大,孩子會著涼的。但外公很堅決,幾乎就像他從前在俄羅斯的時候那樣堅決。他說男孩子需要鍛煉等等等等。
在紅鱸灣,他們沒有停下來看船。他們走過嘰嘎響的木橋然后一路沿著大堤,過了釣魚的人,大樹,還有那些被孤單等候著女人們占據(jù)的破爛的綠色長椅。到了小路的盡頭他們又往回走,就這樣沿著老路翻了三四遍。外公走在前面,大概比平常稍微快一點,穿著他的硬皮鞋有點磕磕絆絆的。他注視前方,有時轉(zhuǎn)頭看看那些樹和長椅子的方向。有幾次米薩似乎看見外公在朝某個坐在一張長椅上的人點頭。有一次,他朝那邊望著的時候一腳踩著了人行道上的一塊魚頭還差點摔了一跤。米薩老是要停下來看那些釣魚的人,亮晶晶的線輪,用來做釣餌的魚頭、魚尾巴,看看他們的白塑料桶里面有什么,一般都是空的。風真的很大,冷颼颼地刮著米薩的耳光,簡直要把他的小揚基帽給扯掉,水里有些清楚的黑東西在游動,米薩可以看見魚嘩啦地一聲跳起來。有人拉釣桿的時候,米薩的眼睛就一路跟著,閉住呼吸咬著嘴唇。他希望至少能看到有一條魚被釣上了。等外公的課上完以后,米薩敢肯定,他們就不會再到這里來了。他又得回到球場的那個塑料小屋,夏天的時候那里面會很熱,發(fā)出橡膠的焦糊味。
外婆把預約上醫(yī)院的時間都寫在一個大掛歷上。它掛在冰箱旁邊,在一個單調(diào)的廚房墻上是一個亮點?!岸砹_斯著名修道院”,德國印刷,是在布萊頓海灘買的。那張扎戈爾斯克修道院的美麗、光彩的圖畫,金黃色的穹頂在亮麗的藍天上飄浮,下面是六月份的時間表。十五日,外公的英語班結(jié)束的日子,被米薩的那支紅鉛筆劃了一個圈?!翱?,你還不想去,但它結(jié)束的時候你又要想它了,爸爸,”米薩的媽媽說,她拿著盤子要往水槽扔的時候正好碰上那日歷。外公只是聳聳肩膀。他似乎一點也沒有聽到她的話。聽到的是外婆,簡直是聽得歡欣鼓舞,只要有人提到六月十五日的話。那樣有些大事情就可以做了。外婆還說到她想讓外公去給她從布萊頓海灘提十磅黃瓜回來?!霸谀沁叢哦琶婪忠话?!我要做泡菜?!彼€說她要李子和杏子來做果醬,還有做酸櫻桃布丁的酸櫻桃,做醋漬菜的小硬梨,做蘋果餡餅的蘋果。她遠遠地望著那絞肉機擱著的方向,說到她在牙科診所聽來的一個最新菜譜?!拔乙鋈饩怼0材取に固胤抑Z夫娃說用韭蔥比用洋蔥要好多了。我想放夠量的牛肉末來配?!倍宜l(fā)現(xiàn)了一個俄羅斯人的旅行社,他們能給中老年游客提供優(yōu)惠?!拔覀兛梢匀ゲㄊ款D,去華盛頓,去費城。在候診室總是聽人家沒完沒了地說她們?nèi)ヂ糜危抑荒茏谀抢镄叩眠B嘴都不敢開。你也一定要跟我去,”她對外公說?!拔也粫约喝サ?,好像我還沒結(jié)婚似的。他們會把未婚女子放到后面的低等座位,挨著廁所?!泵姿_覺得對他外婆來說能坐在廁所的旁邊倒也不壞,但他一句話也沒說。外公也一句話沒說。他只是深深地把自己埋在課本里邊。
六月二日,電視上的天氣預報是一朵整齊的烏云和一排排稠密和傾斜的雨滴?!氨┯?,”外婆公布說,然后關(guān)上電視進了廚房,米薩和外公在那里學習,或者是捧著課本坐在那里。“你們今晚要待在家里?!睆拇巴饪慈?,天空幾乎都是灰蒙蒙的,但也露出幾小片藍色。米薩看看樓下。沒有人拿傘而且柏油路是干的。他看著外公。外公仔細研究了天色,然后把窗戶抬高了幾寸把胳膊伸出去。冷風嗚嗚地灌了進來,但是胳膊,盡管起了一陣雞皮疙瘩,但卻是干的?!拔覀儠谙掠昵盎貋淼?,”他說。外婆聳聳肩。
他們剛走出大樓,第一滴雨就打下來了。雨水在人行道上留下一個個黑印,但沒打著米薩和他外公。后來有一滴掉在米薩的鼻尖上。他擦掉了。快到紅鱸灣,外公停下來,張開手掌。一些水滴落上面?!安皇窍掠?,對嗎,邁克爾?”外公說著,轉(zhuǎn)向米薩,用他濕漉漉的手擦著他濕漉漉的臉。米薩聳聳肩。兩人看著海灣那邊。它那么近,他們可以看見輪船,還有臟乎乎的黑色大浪,樹梢被風力壓得低垂下來。報紙,也許是別人丟在長椅上的,呼啦啦地飛起來?!安皇谴笥?。我們?nèi)プ咭蝗Π伞:脝??”米薩點頭,揪住他的帽子。他們橫過街,街上只有他們兩人往公園那邊走。大多數(shù)人正忽忽跑出去。滾圓的雨滴現(xiàn)在落得更密了,一顆接一顆打在人行道上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音,變成小斑點變成復雜的花紋,然后變成一片膠泥。外公猶猶豫豫地停下來望著那些長椅。那邊沒人?!拔蚁胛覀冞€是回家的好,邁克爾,”外公說?!伴_始下雨了。”
正當他們在街邊等著綠燈的時候傾盆大雨潑到他們身上。大風呼嘯,雨水噼啪,他們一開始還沒聽到有人在喊他們?;蛘哒f,米薩聽見了,但他一下子也沒反應(yīng)到那是在喊他外公的名字。“格里高利·米哈伊洛維奇!格里高利·米哈伊洛維奇!”自從離開俄羅斯以后還從來沒人叫過他的姓。一個穿棕色雨衣的小個子老太太,頭頂上蓋著一只塑料袋,正向他們跑來,吧嗒吧嗒地拖著一雙對她來說實在太寬了的黑色水靴。米薩扯扯外公的衣袖,讓他停步轉(zhuǎn)過身來?!案窭锔呃っ坠谅寰S奇!到我那兒去吧,快點兒,孩子會著涼的,”她上氣不接下氣說著,還想把她的塑料袋套在米薩頭上。
她家就在公園街對面的一幢三層褐石房子的頂樓。他們走上一個陰暗的樓梯,那里發(fā)出難聞的氣味?!笆秦??”米薩想,不過他從來沒聞過貓味。那個女人帶著路。她還是氣喘吁吁的,說著簡短、不連貫的句子。“可憐的孩子。格里高利·米哈伊洛維奇。你怎么能這樣。在這種天氣。我原先還在一條長椅上坐著。但我走了。一開始下雨就走了。我看見你們從街那邊過來。我是擔心這孩子?!蓖夤彩菤獯跤酰页聊?。
進了屋,米薩剛注意到這公寓非常小還亮著一盞暗暗的小燈,一條大浴巾就蒙到他腦袋上,發(fā)出不熟悉的香皂味兒,蓋著他的臉、肩膀和后背。他感到那個女人的小手在快速地揉搓他。他覺得癢癢想打噴嚏。
“我叫埃琳娜·帕洛夫娜。我們一塊上課,你外公和我,”那女人說著,而米薩和外公拒絕了干運動褲但接受干襪子然后他們的鞋被報紙塞滿了拿到衛(wèi)生間去晾干。他們在小廚房的獨腿圓桌上喝熱巧克力。米薩的外公和埃琳娜·帕洛夫娜一起沖熱巧克力。外公端水壺倒開水,用木托盤雙手捧出來,埃琳娜·帕洛夫娜在三只黃色的口杯里放了巧克力粉然后把它們挪到水壺面前。他們互相說著“謝謝”“請”和“您能不能”,而且經(jīng)常微笑。他們說話就像米薩的媽媽在俄羅斯的時候最愛看的契訶夫小說電視劇的人物,不過米薩能感覺到對他外公和埃琳娜·帕洛夫娜來說這不是在演戲?!澳憬惺裁疵郑俊卑A漳取づ谅宸蚰葐??!斑~克爾,”米薩說?!斑~克爾?你一點也不像‘邁克爾?!姿_才更適合你。我可以叫你米薩嗎?”米薩點頭,樂滋滋地吹著滾燙的熱飲(在家,外婆通常都會在他杯里加冷牛奶),嚼著一塊夾有香噴噴的黑莓果醬的餅干?!笆乾F(xiàn)買的,”埃琳娜·帕洛夫娜說?!拔也豢?。餅店有那么多好吃的東西賣,何必花那工夫呢?對嗎?不過這不是真正的理由。其實只是我的手藝太爛?!泵姿_看到她承認這些的時候倒不難為情。
她的公寓比他們的小。一個房間和一個廚房。家具跟他們的一樣:一個從廉價俄羅斯家具店買來的棕色木沙發(fā),一個刮花了的茶幾和從垃圾堆撿來的衣柜,舊貨市場買來的落地燈。一套精致的俄羅斯茶具和一些書隔著玻璃門放在黑乎乎的立柜里邊。米薩看了那些書名———跟他們家的一樣———契訶夫,普希金,陰郁的黑色封面的歷史小說,俄文版的莫泊桑和福樓拜,大部頭的詞典,俄英的、英俄的。有些書被兩張大照片遮住了。一張是兩個嚴肅的、卷頭發(fā)的女孩,都比米薩大?!拔业膶O女,”埃琳娜·帕洛夫娜說著嘆了一口氣?!八齻兏覂鹤幼≡诩永D醽??!绷硪粡堈掌?,黑白的,是一個微笑的穿著制服的小伙子。是她兒子,米薩想,但埃琳娜·帕洛夫娜說那是她的丈夫。
埃琳娜·帕洛夫娜有一條辮子,一條白頭發(fā)的辮子稀疏地盤在她后腦勺上。米薩還從沒見過哪個老太太留辮子的。從辮子散出來的頭發(fā)在她的臉四周形成一個蓬松的花白卷發(fā)的花環(huán)。她的皮膚干而薄,有細細的小皺紋,就像用鉛筆畫在她臉上似的。她的眼睛小而黑。當她念著她妹妹從列寧格勒寄來的信時,眼睛濕了。“一切都還是老樣子,涅瓦河,大堤,冬宮,只有你,列諾切卡,已經(jīng)不在了?!蹦畹竭@里的時候,外公拍了拍她從一只褪色的藍袖子里伸出來的手。她穿一件高領(lǐng)脖的藍色羊毛衫,上面有一枚大琥珀胸針?!跋肟次业男蒯槅?,米薩?”她說完,松開它?!拔业膵寢屨f里面有一只蟲子?!泵姿_把那塊大大的、未拋光的琥珀捧在手里。它涼涼的,頂面光滑,四周粗糙。里邊有一團奇怪的黑影,露出細細的線條,看上去有點像一只昆蟲的腳?!拔也桓铱隙?,我自己覺得,也許那只是一個裂縫,”埃琳娜·帕洛夫娜說?!澳阒恢?,米薩,什么是琥珀?”“知道,”他回答踴躍,手里翻轉(zhuǎn)著那塊琥珀。“是硬化了的樹脂,在它還柔軟、粘稠的時候蟲子有可能被黏住裹進去。沒錯,我想這是一只蟲子,不過是一只變形了的?!泵姿_把眼睛從胸針上抬開然后便臉紅了,因為他看見埃琳娜·帕洛夫娜和他外公對他的話感到很滿意的樣子。
大街上到處都是濕漉漉的,被雨水洗得發(fā)亮。樹梢把一陣陣雨滴灑在他們腦袋上。他們走得很快,互相挨著,他們的濕鞋在濕柏油路上咯吱作響。雨一停他們就離開了埃琳娜·帕洛夫娜的公寓。他們的鞋子還濕巴巴的,但他們把那些濕透的報紙取出來把鞋穿上。埃琳娜·帕洛夫娜沒有反對,她沒有叫他們再等等,沒說米薩穿濕鞋可能會著涼的。在樓梯上她把他的手握在她那干燥的小手里,說:“下次再來啊,米薩。”但米薩懷疑他可能再也不會見到她了。而且他還知道回家以后她是不會被提起的?;蛟S他們只能說他們在某幢大樓的走廊上等著雨停,要不就是在一家熟食店里邊。埃琳娜·帕洛夫娜,一個有白頭發(fā)辮子和琥珀胸針的女人,將會成為他和外公的秘密。出于某種原因,米薩感到一陣沖動要拉住外公的手,但同時他又覺得一個九歲的男孩不應(yīng)該再拉著外公的手走路了。于是,他開始談起琥珀的成因,火山,變色龍,恐龍會吞大塊石頭來幫助它們磨碎食物,鱷魚也是這樣。他說個不停,上氣不接下氣,口沫橫飛,興奮地暗笑,一個故事說到半截又接著來一個。他看著外公,而他的眼睛也注視著米薩,他驚奇地點著頭,不時喃喃地說:“想想啊!”或者“想想那些生命要多么努力才能活到現(xiàn)在??!”米薩對他說得越多越是聽到那一遍又一遍的“想想啊”??斓搅怂麄兡谴睒?,外公突然停下腳,打斷了一個關(guān)于科摩多巨蜥的故事?!懊姿_,”他說,聲音有點喘?!澳阒?,我的課不會六月十五日結(jié)束的。我是說它會結(jié)束,但我又會再去找一個班,然后又再找一個。米薩,在布魯克林有很多免費的英語培訓班呢。你根本想不到有多少!”一個大雨滴從樹梢掉在外公的頭上。它從他的前額流下來,經(jīng)過他的大鼻子,然后掛在鼻尖。外公哆嗦了一下,像一匹馬似地晃著腦袋。米薩笑了。
1 Aruba,加勒比海旅游勝地。
拉臘·瓦普雅爾(Lara Vapnyar),俄裔女作家,一九七一年生于莫斯科,一九九四年移民美國,逐漸開始學習英語并嘗試寫作,現(xiàn)居紐約,作品多描寫俄裔移民的日常生活,有短篇小說集《我屋里有猶太人》(There are Jews in My House,2004)、《花椰菜》(Broccoli and Other Tales of Food and Love,2009)、長篇小說《繆斯回憶錄》(Memoirs of a Muse,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