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鐵
一
喜子原來只知道鎖柱調(diào)皮,學習不好,總?cè)鞘?,卻不知道鎖柱還很下流。知道鎖柱下流,是那天上數(shù)學課的時候。數(shù)學老師是女的,姓林,三十出頭,白凈面皮。那天林老師感冒,人蔫巴,臉發(fā)紅,說話時有氣無力,樣子好像沒睡醒,眼睛睜不開。林老師給學生布置了作業(yè),就趴在講桌上,睡覺。睡覺也未必真睡著,也就是閉目養(yǎng)神。鎖柱個兒矮,坐前邊第一位,喜子個兒高,坐最后一位。鎖柱坐前邊第一位,不單是個頭矮,還因為他上課好整事,調(diào)皮。把調(diào)皮學生放在第一位是老師的一貫做法,時刻盯著,免得他生事。鎖柱雖然在老師的眼皮底下,但覷著老師不在或不注意,仍然搞小動作,出洋相。這個時候,林老師趴桌子上養(yǎng)神,鎖柱就坐不住了。坐不住不是左顧右盼地跟人說話,或者是私下里鼓搗些東西,而是下了座位,躡著腳跑到教室后面。教室很大,學生并未坐滿,后面留有很大一塊空地,堆著雜物??盏厥怯杏猛镜?,它的用途在冬天。到了冬天,教室要砌取暖的爐子。取暖爐子砌在中間,不是后面,但中間砌了爐子,桌子就要往后撤,還要堆取暖的木頭疙瘩,空地就被占滿了。喜子并不喜歡鎖柱,他爹囑咐他很多回了,叫他離鎖柱遠點,說是跟鎖柱屁股后頭哄哄,學不出啥好樣。此時,喜子看見鎖柱跑后面來,知道他又要出啥洋相,所以看見了假裝沒看見,把頭伏在桌子上,裝著看書入了迷。這時,鎖柱就壓著嗓子叫他:“喜子,喜子?!毕沧釉俨荒苎b了,回頭看一眼鎖柱。鎖柱倚著墻,呈半蹲姿勢,漲紅著臉,嘻笑著,突然把褲子褪下來,露出了小雞雞。然后,又迅速提起了褲子。同樣的動作,鎖柱重復做了三次。喜子大吃一驚。大吃一驚不單是鎖柱敢在上課的時候跑到后面來脫褲子,而是鎖柱的小雞雞和以往大有不同。鎖柱和喜子經(jīng)常在一起玩,有尿就尿,誰也沒背過誰,或者看見道上有屎殼螂滾糞球,就一起掏出家伙沖屎殼螂猛烈開火,直把屎殼螂刺個仰面朝天,溜圓的糞球刺散了板,再哈哈笑著欣賞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翻過身來的屎殼螂轉(zhuǎn)著磨磨兒找糞球。那個時候,互相都看過小雞雞長得啥樣,雖略有不同,但大體一致。而此時,喜子發(fā)現(xiàn)鎖柱的小雞雞不一樣,不但直挺挺的,還發(fā)紅,像連陰雨的時候,爛樹墩子根上長出來的狗尿苔。打那以后,喜子認定鎖柱下流,理由不單是上課時跑到教室后邊脫褲子,還有鎖柱的小雞雞像狗尿苔。這是一九七八年,喜子和鎖柱都在桃花莊小學四年級讀書。
鎖柱他爹姓張,人稱老張,是桃花莊趕大車的車老板。老張是光棍,鎖柱他娘生下鎖柱三天,得產(chǎn)后風死了。埋了老婆,老張看看破棉絮里的鎖柱,鎖柱瘦得就剩下一層皮,皺巴巴的像一根曬了八百天的老茄包子。沒了娘,老張擔心鎖柱也會旦夕不保,就給鎖柱取名叫鎖柱,意思是一把大鎖鎖在柱子上了,跑不了。這以后,老張就屎一把尿一把,獨自拉扯鎖柱長大。也許是生活壓的,老張不愛說話,整天陰沉個臉,抱著鞭桿子趕大車。不愛說話的人性子都躁,點火就著。老張發(fā)火時不吵不嚷,就是拿鞭子抽人。鎖柱最怕老張,怕老張不是因為老張是他爹,而是怕老張手里的鞭子。老張的鞭法十分了得,指哪抽哪,一鞭子就能把馬耳朵抽得淌血。鎖柱打小性子野,啥事都干,偷人家雞蛋,往人家菜地里的倭瓜上拉屎,朝人家房子上扔石頭。人家找上門來,老張二話不說,抄起鞭桿子就抽。這招挺好使,找上門的人看見老張鞭子一甩,嘎嘎響,心里也發(fā)怵,不敢再較勁,怕出人命。于是就冷鍋貼餅子蔫溜了。鎖柱上學時,經(jīng)常后脊骨背著一條一條的血印子。老張性子雖躁,卻知輕重,抽鎖柱不抽耳朵,抽后脊骨,知道一鞭子抽掉了耳朵后果不堪設(shè)想。后脊骨抽不壞,頂多抽一條血印子,就算敗敗火,過兩天也就好了。有老婆婆看著鎖柱脊骨上的血印子心疼,埋怨老張下手狠,老張咧嘴笑笑,這樣跟人解釋。鎖柱雖怕他爹的鞭桿子,卻也以他爹的鞭桿子為榮。喜子和趙東整天圍著鎖柱轉(zhuǎn),用喜子他爹的話說,屎殼螂跟屁哄哄,就是因為能借鎖柱的光,坐他爹老張的大車。誰要是惹著了鎖柱,鎖柱就橫愣著眼睛,發(fā)狠說,想坐車?沒門!鎖柱在孩子堆里算是肚子底下一撮毛———繒(小公豬,意為孩子頭兒),跟他爹老張的鞭桿子不無關(guān)系。
這年春天,喜子和鎖柱掰交了。掰交不是掰在喜子知道鎖柱小雞子像狗尿苔,從此便瞧不起他,而是掰交在鎖柱扯閑談。扯閑談扯的不是喜子,是喜子他姐。扯喜子的閑談,喜子不急,但扯喜子他姐,喜子就急了。喜子有一哥一姐。姐叫玉翠,比喜子大八歲。喜子娘生下喜子一個月,就下地跟大幫干活掙工分了。喜子就扔給了玉翠管。喜子是玉翠一手帶大的。娘干活中間,往家送一次奶。說是送奶,其實無非是例行公事。娘哪有奶啊,整天粗茶淡飯的還填不飽肚子,再整天勞累出汗,兩只奶子快抽巴成干茄子了。一天的奶水,攢一起也不夠一大酒盅子。喜子吮娘的奶頭,吮出來的不是奶的腥甜,而是汗的咸味。確切點說,喜子是玉翠嚼玉米糊喂大的。喜子餓了,玉翠就在灶膛里燒玉米粒。然后,放在嘴里嚼。嚼成糊,再抿到喜子嘴里去。喜子從小熟悉的是姐身上的味道,或者是姐嘴里嚼出來的玉米糊的味道。大了以后,喜子對娘不親,對姐親;或者說對姐的親,超過對娘的親。所以,鎖柱扯閑談扯到玉翠身上,喜子沒有不急的道理。事情還得從根上說起。教數(shù)學的林老師是外村人,離家二十五里,平時不回家,住校。林老師二十多歲,還沒婆家,是個大姑娘。校長擔心林老師的安全問題,就給林老師找個作伴的,晚上跟林老師一起在學校伙房睡覺。給林老師作伴的是喜子他姐玉翠。校舍有東西向兩排房,兩排房之間是操場?;锓亢娃k公室緊挨著,在前面一排。廁所在后排房子的后房角,靠著最北邊。林老師和玉翠起夜上廁所,就得穿過操場,拐過后排房子的房山角。白天不覺得什么,晚上整個學校就剩林老師和玉翠兩個人,顯得空曠,寂靜,瘆得慌。所以,林老師和玉翠晚上起夜解手,都不去廁所,就近方便。一般情況下,解小手就在前排房子的西房角,那有一塊空地。這天晚上,不知林老師和玉翠誰干的,出門口就方便了。山村潮氣重,灑在地上的水不易干,到了早上,門口還有一塊濕。濕一塊沒啥,一個普通小學,備不住哪有一塊濕,問題是這一塊濕與別的濕不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咋回事。按理說,知道咋回事也沒啥了不起,兩個姑娘家,夜里不敢走遠,就近方便了,能咋的?如果誰都不去注意,事本來就不是一個事。問題是有人注意了,不單是注意,還往細里分析。本來不是一個事,一分析,就成一個事了;本來是一個小事,一分析,就成了一個大事了。這個注意并往細里分析的人就是鎖柱。早晨,教數(shù)學的林老師招呼科代表給她送作業(yè)。恰巧科代表不在,去廁所了。鎖柱自告奮勇給林老師送了作業(yè)。從辦公室出來時,一低頭,就看到了伙房門前的一片濕痕。鎖柱像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招呼許多人來看。鎖柱還進行了推理,說這是什么?顯然是一泡尿;啥時候尿的尿?顯然是黑介;為啥在這尿尿?顯然是不敢上廁所;誰尿的尿?推到此處,便卡了殼,不知道是林老師的尿還是玉翠的尿。恰好喜子走過來。喜子不知道發(fā)生了啥事情,伸著脖子往里瞧。鎖柱蹲在地上,扭頭看見喜子,說:“喜子,看看,這是啥?”
喜子看見地上有盆口大的一塊濕,一時沒反應過來:“啥?”
鎖柱:“你看像啥?”
旁邊圍觀的人都笑。喜子終于看明白了,那是一泡尿的痕跡。喜子的臉騰地紅了。
鎖柱指著尿痕:“喜子,你聞聞,是你姐的吧?”
又說:“不是你姐的,就是林老師的?!?/p>
圍觀的人哄然大笑起來。
喜子的臉由紅轉(zhuǎn)白:“你姐的!”
鎖柱嘻嘻笑著:“我沒姐。”
用手指指地上的尿,接著說:“就有姐,三更半夜的還能跑這兒撒尿來?”
喜子氣得扭曲著臉,說不出話來。
看見喜子受窘,鎖柱更加得意,站起來,拽喜子,說:“聞聞,是你姐的吧?”
喜子突然出手,照鎖柱的臉就是一拳。這一拳正打在鎖柱的鼻子上,血嘩啦一下流了出來。鎖柱也不示弱,抹一把鼻子,把鼻血甩了喜子一臉,上來薅喜子脖領(lǐng)子。喜子和鎖柱扭打成一團。圍觀的人見兩人打了起來,也不勸,卻在一旁起哄叫好。外面的吵鬧終于驚動了辦公室里的老師。老師出來,呵住了鎖柱和喜子??磿r,鎖柱鼻子歪歪了,喜子臉上也掛了花。鎖柱和喜子都掛了花沒啥,問題是把這一泡尿的小事整成大事了,一時傳遍整個校園。又從校園,傳到全村。林老師因為這事課也不上了,趴辦公桌上哭了半天。鎖柱他爹老張,抱著鞭桿子來到學校,從教室里拎出鎖柱,當著老師和學生的面,抽了鎖柱數(shù)十鞭。鞭子甩得嘎嘎響,鎖柱鬼似的叫喚。
二
鎖柱在班里是勞動委員,班委會成員之一。班主任老田讓鎖柱當勞動委員原因有二:其一是鎖柱身體好,愛勞動,勞動時沖鋒在前,不怕臟不怕累;二是他調(diào)皮,好整事,讓他當勞動委員,就相當于給他帶個籠頭或馬嚼子,起個約束作用?!澳蚝邸笔录l(fā)生后,班主任老田真急眼了,啪啪地拍著桌子,罵:
“無賴,流氓,牲口,還是勞動委員呢,狗屁,馬上撤你的職!”
接著嚴厲地指出:“如不懸崖勒馬,后果不堪設(shè)想。”
最后一拳搗在桌子上,聲色俱厲地落了款:“必須寫一份檢查,當眾檢討,要深刻?!?/p>
隨后,班主任利用一節(jié)課時間開會。會的內(nèi)容有三項:一是宣布撤銷鎖柱的勞動委員職務,由趙東接替;二是號召全體同學敢于同壞人壞事做斗爭,堅決打擊害群之馬,不要讓一條魚攪得滿鍋腥;三是警告一小部分人,不要屎殼螂跟屁哄哄,要分清美丑,不要被人利用。
鎖柱挨了他爹一頓鞭子,又被撤了職,蔫巴了好幾天,野性收斂了不少。上課下課,都低頭耷腦,像是被誰抽去了大脖筋,挺不起腦袋。相反,喜子卻成了英雄,成為英雄并不是他把鎖柱打了個滿臉花,而是敢于同壞人壞事進行斗爭。最風光的是喜子,次之是趙東。趙東稀里糊涂就白撿個勞動委員當。老田宣布的最初一剎那,趙東頭有點發(fā)蒙。問同桌小芹,老師真說的是我?小芹鄭重其事地點了頭,說,真的。趙東人乖巧,原來傍粗腿,整天屁顛屁顛地圍著鎖柱屁股轉(zhuǎn),如今當了官,立馬與鎖柱劃清界限,投靠到喜子這一邊來了。喜子是英雄,又是班里的體育委員,趙東沒理由不投靠喜子。趙東和喜子顯得前所未有的親密,不但形影不離,走到哪還都摽著膀,勾肩搭背的。這期間,喜子把鎖柱上課跑到教室后邊褪褲子露小雞雞的事告訴了趙東。趙東也告訴喜子,鎖柱偷著給小芹寫情書。
喜子吃了一驚,說:“真的?”
趙東拍著胸脯,說:“逗你是你兒子?!?/p>
小芹在班里是文藝委員,文藝委員的主要職責是幫助老師組織文藝活動。平時上課,管起歌。每天早晨第一節(jié)課上課前,都要唱一首歌。唱什么,小芹說了算,她起什么,大家就唱什么。小芹人長得好看,又會唱歌,自然備受矚目。但沒想到,鎖柱會給小芹寫情書。喜子又問趙東:“你咋知道的?”
趙東不好意思一笑:“我給傳的紙條?!?/p>
喜子指著趙東的鼻子:“原來你小子是幫兇,小心你的皮!”
趙東一縮腦袋,齜牙一笑:“小芹沒搭理他。”
趙東那天上課時,偷著把紙條塞給小芹,小芹看了一眼,就把它扔到地下,又往上吐了一口唾沫,用腳使勁地碾,最后碾成了泥。趙東覷著小芹的臉,發(fā)現(xiàn)小芹的臉是陰的,耷拉得很長。不光耷拉個臉,眼睛里還有淚。趙東心里咚咚打鼓,擔心小芹眼里的淚會掉下來,弄得自己說不清道不明。提心吊膽一節(jié)課,直到下課鈴響,小芹并沒有異常動靜,趙東才放下心來。
過兩天,趙東又發(fā)現(xiàn)一個細節(jié),表明小芹心里沒鎖柱。鎖柱學習狗屁不是,腦袋不開竅,卻有一樣本領(lǐng),能抓撓錢。抓撓錢不是偷不是搶,是挖藥材。尤其擅長挖穿山龍。穿山龍是一種山藥,有止疼效果,據(jù)說藥社里賣的止痛片,主要成分就是穿山龍。穿山龍長在大林子里,成片生長。因其莖蔓生,像黃瓜秧似地爬在柴枝上,所以當?shù)厝税殉善拇┥烬埛Q為“架”。發(fā)現(xiàn)一架穿山龍,掐著一頭挖,能挖一大筐。鎖柱屬獾豬子的,腿快,眼睛尖,一進林子就興奮,眼睛發(fā)亮,鼻子也靈敏,老遠就能聞到藥材味。別人挖不著,鎖柱能挖著;別人挖半筐,鎖柱能挖一筐。藥材晾干,賣到供銷社去。賣了錢,買糖瓜,買汽水。鎖柱兜里不斷糖瓜。掏出來,剝?nèi)ヌ羌垼蓢}丟到嘴里,牛逼哄哄的。有時故意當著人面,把糖瓜分給要好的同學吃,神情和動作都表明,他們關(guān)系不一般。鎖柱坐第一位,趙東和小芹坐第三位。那天下課,鎖柱假裝來找趙東,嘴跟趙東說話,眼睛卻看著小芹。走時,手順勢往小芹的桌子上一杵,小芹面前的桌子上就落下了三顆糖瓜。回來時,小芹不在,三顆糖瓜還在。上課時,小芹就讓那糖瓜擺在桌子上,該干啥干啥,沒事人一般。班主任老田看見三顆糖瓜,問是誰的?趙東說不知道,小芹也說不知道。老田疑惑了半晌,抓起糖瓜,扔垃圾簍里去了。
趙東最后有理有據(jù)地作了總結(jié):“小芹能喜歡那個沒娘的貨?”
小芹長得好看,彎眉大眼,細皮嫩肉的。還有一樣,小芹手巧,會打扮。小芹穿的也是姐姐們的剩衣服,但小芹不是拿過來就穿,而是要細細改過,改不用娘改,自己改。比著自己的腰身,褲腰和褲腿都改得很瘦。哪兒壞了窟窿,她就掂量窟窿的大小、位置,還有布的顏色,再找來一塊相匹配的布頭,或是補上一朵小花,或是剪成小貓小狗,縫上去。這樣的衣服穿在身上,不僅看不出是姐姐們的剩兒,還很得體,俏皮,好像專門給她新做的一般。
小芹他爹姓李,人稱老李。人老實,不愛說話,屬于八杠子壓不出個屁來那種人。因為老實,可靠,便被安排在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場喂牲口。飼養(yǎng)場前任喂牲口的是老霍。老霍不老實,貪污驢料,每頭牲口隊里每月?lián)馨私锔吡蝗锖诙?,老霍分別拿家去五斤和二斤。牲口凈吃草,吃不著料,瘦成了一把骨架子。事發(fā)后,老霍進了學習班,老李接替老霍喂牲口。小芹長得好看隨她媽。老李不好看,小芹娘好看。小芹娘也是本村人,本村女人嫁本村男人,俗稱本地鑿。小芹娘就是本地鑿。本來,好看的小芹娘到不了老實巴交的老李手里,原因是吃食堂那年,老李他爹是食堂管理員,背地里偷著給小芹她姥爺送過二十個油炸糕。小芹姥爺就把閨女給了老李。把閨女給老李不單是因為二十個油炸糕,而是看到人家手里有權(quán),管著全村幾百口人的吃喝拉撒睡,日子好過,餓不著人;就是喝粥,人家也能撈一碗濃稠的。小芹她姥爺自以為看得遠,誰承想,食堂吃了一年多,散了伙,人們又各回各的家,各做各的飯。這時,小芹姥爺后悔了。但后悔也晚了,小芹她娘的肚子里已經(jīng)有了小芹大姐。一九七八年,小芹十三歲,身體明顯有了發(fā)育,該凹的凹下去,該凸的凸起來,長得屁股是屁股胸是胸的。見了的人都說,這丫頭,長得像她媽,活脫一個美人坯子。
這個村子叫桃花莊。桃花莊的地勢很特別,中間一條鼓梁杠,遍生桃樹,花開時節(jié),滿坡滿嶺桃花似錦。山梁兩邊是洼地,分別叫東大洼和西大洼。東大洼和西大洼是兩個生產(chǎn)隊。小芹家屬于西大洼,喜子家屬于東大洼。相比之下,西大洼較平坦,開闊,村部、藥社、代銷店和學校都在西大洼。西大洼算是桃花莊的政治和文化中心。因此,西大洼的人感覺比東大洼的人多一種優(yōu)越感,處處都壓著東大洼人一頭。孩子們也以東大洼和西大洼自然分成兩派。東大洼的孩子很少到西大洼去玩,西大洼的孩子也很少到東大洼來玩。小芹雖是西大洼的,但姥姥家是東大洼的。論莊親,小芹管玉翠叫表姐。所以,小芹便常過東大洼來找喜子他姐玉翠玩。鄉(xiāng)村晚飯吃得早,太陽還有一桿子高,家家戶戶就冒起了炊煙。待吃過飯,東山坡上,還有一抹橘紅色的余輝。晚上,對于孩子來說,還有一段十分美好的自由活動的時光。小芹和玉翠玩的是跳皮筋。以往小芹和玉翠跳皮筋,喜子不屑一顧,看都懶得看。喜子他們玩的是打球、撞拐。跳皮筋太文,相比之下,打球和撞拐更是一種力的較量,更有挑戰(zhàn)性。自從聽說“鎖柱給小芹寫情書”后,喜子就變了,開始關(guān)注小芹和玉翠跳皮筋。他模糊地感覺到現(xiàn)在的小芹跟以往的小芹不同了,現(xiàn)在的小芹已不是原來的那個小芹了。這天晚飯后,小芹又過梁來找玉翠跳皮筋,喜子自告奮勇給她們撐皮筋。撐皮筋就是把皮筋在小腿上掛住,撐起來,讓人來跳。一般都是輪番來撐,沒有人愿意老老實實地站在那給人撐皮筋。喜子也不是愿意撐皮筋,而是找借口看小芹。撐著皮筋看小芹,比干巴巴地呆看自然,合情合理。小芹那天穿一件藍色碎花小褂,一條黑底紅格的褲子,梳著一條馬尾辮。跳起皮筋來,小芹的馬尾辮上下有節(jié)奏地搖擺。小芹從皮筋的那頭跳到喜子這一頭,再一轉(zhuǎn)身,往那頭跳。轉(zhuǎn)身時,小芹的馬尾辮就甩了個半圓,從喜子的鼻尖上擦過。小芹的馬尾辮甩過來的一剎那,喜子聞到了一股奇異的香味。這香味既熟悉又陌生,說不清道不明。有點像春草萌發(fā)的味道,還有點像桃花杏花初開的味道。起先喜子懷疑是小芹擦的雪花膏味,后來經(jīng)過仔細分辨,不是,雪花膏味喜子聞過,娘和姐都擦,都不是這個味。喜子頭有些暈,有些心慌意亂,心跳明顯加快,咚咚咚像在打鼓。
三
鎖柱被撤職的第三天,給老田上交了一份檢討書。檢討書是用三十二K田字格紙寫的,連涂帶抹,整好一頁。全文如下:
尊敬的田老師:我錯了,我不該看林老師和喜子他姐尿的尿,更不該讓喜子聞那尿是不是他姐的尿。其實這事賴趙東,趙東硬說是林老師的尿,我說不一定,趙東說不信你讓喜子聞聞,就知道是不是他姐的尿。我就讓喜子聞了。喜子就打我,我也打了他。老師,我錯了,以后一定改正。
看過后,班主任老田差點笑岔了氣。本想讓鎖柱在全班公開檢討,這等檢討書,也實在沒法當眾宣讀。待要鎖柱重寫,想想也是多余,重寫還不定寫出啥花花樣來呢,不如稀里糊涂過去算了。老田一聲嘆息,撕了鎖柱的檢討書,事情就此打住,不再提起。唯一的收獲,是老田知道了趙東不是啥好東西,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后悔怎么讓他接替了鎖柱的勞動委員呢,老田暗自責備自己用人失察。
老田沒讓鎖柱當眾檢討,鎖柱很感激。不知道是因為自己的檢查寫得不堪入目,倒以為是老田給了他面子。再加上事情已經(jīng)過去多時,身體和心靈上的創(chuàng)傷都已漸漸復原,凡事表現(xiàn)得都很積極。先是利用星期天,上山砍了一棵筆管條直的苦溜子樹,給老師做了一根教鞭??嗔镒邮钱?shù)匾环N木質(zhì)最好的樹,淡黃色,還有很好看的花紋。因生長緩慢,三五年也長不到鐮刀把粗,所以木質(zhì)瓷實,擲地當當有聲。在制做上,鎖柱也加了工,選當腰最好的一段,截取一米,剝了皮,兩頭都修得圓潤光滑。做了教鞭,又做黑板擦。做黑板擦用的是他爹廢舊的氈靴。鎖柱他爹老張趕大車。趕大車風光,但也遭罪,特別是冬天,人坐在車轅上,腿耷拉在車轅下,格外凍腳。按慣例,隊里每年冬天都要給車老板配氈靴。鎖柱從草棚里翻出老張的一雙舊氈靴,剪下一塊,做成黑板擦。做完黑板擦,想到班里的黑板已經(jīng)發(fā)白,于是又琢磨著刷黑板。刷黑板用的是燈煙灰。一九七八年的桃花莊還沒有電燈,家家戶戶點煤油燈照明。桃花莊民居的大體格局是,三間茅草房(也有少數(shù)瓦房),以泥坯間隔,中間是灶屋,兩邊一東一西算是堂屋,住人。在堂屋與灶屋的泥坯墻上適當位置,開一方孔,叫燈窩,放煤油燈。燈窩的好處有二:一是干凈,燈煙子直接熏粘在燈窩上壁上;二是經(jīng)濟,點一只燈,連堂屋帶灶屋,都是亮堂的了。為防有風,條件好的,在灶屋那一側(cè),鑲塊玻璃;條件不好的,釘塊塑料布。煤油煙大,幾天清理一次燈煙灰。刮下的燈煙灰,或者留著涂東西,或者扔掉。學校刷黑板,用的都是這樣的燈煙灰。鎖柱刮下燈煙灰,用紙包好,帶到學校去,利用中午休息時間,刷了黑板。午后第一節(jié)上課,老田吃了一驚,感覺啥啥都是新的。問是誰做的好事?同學們都說是鎖柱。這時,鎖柱坐在第一排靠窗的位置上。老師看他時,他腰挺得很直,嘴抿著,顯得很不自然。老田一陣激動,連眼窩都濕了,覺得撤了他的職,做過火了。老田搓著手,神情很嚴肅,接著慷慨激昂地說:“鎖柱雖然犯了錯誤,但毛主席說得好,誰都可能犯錯誤,改了就是好同志嘛!鎖柱仍然是我們的好同學!”
全班鼓掌。
趙東明顯感覺到了壓力。一是自己這個勞動委員來得名不正言不順,毫無疑問是撿了人家的漏;二是鎖柱已經(jīng)從一蹶不振中蘇醒過來了。蘇醒過來的鎖柱會不會東山再起,伺機反撲?難說。單是一個鎖柱,趙東也不十分懼他,問題是班主任老田似乎看鎖柱順眼,看自己不順眼。不順眼不是說批評他或者是不給他好臉色,而是不找他談話。老田經(jīng)常找班干部談話,了解班級情況。談話或在辦公室,或暫時借用林老師住著的伙房兼宿舍。在這樣的環(huán)境談話,顯得機密程度高和談話的重要,讓人油然而生一種莊重感和自豪感。談過話的人,回來后,個個神情嚴肅,似乎是自己完成了一個使命,同時又接受了另一個重大使命似的。尤其是小芹。小芹和趙東同位,看得最真切,體會也最深刻。小芹談話回來,臉繃得就跟“打不盡豺狼絕不下戰(zhàn)場”的李鐵梅一般。趙東接替勞動委員以來,老田找班干部談了三次話,喜子談過,小芹談過,就是沒找他趙東。每次談話,趙東都抱著莫大的希望,以為下一個就輪到他了,可下一個仍不是他;再下一個,還不是他。一直等到老田若有所思地在教室里踱步,抽煙,莫明其妙地微笑。趙東知道談話結(jié)束了,老田又不會找自己談話了,于是暗自傷心難過,一種失落感和孤獨感瞬間襲過他的全身。
趙東在同學中的印象和威信也不好。普遍的看法是:太摳門,小算計。這一點他遺傳的是他姥爺?shù)幕?。他姥爺是三十里外趙家鎮(zhèn)的,解放前走口里販私鹽和花洋布,置下二十頃好地。解放后土地改革,劃分成分時被定為地主,挨批斗。為了不讓閨女受連累,趙東姥爺才把趙東他娘嫁到偏僻的桃花莊。一是桃花莊山高皇帝遠,階級斗爭的火藥味不是那么濃;二是趙東他爹是房無一間地無一壟的八輩子老貧農(nóng)。文化大革命一開始,趙東他娘就跟當?shù)丶t衛(wèi)兵申明,跟她爹斷絕關(guān)系,劃清界限。為了表明真的劃清了界限,自此沒回過趙家鎮(zhèn),趙東也沒去過姥姥家。那年年根,桃花莊來了一個要飯的,從桃花莊要走了滿滿一書兜的年豆包。趙東雖沒去過趙家鎮(zhèn),沒見過姥爺是何等尊顏,骨子里卻繼承了他姥爺占尖取巧的商人基因,見討飯來得容易,心一動,便勾引了鎖柱和喜子,偷著出去討飯。三個孩子順著大道往南走,一直走到三十里外的趙家鎮(zhèn),也是歪打正著,趙東誤打誤撞,撞到了他舅家。他舅看著這孩子眼熟,盤問起來,知是他外甥。他舅踢了他三腳,管了兩頓飯,第二天把三個孩子送回了桃花莊。三個孩子回家,分別被家長打了一頓,并差不多得到一致的警告:往后再有這事,打折你狗腿。
趙東家有兩棵大杏樹,五六月杏熟時節(jié),一樹金黃,滿院飄香。趙東他爹堅守八輩子老貧農(nóng)的德操,從來不做跟資本主義尾巴沾邊的事。他娘鑒于她爹的悲慘遭遇,寧可把杏搗爛喂豬,也不拿出去賣。說到底,不是不想賣錢,是怕惹麻煩,嚇怕了。但趙東敢賣。杏熟時,趙東用書兜裝滿杏,背著爹娘偷著拿到學校去賣。沒秤,就用手量。五分錢兩大捧,兩大捧差不多一斤。趙東課間賣杏,上課時就把杏拎到教室,放在桌子底下,怕倒了,用兩腿夾著,一直夾到下課,再拿出去賣。趙東賣杏沒啥,上課時把杏拎到教室也沒啥,問題是他賣杏太摳。五分錢兩大捧,四分錢他就給一大捧一小捧。杏賣了兩年,白送人吃的杏不過十個,其中六個給了小芹,四個給了鎖柱。給小芹是因為小芹是他同桌,又是文藝委員,長得又好看;給鎖柱不是因為他跟鎖柱穿一條褲子,或者打溜須,把鎖柱當做一棵大樹來靠,而是鎖柱一次買了他一毛錢的杏;一毛錢四大捧,趙東外搭他四個杏。這是一九七八年之前的話。一九七八年的杏熟時節(jié),趙東沒有賣杏。杏大噴熟的那幾天,趙東把杏拿到學校,請同學白吃。前后一共拿了三回。第一回,把同學們嚇了一跳,都大眼瞪小眼,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鎖柱問:“白吃?”
趙東:“白吃?!?/p>
鎖柱:“真白吃?”
趙東拍著胸脯:“逗你是你兒子?!?/p>
確信其中無詐,同學們才一窩蜂似地圍上來吃杏。
這是一九七八年杏熟時節(jié),趙東當了勞動委員之后,干的一件光彩事。
四
鎖柱上課時趴桌子上睡著了。老田正往黑板上板書,忽聽得背后有微微鼾聲,看時,鎖柱嘴角已流出一灘涎水,睡得正香。鎖柱雖在前排,但坐在緊靠門口處,是相對安全的一個角落,不易發(fā)現(xiàn)。同學們都用手捂著嘴笑。老田手里正掐著半截粉筆,食指和拇指一較勁,就撅下一塊粉筆頭,手一場,“嘣”的一聲,粉筆頭就砸在鎖柱腦袋上了。這是老田多年練就的一手絕活,在教師中廣為傳頌,又狠又準,無人能及。但這次似乎沒砸出水平。也許是鎖柱睡得太沉了,這一粉筆頭,鎖柱竟然沒醒。學生們哄堂大笑。老田上了火。食指和拇指一擰,又撅下一塊粉筆頭。這一次明顯加大了力道,粉筆頭“嘣”的一聲彈起來,撞到門框上,又斜著一頭撲向黑板。鎖柱醒是醒了,但顯然意識還不清晰,直著眼,愣了半晌,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老田怒聲道:“站起來!”
鎖柱站了起來。
老田:“晚上干什么去了?”
鎖柱回答得倒老實:“看電影了。”
老田:“去哪看電影了?”
鎖柱:“葛家莊?!?/p>
教室里一片低聲驚呼。驚呼不是因為鎖柱跑到葛家莊去看電影,葛家莊離桃花莊十五里,而且道路崎嶇難行,而是桃花莊雖離葛家莊十五里,卻是鄰村,公社放映隊是按村輪放,昨晚在葛家莊,今晚豈不就是桃花莊?
下課后,許多人圍著鎖柱打聽。果不其然。鎖柱說一清早,隊長二貓子就去他家,讓他爹老張早飯后去葛家莊接電影。鎖柱炫耀說,二貓子還給他爹一根煙,齊頭的洋煙。
又有人問:“啥片?”
鎖柱:“《青松嶺》,帶色的。”
晚上有電影,《青松嶺》,帶色的。這個消息像燕子一樣在桃花莊小學的操場上和教室里無比歡快地盤旋著。整個校園都沸騰起來。老師和學生的臉上都洋溢著喜色,像要過節(jié)似的。按慣例,演電影都是在小學校操場上。下半晌,西大洼趕大車的老張果然把公社放映員和演電影的一應物件拉到了桃花莊小學。老張“嘎”的一聲,扳起大閘,丈二長鞭插在車轅前的鐵箍里,然后和放映員一起,往下搬東西。東西并不多,兩根碗口粗細的長竹竿,兩只大木箱,四個裝膠卷的鐵盒子,還有繩子等雜七雜八的小物件。一九七八年的電影放映員,都是吃皇糧的公職人員,算個人物,走到哪,都有人敬著。剛搬完東西,隊長二貓子就來了,說:“飯都準備好了,就在我家吃,收拾收拾,吃飯去?!?/p>
看看老張,想了想,又說:“那誰,老張也去,一起喝點。”
老張立即咧開了大嘴,說:“那啥,我還去?”
二貓子:“去?!?/p>
隊長請喝酒,而且是陪公社的放映員,老張頓感身價倍增。恰在此時,幾個學生湊過來看裝膠卷的鐵盒子上的字,老張就吆喝著:“躲遠點,小心碰著,都是嬌嫩物?!?/p>
其中一個膽大的頂撞道:“鐵的,還能看化嘍?”
老張叼著煙卷,大概是被煙熏著了,嘴和眼睛一齊歪歪著:“看行,別摸,怕潮?!?/p>
幾個男學生對馬車感興趣,前后左右,轉(zhuǎn)著磨磨看馬。鎖柱為了顯示他的優(yōu)越性,大模大樣地走上前去,拔出丈二長鞭,掄了一個大大的半圓。他本想抽一個“響”出來,誰知那鞭子卻不給他作臉,只是“噗”的一聲,像是放了一個屁。鞭子沒抽響,轅馬卻驚著了,頭一揚,四蹄亂掙。車轱轆已被車閘固定住了,轉(zhuǎn)動不得,馬一掙,就橫碾著砂地咔咔作響。老張的神經(jīng)正興奮著,見此情景,三步并作兩步,上來奪下鎖柱手里的鞭子,罵:“操你媽,啥都敢動?”
老張?zhí)_欲踢,鎖柱見事不妙,一溜煙跑了。
放學的路上,鎖柱拽住了趙東。
趙東問:“干啥?”
鎖柱擠弄著眼睛:“晚上看電影,弄點啥吃的不?”
趙東:“弄啥?”
鎖柱:“蘋果梨?!?/p>
看看左右沒人,又說:“昨晚上我去過,八分熟了,能吃。”
趙東知道鎖柱昨晚去果園偷了梨,說:“不怕瞎母雞拿洋炮嘣你?”
鎖柱一臉的不屑:“嘁,他連影都沒瞄著。”
趙東冷笑著,明顯是挖苦的腔調(diào):“你爹的鞭子,你也不怕?”
這話顯然在揭鎖柱的傷疤,本以為他會急,沒想到鎖柱卻毫不在意:“他喝酒去了,知道個毬。”
村東頭的山坡上是一片果園。有蘋果樹,也有梨樹。蘋果多是“國光”,還有幾棵“黃元帥”。梨樹的種類就多了。甜梨、酸梨、蘋果梨、鴨梨,都有。蘋果梨熟得最早,剛?cè)肭锞湍艹浴?/p>
看果的叫瞎母雞。小時候玩“中國打美國”游戲,拿著秫秸桿拼刺刀,被“美國鬼子”一秫秸桿戳在了眼睛上,瞎了一只左眼。從此看東西時,臉和下巴一起往右使勁,狀如一只瞎眼雞。但不知為啥叫他瞎母雞,而不是瞎公雞。
瞎母雞有一桿老式洋炮,總也不離手,整天扛在肩上。離遠看,樣子有點像《地雷戰(zhàn)》里走在鬼子前面縮頭縮腦的黑狗子。瞎母雞的洋炮不是鬧著玩的,里面真有東西。半夜,瞎母雞自己睡在窩棚里,為壯膽,就朝天開一炮。瞎母雞不只一次在人前炫耀說,他的洋炮比大隊民兵連長的“半自動”厲害多了,“半自動”就一個子兒,洋炮就不是,光槍砂子就裝了一小把,打出去四面開花,能干倒一片,頂機槍使。瞎母雞自己命名說,這叫“飛砂”。鎖柱他們確實都挺害怕瞎母雞的“飛砂”,因為他們曾親眼看見瞎母雞的“飛砂”把一只野雞干得稀爛。
鎖柱和趙東沿著山邊野徑,悄悄接近了果園,卻發(fā)現(xiàn)瞎母雞背著洋炮,縮肩撅腚地在果園里轉(zhuǎn)。鎖柱暗暗叫苦,說昨晚上瞎母雞狗似的貓在窩棚里,今天咋不一樣了呢?看看趙東,說要不回去吧。趙東想了想,趴在鎖柱耳根上如此這般交代一番。接著,趙東大模大樣地朝瞎母雞走去。差不多到了跟前,瞎母雞才歪歪著脖頸看見趙東。瞎母雞右手警惕地摁住槍把子,說:“干啥?”
趙東齜牙一笑:“看看洋炮?!?/p>
又說:“這東西不是鬧著玩的,一般人玩不了,也就二叔你,換個人白扯。”
瞎母雞聽趙東說洋炮,警惕性立馬就沒了,換上了一副笑臉。
趙東接著說瞎母雞的“飛砂”如何厲害,槍法如何準,拿民兵連長小菜一碟兒,全村沒有干過他的。樂得瞎母雞直顛餡兒。趙東請教洋炮的用法。瞎母雞從肩上摘下洋炮,實心實意地講解怎么裝藥,怎么填砂,怎么瞄準,怎么扣板機。如此這般,講了有半頓飯工夫。這個時候,忽聽得一聲貓叫,趙東說:“我得走了,吃完飯,去看電影。”
在一處樹窠里,鎖柱叫住趙東。二人嘻嘻哈哈笑過,分了鎖柱摘來的梨。
晚飯后,小芹過梁來找玉翠。玉翠正在灶臺上炒葵花籽,喜子幫著填火??匆娦∏郏翊湎褡サ搅司让菟频?,說:“快來幫我填把火?!?/p>
指著灶下的喜子,又說:“啥也干不了?!?/p>
喜子臉上微微發(fā)燒。發(fā)燒不是因姐埋怨他燒火燒不好,掃了面子,而是因為見了小芹。自從上次跳皮筋時聞到了小芹身上的那股香味,喜子就不再是原來的喜子了。原來的喜子看世界,就是一個赤橙黃綠藍靛紫,現(xiàn)如今,卻多看出一種色彩。這色彩不是那個色彩,這個色彩叫“女兒”。沒看出這個色彩時,喜子心里是單純的,無所顧忌的;等看出了這個色彩,喜子就變得復雜了。復雜的表現(xiàn),就是看見小芹就臉紅。喜子看見小芹臉紅,緣于某天晚上的一個夢。那晚,喜子躺在被窩里,鼻子尖上總縈繞著那么一股香味。細聞,香味又沒了;待要睡去,它又飄了出來。喜子就是聞著這樣的香味睡著的。睡著后,就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一片桃花,開得如火如荼,香得很;喜子攀住一枝,仔細地聞,恍惚間,桃花卻變成了小芹,正被自己抱在懷里;小芹也沒掙扎,還沖著他笑;喜子抱著小芹,越抱越緊,越抱越緊,突然,喜子體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愉快感,那愉快感潮水一樣迅速將他淹沒。喜子從夢中驚醒,感覺下身不對勁,一摸,滿手的濕滑。喜子以為自己尿炕了,細一分辨,知道那東西不是尿,尿沒有這么粘稠。后來,在同學李鋒家,喜子從一本書里弄明白了那東西的來龍去脈。知道這種情況叫“夢遺”,出來的粘稠物叫“精液”。同學李鋒的母親是赤腳醫(yī)生,那本書叫《醫(yī)學常識》。這個時候,喜子看見小芹蹲在灶坑燒火,就又想到了那晚上的夢。喜子感到胸腹中有一股熱辣辣的東西左右沖撞著,頭暈暈的,身體仿佛要飄起來的樣子。
葵花籽炒熟了,滿屋子香噴噴的。玉翠、小芹和喜子各抓了兩捧裝兜里,玉翠找來一塑料袋,裝了一袋葵花籽,說是給林老師的。
操場上,兩根竹竿已經(jīng)豎了起來。竹桿是靠拉繩固定的,拉繩一頭是鋼釬。鋼釬要砸入地里。此時,車老板老張正掄著一柄大錘,砸鋼釬。老張喝了酒,臉和脖子都是紅的,干得十分賣力。砸完鋼釬,又幫著掛幕布,跑東跑西地找東西。放映員正在房后發(fā)電鍋。一九七八年的桃花莊還沒有電,放電影時就用電鍋發(fā)電。電鍋就是一個小型汽油發(fā)電機。發(fā)電鍋用一根細尼龍繩,纏在一個帶槽的輪子上,猛一拽,就發(fā)著了。
天黑下來,電影開演了。字幕打出《青松嶺》。開頭便是一掛大車,前面是兩匹白馬,駕轅的是一匹棗紅馬,雄赳赳氣昂昂地出了村,同時插曲男女生二重唱:“長鞭一甩叭叭響,趕起大車出了莊,劈開重重霧,闖過道道梁,要問大車哪里去,沿著社會主義大道奔前方?!敝贿@一首插曲,就把人帶入了一個美好的意境中去了。最興奮的是車老板老張。這個時候,老張正端坐在一把椅子上,叼著煙,跟著樂曲搖頭晃腦地哼哼,盡情享受著那種美好感覺。椅子是林老師給他搬出來的。那天因為一泡尿,老張抽了鎖柱一頓鞭子,倒對老張生出幾分好感來,覺得老張不護犢子,辦事公正。今天看見老張忙里忙外累出一身汗來,便搬出一把椅子,叫老張坐。
鎖柱在人群里一邊啃梨一邊啃燒餅,還不時地給人講解電影的情節(jié)。因他昨晚已看了一遍,后邊的情節(jié),他都知道。其實,人們最煩的就是這種人,一是你嘴里說個不停,本身就影響別人看電影;二是你把后邊的情節(jié)都說破了,沒了懸念,看著就沒意思了。果然有人反對了,怒聲呵斥道:“你閉嘴!”
鎖柱旁邊是玉翠、小芹和林老師。鎖柱樂此不疲地講解,有一半是沖著小芹。小芹不在跟前,他也許沒有這么多的話。換片的時候,電燈亮了,全場一片雪白。鎖柱一扭頭,正好與小芹的目光撞個正著。鎖柱嘴里正鼓鼓囊囊地嚼著梨和一塊饒餅,鼓起的嘴巴在燈光里顯得很夸張。小芹繃不住“噗哧”笑了。
電影散場了。人群立即嘈雜起來。女人呼喚著孩子,男人把老的少的,聚合在一起,看看無差錯,便帶領(lǐng)著回家。人們按著不同方向,分散開去。鎖柱回頭找小芹,想跟她一塊走,他們倆一條路。但小芹已經(jīng)走了。
五
鎖柱又給小芹寫了一張紙條,讓趙東轉(zhuǎn)交小芹。如果是從前,趙東二話不說,就能給他辦。但現(xiàn)在和以往不同了,身份和地位都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趙東已不再是從前的趙東,他鎖柱也不再是從前的鎖柱。見鎖柱還這樣大模大樣地支使他,就有些不樂意。趙東嘴一撇,說:“還送?上次送人家就沒理你,還送?”
鎖柱信心十足地說:“這次肯定沒問題?!?/p>
趙東見鎖柱這般肯定,倒吃了一驚:“為啥?”
鎖柱做出不拿趙東當外人的神情:“看電影時,總瞅我,還沖我笑?!?/p>
趙東有點憐憫鎖柱了。憐憫不是看他誠心,沒把小芹打動,倒把趙東打動了,而是憐憫鎖柱的愚蠢和自作多情。那晚看電影,趙東也在他旁邊了,親眼看到了鎖柱的種種丑態(tài)。那梨偷回來,趙東根本就沒吃,演電影前都甩河套溝子去了。沒吃不是覺得梨的來路不正,而是一點都不好吃,又硬又澀,離熟還差得遠。趙東看鎖柱津津有味地就著梨吃燒餅,感覺好笑,笑過后,又罵,打小沒娘,吃生米長大的,自然吃啥都是好的。不說小芹看他笑了是真是假,就是真,還不是瞅他太招笑?趙東倒是把事情看透了,但他并不說破??纯存i柱,眼珠一轉(zhuǎn),說:“這事讓人知道,不是玩的。”
又說:“我憑啥替你擔這風險?”
鎖柱再愚笨,也聽出這話的意思了,知道趙東是個唯利是圖的人。于是從兜里掏出五角錢,給趙東。見趙東還在猶豫,又答應事成后送一條皮鞭梢給他,趙東才接過了紙條。當天,趙東趁上課時老師不注意,悄悄把紙條掖在小芹的書下。小芹抽出紙條,看一眼,揣兜里了。趙東大感意外,本以為小芹接了紙條,還會像上次一樣,扔地下,吐唾沫,用腳碾碎,誰承想,卻把紙條裝兜里了。趙東心里犯了嘀咕,難道說小芹真的動了心?這樣一想,趙東心里咯噔一下,感覺有些不痛快。原來知道小芹不理睬鎖柱,只把這事當樂子做,如今看到一朵鮮花真的要插在牛糞上,才覺得自己做事莽撞,沒過腦子。
下課時,小芹徑直走出了教室。直到上課鈴響,學生都回了教室,老師開始上課時,才回來?;貋頃r,眼睛是紅的,像個熟透的桃,顯然已經(jīng)哭過。趙東感覺事情不妙,想問,又不敢吱聲。正猶疑間,看見班主任老田推開了門,耷拉著臉,沖趙東招手,說:
“你來!”
趙東心里咚咚打鼓,腿肚子開始抽筋。跟著老田來到伙房里間林老師的宿舍,看到桌子后面還坐著校長老姜,大吃一驚,知道問題比想象的要嚴重。趙東呈立正姿勢站在校長面前,渾身不由自主地篩糠。
老姜說話還算溫和:“你也不用怕,但我希望你實話實說,不要隱瞞事實?!?/p>
老姜把一張紙條推過來:“說說,這是咋回事?”
事情明擺著,紙條的事發(fā)了。知道是小芹告了狀。事情挑明了,趙東反倒鎮(zhèn)靜了。鎮(zhèn)靜不是覺得這事跟自己并無多大關(guān)系,自己不過是傳遞了紙條,而是知道小芹心里仍無鎖柱。這樣一想,心里敞亮了不少,于是表示,一定實話實說,不說半句假話。不等老姜問,便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竹筒子倒豆,全說了。
接著找來了鎖柱。白紙黑字,鐵證如山,鎖柱未作任何抵賴,全盤承認。
當校長老姜問鎖柱為什么要這樣做時,鎖柱竟說出了一句與他的身份和當時情景極不協(xié)調(diào)的一句話:
“我愛她?!?/p>
這句話似乎讓老姜和老田都有些措手不及,顯得有些慌亂而無所適從。在一九七八年的桃花莊,這三個字差不多已經(jīng)從人們的記憶中完全消失了,而且似乎永遠也不會卷土重來。誰承想,這話卻從一個爛泥巴扶不上墻的鎖柱嘴里蹦出來了。老姜和老田愣怔了半晌,竟然如鯁在喉,嘴張著,卻無語。
因為這件事,鎖柱和小芹都成了桃花莊小學的名人。而且,從某種意義上說,鎖柱的名氣比小芹更大更響。名氣響不是他敢給一個漂亮女生寫情書,而是明目張膽地敢當眾說“我愛她”。一時街談巷議,滿城風雨,連外村學校都知道了。多少年后,人們還記著這件事。聽說二十里外趙家鎮(zhèn)的一個女老師來桃花莊小學辦事,還特意到四年級看過鎖柱。據(jù)說看過后很失望,她說她以為是一個風流倜儻的小公子哥呢。這是后話,暫且不提。
當晚放學,鎖柱心知這頓鞭子難以躲過,便不敢回家,到漫荒野地里瞎繞了一圈,覷著沒人,偷啃了兩顆青包米,包米還沒定漿,甜滋滋的,不難吃。以前上山挖藥抓蝎子,餓了就啃青包米吃。吃過兩顆青包米,肚子不餓了,但看看天色漸晚。一陣風吹來,青窠子里刷刷作響,瘆人。一九七八年的桃花莊,還有狼,有狐貍,家里養(yǎng)的雞、羊,都被狐和狼叼過。鎖柱心中害怕,又無去處,只好硬著頭皮往家走。鎖柱希望老張今晚有酒喝。老張一喝酒,便把一切事都忘了?;蛘吆榷嗔怂X,或者沒喝多,但趁著酒勁,想的都是美事,也能把他這事遮過去。但鎖柱知道這幾天爹手頭緊,家中的酒壺酒盅都落了灰塵。尋思為爹打壺酒,一摸兜,才知道五角錢給了趙東。心里又開始恨趙東唯利是圖,又不夠朋友,那么快就把他供出去了。待走近家門口,從敞開的窗戶,看見老張抱著鞭子在屋地下走柳,知道這件事過去很難。忽然又起了風,風里夾帶著一些涼絲絲的東西,身上一陣陣發(fā)冷。正無主意,轉(zhuǎn)頭看見大門旁邊堆著上年秋陳下的秫秸,平日里雞在這里打抱窩,狗在這里調(diào)情做愛,豬在這里曬太陽,早磨嘰成一堆亂草狀。鎖柱打定主意,就在這里湊合一夜。
鎖柱和小芹都是西大洼的,兩家相距也不遠,隔了一條村路。村路西是一道陡坡,坡上是一個平臺,住著三十幾戶人家。鎖柱家就住在這個平臺上。小芹家住在村路東側(cè),有十幾戶人家。小芹家再往東,是一片菜地。菜地的北頭就是大隊部、代銷點和學校。小芹家四間瓦房,石頭院墻,柞木板門。大門外,是一小廣場,有一株海棠果樹。這棵樹是小芹的太爺那輩人栽下的,主桿差不多兩摟粗,高三丈余。春暖花開時節(jié),一樹粉白色海棠花,如錦似緞。入秋后,海棠果漸漸轉(zhuǎn)熟,由青變黃,由黃變紅,蒜辮子似的,壓彎的樹枝,垂到斜坡上,走過路過的人,順手捋一把,也是常有的事。小芹娘挨肩生了三個閨女,后來就突然閉了懷,任憑小芹爹老李如何勤奮努力,小芹娘的肚子再無半點起色。老李家的三個閨女,十里八鄉(xiāng)是出了名的,要模樣有模樣,要身條有身條,個個都水蔥兒似的。小芹是最小的,大姐出了閣,二姐讀完小學,就不念了,幫爹媽下地掙工分。
小芹跟鎖柱住得雖近,卻不怎么在一起玩。小芹打小就知道鎖柱是個野蠻孩子。那年夏天,鎖柱不知道從哪弄來幾顆花皮炮(一種很厲害的炮竹),又帶著幾個孩子從河里抓來青蛙,然后把花皮炮插在青蛙嘴里,放炮仗。小芹親眼所見,一聲巨響過后,青蛙的腦袋沒有了,胸背上的皮被撕開,翻卷著,露出血紅的肉。青蛙的兩只后腿,還在努力的踢蹬著,作掙扎逃跑狀。小芹見此情景,嚇得渾身戰(zhàn)栗,哭喊著往家跑。小芹娘以為小芹看著了蛇,趕緊喊著“小芹小芹”跑出來。小芹一頭扎在娘懷里,身上還在抖。后面的鎖柱張著嘴巴看著小芹傻呵呵地笑。小芹娘才知道小芹不是遇見了蛇,是鎖柱用炮仗炸青蛙。后來,小芹娘就悄悄囑咐小芹,鎖柱打小沒娘,沒娘的孩子就那副德行,你離他遠點。自此,小芹看見鎖柱轉(zhuǎn)身就走,多一眼都不瞅他。還有一條,鎖柱打小沒娘,穿的衣服不像衣服,鞋不像鞋。六七歲了,還光著屁股挺著肚皮在外面跑,渾身曬得油黑锃亮。小芹娘看不過眼,也覺得自家三個丫頭,天天看著這么一個黑泥鰍似的小蛋子在眼前晃,心里別扭,就從盛舊物的破筐破簍里翻出兩雙鞋和一團破衣服,給鎖柱穿。鞋和衣服雖不合體,但總比光著好看。這倒把老張感激得夠嗆,再趕大車出門拉東西,就站小芹家門口喊一聲老李,問問捎啥不。
老張跟小芹她爹老李成了朋友。老張跟別人沒話說,跟老李卻投緣。晚上,老張把車趕回飼養(yǎng)場,卸了套,看著老李把馬拴到石槽上,添上料,就掏出煙來,請老李抽。老張趕大車,免不了給人捎個東西拉個腳啥的,人家為表謝意,有時就給他幾棵洋煙卷。老張舍不得個人抽,留著,晚上卸了車,跟老李一塊抽。老李雖是個老實人,但也不是榆木疙瘩,也知道變通。原來喂牲口的老霍,貪污驢料,每月每頭牲口八斤高粱三斤黑豆,老霍分別拿家去五斤和二斤。老李不,老李每樣只抓出一把。一個月就差這么一把,跟不差沒區(qū)別。老李抓出的這一把料,也不往家拿,攢著,攢多了,拿去換酒換豆腐。換了酒換了豆腐,也不個人吃喝,而是等著和老張一塊享用。老張有個毛病,一喝酒就好哭。第一次喝酒他哭,把老李嚇了一跳,以為他在外頭惹了麻煩,后來時間長了,才知道老張就這個毛病,喝酒愛哭。知道是毛病,也就不放在心上,邊哭邊喝,啥也不耽誤。有時看老張哭,老李心也煩,就問:
“喝酒,你哭啥?有啥孬糟事兒?”
見老張不吱聲,又說:“有,就說,別窩心里,窩心里做病?!?/p>
老李這樣一攛掇,老張還真說了。但說的都是千年的谷萬年的糠。說的是鎖柱他娘。說鎖柱娘死的時候才二十六,要活著,今年也是小四十的人了;說鎖柱娘死的時候,就想喝一口小米粥,可家里沒有啊,找保管借,借是借了,剛到家,人就死了,到了沒喝到嘴;說鎖柱娘臨走給他留句話,續(xù)弦行,但得對孩子好,千萬別虧了孩子。最后嘆口氣,說:
“就因為這句話,我睡涼被窩睡到現(xiàn)在?!?/p>
老李本是老實人,聽著老張訴苦,也不知道如何排解,只是哼哼哈哈地聽,聽到最后,頂多也就陪著嘆口氣?;蛘哒f一句:
“人活著都不易?!?/p>
鎖柱給小芹寫情書的事,在學校傳得沸沸沸揚揚,很快就傳遍了全村。老李聽說這話時,正端著個草篩子給牲口添草。老李多肉的一個人,現(xiàn)在也急了,“咣”地摔了草篩子,撅撅地去找老張。老張正往菜地運糞,被老李在半道上截住。老李說:
“那誰,你等等?!?/p>
老張“嚓”地剎住大閘。問:“咋?”
老李忿忿地喘著粗氣,把鎖柱給小芹寫情書的事如此這般敘說一遍。最后跟老張叫板:“你管吧?管,我看你咋管;不管,我管!”
老張也來了氣。來氣不單是沖鎖柱,還沖老李,屁大個事,整得跟閨女讓人強奸了似的,犯得上嗎。老張瞪著眼,脖一伸,咳出一口痰,“啪”吐出老遠。說:
“管!”
老張“咔”放下大閘,“叭”一個響鞭,三匹馬噠噠噠跑起來。
當晚,老張把大車趕進院,沒等老李拴好槽,綽起鞭桿子回了家。到了家,卻發(fā)現(xiàn)鎖柱不在,就抱著鞭子等。從太陽卡山等到天黑,從天黑等到半夜,從半夜等到天亮,也沒等來鎖柱。這時,老張急了,丟下鞭桿子,大步流星奔到飼養(yǎng)場,從槽里拽出棗紅馬,騎著馬,西大洼東大洼找了個遍。把全村都驚動了,不少人都跟著找。翻遍了整個桃花莊,最后卻在自家院子的秸桿垛里找到了鎖柱。找到時,鎖柱還在睡覺。老張沒打鎖柱,上去抱住鎖柱的頭,哭了。哭完,罵道:
“操你媽,有種,你把那丫頭娶家來,爹服你。”
當時在場的人,都聽到了這句話。這話很快就傳到了老李耳朵里。老李聽了,氣了個眼藍。氣過后仔細一想,漸漸明白過來了,這事不怨孩子,怨老張,肯定是老張在背后慫恿的。于是決心跟老張斷交,不再跟他喝酒。
六
喜子做過那樣的夢之后,又做過幾次,每次的情形大體差不多,對象多數(shù)是小芹,但有兩次是模糊的,拿不準,感覺像是小芹,細一較真,又不是,像是自己的同桌吳玲。這事讓喜子既羞慚又期盼,有一種令人著迷的魔力。桃花莊小學四年級全班三十九個學生,總共坐三行,中間一行七排,左邊一行六排,右邊一行也七排,但最前邊的鎖柱個人單占一桌。小芹在中間第三位,喜子在中間最后一位。中間隔著三張桌子。上課時,小芹的背影清晰完整地落在喜子的視線里。喜子的眼睛就常常從黑板上溜下來,落在小芹后背上。小芹經(jīng)常穿的是紅、白、黑三種顏色的花格子襯衫,領(lǐng)子很窄,露著一塊脖頸。喜子給小芹的脖頸打了一個很好的比喻,像蔥白兒。而且不是普通的蔥白兒。是帶著露水珠,有乳白的奶汁漸漸滲出來的蔥白兒。一條馬尾辮,自然地搭在脖頸上,白皙的脖頸,若隱若現(xiàn),更有一種獨特的魅力。喜子看著小芹好看的后背,自然就想到晚上的夢。夢終歸是夢,有些細節(jié)顯得模糊,不真實;或者原本感覺是真實的,細一較真,又模糊了。越模糊,越是想把它想清楚,但結(jié)果往往是越想越模糊。有時喜子也把目光收回來,假裝低頭看書,目光從胳膊肘兒下面打個彎,拐到同桌吳玲的身上去了。吳玲長得不好看,但愛學習,坐在那目不斜視,喜子一天跟她也說不上兩句話。有時喜子嫌自己的地方太小,擠得慌,就用胳膊肘兒杵吳玲。吳玲也不吱聲,把身子往旁邊移移。吳玲上學晚,比喜子大一歲,凡事讓著喜子,像個大姐姐。喜子從胳膊肘兒下看吳玲,看到的是她的腿。吳玲個子高,腿長,褲子卻短,褲管下露著多半截腳脖子。喜子突然意識到自己很下流,趕緊抬起頭來,看黑板??墒牵蠋煻贾v了什么,喜子一無所知。
自從“情書”事件發(fā)生后,小芹一夜之間成了桃花莊學校的名人。全校二三百人,沒有不認識小芹的。小芹從操場上走過,總能引來許多好奇的眼睛,跟著小芹轉(zhuǎn)。仿佛小芹手里有一根繩子,像牽驢一般拽著他們的下巴轉(zhuǎn)圈似的。
一九七八年的桃花莊封閉得就如一只木桶,他們?nèi)鄙傩侣?,缺少娛樂,缺少新鮮生活的刺激,他們每天都如木偶一般,走來走去,做著他們一年又一年重復做著的事情。鎖柱對著校長老姜和班主任老田說的一句“我愛她”,就理所當然地成為新聞被人們熱情而廣泛地四處傳播著。不少年輕人都在有意無意地回味和模仿這句話。他們在模仿的時候,心里總是有一種發(fā)泄式的慌亂,他們用貌似嘻嘻哈哈無所用心的調(diào)笑掩飾著內(nèi)心的慌亂。
最近桃花莊辦起了夜校,掃盲。全村十八歲以上,四十五歲以下,不識字的,都去夜校學習識字。玉翠念過三年小學,也認識一些字,上夜校也行,不上亦可。但林老師勸玉翠上夜校,說好歹能多識幾個字,將來看個書寫個信,也方便。林老師用“書到用時方恨少”來勸玉翠,還說,將來搞對象了,難免要寫信,別到時候提筆忘字的,自己抓瞎不說,也讓人看低了。把玉翠說得臉紅心跳,心也就活動了,再加上夜校就在桃花莊小學辦,很方便,于是玉翠就上了夜校。
玉翠上了夜校,小芹晚上也就不來東大洼了。以前,喜子每晚看著小芹跳皮筋,不覺得什么,如今看不見小芹來,心里便發(fā)虛,心懸著,不落地兒。這天晚上,百無聊賴的喜子沿著村里的小道往前走。一邊走一邊踢著一顆小石子。小石子跌跌撞撞滾出兩三丈遠,停下來。喜子找到它,接著踢,好像他對它有仇,非要把它踢散了架才解氣似的。這樣邊踢邊走,一直到學校。趴窗臺上看了一會夜校上課,覺得沒意思,也可笑,那么大的人了,還學人、口、手、刀,還學乘法口訣。出了學校,往西二百米,是西大洼小隊的菜地。這個時候,還都長著土豆。土豆秧都泛黃了,再過個把月,就要出了土豆,種大白菜。喜子站在菜地邊上往菜地那一側(cè)望,就看見了那棵高大的海棠果樹。果樹沖陽的一面,海棠果開始泛紅。但現(xiàn)在還不熟,要等到中秋節(jié)后,經(jīng)一場霜才好?,F(xiàn)在吃到嘴里是澀的。雖然不好吃,喜子和趙東他們上體育課時趁老師不在,溜出來禍害人,也摘過,但吃一口就扔了,或者裝兜里,在后面偷著砸人家的后腦勺??墒?,這個時候,一種奇妙的心情在喜子心里萌生著,他突然覺得這海棠果樹親切而可愛,他竟然產(chǎn)生了一種擁抱它親吻它的沖動。就是在這樣的心理作用下,喜子穿過了菜地,來到了一條土坎下。土坎不高,抬腿就能上去。土坎上,就是那棵海棠果樹。海棠果樹正對著小芹家的柞樹木板門。喜子貓似的躲在墻角,心怦怦跳著,他很茫然,很彷徨,不知道自己究意想干什么,剛才明明是想擁抱和親吻海棠果樹的,可是到了跟前,又覺得自己的心思并不在海棠果樹上。而是在這院墻里。墻是石頭墻,黃沙泥溜縫,喜子看不見墻里面的情形。喜子尖著耳朵聽,聽到了人的說話聲,聽聲音像是小芹,又像是小芹她姐,內(nèi)容也聽不真切。片刻,聽見屋門吱一聲開了,有人出來,往大門這邊走,一條模糊的人影,順著敞開的大門鉆出來,又爬上了海棠果樹。喜子吃了一驚,倒退了好幾步,以為有人要出來了。緊接著咣的一聲,才知道是有人關(guān)了木板門。板門一關(guān),微弱的一點光線被切斷了,周圍黑了下來。木板門上了栓,里面的人并沒有立即走開,停留了幾秒鐘,喜子聽到了一種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響,沙沙沙,像雨絲落在了樹葉上,還帶著一種隱約的哨音。喜子知道里面的人是在撒尿,他聽見過娘和姐尿尿的聲音。尿尿聲停止,里面的人一邊往里走,一邊叫:“娘,尿盆呢?”
喜子吃了一驚。聲音是小芹的。喜子渾身的血開始往頭頂上涌,他覺得自己的腦袋都快爆炸了,暈暈乎乎不辨東西南北了。恰在此時,肩膀啪地被人拍了一下,喜子渾身猛然一震,嚇得差點叫出聲來。這時,那人說話了:“大體委,干啥呢?”
原來是鎖柱。喜子的心稍作鎮(zhèn)靜,但聲音明顯是顫抖的:“沒干啥?!?/p>
鎖柱冷笑:“沒干啥?黑燈瞎火的貓人家墻下,還說沒干啥?”
喜子:“玩?!?/p>
鎖柱:“玩?你東大洼的跑我們西大洼玩什么來了?”
鎖柱進前一步,把手搭在喜子肩膀上:“說玩也行,那你說,你在這兒玩啥呢?”
又逼問一句:“好玩嗎?”
喜子想甩開鎖柱的手,但鎖柱抓得很牢,沒甩開。
鎖柱突然嘻嘻笑了,說:“你說,是不是在偷聽人家尿尿?”
又問:“好聽吧?”
接著又嘻皮笑臉地告訴喜子:“好聽是吧?告訴你,我常聽。”
又說:“可我是聽我媳婦尿尿,理所應當?!?/p>
喜子不屑地:“嘁,誰是你媳婦?”
鎖柱:“小芹啊?!?/p>
喜子:“你憑啥說她是你媳婦?”
鎖柱:“我愛她。哈哈哈,我愛她?!?/p>
喜子:“你愛她她就是你媳婦嗎?給人家寫情書,人家都告給老師了,不知道寒磣?!?/p>
鎖柱:“寒磣?跟你黑更半夜地趴人家墻根聽人家尿尿比,咱倆誰寒磣?”
又威脅:“明天我把這新聞傳到學校去,看是啥效果?”
喜子:“你也偷聽了?!?/p>
鎖柱:“你偷聽讓我抓到了,我偷聽有人抓到嗎?”
喜子不吱聲。
鎖柱:“你回答我一件事,我就不說?!?/p>
喜子:“啥事?”
鎖柱齜牙一笑:“那回伙房門前的尿,到底是你姐尿的,還是林老師尿的?”
喜子扭過臉,不理鎖柱。
鎖柱:“不說也行。上次我挨了你一拳,今天我也打你一拳,咱倆扯平?!?/p>
話音未落,喜子嘴巴上就挨了重重的一拳。喜子感覺半邊臉先是麻的,隨后嘴巴和牙齒開始火燒火燎地疼,但他忍住了,沒出聲。鎖柱打完,轉(zhuǎn)身走了,邊走邊吹著口哨。喜子懷疑自己的牙被打掉了,用舌頭舔舔,牙還在。
第二天上學,人們看到喜子嘴巴上有雞蛋大小一塊黑紫。有人問是咋弄的?喜子答走道撞的。上課時,同桌吳玲悄悄問喜子:
“真是自己走道撞的?”
喜子:“嗯。”
吳玲:“咋撞的?”
喜子:“就走道不小心撞的唄?!?/p>
吳玲:“瞎話?!?/p>
喜子:“咋?”
吳玲撇著嘴:“撞也是先撞著腦瓜門,還能撞嘴巴子上?”
喜子白了一眼吳玲:“你管呢!”
吳玲冷笑:“你的嘴巴子,又不是別人的,誰稀罕管!”
午后,吳玲給喜子帶來一小瓶藥水,說是他爺用草藥熬的,治跌打損傷,管用著呢。她爺是老中醫(yī),祖?zhèn)鞯摹I险n時,吳玲又悄悄塞給喜子一個雞蛋,說今天她生日,她娘給她煮了三個雞蛋呢。
七
趙東這幾天情緒低落。本來班主任老田就看他不順眼,談心時別人都找了,單不找他。為挽回危局,今年他沒賣杏。不但沒賣,還白拿三書兜的杏給人吃。實指望事情會有轉(zhuǎn)機,誰承想,又出了這碼事。一切都泡了湯,白費心機。趙東先是埋怨鎖柱,騷種,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想吃自己去弄,還他媽的拽著我;埋怨完鎖柱,又埋怨小芹,小題大作,不行拉倒,犯得上去找老師嗎?接著又埋怨自己,真他媽的賤,五角錢,就把你支使得滴溜轉(zhuǎn)?埋怨完,扇自己三個嘴巴,算是長了記性。
三個嘴巴扇完,突然想起,鎖柱還欠自己一個皮鞭梢。
自從上次看過電影《青松嶺》,孩子們中間開始流行玩鞭子。一邊甩著鞭子,一邊唱“長鞭一甩叭叭響,趕起大車出了莊……”神氣十足。鞭子響不響,全在鞭梢上。最好的鞭梢是皮鞭梢,既結(jié)實,甩起來又響。而皮鞭梢只有生產(chǎn)隊倉庫里才有,是專門給大車上預備的。得到一條真正的皮鞭梢,不容易。所以,趙東對一條皮鞭梢不能不聞不問。晚上放學,趙東在學校門外攔下鎖柱,說:“皮鞭梢呢?”
鎖柱正眼都不看一下趙東,繼續(xù)往前走。
這個時候,鎖柱心里也正得意著。得意的不是成為桃花莊小學名人,而是把一向自命不凡的喜子給鎮(zhèn)了。因為一泡尿的事,不但讓喜子打掛了彩,還讓老田擼了官。官當不當沒啥,問題是丟了面子。這回,總算把丟了的面子找補一些回來。如今,見趙東來要皮鞭梢,便不把他放在眼里。
趙東緊走幾步追上鎖柱:“你還欠我一條皮鞭梢呢?!?/p>
鎖柱:“你還有臉管我要皮鞭梢?”
趙東:“啥意思?”
鎖柱:“事都辦砸鍋了,還要皮鞭梢?”
趙東:“砸鍋怨我?是人家根本沒看上你?!?/p>
鎖柱:“不怨你也行,那我問你,咋那么快就把我供出去了呢?”
趙東不服:“不供出你,我咋辦?”
鎖柱:“你咋辦我不管,我就知道你不夠朋友,軟蛋包。”
趙東:“別賴皮,說話算話,男子漢大丈夫,拉泡屎還坐回去?”
鎖柱:“甭將我。”
鬼魅地一笑,又說:“要鞭梢沒有,要屁倒現(xiàn)成。”
說完,走了。
趙東注意到了鎖柱的鞋。鎖柱的鞋左右各有一條皮子,從鞋尖到鞋跟,通長包著。這是他爹看鎖柱穿鞋太費,求人做一雙鞋又難。就跟庫房保管多要了兩塊皮子,剖為四條,繃在鎖柱兩只鞋上,經(jīng)磨。
第二天,趁下課的空檔,趙東來找喜子,說鎖柱鞋上的皮子,可以割出多少多少條皮鞭梢。喜子心正煩著。前天嘴巴上挨了一拳,紅紫的傷痕還未褪盡??匆娳w東,煩惱又多了一層。多一層不是他哪壺不開提哪壺,這個時候,又來說鎖柱,而是想起他替鎖柱給小芹送紙條。但這層煩惱只能在心里憋著,不能拿到明面上來說。于是,沒好聲氣地反問:
“你啥意思?”
趙東說:“偷他一只鞋,割鞭梢。”
喜子:“鞋在人家腳上,你咋偷?”
趙東:“想法唄。”
喜子有些猶豫。前天挨鎖柱一拳,正愁憋著的氣無處撒,這也是個機會;但轉(zhuǎn)念一想,害怕惹惱了鎖柱,把前天晚上的事嚷嚷出去。正拿不定主意,吳玲用手指頭捅了捅喜子的腰眼。吳玲下課時剛要走,見趙東過來找喜子,跟喜子勾肩搭背地套近乎,知道沒有好事,便假裝鼓搗書包,尖著耳朵,聽趙東說話。吳玲和趙東兩家住得近,知道這小子一肚子壞水兒。果不其然,就聽到了要偷鎖柱的鞋,于是捅了捅喜子,提示他注意,別上當。喜子見吳玲捅他,知道她有話要說,就沒理趙東那個茬兒。
趙東走后,吳玲就把趙東替鎖柱送情書,鎖柱給了趙東五角錢,又答應給一根皮鞭梢,昨晚趙東跟鎖柱要皮鞭梢,鎖柱不給的話,一五一十,敘說一遍。喜子吃了一驚。吃驚不是只知道趙東替鎖柱送情書,不知道其間還有這些疙疙瘩瘩的過節(jié),而是與趙東做了幾年的朋友,本以為認識了這個人,卻不知道他肚子里還有這些彎彎繞繞的花花腸子。自那時起,喜子便明白了一個道理,認識一個人,不像吃根蔥那么容易。
半個月后,桃花莊來了個照相的。一九七八年的桃花莊,照相機還是個稀罕物。好多人別說沒照過相,就連相機也沒見過。照相的師傅姓葛,趙家鎮(zhèn)照相館的,四十來歲,待人和藹,有人走近前來,像看新媳婦似地看照相機,有的還用手摸,他也讓。原來沒見過照相機,覺得照相機是多奇妙的物件,如今見了,不免失望,覺得照相機也沒啥了不起,一個呆頭呆腦的木頭匣子。說不奇妙,其實還是奇妙,要不咋就能把人印到紙上去呢?很快,桃花莊就開始傳言,說照相機為啥能把人印進去,是因為它能吸人血。人照一次相,就要失掉一部分血。弄得人心惶惶。照相師傅老葛借宿在飼養(yǎng)場,和飼養(yǎng)員老李睡一炕上。老李人雖厚道,少言語,卻樂交好為。以前和趕大車的老張是朋友,自從上次鎖柱和小芹的事,兩人鬧翻,見面便不說話。老馬晚上把大車趕進飼養(yǎng)場,卸了套,走了。老李拿個草篩去草料房端草喂牲口?;貋頃r,老張已出了大門。老李沖門口“呸”了一口唾沫,罵:
“白眼狼,酒和豆腐都進狗肚子了?!?/p>
正愁無人說話,來了照相師傅老葛。晚上,老李溫了一壺酒,揀了兩塊豆腐,豆腐上澆了醬油,撒了蔥花,請老葛喝酒。老葛喝了酒,臉紅脖子粗地發(fā)牢騷:
“愚昧,無知。沒聽說照相機吸人血的。鬼?妖魔?”
又說:“中央領(lǐng)導天天照相,要吸人血,早完了?!?/p>
又說:“樹也能照上,石頭也能照上,吸的啥?”
老李安慰老葛:“說吸人血,都知道是瞎扯。說到根上,還是心疼那幾個錢?!?/p>
接著問老葛:“照一張相,多錢?”
老葛:“三毛。”
老李敬老葛一杯酒,說:“我多一句嘴,行不行?你也別介意。”
老葛:“你說。”
老李:“降降價,兩毛?!?/p>
老葛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行,聽老哥的?!?/p>
老李也高興了:“這樣的話,明兒個老哥給你開開張,給我照個全家福。”
第二天,老葛把相機架在學校門口,墻上掛一塊紅布。從學校借一把椅子,放紅布下。又請老田用毛筆寫了小廣告,貼在旁邊墻上。上寫:照相兩毛,加洗一張八分。老李帶著媳婦和二閨女小芬靠墻根看老葛布置物件。想幫忙,也搭不上手。等老葛布置完,老李又從教室里叫出小芹,照了個全家福。桃花莊的人頭一回見識這玩意兒,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看。只見老葛用一塊黑布蒙著照相機,之后,老葛的腦袋也鉆進黑布里,鼓搗半晌,之后,抽出腦袋,手里掐著一個鴨蛋狀的膠皮球,說好,往這兒看。手一捏膠皮球,只聽“嚓啦”一聲響,把人們都嚇了一跳。老葛說,完事。人們都看老李,老李還是老李,老婆還是老婆,閨女還是閨女,誰都不少啥,于是就笑。人都有攀比心理,壞事攀,好事也攀。只要有人開頭,接下來人就越聚越多,先還都是看熱鬧,后來都排號往椅子上坐。一個上午,老葛忙出一頭的汗。
午飯后,不少學生都開始照相。學生照,老師也照,弄得第一節(jié)課都沒法上了。校長干脆下令,放半天假,照相。小芹也單獨照了相。老葛知道是老李的閨女,心里念著昨晚老李的酒和今早老李給他開了張,就不收錢。小芹照一版一寸的,老葛又多給她照一版,二寸的。
傍晚,照相的人散盡,老葛收拾攤子。喜子走過來,遞給老葛五角錢。老葛以為喜子要照相,說明天吧,現(xiàn)在光線不行。
喜子:“我不照相?!?/p>
老葛不解:“不照相?”
喜子:“是不是能擴大?”
老葛:“能?!?/p>
喜子猶豫著,不知道咋跟老葛說。見老葛收拾東西,要走,喜子急了:“擴大一張小芹的相片。”
老葛吃了一驚:“擴大人家相片干啥?”
喜子:“不干啥?!?/p>
老葛又問:“她是你啥人?”
喜子:“我同學?!?/p>
接著又補充:“是親戚,我表妹。”
老葛到底是商人,見利忘義,知道此事不合常情,但看見喜子舉在手里的五角錢,便有些心動。又想無非是小孩子間胡鬧,捅不了啥大婁子,就說:
“擴多大的?”
喜子不懂,就說:“可著五角錢,能擴多大擴多大吧?!?/p>
老葛想了想:“四寸吧?!?/p>
老葛在桃花莊照了三天相,第四天回趙家鎮(zhèn)沖洗相片。隔了三天,回桃花莊送照片。老葛發(fā)照片時,也在學校大門口,像擺地攤似的,面前堆了一堆相片。不到兩個時辰,相片就取走了一大半。上課的時候,喜子請假去解手,趁人不注意,跑老葛這兒來討小芹的擴大相。老葛還算守信用,從上衣兜里掏出相片給了喜子。喜子揣著小芹的相片,心嘣嘣跳著回了教室。喜子把小芹的相片揣在懷里,感覺周身的骨節(jié)都如同生了銹的軸承,轉(zhuǎn)動起來不再靈活,一動就吱嘎亂響。喜子不敢亂動,生怕不小心弄散了架,露出一個驚人的秘密來。上課時,吳玲戳戳喜子,問:“你咋了?”
喜子:“沒咋?!?/p>
吳玲抿著嘴樂:“沒咋?像新姑父似的架架著,脖子都不敢轉(zhuǎn)?”
喜子瞅瞅吳玲,臉紅了。
吳玲又笑:“臉咋還紅了?”
喜子生氣了:“你管呢,樂意!”
吳玲扭過臉去,不理喜子。過一會,又戳戳喜子:“給你看看我的相片?!?/p>
說著遞過來一張相片。
喜子木然地接過相片,看一眼,說好。然后,把相片遞還給吳玲。這時,臉紅的是吳玲。吳玲趴在桌子上,臉埋在兩個臂彎里,說不要了,給你吧。說完這話時,連耳朵都是紅的了。
八
夏去秋來,轉(zhuǎn)眼過了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八月二十三這一天,桃花莊發(fā)生了一件大事。西大洼生產(chǎn)隊的隊長二貓子和小芹她娘搞破鞋,被人抓住了。抓奸的不是別人,就是小芹他爹老李。本來,老李也不是半夜里專門回家抓奸,是回家送黑豆和高粱。原來老李和老張是朋友時,每月每頭牲口八斤高粱三斤黑豆,老李每樣抓出一把,換酒換豆腐。等晚上老張回到飼養(yǎng)場,和老張喝酒吃豆腐。后來因為鎖柱給小芹寫情書的事,兩人掰了交。掰交后,老張在外邊得了好煙,不再揣兜里,裝回來與老李一塊抽;老李用驢料換豆腐換酒,也不再留著等老張回來一塊喝酒吃豆腐。喝酒圖個伴,無伴則無趣。不請老張喝酒,老李自個兒吃喝也沒意思,就不再換酒換豆腐了。但此時老李抓料已經(jīng)抓順了手,不抓就總覺得心里有啥事沒干似的。一來二去,抓出的牲口料已積了半口袋。這天半夜,老李尋思著,半口袋料,擱在這兒顯眼,不如趁半夜無人,扛家里去算了。老李扛著半袋牲口料來到家門口,大門關(guān)著。老李不敢敲門,怕驚醒了四鄰,自己往家扛牲口料的事情敗露。于是悄悄撥開大門栓。老李知道小芹姐倆住西屋,老婆住東屋,也是怕嚇著孩子,便躡手躡腳來到東屋窗下,想敲窗棱叫醒老婆開門。待要敲,忽聽屋里有人說話。起初老李以為自己耳朵吵驚,或者老婆在說夢話,尖起耳朵細聽,老李的頭發(fā)根便唰地奓了起來,這一驚非同小可。原來,老李聽到了老婆在跟一男的對話。
老婆:“快走吧,半夜了?!?/p>
男人:“半夜怕啥?”
老婆:“太晚了,怕你媳婦知道嘍?!?/p>
男人:“我說跟隊里干部研究事,她能知道個啥?”
老李聽出來了,男人是隊長二貓子。這時,又聽二貓子說:
“我把老李安排去喂牲口,就是為了咱倆能常在一起?!?/p>
老婆:“那也得有個節(jié)制,讓他知道,也不是玩的?!?/p>
二貓子笑了:“他那有一群母驢母馬陪著,都把你忘了?!?/p>
老婆:“去你的,沒正經(jīng)?!?/p>
二貓子央求的口氣:“再來一次,我就走?!?/p>
老婆:“還來?都兩次了,你還要命吧?”
二貓子嘻嘻笑著:“一百次也玩不夠?!?/p>
屋里窸窸窣窣一陣鬧騰,夾雜著老婆的笑。是那種斷斷續(xù)續(xù)的浪笑。后來,便傳來了老婆哼哼嘰嘰的叫聲和二貓子越來越粗的喘息聲。老李肩上還扛著半袋牲口料。老李感覺胸口憋得慌,喘不過氣來。老李突然大叫一聲,膀子一晃,便用半袋牲口料砸開了窗戶。
那一夜,整個桃花莊的人都聽到了老李家炸了鍋般的吵鬧聲。有動作敏捷的人,穿上衣服跑出來查看,就看見了老李手掐板斧,攆著二貓子滿街跑。第二天早上,桃花莊的人都知道了二貓子跟小芹娘搞破鞋,被老李抓個現(xiàn)形。大隊民兵連長帶著兩名基干民兵,用一根尼龍繩,將二貓子和小芹娘捆到了大隊部,辦了學習班。
小芹三天沒來上學。第四天來了,眼睛哭得像個爛桃。小芹不是來上學的,是來拾掇東西的。小芹不念書了。不念書的原因有兩個:一是寒磣,娘成了破鞋,破鞋在一九七八年的桃花莊,是比天還大的丟人事兒;二是娘進了學習班,每天要給娘送飯。二姐恨娘恨得吱吱的,跳著腳罵,餓死算了,省得丟人現(xiàn)眼。二姐不送,小芹送。娘畢竟是娘,不能眼瞅著娘餓死啊。小芹來拾掇東西,其實也就是桌膛里的幾張破紙,一個砌花的屁股墊。紙是爹老李囑咐小芹收拾回去的,爹用破紙卷煙葉抽。小芹看中的是屁股墊。屁股墊是去年她和娘忙活了一暑假,用三十二塊花布砌的,漂亮著呢。
小芹收拾東西,教室門口擠著一堆人看。內(nèi)中有一個李金生,長得人高馬大,平時無人敢惹。李金生有一個毛病,喜歡傳風過耳。仗著自己身大力不虧,總在人后搬弄是非。這時,李金生看見小芹收拾東西,先是笑。笑過后,說:
“她娘跟人家搞破鞋?!?/p>
如果單是這一句,也就無所謂了。小芹娘跟人搞破鞋,人盡皆知。問題是李金生又借題發(fā)揮,說二貓子不但跟小芹娘搞破鞋,還摸過小芹她姐。說得有鼻子有眼兒,說某某天夜里,有人聽到小芹她姐嚶嚶地哭??奘且驗槎堊影咽洲有∏鬯惚桓C里去了。
正因為這話,小芹急了。小芹殺豬般一聲尖叫,把已經(jīng)收拾好的一堆破書爛紙,一股腦砸向門口。堆著看熱鬧的人呼啦一下散了。小芹沖到門外,站在那,胸脯一鼓一鼓地哭。李金生先也吃了一驚,片刻后,復又鎮(zhèn)靜下來,湊到小芹跟前,嘻嘻笑著,說:“牛逼啥啊,你娘你姐都讓人家干了?!?/p>
說著,又上來摸小芹的臉蛋。說:“二貓子能摸,我咋就不能摸呢?”
小芹除了挨了刀似地哭叫,并無半點辦法。這時,只聽“噗”的一聲鈍響,李金生已飛出一丈開外。鎖柱手拎一條木棒,站在那里,瞪著牛眼,喘著粗氣。這一棒打在李金生的脖子根上。李金生躺在地上起不來,勾著脖子,像是一只將要斷氣的雞。鎖柱以為李金生要死了,便拽著小芹跑出學校。二人不敢回家,一口氣爬到桃花莊后面的山梁上去了。從后山梁可以俯視整個桃花莊。他們看到,先是桃花莊小學亂作一團,人像螞蟻一樣聚到一起,又像螞蟻一樣散開。顯然,聚和散的中心就是李金生。后來,他們又看到鎖柱他爹老張搖晃著大鞭桿子,三掛套的馬車從場院里躥出來,拐過一條胡同,又拐過一條胡同,一溜煙沖進了學校。馬車拉著李金生出了村子,去了鎮(zhèn)衛(wèi)生院。鎖柱和小芹在后山梁一直貓到天黑,才被慢慢尋上山來的小芹她爹老李發(fā)現(xiàn),一手一個,拖下山來。這時,鎖柱和小芹才知道,李金生死不了,只是斷了一根鎖脖骨。
桃花莊人都以為鎖柱這頓鞭子無論如何也是逃脫不了的。誰知老張不但沒打鎖柱,反倒有些高興。高興不是鎖柱打斷了李金生的一根鎖脖骨,顯得兒子英勇,而是自己手里的鞭桿子從此有了傳承人。近兩年,老張越發(fā)感覺自己老之將至,眼花了,腿腳也不再靈活。那次給生產(chǎn)隊拉秫秸,過一個樹空時,因為躲閃不及,就把老張卡在車與樹之間了。多虧秫秸是松軟的,倘是換了別的什么硬物件,老張的命早沒了。打那以后,老張就知道手里的鞭桿子到了該交出來的時候了??衫蠌埉斄硕甑能嚴习?,如今真要把這一肥差白白地拱手讓人,他不甘心,也舍不得。老張早就在心里打鎖柱的主意了。鎖柱砸了李金生一棒子,砸斷了人家一根鎖脖骨,問題是嚴重的,沒等學校說話,老張就主動把鎖柱領(lǐng)家去了。從此鎖柱不再上學,跟爹學趕大車。
半年后,是一九七九年的春天。這年的春天來得早,似乎有一股強大的暖流生生把一股寒流擊退了一樣,一夜之間,桃花就開了。桃花叢里,駛出一架馬車。趕車的是鎖柱。鎖柱搖晃著丈二長的大鞭桿子,看得出,趕車的技藝已很嫻熟。車上坐著小芹。小芹圍著水紅的紗巾,手里正把玩著一束桃枝,嘴里哼哼著無名小曲。馬車路過桃花莊小學的操場,操場上有一群學生正在打籃球。鎖柱突然像是想起什么,“嘎”地一聲拉起大閘,喊:“那誰,趙東!”
趙東丟下籃球,跑過來。鎖柱從兜里掏出一條皮鞭梢,給了趙東,說:“這回,咱們的賬算是徹底清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