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然
我忽然想到,何不辦一張假身份證呢。
因為我偶爾會寫點詩。在什么地方發(fā)表了,人家就會寄稿費來。錯就錯在,一開始我就用了筆名。這大約是詩人們的通病。我曾經(jīng)分析了這一通病的由來,概括起來也無非兩類,一類是標(biāo)榜,一類是逃避。當(dāng)初我寫詩的主要目的,就是想把自己藏到那個筆名里去,好像一個人要躲進(jìn)地洞才覺得安全,才敢大聲說話。生活總是讓人無處可逃。有一次,我的手機沒了鈴聲。我拿去修理。但跑到半路,我忽然又往回走了。我真是個天大的傻瓜,讓人家永遠(yuǎn)找不到我才好。我感到了一種自由,一種如釋重負(fù),一種反客為主。雖然后來在各方的督促下我不得不把手機鈴聲修好,但那幾天難得的獨立自主還是讓我回味不已。多年來,每收到稿酬,我只要到系里蓋個章就可以去取,但現(xiàn)在這個辦法已經(jīng)失效了。身份證信息要準(zhǔn)確無誤,別說筆名,就是錯了一個字也沒用。別說錯字,就是字體不同也不行(比如一個是繁體一個是簡體)。
看來,我不但精神無處可逃,連肉體也無處可逃了。
我知道,這句話從常見的邏輯來說,應(yīng)該倒過來。先物質(zhì)后意識,輕肉體重精神。這是我的學(xué)生們都知道的常識。但我總覺得,精神多少還是有逃路的,只要你想逃。而肉體沒逃路時,精神又能逃到哪里去,又能逃多遠(yuǎn)?這是皮與毛的關(guān)系。是根與花的關(guān)系。
當(dāng)然,我也可以像很多人一樣,在稿子后面注明自己的真實姓名。聽一個在晚報當(dāng)編輯的朋友說,許多人投稿時,把銀行賬號都加在稿子后面。但我總覺得,為了方便取稿費便在一首詩后面附上自己的身份證信息,有點滑稽。好像坦白從寬。好像放棄抵抗,舉著兩手從筆名后面走出來。更別說什么銀行賬號了。
那天,我下班回家,便注意起街兩邊那些辦證刻章的廣告來。就像看電視臺的新聞,里面總是有很多“留白”。比如辦證肯定是辦假證,刻章基本上就是私刻公章。我不想做什么騙子,也不想滿足什么權(quán)力欲(我們系主任在給什么蓋公章時,表情總是特別的陶醉,動作也隨之遲緩凝重起來)。我想起剛讀大學(xué)那年,由于發(fā)生了一些事情,學(xué)生都要到原單位開個什么證明,以證明自己的安分守己。一個學(xué)篆刻的同學(xué)為了節(jié)約車費,就用橡皮自己刻了一個公章。那是一所暮氣沉沉的成人大學(xué),一點也不好玩。從院長教授到學(xué)生乃至教材,都是二手貨。不幸的是,畢業(yè)后我被留了下來(當(dāng)時我還沾沾自喜了好久),教著一代代的學(xué)生。雖然學(xué)校早已不收成人了,而且校名也像個特別不守節(jié)的女人變換了幾次,但那“藥”是換不掉的?,F(xiàn)在,我們依然每學(xué)期要寫一個類似于總結(jié)樣的東西,蓋上系里和學(xué)校的公章交到什么地方去。為了不讓若干年后被人看到臉紅(希望有那么一天),我盡量不寫得肉麻,雖然每次系主任都說我寫得太少。我一邊走一邊瀏覽著街邊的狗皮膏藥。它們有的寫在紙片上,有的直接用墨汁隆重地寫在墻上。有的干脆像個無賴賴在水泥地上。除了辦證刻章,還有放高利貸的,治各種性病及疑難雜癥的,高薪招工的,店鋪轉(zhuǎn)讓的,借精受孕的。有的是假的也有的是真的。這樣的東西,看一眼就能想象得出里面可能有的情節(jié)。但辦一張假身份證還是很吸引我。我甚至有點熱血沸騰起來。
這不能怪我。我曾經(jīng)想刪繁就簡,用筆名做我的本名。不想把事情弄得很麻煩。但打聽了一下,到派出所改名本身就是一件挺麻煩的事情,雖然從理論上來說很簡單??墒侨舨慌c生活實踐脫節(jié)那就不叫理論。你在遞交改名申請時,派出所的人肯定會用一種懷疑而警惕的目光望著你,問你為什么要改名字。你說為了領(lǐng)稿費方便,他會更警惕:你寫的是什么樣的文章?是發(fā)表在網(wǎng)上還是報紙雜志上?文章的內(nèi)容有沒有違反政策法令法規(guī)?你為什么用筆名不用真名?如果你低著頭說你寫的是詩歌,每首詩的稿費還不到五十元,這時,他又會露出鄙夷的神情,說,他們系統(tǒng)有個人寫破案的寫婚外戀的,每個月能賺好幾萬。我這不是自取其辱嗎?就是改成了,還要到單位人事部門來改檔案,到財務(wù)部門改工資表,到銀行去改儲戶名,不然你就領(lǐng)不到工資,銀行卡丟了也掛不了失,檔案里你辛辛苦苦掙來的成績和榮譽跟你毫無關(guān)系。你好像一截鋼材忽然斷裂了,連不上過去,也就談不上什么未來。雖然那未來也并不一定是你想要的。在許多場合,你不得不費盡口舌解釋,你不是誰,你是誰,或者說,你以前是誰,現(xiàn)在又是誰。你不是你,你是你。你越解釋不清,人家卻越認(rèn)清你是個有疑點的人,有問題的人。你想辦的事,肯定很難辦成。于是你發(fā)現(xiàn),名字一改,你反而寸步難行。
但有個假身份證,一切就迎刃而解了。你一下子可以和生活拉開距離,開辟出一片寬闊的空地。
很多人一聽到假的,首先就想到了詐騙之類。難道假的,就一定是為了騙人嗎?其實假的不一定騙人,倒是那些自我標(biāo)榜“真”的東西好像天天在騙人(例子就不用我舉了吧)。在太“真”的世界里,擁有一樣假東西,說不定倒顯得更真實。至少,這假東西是真的啊,真正的假東西,對吧?貨真價實的假東西。只有假東西才是真的。這樣的有點黑色幽默或存在主義意味的邏輯讓我著迷。
我開始記電話號碼。我對數(shù)字并不迷信。所以我特意挑了兩個尾數(shù)分別是4和7的號碼———有人曾說我的不迷信其實也是一種迷信,我表示同意。人就是這樣,往往在破除一種迷信的同時,會建立另一種迷信。這是個哲學(xué)話題,暫且不作探討??傊?,只要你的意識里有迷信這個詞,你就永遠(yuǎn)也擺脫不了它。我一看數(shù)字還是頭暈。那些號碼那么長,我一下子哪記得住。再說,我的記憶力也大不如從前了。我站在那里,拿著手機若有所思,好像在想著要不要給誰打個電話,又間或轉(zhuǎn)身瞄一眼身后的行人,似乎想看那是否是個熟人。其實我眼睛的余光仍盯在墻上。我記下幾個數(shù)字。轉(zhuǎn)過頭,看看天空,看看車輛,又記幾個數(shù)字。好像終于決定要給誰打電話了。我若站在那里認(rèn)認(rèn)真真地記狗皮膏藥上的電話號碼,大概會有人以為我想干壞事了,說不定還會偷偷地去給什么人或相關(guān)組織報告。有一次,我在課堂上講了幾句實話,第二天系主任便把我找去,提醒我說,大學(xué)生的首要任務(wù)是就業(yè),不要講無關(guān)的東西,尤其不要講讓他們迷茫乃至迷亂的東西。弄得我跟學(xué)生們的關(guān)系緊張起來。不過有什么辦法呢,除了傳授知識,我并不能給學(xué)生們其他實際的好處,比如評優(yōu)、獎學(xué)金或保研。有一個女生,為了保研,天天夜深在校園內(nèi)一些陰暗的角落徘徊,因為不久前一個女生在校內(nèi)被性侵,為了避免事件擴大化,學(xué)校竟提出保送該女生讀研,此后便常有女生在事發(fā)地點躑躅,若有所待。我說的不是笑話。不過就是在這類事上,我也幫不了學(xué)生。我還不想丟飯碗,不想坐牢。不想成為報紙網(wǎng)頁的新聞熱點。
回到家里,我先給那個“4”打電話。一個男人接的。他的聲音有點鬼鬼祟祟,我聽了很放心。像地下黨接頭啊。我一下子來勁了。我說我要辦個身份證,問他多少錢。他說一百五。我說這么貴啊,上次我辦一個只花了一百。我耍了個小聰明。這也是我經(jīng)常耍的小聰明之一。比如買衣服時,怕店主騙我,便跟他(她)套近乎,說我上次買的那件衣服還不錯(言下之意是,我是回頭客)。買水果時,怕人家短斤少兩,我說上次我買了兩斤回去一稱少了二兩,這次你可要稱好一點啊。其實都是我虛構(gòu)的。不過還挺管用。有時候我喜歡跟店主調(diào)侃幾句,弄得老婆橫眉豎眼,怪我話多。話多有什么不好,可以跟對方拉近距離,免得他們騙我。對于生活,我總有一種危機感。除非坐在家里不動,只要出去,隨時都有受騙上當(dāng)?shù)目赡堋2桓麄兏愫藐P(guān)系我心里沒底。這樣,我的樣子不免有些低聲下氣。有的人說我謙虛有的人說我窩囊,其實都不是。我只是心里沒底。一個人,若一直生活在沒底的生活里,該是多么的絕望虛空。這時,我便要制造出一些熱鬧。說一些套近乎甚至帶有善意的欺騙性質(zhì)的廢話,好像在墻上釘幾個釘子,才好掛東西。我并不是一個斤斤計較的人,也并不小氣。比如我在公交上掉了傘,散步時掉了錢,我一點也不難過。因為別人把傘撿去了,肯定還會繼續(xù)使用,甚至比我保管得還好。人家撿到了錢,肯定不會扔掉,而且還很高興,這一精神愉悅的價值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貨幣本身。這不是大大升值了么。可人家短斤少兩,就是在明著欺負(fù)人了。士可殺不可辱。這樣造成的后果是,怕別人騙我,我卻先騙取了他們的好感。不想斤斤計較,實際上我就是在斤斤計較。有幾次,買回來的東西沒少秤,我有點奇怪,懷疑是不是自己的秤出了問題。那是一根小小的彈簧秤,在淘寶網(wǎng)買東西時人家送的,它最大的承受量只有三公斤。直到下一次,買的東西又少了秤,我才對它重新信任起來。由于我對辦證刻章這個行當(dāng)不了解,先探聽一下虛實也是應(yīng)該的嘛。
誰知他說,一百就一百吧。我馬上警惕起來。按我買東西的經(jīng)驗,賣主太好說話了,往往說明他東西有問題。不過我嘴上不露痕跡,繼續(xù)跟他敷衍說,那我怎么找你呢?他說你把照片和身份證信息準(zhǔn)備好,再打我電話。
貨比三家不吃虧。我接著拔了那個“7”。也是個男人接的。我問辦個身份證多少錢,他開口就說一百塊。我說,能不能少一點???他好像很不耐煩,啪的一下掛了電話。他一下子贏得了我的好感。我覺得,跟“4”相比,他更真實。就好像在菜市場買東西,那些愿跟你討價還價的家伙,肯定會在秤上做文章,而有幾個攤點,是根本不會還價的。試想,菜市場每天的人流量那么大,如果每個人都討價還價,他(她)不要累死?我買了幾回不還價的,發(fā)現(xiàn)菜很新鮮,秤也足(每斤有九兩半)。此后我再買他們的,也懶得問價,攤主稱好了,報個數(shù),我就心情舒暢地付錢。
過了一會兒,我用座機打過去,聲音也做了些偽裝。我的臉居然還微微發(fā)紅。就好像買東西,談崩了,又后悔,馬上回去,不免有些難為情。自然,他還是說一百塊。我馬上答應(yīng)下來,并裝作很有經(jīng)驗的樣子,反客為主地跟他說,明天我把照片和證件信息弄好了再打你電話。
我舒了口氣。馬上就要有一張假身份證了。這是多么奇妙的感覺。我是我。我不是我。我可以是我,也可以不是我。在一些被很不禮貌地檢查的地方(這樣的地方似乎越來越多了),我也可以拿個假證應(yīng)付一下。即使我不得不拿真的證件,也會因為自己口袋里還有一張假證件而洋洋得意,讓受到了傷害的自尊心得到一些寬慰。我有點理解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歡諜戰(zhàn)劇了。好像每個人都想擁有多重身份。每個人都渴望潛伏。
因為我們無處可逃。
有一段時間,我老做一個惡夢。在異地,我的證件全部丟失了。沒有證件,我將作為流竄犯被流放,除非我到原地重新辦理相關(guān)證件,而沒有證件,我又無法穿過各種關(guān)卡(比如機場、火車站)回到原地。這是一個悖論。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字符,在巨大的硬盤空間里迷失了,找不到任何目錄和文件夾,而任何程序,也不能找到和證明我的身份……醒來,我覺得這個夢真實地反映了我內(nèi)心的矛盾。既討厭證件,又擔(dān)心證件丟失。人,不過是一張薄薄的證件或十幾個數(shù)字(甚至是莫名其妙的數(shù)字)。難怪我們的時代被稱為數(shù)字化時代,數(shù)字化其實最早來自于集中營或監(jiān)獄。在那里,人被簡化或強令為數(shù)字。每次出門,我總把證件放在最隱秘的位置。我最討厭人家檢查我證件的原因是,我必須把它從什么地方拿出來,承認(rèn)我只是某個數(shù)字,同時暴露了我藏身的秘密。此后我不得不時時提防,不讓它從已經(jīng)被曝光了的隱秘地帶丟失掉。萬一被人家偷去,找誰賠償?找檢查證件的人么?有社會經(jīng)驗的人知道,如果你執(zhí)意要索求什么賠償,那等著你的厄運會更可怕。
我在寫字臺的抽屜里找到了幾張一寸照片。這是我上次辦身份證時照的。照相的人說不能戴眼鏡,因此看上去有些不像我。一個東西你用久了,它就會成為你的一部分。眼鏡也成了我的一部分。他們?yōu)槭裁淳筒怀姓J(rèn)它是我的一部分呢?難道他們連一副眼鏡也害怕么?有一次,我喝醉了酒,眼鏡丟了,回來時老婆從貓眼里瞧著我,問,你是誰?第二天我對著鏡子照了半天,覺得里面的人的確不像我。若這樣去上班,門衛(wèi)還不一定讓我進(jìn)去呢。就像那次我在路上碰到一位女同事,跟我還是同一個教研組的,我們還開過幾次玩笑吃過對方的零食,但一離開單位,我就不記得她到底長什么樣。我覺得那個人有點像她,又不能肯定。為了穩(wěn)妥起見,我也就沒跟她打招呼,結(jié)果她很不高興。我辦過幾次身份證,上面的照片沒有一張像我。我在拿身份證辦事的時候,對方總是很疑惑:這是你嗎?我說是我啊。如果是火車站,警察便會拿個驗鈔器樣的東西來檢測一下———不知什么原因,我被他們單獨叫到一旁去檢查的概率比較高,弄得我成了眾矢之的,像一個嫌疑犯。是我那滿不在乎的神態(tài)引起了他們的反感,還是他們覺得我腦后的骨頭不規(guī)則———我腦袋一邊高一邊低,母親說那是因為我剛出生時老朝一邊睡。以至我每次去那家印有莫奈的《睡蓮》的理發(fā)店理發(fā)時,師傅都要思量一番。我喜歡理平頭,而我的頭又不平,這就給他制造了難度。我跟他說,你不要怕露出我的缺陷,有時候,它們反而是特色。后來我發(fā)現(xiàn),火車站的安保人員對理平頭戴眼鏡的人比較容易注意(我不幸兼而有之)。不知他們對眼鏡和平頭是不信任還是害怕。作為大學(xué)老師,有幾個月份到外面去講學(xué)或參加其他活動都是要報批和備案的。在辦理諸如此類的證件時,我總要比其他人費些周折。
這幾張照片同樣也是平頭。拿出身份證比較一下,越看越不像我。我有點明白了,大概在他們看來,證件上的照片,像不像你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被一覽無余。要被繳械。就像監(jiān)獄里的犯人是一樣的光頭一樣的土黃或灰藍(lán)囚服。朋友們說,我理平頭顯得很有精神。大概火車站的安保人員不喜歡別人有精神吧。我拿了一張,放進(jìn)錢包的夾層。我又找來一張信紙,寫上證件信息。名字肯定是我的筆名了。按道理,戶籍所在地也不必用什么腦筋,但我忽然靈機一動,寫了一個擁有某座古老名山的小城。我曾多次夢見過那里的風(fēng)景和人。至于出生年月和證件號碼,我懶得改動,把現(xiàn)有的抄下來就是。不然,好像我還真的很把那些數(shù)字當(dāng)回事似的。事情就是這樣,有時候,你得以全盤接受來表達(dá)你的蔑視。比如你在一個會場,如果你對那些只有一位候選人的選舉投反對票,那才真的是天大的傻瓜。你的反對或棄權(quán),反而會消解它的荒誕性而增加它的正當(dāng)性。
第二天上午快下班的時候,我打了“7”的電話。這次是個女人接的。看來是一家夫妻店啊。也好,這樣更穩(wěn)妥有保障。我問她怎么把證件的資料給他們。我故意用了一個詞“接頭”,她也挺解風(fēng)情的,笑了笑,說,你到××賓館大堂來等我。這是市里有名的賓館,實際上它當(dāng)初就是市政府的招待所,經(jīng)常接待政界或商界要人。我們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開比較重要的會議,都是到那里去租會議室的,然后神氣活現(xiàn)地在校園網(wǎng)上宣布,××學(xué)院××大會于×月×日在××賓館召開。這樣就表明會議達(dá)到了某種檔次。就好像省里花錢到人民大會堂開會一樣。我說,我要不要帶本雜志什么的?她說不要。我說,那你怎么知道是我?她說,我當(dāng)然知道。
我馬上沉浸到即將到來的“接頭”這一事件的興奮當(dāng)中了。而且還是在那么高級的、帶有一定權(quán)力象征的賓館里,多刺激?。∥业男袨榭瓷先ゾ拖袷菍λ木薮蠓粗S。就像一部小說里寫的,男主人公喜歡跟穿著某類制服的女人做愛。讀書人喜歡拔高自己行為的意義,比如把婚外戀美化為個性解放,把不合群美化為特立獨行,把不服從管理美化為挑戰(zhàn)權(quán)威,可到了說好話的時候還不是要說好話,到了掏錢發(fā)論文的時候還不是掏錢發(fā)論文。不過這時我覺得自己的確是特立獨行的。學(xué)校的同事若知道我將要去干什么,要么會笑我幼稚要么會以為我發(fā)了瘋。法學(xué)院的同事說不定還會跟我講一通民法或刑法通則呢。我上網(wǎng)查了一下,在2004年1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身份證法》實施前,使用假身份證的行為可按《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八十條第三款“偽造居民身份證罪”定罪。
《中華人民共和國身份證法》:
第十七條有下列行為之一的,由公安機關(guān)處二百元以上一千元以下罰款,或者處十日以下拘留,有違法所得的,沒收違法所得:
(一)冒用他人居民身份證或者使用騙領(lǐng)的居民身份證的;
(二)購買、出售、使用偽造、變造的居民身份證的。
偽造、變造的居民身份證和騙領(lǐng)的居民身份證,由公安機關(guān)予以收繳。
第十八條偽造、變造居民身份證的,依法追究刑事責(zé)任。
有本法第十六條、第十七條所列行為之一,從事犯罪活動的,依法追究刑事責(zé)任。
如果我因此被派出所逮住了,那可有意思了。不知道院長會不會親自披掛上陣去領(lǐng)我出來。有一年,有個同事丟了輛電動車,跑到派出所報了案,結(jié)果那年我們學(xué)校就沒被評上“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先進(jìn)單位”,每個員工損失了兩千多塊錢獎金,后勤處的幾個老媽子對那個丟車的人恨得牙根癢癢,幾乎要聯(lián)手上門去找他賠償。此后,她們再聽說誰丟了東西,馬上就提高警惕,想出種種辦法跟在對方后面,看他有無報案的動向。若有,她們大概會大喝一聲上前把對方摁倒在地。我想,我要是又把大家的治安獎給弄黃了,她們豈不要吃了我!所以還是小心為妙,最好不要干出上小報新聞的事情來。
由此看來,在我們的生活中,大多數(shù)人每天都走在犯罪的邊緣。甚至就是在犯罪,只不過不為自己或別人知覺罷了。就拿我們學(xué)校來說,院長也許每天都在貪污受賄,教授們時刻在準(zhǔn)備著剽竊論文或性侵某位女生,就是再普通的員工,恐怕也在想著多占公家一點便宜或其他犯法的事情,比如我,習(xí)慣于保存所有的的士票,以便有報銷的機會時全部拿出去。在申報那些所謂的項目時,我也盡量多占一些便宜。利用學(xué)校管理上的漏洞謀一些私利。只不過我不像有些同事,明目張膽貪污學(xué)生們的錢。我更喜歡直接打?qū)W校的主意,好像我敢于向它挑戰(zhàn)(瞧,我又給自己賦予光明正大的理由了)。有一次,我在造年級組的獎學(xué)金時,多報了幾千塊錢,那現(xiàn)金很快就跳進(jìn)了我口袋。做這樣的事,要有過硬的心理素質(zhì)。我自認(rèn)為心理素質(zhì)是不錯的。要讓自己做了壞事不臉紅。不能像網(wǎng)上說的,有個大學(xué)退休老師,看到社會上貪污成風(fēng),很氣憤,決定自己也要貪一回污:坐公交時逃票。她還真的逃成了。司機沒講什么。但她自己越來越如坐針氈,最后繃不住,還是去補了票,并感嘆道,那些貪官,貪污那么多錢,要多強的心理素質(zhì)啊!其實,我覺得這個故事,更像是記者虛構(gòu)的。表面上似乎在說明邪不壓正,其實更像是在嘲笑我們大學(xué)老師脫離現(xiàn)實,沒見過世面。
不過這個故事倒是可以說明,在某類環(huán)境中,每個人的內(nèi)心深處,都充滿了對犯罪的隱秘渴望??释澪凼苜V??释飧`性侵。渴望挑戰(zhàn)法律。就好像有的人渴望養(yǎng)個小三,有的人渴望一夜情??傊?,都在渴望做一點出格的事情。仿佛不這樣,“潛伏”就毫無意義。
快下班時,我打了“7”電話,說我馬上要動身了。對方說,她十分鐘后到。我把資料放在信封里。那是印了學(xué)校名稱的信封。每學(xué)期開學(xué)時,各個科室都會發(fā)厚厚一摞。元旦前還會發(fā)在郵局訂制的賀年卡。不過我一看到這東西就來氣。我跟同辦公室的人說,你們誰需要就拿去。他們都搖頭,說,有啊,都有。然而等我出去了一下回來,發(fā)現(xiàn)我的桌上干干凈凈,它們被一掃而空。
我把資料放在學(xué)校的信封里,是想讓對方知道,我不怕暴露我的單位和地址。我跟那些辦假證去干壞事的人是不一樣的。我不希望當(dāng)我從她手里接過假證時,她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望著我,好像比我還有道德優(yōu)越感。
學(xué)校到賓館只有五分鐘的路程。我記得它的一樓有一個很大的西餐廳。一個朋友請我在那里吃過一頓飯。挺貴的,弄得我很不好意思。經(jīng)常見賓館門前拉著橫幅,熱烈祝賀或熱烈歡迎。從玻璃轉(zhuǎn)門里出入的大多是西裝革履之輩,臉膛紅潤,目光有神,夾著公文包,上下車都有人彎腰開門。我一個大學(xué)老師(職稱還是個可憐的副教授),不免顯得寒磣。我挺了挺胸膛,故意目不斜視,進(jìn)去,轉(zhuǎn)著身子打量了一下(我無端覺得,僅僅轉(zhuǎn)腦袋是不夠的),以顯示從容。但沒看到什么人在等我。大廳里空蕩蕩的,粗大的圓柱肅穆地立著,靠墻的一組皮沙發(fā)在閃著冷冷的亮光。我打她剛才告訴我的手機,問你到了嗎,我已經(jīng)到了。她說,我已經(jīng)看到你了。我說你在哪里,她說你把資料放在沙發(fā)上,然后離開。聽到說話聲,服務(wù)員從柜臺里伸出腦袋,望了我一眼,又低下頭去。我想,她會藏在哪里呢,說不定就在那柱子或某個屏風(fēng)后面。還真的是接頭啊,搞得這么神秘。不過我還是照她說的做了。
這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她不知道我到底是干什么的。說不定是警察在釣魚呢,那她不正好落入網(wǎng)中了?原來也是個膽小的人,我有些高興。這樣倒顯得真實。我在給學(xué)生講寫作理論課時,最講不清的,就是這個“真實”二字。我說,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實的,沒看到的,不一定不真實。他們怎么也不理解。他們說,眼睛都看到了,怎么還不是真實的呢?我說,也許你們看到的是根本不存在的東西。他們說,肯定是先有存在才會看到,不存在又怎么會看到呢?
出門時,我朝旋轉(zhuǎn)玻璃門吹了聲口哨。我有點洋洋得意。有點蔑視。
我忽然記起忘了問“7”什么時候能辦好。在公交上,我再打她電話。她說后天就可以辦好了,到時候你再打我電話。我想說,按道理該你給我打電話嘛,但想了想,似乎也沒這個必要。過猶不及,不要處處顯示自己的自尊心。我跟她開了個玩笑,說,還是你們這個行當(dāng)好,低投入,高回報,辦個真的也才三十塊錢呢。她也笑了,說,并不是什么東西都是真的比假的值錢。我說,你這話有哲理,可以上《讀者》了。因為我看到公交上有位婦女正捧著本《讀者》。
過了兩天,我一上班就打她電話,問證件辦得怎么樣。怕她不記得我是誰,我說我的資料是放在我們學(xué)校的信封里的。她說她知道。我說那你什么時候送過來,她說十一點吧,還在××賓館。
我上午沒課。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我提前從辦公室溜了出來。剎那間我充滿了渴望。想馬上看到它是什么樣子。我已經(jīng)很久沒這樣激動過了。類似的感覺還要追溯到很久以前,我讀初中時,想看一本什么書,一個同學(xué)說他表哥有,但他表哥在縣城讀書,要到周末才能拿到。于是我踮起腳來盼著周末早點來臨。
我朝賓館眨了眨眼睛,覺得它親切了不少。我拿起手機,估計她也應(yīng)該到了。為了讓她放心,我還下意識地朝不同的方位展示自己的身體,以表明我沒帶什么硬件,不是什么便衣警察。我尤其突出了我的近視眼鏡。因為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警察一般是不會戴近視眼鏡的。我有個同學(xué),從小就想當(dāng)警察,為此很是用功,把眼睛都讀近視了??即髮W(xué)時,才知道近視眼不能考警?;蜍娦?。他很傷心。
我問她在什么地方,她說賓館旁邊有個儲蓄所你看到了么。我張望了一下,說,沒看到你?。∷f,我是問你看沒看到儲蓄所———你先到那里把款匯過來,我再拿證給你。我有些不高興,怪她不信任我。不過別說她,就是學(xué)校的同事甚至家里的父母妻子,又真的了解我么?同事視我為他們上進(jìn)的攔路石,必欲把我的形象破壞而后快。父母妻子總不相信我說的忠言,他們情愿相信電視,或那些江湖騙子。
說實話,我剛把錢匯出去,就意識到有點不對頭。因為,我已經(jīng)失去了主動權(quán)。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無論什么事情,一旦你喪失主動權(quán),就注定要吃虧。在單位上,有人多次到系主任那里告我的黑狀,我始終保持我的鎮(zhèn)定從容。我不屑于接受他們的游戲規(guī)則,也就不會被卷入他們的游戲當(dāng)中。如果我很在乎主任對我的評價,或有什么好事首先想到我,那我自然就會被動。后面的事情就完全按我想象的那樣發(fā)展了。雖然我知道沒什么用了,但還是給她打了個電話,似乎要表明我不想束手就擒,或已經(jīng)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裝出愉快的微笑的樣子跟她說,現(xiàn)在,你怎么拿證給我???她說,別急,我已經(jīng)派一個小姑娘給你送過去了,你記一下她的手機號。我說,我不記,要不,你把我的號碼告訴她吧。
讓我生氣的是,我居然還懷著一絲僥幸。她該馬上關(guān)機,讓我找不到她才是。我打量著來往的行人。一個服務(wù)員樣的女孩子忽然從賓館里沖出來,東張西望著。難道是她?但另有一個女孩從什么方向出來,跟她匯合了,她們有說有笑,朝什么地方走去。一個女孩推著自行車急匆匆向儲蓄所趕來。我?guī)缀跻蛘泻袅恕5臉幼?,不像是找什么人。還有個女孩,背著挎包,一邊走著一邊看著手機,她手指動了幾動,然后把手機送到耳邊。我緊盯著自己的手機,看它是否會響起來。不過等她走過去好遠(yuǎn)了,我的手機還沒有動靜。
這時日光把我的影子釘在地上。我有些睜不開眼睛。有人奇怪地打量了我一眼,我臉紅了,趕緊從儲蓄所的臺階上下來。
又過了一會兒,手機終于響了。一個女聲問我,先生,是你要拿身份證的嗎?我說,是啊,不敢跟我見面么?她說,是這樣的,我是給人家送貨的,現(xiàn)在證帶來了,但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身份,為了讓我相信你,你得先給我打一筆保證金,保證我的安全,交貨后再把錢退給你。我徹底笑了,說,多少錢???她說,一千塊。我說,好,你等著。
上了公交,我給前面那個女的發(fā)了個短信,說,我已經(jīng)報了案,你們就等著公安去收拾吧。
她回了我一條短信:各人的活法不一樣,何必呢?再說,我敢肯定,你不敢。
我很生氣,又有些泄氣。我承認(rèn),我的確不敢。如果派出所問我,你為什么要辦假身份證,我怎么回答呢?跟他們說為了取那區(qū)區(qū)幾十塊錢稿費么?那等于還未開口我就輸了,成了他們眼中可笑的人物。如果我說,我并不想干壞事,只是想身上有那么一個假的東西,他們要么根本不信,要么以為我有什么陰謀,是潛在的危險分子。說不定他們會找個理由,以更嚴(yán)重或更讓人難堪的罪名懲罰我。就像有個人僅僅在網(wǎng)上轉(zhuǎn)發(fā)了一張有損派出所高大形象的照片,就被他們破門而入搜走了電腦,然后振振有詞地說他在家里下載黃片,“傳播淫穢色情信息”。
回來我輸入“7”的手機號在網(wǎng)上查了一下,嚇了一跳,原來,早在兩年前他們就在本地的一個網(wǎng)站上發(fā)布了一條“寂寞、陪聊”之類的信息??磥泶隧椊?jīng)營不善,他們才改行干了這一行的。
我并不在乎那一百塊錢,但我很難接受自己被愚弄。我奇怪自己怎么如此馬虎。一般說來我是個警惕性挺高的人。比如買什么東西,要先上網(wǎng)查一下,看有沒有相關(guān)的檢測通報或投訴。這次我怎么就放松警惕了呢?我想,根本原因是,我沒想到造假也有假。或者說,因為報紙電視里經(jīng)常說那些假證的事情,我便以為那是很容易的,很普遍的。為什么他們說別的我不相信,而一說這些我就相信了呢?平時我總笑別人被報紙誤導(dǎo),沒想到我自己也被它們誤導(dǎo)了。我像很多人一樣,以為只有真的有假,哪知道假的也有假呢?按照負(fù)負(fù)得正的邏輯,假的造假是否就會造出真東西來呢?這似乎是一個很深的命題啊。在現(xiàn)實中失敗,便馬上把事情提到形而上的高度來作精神安慰,這也是讀書人的惡習(xí)。
我不想就此罷休。我不相信那些造假的都是假的。那這個世界,就真的無可救藥了。再說,如果真的那樣,電視節(jié)目尤其是法制節(jié)目里那些假證是從哪里來的?我在網(wǎng)上輸入“他用假身份證”,跳出來一堆搜索結(jié)果:
一張假身份證他用了五年代考“槍手”黎明乘車時被乘警識破
他用假身份證登記結(jié)婚她想離婚咋辦?
據(jù)了解,李某到北海后,辦了一張假身份證,用這張身份證考取了旅游證及汽車駕駛證,并購買了一輛套牌小汽車,靠接旅游團(tuán)為生。
他用假身份證應(yīng)聘上班兩天,卷錢跑了。
生孩子的時候用的是假的身份證,辦理出生證的時候可以用……
一對夫妻夢想發(fā)財,竟對銀行打起歪主意———用假身份證辦理了四十余張信用卡,半年套取現(xiàn)金一百多萬元,買房買寶馬轎車。
懷疑包工頭用假身份證幫我家蓋房,該怎么辦?
他用假身份證和我領(lǐng)了真結(jié)婚證
解說:趕到售票廳后民警發(fā)現(xiàn),售票員說用假身份證買票的就是這個穿黑色上衣的男子……
用假身份證騙財騙色他同時與三女“結(jié)婚”(組圖)
警察面前用假身份證他栽了……
原來,有多年吸毒史的蔣某故意用假身份證租車運毒。兩個月前,他用假身份證在臺江某租車行租車,因遮擋車牌被警方查獲后,他干脆棄車逃逸。
…………
我回顧這次被騙的經(jīng)歷,發(fā)現(xiàn)了很多值得借鑒的地方。我為什么相信了“7”?因為他們對顧客的心理把握得很準(zhǔn),知道現(xiàn)在的顧客都有點受虐狂心理。比如在單位上,領(lǐng)導(dǎo)罵你幾句,你會覺得很親切,這是他對你好的表現(xiàn)。如果領(lǐng)導(dǎo)忽然對你客客氣氣起來,絕對不是什么好事,你一定會覺得馬上要大禍臨頭了。在菜市場買菜,人家不還價,你會以為他的東西最好,價格最公道。在公交車上,人家跟你說幾句粗話,你會以為他夠爽快,夠正義。就是在家里,老婆忽然跟你保持距離,相敬如賓,那也一定是出了什么問題。
由此看來,那個“4”倒是個老實人。他想多賺點錢,便開口一百五。你還價,他怕生意做不成,便馬上降到一百。這樣的老實人現(xiàn)在不多啊,別以為干壞事的都是刁民,什么行當(dāng)里都是有老實人的。哪怕是殺人越貨的犯罪團(tuán)伙。這個老實人一定是被什么逼急了,才鋌而走險從事這個行當(dāng)?shù)?。根?jù)我對老實人的了解,他們要么不干壞事,要么就一干到底把事情做絕,而且特別的敬業(yè),有追求徹底和完美的傾向。這樣的人,怎么會騙人。再說,即使他是騙子,現(xiàn)在我也有足夠的經(jīng)驗來對付了。
我重整旗鼓,給“4”打了個電話。居然占線。看來生意挺好。再打,才通。他當(dāng)然不知道我曾經(jīng)給他打過電話。這次,他開口就是一百??磥硭蛇@個行當(dāng)不久,還在摸著石頭過河呢。看看,這就是老實人的體現(xiàn)。他現(xiàn)在了解行情了,知道一百五行不通了,干脆就說實價了,免得費口舌了。他說方言。舌頭有點大。我說,麻煩你說普通話好不好?他就馬上改說普通話了。只是舌頭還那么大。像一塊石頭擋在那里。但跟上次相比,鬼鬼祟祟的神氣沒有了。這說明他開了實價,心里踏實。我輕車熟路,問在哪里把資料給他,他問我方位,我把家里的大致位置告訴了他,他也說了一個賓館的名字。那家賓館離我住處不遠(yuǎn),我每天上下班都要經(jīng)過那里。
我是在辦公室給他打的電話,怕同事聽出來,不免有些含糊其詞。同事大概以為我又在外面接了什么業(yè)務(wù)吧。有一段時間,我專門給一些單位寫解說詞或其他公文。他們說我寫得好,請我吃飯送我紅包,弄得大家有些嫉妒。其實我的解說詞里是有很多反諷的。這種寫法讓我心里得到了微妙的平衡。就像我喜歡的一位歌手。他有一首歌幾乎全是用墻上的標(biāo)語寫成,我聽了直樂。
那天下午辦公室有些雜事,出門時我打他電話約好。沒想到路上堵車,我遲到了足足半個小時。到了那家賓館門口,再打他電話,卻一直占線。等了十幾分鐘,他的手機還沒有脫離占線狀態(tài)。是不是他出了什么事,或懷疑我是公安?我真想告訴他,我不是公安,他完全不用害怕。我跟他是兄弟。我完全可以跟他狼狽為奸。
眼看天色越來越晚,我只好回家。
第二天一早我就打他電話,問他的手機昨天下午怎么一直占線。他哦了一聲,說,他還一直在等我的電話呢。我說,這就怪了,不過我現(xiàn)在有空,可以把資料給他。他說那好,你就放在賓館一樓的自動取款機那里吧。
賓館里剛搞過一個某學(xué)校的同學(xué)畢業(yè)多少周年聚會,電子字幕還在那里慢跑著。大廳里空蕩蕩的,幾條金魚在大魚缸里寂寞地游動。我故意咳嗽一聲,朝取款機走去,以向那看不見的眼睛說明我不是什么干壞事的。我回頭望了一下,見服務(wù)臺也沒冒出什么人的腦袋。取款機上的電子宣傳畫在一張張更迭,我把信封放在那里就按照約定走了出去。我已經(jīng)很懂得配合了嘛。就像體檢做心電圖時,醫(yī)生叫你挽起袖子,你便自覺地把褲腿也挽起來了。
我找了一個比較陰涼的地方看起手機上的電子書來。我都懶得瞧賓館門口是否有什么人進(jìn)出了。過了十分鐘,我重新走進(jìn)賓館大門,見有個女人在取款機前猶疑。她盯著我放的那個信封,內(nèi)心很是煎熬,大約想把它拿走,又知道取款機前有監(jiān)控錄像。她肯定以為是誰忘了把錢拿走了。我本來還想讓她多受些煎熬,但要趕著上班,便徑直把信封拿了回來,好讓她得到解放。
果然又是個假的。我不知道是該沮喪還是該高興。我打電話,問他是否拿到資料了,他說拿到了,拿到了。我很想馬上揭穿他的謊言,讓他的騙術(shù)見鬼去,但又一想,還是讓他多高興一下。我說什么時候付錢給你啊,他說明天把證辦好了就打我電話。我說那好,我等你電話。
第一次辦假證時犯了一個重大錯誤就是,不該主動給對方打電話,應(yīng)該讓他給我打。平時在單位上我無欲則剛,這次因為急于看到那個假東西,也就是說有了某種欲望,而使得自己亂了陣腳。想不到我還這樣幼稚,這樣脆弱,經(jīng)不住一點欲望的沖擊。有免疫的理論,卻沒有免疫力。
我還想找出些更好的捉弄對方的辦法,但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磥砦以谶@方面的想象力很有限。從小到大,雖不是什么三好學(xué)生或先進(jìn)工作者,但也從未受到被學(xué)校通報批評或開除的威脅。有一天我忽發(fā)奇想,想把孩子或大人的種種惡作劇寫出來,結(jié)果絞盡腦汁只寫了幾種,就再也想不出了。看來惡作劇或作惡也是要天分的。
事實再一次證明掌握主動權(quán)的重要性。第二天,我剛上班,他就來電話問我什么時候去拿證,我說現(xiàn)在很忙啊,等會兒我跟你聯(lián)系。過了半小時,他又來電話,我說快了,我差不多忙好了。他第三次來電話時我就問他,跟他在哪里見面,是否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他說為了雙方的安全,還是不見面為好,他會如何如何。我說,那你知道我的名字么?他說證件上不是寫了嗎,送貨的人肯定知道的啦。我說我要你現(xiàn)在就告訴我,他說你這人真好玩啊,我說我一點也不好玩,昨天我轉(zhuǎn)身又回頭去看,發(fā)現(xiàn)材料還在取款機那里原封未動。他便中槍似的啞巴了,電話冒出氣泡似的忙音。本來我還可以跟他再扯一會兒,比如問問他每天可以辦多少個證,是否談戀愛了,如果結(jié)了婚是否有婚外情,如果有婚外情是否很煩惱,小時候是否夢想過當(dāng)警察,看電影是否最喜歡看女特務(wù),長大了是不是不合群,是不是逆反心理特別強,現(xiàn)在還經(jīng)常自慰么,尤其是當(dāng)著老婆或女朋友的面自慰,是不是喜歡吃中草藥,一次我剛上的士,司機就跟我大談特談中草藥的好處,說他老婆得了一種什么病,很多大醫(yī)院的醫(yī)生都沒治好,后來經(jīng)人介紹去找這個老中醫(yī),才喝了幾付藥就有了明顯效果,以至他現(xiàn)在逢人就想說中草藥的好。我下車時,他還端起粗大的茶杯勇于實踐似的美美地喝了一口,里面泡著黑黑的藤葉狀的東西。
取得了這次精神上的勝利,上次被騙帶來的陰影終于煙消云散。看來我得吸取教訓(xùn),辦什么事都不能急,古人說,欲速則不達(dá)。老人們也常說,忙中多出錯。假證肯定是能辦到的,只是里面同樣魚龍混雜,有的人利用辦證者的心急和不敢報案的心理騙人。不過騙子也沒什么不好。很多人一提到騙子就咬牙切齒,深惡痛絕,其實是沒必要的。我覺得,一個社會騙子越多才會越好,那樣,大家防騙的意識和能力才會增強,老百姓的智商也就增高了。騙子為什么那么容易上手,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似乎我們從來不用或不應(yīng)該擔(dān)心上當(dāng)受騙,從來不應(yīng)該用腦。實際上,我們天天在上當(dāng)受騙。
我把兩次受騙的經(jīng)過告訴了老婆和孩子。這沒什么丟人的。其實如果不是考慮到報案太麻煩(姓名啊,籍貫啊,職業(yè)啊,原因啊,經(jīng)過啊,乏味的表格和乏味的記敘文。當(dāng)我走出大門時,他們肯定還會嘲笑似的欣賞我的背影,然后會給某個小報的記者打電話,于是第二天報紙上就會登出“大學(xué)副教授辦假證受騙為哪般”之類的噱頭新聞),我肯定會去報案。不過為了防止更多的人受騙,我還是化名在本地的幾個網(wǎng)站上公布了騙子的手機號碼和銀行賬號。老婆說,你這么小心謹(jǐn)慎的人,居然也被騙了。然后她開始做數(shù)學(xué)題。她一做數(shù)學(xué)題就等于開始了幻想,比如一百塊錢可以買多少大米多少雞蛋多少蔬菜。我說,還好,你沒買母雞。然后我趁機教育孩子:看到么,老爸這么精明的人都被騙了,以后別老是在作文里寫好人好事了,也別老是那么欲揚先抑欲褒先貶了。
我依然天天坐公交去上班。一天在車上碰到個后勤處的同事。他說前不久剛買了車,昨天老婆開車出去玩了,他又要擠公交了。他一臉幸福,好像坐公交是憶苦思甜,接著又?jǐn)x掇我也去買輛車來。我說買不起啊,父母年事已高,老婆工資要還房貸,孩子馬上高考。他眨眨眼睛,說,不買也好,像你這樣戴近視眼鏡的人,還是坐別人開的車安全。于是他跟我討論起眼鏡的度數(shù)來。你看,事情就是這樣,如果我說我眼睛近視不想開車,他一定會認(rèn)為我買不起,所以我主動招認(rèn)自己買不起,結(jié)果他反而給我找出眼睛近視的理由來了。
這天吃了晚飯,我跟老婆到江邊散了會兒步。燈光倒映在水里,讓人遐想,我不禁說了些對未來的展望,回來就洗頭洗澡。談到未來,老婆總是臉紅撲撲的,放出了光彩,好像蕩漾著中國夢。但等我從洗澡間出來,忽然發(fā)現(xiàn)氣氛不對頭。其實情況并沒什么兩樣,老婆像往常那樣在看電視。她看的是綜藝節(jié)目。每每看得笑成一團(tuán)。有時候,我也站在旁邊看一會兒,但我似乎永遠(yuǎn)也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這時她坐在那里,一臉嚴(yán)肅。電視里已經(jīng)笑了好幾次,她還一次都沒笑。按道理,她總是跟里面一起笑的。有時候,她甚至很有先見之明地笑了起來,電視里才跟著笑。我湊近她,仔細(xì)一看,發(fā)現(xiàn)她心思根本沒在電視上,雖然她緊盯著它,但眼睛一動不動,胸脯也好像氣鼓鼓地脹了起來。我說你怎么啦,她不理我。我又問了一聲,她馬上一摁遙控,電視畫面往中間緊縮成一點,嘟地一聲送出一股熱風(fēng),消失不見,嚇了我一跳。她把兩手往腰間一收,眉毛一擰,問我: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別的女人?我說,沒有啊,你怎么會有這么奇怪的想法?她說,本來我不想現(xiàn)在問你,但你知道我是個急性子,還是要問清楚。要不是養(yǎng)了別的女人,你包里怎么會有別的地址?你們是不是在那里買了房子,你要到那里辦個身份證?我詫異,說,原來你翻了我的包啊。她說,我不是有意的,剛才我去拿個東西,你的包忽然掉了下來,我就看到了那個信封,有點奇怪,就打開看了下,你老實告訴我,究竟怎么回事?我說,無非是想辦個假身份證。她瞪大眼睛,說,你干嗎要辦假身份證?我有點后悔,這么多年來,一直沒讓她知道我在寫詩。我像一個真正的革命者那樣,連自己的家人都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這跟我的第一次戀愛失敗有關(guān)。那是一個在銀行上班的姑娘,老像取款機那樣瞪著大眼睛警惕地望著我。有一次,她看到我詩里有“姑娘”二字,而那姑娘又好像不是她,她便又哭又鬧,好像取款機里裝的都是硬幣。她非要我交待那到底是誰不可。我說那是一個虛構(gòu)的女性,一個美的象征。她說,是我不漂亮嗎?是你對生活不滿意嗎?我說,這跟你沒關(guān)系。她怎么也不相信,此后對我嚴(yán)加看管,不許我寫詩??吹轿易郎嫌蟹中械奈淖志蛽渖蟻硭毫恕N抑缓觅r償了她的青春損失費,跟她分手。吃一塹長一智,再談戀愛我就隱瞞了寫詩的事實。如果我老實跟老婆說辦假證是為了領(lǐng)稿費,她大概更要糾纏不休:什么?原來這么多年你一直在瞞著我攢私房錢,告訴我,你到底攢了多少私房錢?我若跟她說一首詩只有幾十塊錢稿費,她肯定會反駁我:不可能,電視里說一首歌詞也能賣好幾萬。如果我說,詩歌跟歌詞不一樣,歌詞唱的人多,多賣點錢也是應(yīng)該的,詩歌讀的人少,當(dāng)然就賣不了好多錢。那她會馬上問我:你為什么不寫歌詞要寫詩歌?明擺著虧了!經(jīng)驗告訴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先硬著頭皮扛過去再說。這時她指著那白紙黑字:辦假證?我看更像是真的,不然,你怎么會用真號碼?還有,干嗎不寫家里的地址?我只好說了一半真話:聽說當(dāng)?shù)厝诉M(jìn)風(fēng)景區(qū)不用買票,才用了那里的地址,有了證,我去那里玩也不用花錢。她說,是啊,你可以經(jīng)常跟人家去那里玩了,真浪漫。我說,你為什么一定要以為我跟誰一起去呢,難道你不知道我做事向來喜歡獨來獨往?她說,我又不是傻瓜,就是傻瓜也會這樣想,大丈夫敢作敢當(dāng),你干嗎不承認(rèn)呢?如果你真的有了別人,也不用瞞著我,你告訴我,我一定會成全你們,但你瞞著我,就是把我當(dāng)傻瓜,我接受不了。你好好想想。
她氣呼呼地洗澡去了。出來,好像平靜了些。難怪報紙上說洗澡對人有好處。于是在這個晚上余下的時間里,我試圖跟她解釋清楚,我為什么想辦個假身份證。慪氣畢竟是很傷人的。若她氣病了,或我氣病了,都不好。前不久,小區(qū)里有對青年人洗澡煤氣中毒,幾天后才被人發(fā)現(xiàn)。他們是外地人,結(jié)婚才三個月。想一想,在這么大的城市里,除了家人,還有誰真正關(guān)心你?以前在老宿舍里,樓上樓下還彼此熟悉,搬到新買的房子里來后,跟鄰居只在樓道里碰過面,頂多也就是點點頭。說實話,如果離開了樓道這一特定環(huán)境,我也許根本認(rèn)不出他們來。他們對我也一樣。
我說,我沒別的女人,我只不過想有一件假東西。
她說,干嗎要假東西?難道你嫌假東西還不多嗎?上次花兩百多塊錢買了個龍頭,回來才知道是冒牌貨。買了瓶臺灣酒,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商標(biāo)上一半簡體字一半繁體字。買了袋墨魚,外面包得好看,里面全是墨魚仔。再說,你為什么偏偏要辦一張假身份證而不是別的?
我說,我說的不是那些。有些假東西,其實是真東西,有些真東西,反而是假東西。身份證這個東西比較有代表性,很符合我的需要。
她說,那你說說,你需要的究竟是什么?
我說,這個,一下子說不清楚。
她說,你怎么連自己的需要都說不清楚,比如你餓了就要吃的,出汗了就想洗澡。還是大學(xué)老師呢,怎么就說不清楚了呢?
我說,打個比方吧,前段時間你教的那些小學(xué)生,都希望擁有一張流氓證或泡妞證什么的,其實他們并不是真的想耍流氓想泡妞。一個小學(xué)生,喉結(jié)都沒長出來,拿什么耍流氓泡妞呢。但有個流氓證跟沒有是完全不一樣的。大概我要的就是類似于那樣的感覺。
她說,你跟他們一樣大,???你不是討厭別人跟風(fēng),趕時髦么,怎么自己也跟風(fēng)趕時髦起來了?
我說,如果這也叫趕時髦,那才好。你想啊,我們身上樣樣都是真的,不管是身份證還是鑰匙串,上班要打卡,開會要簽名,上網(wǎng)要注冊,不然你發(fā)不了言,只要誰想找到你,就馬上能找到你。連坐個火車也要實名制,據(jù)說可以防止倒票和抓捕逃犯,可為什么那次我提前十天都沒買到臥鋪,開車前一小時反而買到了?為什么還有那么多人帶著巨款逃到了境外?報紙上說,有個縣里的低級銀行職員,都貪污了幾千萬跑掉了。所以我要搞個假證在身上,心里才平衡。這大概也是一種精神勝利法。
她說,問題是,你的假身份證,號碼是真的。像是你還有一個名字。還有一顆心。而且它根本不在這里。
我說,人本來就這樣,本來就不應(yīng)該只有一個名字,一顆心。本來就不應(yīng)該只呆在一個地方。
她說,那怎么做到表里如一,心口如一?
我說,人本來就是表里不如一,心口也不如一的,誰說人一定要表里如一心口如一?你敢肯定你任何時候都是這樣?若真是如此,人早變成機器人了。或者說,這個世界上只要有機器人就行了,人遲早都要變成機器人了。
她說,你的思想很危險。
我說,一點都不危險。我們結(jié)婚十多年,你聽到螺絲在擰緊導(dǎo)火索在嗤嗤地響?真正的危險是風(fēng)平浪靜,鐵板一塊,是溫水煮青蛙。思想這個東西,其實是一股氣體,你若一直憋著,很容易出問題,說不定什么時候就爆胎了,你要把它釋放出來才好。
她說,可是,這股氣體是從哪里來的?是否你對我不滿意?對生活不滿意?
這話似曾相識。我恍然記起以前的那次戀愛。這樣的話題不宜深究,不然非要把生活弄個底朝天不可。于是我輕描淡寫地說道,其實,生活就是運動,任何運動都會產(chǎn)生氣體,比如跑步會哈氣,吃了飯會放屁,對吧?只不過有的是氧氣,有的是甲烷或一氧化碳。健康的生命,會把一氧化碳變成氧氣,病態(tài)或瀕死的生命則恰恰相反。世界上不可能只有一氧化碳或氧氣,應(yīng)該都有才好。豐富和復(fù)雜是不可分割的。沒有不豐富的復(fù)雜,也沒有不復(fù)雜的豐富。還記得小時候吧,我們看電影總喜歡看壞人,羨慕壞人,雖然我們寫起觀后感來又是另一回事。他們吃得好穿得好玩得也好,喝酒跳舞聽音樂,就是手槍,看上去也更漂亮。尤其是,他們使壞的時候,我不知道他們究竟有多壞。他們壞無止境。當(dāng)大人要我看這樣的電影的時候,我就把注意力全部放在壞人身上。好人總是令人懨懨欲睡。他們怎么個好法是我能想象得到的。他們太單調(diào)乏味了。后來導(dǎo)演發(fā)明了一種看起來是壞人,到了結(jié)尾我們才恍然大悟他們原來是好人的那種人物。這樣的人物我們也喜歡過一陣。因為他們更復(fù)雜更豐富更有趣。也就顯得更真實。所以,我想辦個假證也無非是對自己的形象不滿。是啊,我即使有所不滿,也是對自己的形象不滿,而不是對別的。我想讓自己更復(fù)雜更豐富也就是更真實有趣一些。
她說,我看一點也不好玩。一張假證,反而會讓你真實起來,這是什么邏輯?難道以前的你都是假的?你說你愛我也是假的么?
我說,你理解錯了。我說的是哲學(xué)意義上的真實,存在意義上的真實。再者說,我說的是“更真實”,并不是說以前不真實。捫心自問,我還是活得比較真實的。
她說,你腦子太復(fù)雜了。
我說,因為總有人希望我們簡單,我就要故意讓自己復(fù)雜,或保持這種復(fù)雜。
她說,可你自己說,你活得很簡單。
我說,是啊,從家里到學(xué)校,從科室到課堂,全是兩點一線,還不簡單么,但活得簡單不等于頭腦簡單。那等于完全把自己的靈魂交給別人處理。
她說,是不是生活越簡單的人,頭腦越復(fù)雜?
我說,也許是這樣。因為他摒棄了許多不重要的東西。
她說,什么是重要的,什么又是不重要的?
我說,很多人都要的,不一定是重要的,很多人不要的,不一定不重要。
她說,我有點害怕。
我說,你怕什么呢?
她說,怕你的腦瓜子,怕你的復(fù)雜。
我說,恐怕你是習(xí)慣了小學(xué)生式的單純吧。你就像那個電腦,不敢承載復(fù)雜的東西。有一次,我在網(wǎng)上看了篇新聞,很想在后面評論一下。其實我是很不喜歡發(fā)言的人。單位上開會,我總是一言不發(fā)。但這次我實在按捺不住了。人總有按捺不住的時候,對吧?我打開評論頁,結(jié)果,卻怎么也發(fā)不了言。像是有一只看不見的大手在籠罩著,控制著。好像有人想把網(wǎng)絡(luò)也變成一個實心球,讓人窒息,不透一點氣。我覺得很屈悶,恨不得拿什么把電腦砸了。雖然我知道這不是電腦的錯,但它很可能成為替罪羊,就像許多年前工人砸廠里的機器一樣,認(rèn)為他們的不幸全是機器給他們帶來的。
她說,所以,我怕你是有道理的。有幾次,你還差點把電視機砸了。那次,你雖然忍住沒砸電視機,可你飛起一腳,把凳子踢到了玻璃陽臺上。你想想,如果玻璃被砸破了,掉下去砸著了人怎么辦?后果多嚴(yán)重?。≡僬f,你上網(wǎng)也是太多了一點,沒事你就要上網(wǎng),我每天下班回來,都看到你在網(wǎng)上(大學(xué)老師挺清閑的?。?,每天睡覺前,你也在網(wǎng)上。每天睜開眼,你還要先開手機上一下網(wǎng)再起來。好像我不是你老婆,它才是你老婆。我還懷疑過你網(wǎng)戀呢,后來看看又不像。我打開電腦,點了一下你的QQ,沒想到它一下子登陸了。既然你沒防我,我也就沒多想。
我說,還有這回事啊,我可沒注意。上網(wǎng)可以讓自己虛擬化,不用在探照燈下生活。我們鄉(xiāng)下習(xí)慣于把聚光燈叫做探照燈,是挺有道理的。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歡上網(wǎng),就因為在網(wǎng)上可以完全放開自己,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本來,世界只是一個刻板的、固化的世界,但有了網(wǎng)絡(luò),世界一下子增大了好幾倍,成了一個宇宙,而且它還在不斷生長。在網(wǎng)上,你可以用真名,也可以用化名。還別說,有的化名真的很有才華,什么時候有空了,我一定要寫一本專門研究它們的書來,可以叫做《網(wǎng)絡(luò)化名研究》什么的,來研究那里面的游戲精神和趣味。我想辦的假證,大概也類似于網(wǎng)上的化名,無非是想把自己虛擬化一下。對,就是這樣。
她說,難道你想隱身嗎?有時候,我忽然有這樣的擔(dān)憂,擔(dān)心你早上出門,便再也不回來。你逃到我不知道的地方去了。
我說,一個人可以逃避某個具體的地方,但不能逃避世界。既然如此,逃避又有什么意義呢?我從來不相信那些世外桃源的鬼話。那完全是自欺欺人的精神鴉片。它使人耽于幻想而懶于行動。有人希望你躲進(jìn)所謂的桃花源里一輩子也不要出來。
她說,你要的假證不也是一種幻想嗎?
我說,它不是幻想,但可以說是影子。對,它就是我的影子。有一次,我做了個夢,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影子了,我嚇了一跳。它哪去了呢?只見許多探照燈從四面照著我,把我的影子切割絞殺掉了。我要有我自己的影子。
她說,我怕你走火入魔。你這種狀態(tài)……她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有點像精神出軌。她忽然提高了聲音:電視里說,精神出軌比肉體出軌更可怕。
誰也沒想到,過了沒多久,我還真得到了一張假身份證。那天,一個多年未見的大學(xué)同學(xué)從外地來找市里談個什么項目,晚上有空,忽然想起我來,便打了我電話。想當(dāng)初,他還嫉妒我留了校呢。我跟他談起前段時間辦假證的事情。本來是想添點談資,博他一笑。不知什么時候起,我落了個毛病,關(guān)鍵時刻會把自己當(dāng)笑話講給對方聽。雖然是同學(xué),雖然當(dāng)初無話不談并且談個沒完,但現(xiàn)在見了面,談話還是時時中斷,快要中斷時我很緊張,就忍不住往前一跳舍身取義了。同學(xué)一聽,果然開懷大笑,笑完了,說,不就是辦個身份證嗎,這有何難。
大約半個月后,他竟然真的用快遞給我寄來了一張假身份證。我問他怎么弄來的,他笑而不答。
我有點驚喜,帶點撫摸的意味打量著那張被賦予了巨大魔力的堅硬卡片。不用說,它是真的,更不用說,它更是假的。它是我,更不是我?;蛘哒f,它不是我,它更是我。我無法否認(rèn)。它想讓我是誰我就是誰。反之亦然。忽然,我自己也沒料到,我找來一把剪刀,把它剪碎。我先豎著剪,再橫著剪。我家里有兩只塑料垃圾簍,一只在客廳茶幾旁邊,一只在廚房。我把那些碎片分兩處扔了。我以為這樣,就能驅(qū)除它可能帶給我的所有噩夢。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樣上班。像往常一樣把辦公桌上的灰塵小心地抹走。其實上面也許什么灰塵也沒有,只是我每天必須要這么一個動作。仿佛是一種儀式。有段時間,我十分討厭儀式。似乎一切一切的叛逆,就是想從某種儀式里逃出去?,F(xiàn)在我卻不這樣想。一個任何儀式感也沒有的人是可怕的。沒有底線的。幾個同事在談?wù)撨@個城市剛發(fā)生過的一起公交爆炸案。據(jù)說是一個失業(yè)的男人帶著自制的炸藥上了車。據(jù)說他對社會不滿,在網(wǎng)上揚了言。據(jù)說他還寫了遺書。只不過他的微博出現(xiàn)兩天后又神秘消失。他弟弟說他根本不會電腦(他的人生夠失敗的,還是個單身漢)。他的遺書也始終沒有被公布。一個據(jù)說當(dāng)時坐在車前頭的幸存乘客說,他親眼看見兇犯用打火機點燃了用紅色塑料袋包裹的炸藥。雖然有人說,爆炸起火后,在現(xiàn)場一般找不到有用的東西,但這個就是證據(jù)。那只塑料袋十分牢固,在爆炸后還完好無損。大約是危險的中心更安全吧。監(jiān)控錄像顯示,當(dāng)時只有他一個人拎著可疑物品上車。所以他就是兇手。即使他已經(jīng)死了,也不能否認(rèn)。
我把抹布洗凈,掛在文件柜旁邊的粘鉤上。忽然聽到門外一陣嚷嚷,幾個穿藍(lán)短袖襯衫的人闖了進(jìn)來,中間的一個,看了一眼手里拿著的什么,又抬起頭來嚴(yán)厲地掃視著。停頓了一會,便堅定地朝我走了過來。他說,你是××吧?我有點吃驚。他叫的是我的筆名。剎那間我還有點感動。有點受寵若驚。能叫出我筆名的人還真不多。家里人不知道。同事們也大多不知道。莫非他們在哪里讀了我的作品?可我已經(jīng)很久沒寫詩歌了啊。就是寫了,也很久沒往外投稿。就是投了,也很久不能用出來。編輯說,這個,哈,這個,導(dǎo)向有點問題??伤麄兪窃趺醋x到的?有幾次,我在夢里寫出了非常美妙的詩歌。我搖頭晃腦讀著。字跡一個個非常清晰。我驚訝于自己能寫出如此好詩,心想等會兒醒了趕緊記下來,我也就有了夢中得詩的神秘經(jīng)歷了。這說明我多少也有點天才了。誰知醒來一句也想不起來。就好像眼睜睜看著一艘大船的背影遠(yuǎn)去,剛才明明還看得清桅桿上的纜繩和纜繩上的肌理,這時卻越來越模糊。還有一次,我夢見讀到了一位古代大詩人寫的《食嬰記》,其情景歷歷在目,使得我醒來后真的到書櫥里去找那篇文章。這時那個人又問了我一句。我點點頭。他低聲說那好,跟我們走一趟。我說你們是誰,要把我?guī)У侥睦锶ィ克蛭伊亮艘幌伦C件。說實話,我從未看過那樣的證件,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在誆我。為了穩(wěn)妥起見———比如說盡量避免失蹤之類。這段時間網(wǎng)上老說誰誰又失蹤了。要是老婆知道我失蹤了,不知道多傷心。她肯定以為我是跟某個異性私奔了,那我豈不要在她面前蒙受天大的冤屈。于是我說,我不是××,我是×××。那個人讓我看了眼他手里的東西。好像是一張什么單子。上面有我的一寸照頭像,還有身份證號碼。我說你弄錯了。他說,這頭像可是你?我說,是。他又說,這號碼可是你?我說是。他說那你還抵賴什么。我說那復(fù)印件上的證件是假的。他說我們已經(jīng)網(wǎng)上查過了,不是假的。我說明明是假的,是我一個同學(xué)幫我辦的。他說住嘴,你自己做的事!你知道他是誰么?你竟敢污蔑……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了!我說你不信我可以把真的身份證給你看。說著,我轉(zhuǎn)身從辦公桌上拿起挎包,想找到身份證給他。我習(xí)慣于把身份證放在錢包里,再把錢包放在挎包的夾層。我不慌不忙。我知道,跟他們打交道,要從容鎮(zhèn)定。不然,即使你沒犯錯,他們也認(rèn)為你犯了錯。就像下火車通過檢票口時,我總是目不斜視。我不明白,從買票進(jìn)站到下車出站,至少要被檢查三次,這還不包括被廣場上的安保人員突擊檢查。只要他們覺得誰形跡可疑(比如神態(tài)、發(fā)型、衣著之類),便可隨意要對方出示身份證件。等等這些,只能說明要么他們低能,要么極度缺乏安全感的是他們自己。他們對自己的位置和所處環(huán)境感到心虛。當(dāng)他們查到我時,我看也不看他們,冷漠地把車票或相關(guān)證件遞過去。在出站口,如果他們強行攔住我,要我拿出票來,我也要他們把票還給我。他們每個人的手里握著厚厚一沓車票,以致很多人還以為車票是必須收回的。現(xiàn)在我在遞出身份證的時候,也是看也不看他們。他們不老是說事實勝于雄辯么,那好,我就睨著眼睛來欣賞他們的尷尬抑或惱羞成怒吧。即使他們發(fā)怒,我也不怕。我不相信他們在眾目睽睽之下會把我怎么樣。我倒是記得他們的幾次所謂道歉。無比的溫柔。令人眼淚欲滴??磥砦乙惨龊媒邮艿狼傅臏?zhǔn)備了。那個人拿過我的身份證,看了看,一笑,把它伸過來,說,你自己看吧。我吃了一驚。證件上明明白白寫著的,是我的筆名!我說,怎么會這樣?那個人不說話,只是逼視著,很鄙夷地把證件還給我。汗珠從我額角滾落下來。我把證件反復(fù)看了,說,我明明把它剪碎扔掉了,而且是分兩個地方扔的,它怎么又出現(xiàn)在我包里?難道它有什么魔法不成?還有,我原來的身份證哪兒去了?我急促地翻搜著自己的口袋,雖然我知道,我的忙亂已經(jīng)使我落在了下風(fēng)。但只要找到那張由我的住所所在地派出所頒發(fā)的真實的身份證,我就能改變目前被動的局面。至少也會讓他們慎重考慮一下:既然這兩張身份證都是真的,那說明至少有一張是假的,或者說,最多只有一張是真的吧。我把包里的東西嘩啦倒在桌子上。來自四面的目光逼得我喘不過氣來。很快,又從包里掉出一張身份證來。我一把抓住,遞給那個人。他笑了,還給我。我一看,懵了。上面還是我的筆名。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這一刻,我真憎恨我的異想天開。寫什么破詩呢。不寫詩就不會有筆名,沒有筆名我也就不會想辦個假身份證,不辦假身份證也就不會有這張真的假身份證或假的真身份證。天啊,我的頭都大了??植赖氖?,它們還在源源不斷從我的包里跳出來。它們緊緊咬住我的手。鉆進(jìn)我的衣袋。貼住我的嘴巴。我有口難辯,不能逃脫,跳進(jìn)黃河里也洗不清。這是怎么回事?我是在醒著還是在夢中?是有人栽贓還是我在自虐?我用力掐著自己。我想用力掐著自己??墒沁@又有什么用?難道一個人在夢中(不管是好夢還是惡夢)真的不知道痛嗎?
我不相信。
【題外話】
我曾說,我要離現(xiàn)實遠(yuǎn)點。在太近或太真實的地方,反而沒有了想象的容身之地。其實那僅僅是一個愿望。因為事實恰恰相反,我覺得自己某一段時間的創(chuàng)作離現(xiàn)實太近了,以致可能讓人喘不過氣來。我想,難道我寫作是要讓讀者喘不過氣來嗎?難道我寫一個精神病患者,結(jié)果是要讓讀者也患上精神病嗎?這樣下去,恐怕沒人敢讀小說了,尤其在這樣一個欣欣向榮抑或娛樂至死的年代。
事實證明,現(xiàn)實往往比夢境更有想象力。看看新聞,所有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都該為自己的想象力慚愧。在畢露的現(xiàn)實面前,作家不過是個小學(xué)生。其作品也不過小菜一碟。冠著虛構(gòu)者的行頭,其實用不著虛構(gòu),這對小說家的尊嚴(yán)是極大的挑戰(zhàn)。我很想擺脫這一境遇。我知道,這種糾結(jié)的狀態(tài)對我來說并不是什么好事。但以做惡夢的方式來擺脫惡夢,目前也不失為一種脫敏療法。就好像醫(yī)生在給酒徒戒酒時,要把他摁在酒壇里。就好像一個可憐的人害怕強人,在打了一拳踢了一腳那人還沒反應(yīng)之后,他只好用腦袋盡力朝那人撞去。好像一個怕水的人,為了戰(zhàn)勝他的恐懼反而義不容辭地躍入水中。我希望有一天,能狠狠踹一腳眼前的什么,朝它喊道:“可惡的家伙,滾遠(yuǎn)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