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榮
(首都師范大學,北京100048)
社會發(fā)展理論的產生及其流變過程經歷過幾次大的“理論轉向”,“空間轉向”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次,這當然與人類的空間實踐有關。隨著人類空間實踐的深刻變遷,由此所帶來的“社會空間生產與再生產”問題逐漸凸顯,“空間生產”研究持續(xù)升溫,目前已經成為學術界研究和討論的新熱點,并日益成為研究當代社會發(fā)展的新范式。
亨利·列斐伏爾和大衛(wèi)·哈維是公認的對“空間生產”問題做過深入系統(tǒng)研究的“雙子座”。因此,長期以來,學術界往往把列斐伏爾和哈維看作是“空間生產”思想發(fā)展史上的“兩座高峰”。但筆者認為,列氏也好、哈氏也罷,兩位大師存在著一個共同特點,即在各自的研究過程中都不約而同地“回歸”到馬克思的經典著作中去不斷吸收和汲取“營養(yǎng)”,都是站在馬克思的肩膀上進一步發(fā)展的。可見,馬克思對空間生產的理論貢獻恰恰是“奠基性”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假如沒有馬克思對空間生產理論的“奠基性貢獻”,空間生產理論的發(fā)展前景或許不容樂觀。因此,在“空間生產”問題的研究中,首先就應該正確地確立馬克思應有的地位。筆者認為,與其說列斐伏爾和哈維是“空間生產”思想發(fā)展史上的“兩座高峰”,不如說卡爾·馬克思、亨利·列斐伏爾與大衛(wèi)·哈維是“空間生產”思想發(fā)展的“三個階梯”,因為他們三者是一脈相承的三階遞進關系①盡管米歇爾·??碌摹爱愅邪睢薄鄣氯A·蘇賈的“第三空間”和詹姆遜的“后現代空間”等都對“空間生產”思想的發(fā)展產生過重要影響,限于文章篇幅,本文只選取卡爾·馬克思、亨利·列斐伏爾和大衛(wèi)·哈維三位最具有代表性的思想家,并將其視為“空間生產”思想發(fā)展史上的“三個階梯”加以論述。至于米歇爾·???、愛德華·蘇賈和詹姆遜等哲學家的空間生產思想當另作文論述之,本文暫且只能割愛了。。而在這“三大階梯”中,馬克思是第一位的。一言以蔽之,研究“空間生產”問題,馬克思這“第一座高峰”是無論如何都繞不過去的,繞開馬克思來談“空間生產”無異于沒有根基的“空中樓閣”。深入發(fā)掘馬克思、列斐伏爾和哈維“空間生產”思想發(fā)展及其衍化的內在邏輯,無論對于發(fā)展馬克思主義理論還是對增強我們現實中的空間意識都大有裨益。
卡爾·馬克思生前并沒有明確提出“空間生產”這一概念,也沒有對“空間生產”問題進行集中論述,但是,沒有對空間生產問題的“集中論述”并不代表沒有關于空間生產的“思想”。筆者認為,判斷馬克思是否具有空間生產“思想”,關鍵并不在于他是否明確使用了空間生產這一“概念”,也不在于他是否對這一問題進行了“集中論述”,關鍵看他是否真正提出了包含空間生產思想的論斷,哪怕只是空間生產的“思想因子”(或曰“思想元素”);是否對空間生產思想有實質性的論證過程;是否對空間生產理論的發(fā)展有著根本性的推動作用。事實上,在馬克思的著作中蘊含著深刻而又豐富的關于空間生產的“思想因子”,這些“思想因子”為后人研究空間生產問題提供了參考和借鑒的寶貴資源。正是從這一意義上說,卡爾·馬克思關于空間生產的“思想因子”是后馬克思主義空間生產思想的“源頭活水”。
馬克思關于空間生產的“思想元素”零星地散見于他一生各個時期的著作中,在這些著作中提出了一系列關于“空間生產”的富有創(chuàng)見的思想觀點。例如:工業(yè)資本主義帶來了空間知識與技術的革新;商業(yè)資本主義的興起,帶來了土地所有制的變遷,并由此帶來城鄉(xiāng)二元結構的空間新變化;資本全球化的出現,塑造了全球勞動分工的空間體系;大眾交通運輸工具的發(fā)明和運用,導致人類交往空間形式的改觀;通訊工具的迅速發(fā)展,使全球空間網絡體系得以普及;由于資本邏輯的“刺激”和推動,使得一切生產要素都富于“液態(tài)性”和“流動性”,因而一切要素都處于不斷的空間流動之中,等等。所有這些構成了馬克思關于“空間生產”思想體系的“雛形”。
馬克思首先從靜態(tài)和動態(tài)的雙重維度來研究物質資料的生產與再生產過程:所謂靜態(tài)維度,是指研究特定時間和空間制約下的物質資料生產與再生產;而所謂動態(tài)維度,是指資本主義生產過程本身是一個不斷超越空間限制和空間重組的自我生產過程。在研究了物質資料生產與再生產的靜態(tài)維度和動態(tài)維度以后,馬克思進一步認為,空間生產自身也經歷了一個“流變”的過程。在馬克思看來,“空間生產”的發(fā)展和衍化從根本上說是由于資本內在邏輯的“刺激”和推動實現的。在資本邏輯的驅動下,資本的“空間運行”經歷了一個從微觀到中觀再到宏觀的“三觀動態(tài)發(fā)展過程”:所謂“空間運行的微觀層面”,是指工廠內部生產空間的局部調整,“空間運行的中觀層面”是指城市空間的重組,“空間運行的宏觀層面”則是指全球空間的最終形成。
在全球空間形成的過程中,世界發(fā)生了一系列深刻的“空間革命”。例如,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確立,帶來了城鄉(xiāng)空間結構的新變化。早在19世紀中葉,馬克思就在《共產黨宣言》中這樣寫道:“資產階級使農村屈服于城市的統(tǒng)治。它創(chuàng)立了巨大的城市,使城市人口比農村人口大大增加起來,因而使很大一部分居民脫離了農村生活的愚昧狀態(tài)。正像它使農村從屬于城市一樣,它使未開化和半開化的國家從屬于文明的國家,使農民的民族從屬于資產階級的民族,使東方從屬于西方”[1](p274)。又例如,在資本邏輯的刺激和推動下,一切生產要素處于不斷的“空間流動”之中。馬克思認為,資本為了不斷擴大其生產和銷售市場而越出國界向世界范圍流動,相應地,資本主義“空間生產”也逐步由國內轉向了國外,這就使得資本主義空間生產向全球空間擴展得以實現,正如馬克思所說的那樣,“不斷擴大產品銷路的需要,驅使資產階級奔走于全球各地。它必須到處落戶,到處開發(fā),到處建立聯系。資產階級,由于開拓了世界市場,使一切國家的生產和消費都成為世界性的了。使反動派大為惋惜的是,資產階級挖掉了工業(yè)腳下的民族基礎。古老的民族工業(yè)被消滅了,并且每天都還在被消滅。它們被新的工業(yè)排擠掉了,新的工業(yè)的建立已經成為一切文明民族的生命攸關的問題;這些工業(yè)所加工的,已經不是本地的原料,而是來自極其遙遠的地區(qū)的原料;它們的產品不僅供本國消費,而且同時供世界各地消費。舊的、靠國產品來滿足的需要,被新的、要靠極其遙遠的國家和地帶的產品來滿足的需要所代替了。過去那種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給自足和閉關自守狀態(tài),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來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賴所代替了”[1](p276)。馬克思進而認為,隨著生產的普遍發(fā)展,人們的普遍交往才能建立起來。隨著交往內容和交往形式的不斷豐富,“交往空間”也日益擴大,地域性的交往逐漸越出國界最終發(fā)展成“世界歷史交往”。至此,空間交往實現根本性變革。筆者認為,所有這些都無非是社會生產空間變化的具體表現形態(tài)罷了。
馬克思凡此種種關于空間生產的“思想因子”(或曰“思想元素”)便構成了其空間生產思想體系的“骨架”和“雛形”,這也是以后的思想家們分析空間生產與再生產的“源頭活水”,成為他們在各自的研究過程中不斷吸收和汲取的“豐富養(yǎng)料”。
鮮花不可能生長在巖石上,每一個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社會理論都有其生長的時代環(huán)境與“社會土壤”,“空間生產”思想當然也不例外。列斐伏爾關于社會空間理論與空間辯證法的思想與當時資本主義世界經濟、政治、文化、科技、交通、通訊等社會方方面面的飛速發(fā)展是密不可分的。“二戰(zhàn)”后,在第三次科技革命的推動下,資本主義社會生產力獲得了飛速的發(fā)展,尤其是在資本邏輯的“刺激”和作用下,全球化浪潮方興未艾,社會化大生產呈現出突飛猛進的態(tài)勢,這是現代“空間生產理論”產生和發(fā)展的社會基礎。
繼馬克思之后,對“空間生產”問題進行開創(chuàng)性研究的首先是亨利·列斐伏爾。列斐伏爾繼承了馬克思關于“空間生產”的思想,并站在馬克思的肩膀上,對“空間生產”理論有了新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和闡釋。列斐伏關于“空間生產”的思想集中體現在其代表性著作《空間的生產》一書中。
列斐伏爾晚年開始將自己的關注重心從日常生活批判理論轉向對資本主義的空間批判,這標志著列斐伏爾社會空間理論的開端。列斐伏爾認為,“每一個社會,每一種生產模式,以及每一種特定的生產關系都會生產出自身獨特的空間”[2](p31)。當然,列斐伏爾這里所說的“空間”已經不是一個物理概念了,而是一個社會生產的概念,是人類歷史“生成”的產物。在列斐伏爾看來,“空間”并不是抽象的自然物質:它既不是外在于人類活動的“容器”,也不是外在于社會歷史進程的“被動載體”,而恰恰就是活生生的社會關系的產物?!翱臻g”這一司空見慣的范疇在列斐伏爾那里具有了全新的豐富內涵。誠如列斐伏爾所說:“空間從來就不是空洞的;它往往內涵著某種意義”[2](p154)在《空間的生產》一書中,列斐伏爾將“空間”理解為“社會秩序的空間化”[2](p154-155),“社會秩序的空間化”當然涉及到人類社會關系的建構與重組。在此基礎上,他還區(qū)分了“自然空間”與“社會空間”,認為“自然空間”盡管是人類社會發(fā)展的“載體”,在人類利用和改造自然的歷史進程中永遠都不可能完全消亡,但是在與“社會空間”的“對抗”中,它總體上還是被擊敗了[2](p30-31)。因為主宰人類生活的已經不再是“自然空間”而是“社會空間”了。列斐伏爾認為,“社會空間”的“母體”乃是活生生的社會關系,“生產的社會關系是一種社會存在,或者說是一種空間存在;它們將自身投射到空間里,在其中打上烙印,與此同時它們本身又生產著空間”[2](p129)??梢姡诹徐撤鼱柲抢?,“空間”是作為一種“社會產品”而存在的,而其一經形成又反過來影響社會關系的進一步發(fā)展,正如列斐伏爾所指出的那樣:“任何一個‘社會存在’在成為現實的過程中,如果沒有同時生產出來自己的空間,它就是一個古怪的實體?!盵2](p53)
從列斐伏爾的這些論述不難看出,他對“空間”問題的探討是從對馬克思思想體系的準確把握開始的,他的“空間生產”理論也自始至終貫穿著馬克思主義的方法論。列斐伏爾在深度挖掘馬克思“空間生產”思想的基礎上,創(chuàng)造性地探討了空間的社會屬性以及資本主義的“空間生產”,通過對資本主義“空間生產”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嘗試對馬克思主義進行“空間化改造”。他將空間分析與都市化、世界歷史、全球化以及日常生活等緊密地結合起來,開創(chuàng)了空間研究的新范式。正是在這一意義上,筆者認為亨利·列斐伏爾是當代新馬克思主義“空間研究”的開拓者。
哈維關于“空間生產”的思想集中體現在其代表作《資本的限制》一書中。大衛(wèi)·哈維是亨利·列斐伏爾的直接繼承者。從總體上說,哈維關于“空間生產”的思想與列斐伏爾在基本觀點上是一致的。例如,哈維和列斐伏爾都認為,不同的社會生產與再生產與不同的“生產空間”相適應,而社會生產與再生產是不斷發(fā)展變化的,故與之相適應的“生產空間”也是流動的,“空間”的改變與社會生產的變革恰好是同一過程的兩個不同方面,正如硬幣的正反面一樣;反過來,新的社會形態(tài)又必須建構新的“空間”來“容納”新的社會再生產和新的物質實踐等新內容。又比如說,哈維和列斐伏爾都是立足當下來突出“空間意識”的重要性的,并且都對空間進行了高度抽象的總結性劃分。列斐伏爾將空間劃分為“感知的空間”(the perceived space)、“構想的空間”(the conceived space)、“生活的空間”(the liveds pace)[2](p38-42);哈維則把空間劃分為“絕對的空間”、“相對的空間”和“關聯性的空間”。其中,“絕對的空間”是一種獨立存在,它不和任何事物發(fā)生關系,永遠是靜止和不變動的?!跋鄬Φ目臻g”是指某一事物對于本身及其相關的其他事物之間原有的聯系和區(qū)別。而“關聯性的空間”則是指這種空間不僅本身和其他事物有一定聯系,而且是處在不斷變化發(fā)展中[3](p121-125)。在哈維所劃分的這三種空間類型中,“關聯性空間”最能體現哈維對“空間”研究的獨特視角。哈維認為,“關聯性的空間”是一種最重要的空間形式,是歷史地理唯物主義研究范式的主體內容。
但另一方面,大衛(wèi)·哈維關于“空間生產”的思想與亨利·列斐伏爾也并不完全相同:列斐伏爾把空間本身放在“絕對核心”的位置;而哈維盡管非常重視“空間生產”問題的研究,但他同時也反對列斐伏爾把空間本身放在“絕對核心”位置的極端做法。哈維認為,強調“空間生產”的重要性也好,把“空間”作為新的分析工具和研究范式也罷,歸根結底都離不開社會生產關系這一馬克思主義的基本范疇,脫離社會生產關系來談“空間生產”無異于空中樓閣,因為“空間生產”自始至終處于與之相聯系的社會生產關系中。資本空間生產乃是在資本積累過程中逐漸形成和發(fā)展起來的,對“空間生產”問題的研究當然也不能脫離影響資本積累的種種因素,例如時間、環(huán)境、區(qū)域差異、科學技術、經營管理、人力資源等等。于是,哈維便從歷史地理的維度來研究“空間生產”過程,這就是學界通常所說的“歷史地理唯物主義”。通過上述分析不難看出,哈維的“歷史地理唯物主義”并不是空穴來風,也不是什么突發(fā)奇想,而恰恰就是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空間化的結果,也是歷史唯物主義空間化的結果。哈維所倡導的歷史地理唯物主義方法既是一種分析問題的新思路、新視角,更是一種新的分析社會發(fā)展的方法論體系,這充分體現了哈維對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的堅持和創(chuàng)造性運用,同時也體現他從空間生產視角來考察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發(fā)展的獨特性。哈維一直始終如一地表明自己是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他一生不斷地從馬克思的著作中吸收和汲取“營養(yǎng)”,他從“空間生產”關注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獨特視角以及歷史地理唯物主義新范式的創(chuàng)立直接得益于他對卡爾·馬克思《資本論》四十年的深入系統(tǒng)研究。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可以明顯看出,亨利·列斐伏爾和大衛(wèi)·哈維都不斷地“回歸”到馬克思的著作中吸收和汲取營養(yǎng),列斐伏爾和哈維這兩位大家都是站在馬克思的肩膀上繼續(xù)前進的。因此,與其說列斐伏爾和哈維是“空間生產”思想發(fā)展史上的“兩座高峰”,不如說卡爾·馬克思、亨利·列斐伏爾與大衛(wèi)·哈維是“空間生產”思想發(fā)展的“三個階梯”,因為他們是一脈相承的三階遞進關系。筆者認為,正確理解和把握馬克思、列斐伏爾和哈維“空間生產”思想發(fā)展及其衍化的內在邏輯,其價值不僅在于理論史、思想史,對增強我們的空間意識以及發(fā)展空間生產的實踐同樣具有重要意義。
“空間生產”思想為分析當代社會發(fā)展提供了一種全新的理論視角,同時更是一種新的分析社會發(fā)展的方法論體系。通過對“空間生產”思想的系統(tǒng)研究,空間、時間、區(qū)域、社會生產、交往關系等種種司空見慣的范疇在分析現代社會發(fā)展過程中都具有了全新的內涵和意義。從這個意義上說,空間生產的新視角是分析現代社會發(fā)展的“阿基米德支點”,通過這個“支點”,種種司空見慣的概念、范疇都被“撬動”起來了,因而也都變“活”了,這恰恰就是空間生產視角的社會實踐價值。特別是目前我們正處于社會大發(fā)展大調整大變革時期,“空間生產”思想為我們分析和研究當代社會的深刻變遷提供了一個新的“路標”,無論對分析當代資本主義,還是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實踐都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
[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M].New Jersey:Wiley-Blackwell,1992.
[3]David Harvey,Spaces of Global Capitalism:Towards a Theory of Uneven Geographical Development[M].London:Verso,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