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文 郁

(吉林大學(xué) 古籍研究所，長春 130012)

先師金景芳先生祖上為朝鮮人。世居朝鮮新義州，該地至今有金氏祖塋。后金氏一支遷居遼東，成為旗人，隸屬漢軍鑲黃旗。據(jù)遼寧《錦縣志》記載:“金氏其姓出于高麗，散處復(fù)州，清初從征有功，為內(nèi)務(wù)府鑲黃旗漢軍人，一世有成例贈文林郎?！睆?fù)州辛亥革命后稱復(fù)縣，在遼東半島南部，今屬遼寧省瓦房店市，為金氏入遼東最早居住地。“一世有成”謂隨滿人出征、入關(guān)的金氏第一代人物金有成，他實(shí)際上是金氏遷居遼東之第四代。先生之高祖金朝覲在《家譜序》中說:“高麗自清國初內(nèi)附者有數(shù)姓焉，金氏其一也。他姓入旗籍，尚稱高麗，滿洲之金氏則世為漢軍，初居盛京西南彰義站。國朝定鼎后，金氏分三支:一支隨軍當(dāng)差，一支仍留東邊外戥子街，一支住錦州。今譜中所載者，皆世居錦邑者也?！保?］8“盛京西南彰義站”當(dāng)即今沈陽市西南約40 公里之彰驛站，為金氏遷居遼東后的居住地之一?！皷|邊外”指清代柳條邊自威遠(yuǎn)堡至鳳城南段以東地區(qū)?！皷|邊外戥子街”，即今吉林省公主嶺市秦家屯鎮(zhèn)戥子街村，是金氏遷入遼東后另一支的居住地。金朝鳳《金氏通譜序》亦云金氏曾在“遼東戥子街居住。傳二世金德公遷至沈城西南彰儀暫居”［1］11?！罢脙x”亦即今之彰驛站。

金氏始遷遼東的時間，約在明朝萬歷年間。金科點(diǎn)、金科兆、金科慶三兄弟在清嘉慶二十四年(1819)共同撰寫的《金氏族譜序》中說:“我金氏自朝鮮內(nèi)附，迄今已二百余年。”［1］10由清代嘉慶二十四年前推二百余年，正是明代萬歷時期。又據(jù)金朝鳳《金氏通譜序》記載，金氏遷居遼東的第四代金有成處于明清之際，充當(dāng)正黃旗內(nèi)務(wù)府大糧頭?！跺\縣志》又載金有成“清初從征有功”，“例贈文林郎”，則金有成清初至少應(yīng)有25 歲左右。如按平均每一代相差25年推算，則金氏第一代遷居遼東的時間大約在明代萬歷中期，即公元1590年前后，金氏第一代遷居遼東時的年齡大約在50 歲上下。

《金氏族譜》明確記載:率領(lǐng)族人由朝鮮遷居遼東的第一代人物是金蒲甲。第二代為金德，金德生有三子，長曰金財(cái)，次曰金柱，三子曰金榮，是為遷居遼東的金氏第三代。金財(cái)之子為金有成;金柱有三子，分別是金有忠、金有用、金有明;金榮之子為金小雪，是為遷居遼東的金氏第四代。《金氏族譜》注云:一至三代為朝鮮族，四代金有成清初從征，加入漢軍，始為滿族鑲黃旗;金有忠隨軍進(jìn)京當(dāng)差，金有用加入漢民軍去湖南，即為漢族。金有明下落不明。金小雪與家族走散，被蒙古殷姓收養(yǎng)，改為殷姓。改為滿族鑲黃旗之金有成為先師金景芳先生八世祖。金有成生子六人，在《金氏族譜》中被分別列為一至六門:一門金國正，二門金國用，三門金國珍，四門金國寶，五門金國璽，六門金國璧。二門金國用為先生七世祖。金國用生有七子，分別為金文炳、金文炤、金文輝、金文熛、金文煋、金文炲、金文烴。三子金文輝為先生六世祖。金文輝生子五人，分別為金海、金锃、金鉸、金濰、金滿，第三子金鉸為先生五世祖。金鉸有三子，分別是金成琢、金成印、金成璞，第三子金成璞為先生四世祖。

金成璞之族兄金成華(出自六門)，乾隆十五年(1750)庚午科舉人，乾隆二十六年(1761)任湖南安化縣知縣，二十九年(1764)任湖南芷江縣知縣，乾隆四十四年(1779)任江蘇高郵(今高郵市)州判，乾隆五十二年(1787)任江蘇東臺縣(今東臺市)知縣，終官湖南乾州廳同知。

金成華之子、先生族高祖金科豫，字先立，號笠庵，肄業(yè)于沈陽書院。乾隆四十八年(1783)癸卯科舉人，官四川清溪縣(后并入貴州鎮(zhèn)遠(yuǎn)縣)、射洪縣、高縣、仁壽縣、定遠(yuǎn)縣(今屬重慶市)，貴州桐梓縣、仁懷縣、湄潭等縣知縣，后升任四川劍州(今劍閣縣)、會理州(今會理縣)和貴州開州(今貴州省開陽縣)等州知州。道光二年(1822)升任四川雜谷直隸廳(治所在今四川省理縣薛城)理番同知。道光四年(1824)，金科豫鎮(zhèn)守維州(今四川松潘一帶)，在戰(zhàn)役中陣亡，年七十歲。著有詩集《解脫紀(jì)行錄》(未定稿)，后被收入金毓黻主編的《遼海叢書》中。

金科豫之子、先生族曾祖金玉麟，字石船，號素臣，少年時隨父入蜀。其父陣亡時，金玉麟年僅十六歲。故居遠(yuǎn)在數(shù)千里之外的遼東，年少的金玉麟自此孤苦伶仃，只身流落到川北重鎮(zhèn)閬中。饑寒交迫之時，被閬中錦屏?xí)荷介L黎獻(xiàn)(字芹野)發(fā)現(xiàn)，收留于家中，視之如子，供其在書院就學(xué)，在家也與黎獻(xiàn)的兩個弟弟和子侄們一起勉力攻讀。成年后，被黎獻(xiàn)招贅為女婿。金玉麟道光十二年(1832)壬辰科舉人，道光十八年(1838)戊戌科進(jìn)士，與赫赫有名的曾國藩同榜。時年三十歲，授兵部主事，兼上諭處行走。道光二十二年(1842)充陜西鄉(xiāng)試同考官，武會試同考官。繼任陜西定邊、澄城、渭南等縣知縣，升任與四川接界的寧羌州(轄境相當(dāng)于今陜西省寧強(qiáng)、略陽兩縣)知州。同治二年癸亥(1863)，太平天國起義軍攻陷寧羌，金玉麟以身殉職，年五十五。據(jù)《寧羌州志》載，陜西巡撫劉原在給朝廷的奏章中說:“金玉麟自牧寧羌，循聲卓著。城破身隕，志節(jié)凜然。死后賊(太平軍)將其尸特為具棺以殮，且張偽徼于櫬上，大書‘此系陜西好官，該士民應(yīng)將其靈柩好為照護(hù)，妥送回籍’?？梢姳秃玫轮?，雖逆匪亦有未盡泯滅之處?！辈⒆嗾埥ㄕ阎异簦罱鹩聍肱c其他兩位殉職者一起從祀。與金玉麟同時代的昆山籍詩人、畫家孫兆溎(字子香)，寫詩稱贊他為官的情況:人間強(qiáng)項(xiàng)令，天上散花仙……巨細(xì)秋毫察，精明風(fēng)骨堅(jiān)。甘棠載處處，古樾蔭芊芊。律己循封鮓，驅(qū)民盡買犍。愛才常吐握，校士費(fèi)尋研。大吏欽才干，需君治巧儇。量移來赤水，愛戴頌青天［2］。

金玉麟無子嗣，殉職后，清廷賜騎尉世職，先生之叔祖父金錫榮出繼金玉麟。出繼后金錫榮更名為金恩蔭，遂赴四川巴中恩陽河新場任職。金玉麟文武兼?zhèn)洌钱?dāng)時著名的詩人，有《二瓦硯齋詩集》十卷存世，著名學(xué)者、經(jīng)學(xué)家洪亮吉曾為《二瓦硯齋詩集》題跋。近代徐世昌主編的《晚晴簃詩匯》(后改名《清詩匯》)，楊析綜、劉君惠主編的《近代巴蜀詩抄》，蜀人孫桐生編的《國朝全蜀詩抄》，成都市文聯(lián)編印的《歷代詩家吟詠成都》等詩集，都收有金玉麟的詩篇。任陜西澄城知縣時，與澄城進(jìn)士韓亞熊修纂《澄城縣志》，于咸豐元年(1851)刊行。同時，金玉麟又是著名的武林宗師，曾為眾多弟子傳授金氏武功。金玉麟殉職后，他的武林傳人分散各地，其中有六人越海到了臺灣，并聚徒傳授金氏之武功，至今臺灣仍有金玉麟武學(xué)總館［2］。

先生四世祖金成璞有子四人，伯曰朝覲、仲曰朝立、叔曰朝班，季曰朝盈。長子朝覲為先生之高祖。朝覲字午亭，另字錫侯，號鑾坡，早年亦曾肄業(yè)于沈陽書院，是當(dāng)時沈陽文壇泰斗繆公恩①繆公恩(1756—1841)，沈陽人，字立莊，號楳澥，別號蘭皋。曾隨父親宦游江南近20年，飽受江南文化的濡染，喜交文人雅士。北歸盛京后，即以詩畫自娛。后主講沈陽萃升書院，培養(yǎng)了一批有名的文人。在沈陽書院留學(xué)的朝鮮國學(xué)生，學(xué)成歸國后多在朝鮮文人中享有威望，仍念念不忘繆公恩的教誨之恩。朝鮮貢使到沈陽有不識繆蘭皋先生者，則引為缺憾?？姽鞯脑娮骶幦搿秹酊Q軒梅澥詩抄》，收詩兩千八百余首。和著名的《紅樓夢》功臣程偉元的及門弟子?？姽鞣Q其“天資穎邁，雄視文壇”［3］。程偉元字小泉，時為盛京(今沈陽市)將軍宗室晉昌之幕僚，兼沈陽書院教席。程工詩畫，擅書法，與續(xù)寫《紅樓夢》后四十回的高鶚為好友。曾親授朝覲書法［4］。朝覲曾有詩追記，題曰《題程小泉先生畫冊》，詩前《小序》云:辛酉壬戌，小泉程夫子居?xùn)|都留守將軍晉公幕府，余時肄業(yè)書院，以及門時親筆墨。暨先生下世后，求其遺紙，如片鱗只爪不可多得。景堂二兄以舊紙囑題，余喜得見先生手澤。因志數(shù)言于巔，時嘉慶庚辰清和月之八日。詩云:昔我立程門，雪吹三尺積。揮麈細(xì)論文，臨池學(xué)作字。亦或試涂鴉，筆墨聊游戲。吁嗟二十年，風(fēng)流成往事。片紙寄精神，恍惚聞謦欬。展卷托長言，用以鳴相思［4］1380。

金朝覲于嘉慶四年(1799)應(yīng)童子試，嘉慶十三年(1808)戊辰恩科舉人，嘉慶十六年(1811)辛未科進(jìn)士，與大名鼎鼎的林則徐同榜。曾任四川省榮經(jīng)縣知縣，忠州知州、邛州知州，后升任四川崇慶直隸州(今四川崇州市)知州。金朝覲為官一方，頗有政聲。去職時崇慶籍著名將領(lǐng)楊遇春之子楊國楨(曾先后任河南巡撫、山西巡撫、浙江總督)為之餞行，稱“治愚弟”。贈對聯(lián)有“甘雨隨車，仁風(fēng)被野;棠陰解沮，萱戺舞衣”等語［5］。金朝覲著有《三槐書屋詩鈔》四卷，由先生交金毓黻編入《遼海叢書》中。嘉慶二十四年(1819)，創(chuàng)鼎銘在《〈三槐書屋詩鈔〉序》中稱:公作秀才時，乙丑在留都迎鑾獻(xiàn)賦，與朝鮮奉使諸臣往復(fù)最久，酬和亦多。如樸慈庵、南濟(jì)卿、李學(xué)山、金清山者莫不恨相見之晚。至若宏文館學(xué)士洪樗庵、尚書司郎高竹軒，臨別贈言，有“觀君之才及君之貌，絕非久留林泉下者，勉之!勉之!”之語。然則人言豈欺我哉!年來東人之朝于京師者凡遇錦人，尚思問公之起居，而公亦以遠(yuǎn)不及見，言之常怏怏焉。夫氣類之感不限方隅，而知遇之恩多緣文字。人生患無知己耳，而公之為東人所器重如此，此豈鄉(xiāng)曲之譽(yù)所可同日而語耶!［4］1359

朝覲生子二人，長子諱尚聲，早亡。次子諱尚裕，后更名慧麟，字海珊，即先生之曾祖。慧麟為候補(bǔ)知縣，歿于陜西大荔?；埙胗凶尤耍L子諱錫祿，為先生伯祖父。次子諱錫綬，字小珊，為先生祖父。錫綬亦以詩和書法名聞于當(dāng)?shù)?。因患顛癲癇，不能進(jìn)考場，終身為塾師。季子諱錫榮，為先生叔祖父。金朝覲與金玉麟之父金科豫同宗族、同輩分，又同在四川做官，兩家相互照應(yīng)，來往頻繁，關(guān)系非常密切。故金玉麟殉職后，金朝覲之孫、先生之叔祖父金錫榮方能過繼金玉麟。

先生之族祖父金錫藩(蕃)，字翰卿，原字翰岑，號墨樓。同治四年(1865)乙丑科進(jìn)士。清同治六年(1867)任福建省永泰縣知縣。同治十年(1871)至光緒四年(1878)任福建省晉江縣(今晉江市)知縣。

遷居遼寧錦縣之金氏一族先后出了五位舉人(金成華、金科豫、金朝覲、金玉麟、金錫藩)，三位進(jìn)士(金朝覲、金玉麟、金錫藩)，為此名聲大振。先生之高祖金朝錦是金氏家族中第一位高中進(jìn)士人物。自金朝覲進(jìn)士及第之后，金氏在錦縣所居之村莊丫八石遂被稱為“進(jìn)士屯”，這一稱謂遠(yuǎn)近聞名，一直沿用至今，即今遼寧錦州凌海市翠巖鎮(zhèn)之進(jìn)士屯村，那里至今仍有許多金氏族人居住。

先生之家因其伯祖父金錫祿揮霍敗壞，家道衰落，自此日益貧困［6］。后來終因在錦縣縣城無以維持生計(jì)，乃遷至奉天義州(今遼寧義縣)項(xiàng)家臺居住。

先生之父諱寶政，字輔臣［7］48，幼時家貧，不能外出讀書，只隨其父讀了九個月家塾，因天資聰慧，已能讀懂《三國志演義》、《聊齋志異》等書，書信也能寫得相當(dāng)通順。其后便學(xué)習(xí)銀匠手藝，為手工業(yè)工人。性善巧思，所做銀器，人多寶之。母劉氏，賢明慈惠，為鄰里所稱道。寶政兄弟三人，無姊妹。寶政居長，二弟名寶森，字玉堂，在家務(wù)農(nóng)。三弟名寶興，也曾學(xué)銀匠，但手藝未成，亦以務(wù)農(nóng)為主［7］48。兄弟三人同爨共財(cái)，協(xié)力贍養(yǎng)全家人。生活來源一是靠寶政的銀匠手藝，加工出的成品由寶森在農(nóng)閑時走街串巷推銷。二是耕種自己的少量土地，另租同村地主的一些土地，長期受地租和高利貸剝削，連溫飽都難以維持。

先生年幼時家中極其貧寒。從初小到初師，多次因貧窮而輟學(xué)。后來能夠依靠頑強(qiáng)自學(xué)而成為一代名師，在很大程度上是因?yàn)樽孑吋覍W(xué)淵源的影響，同時也與先生的天資聰穎和刻苦自礪密不可分。

［1］金吉堯.重修金氏家譜［G］.

［2］劉先澄.金玉麟和他的詩［G］.錦縣志.云金玉麟殉職于回民之亂.

［3］繆公恩《三槐書屋詩鈔》序.

［4］三槐書屋詩鈔:卷三［C］.金毓黻.遼海叢書:第二冊.沈陽:遼沈書社，1985:1380.

［5］金景芳.我與中國二十世紀(jì)［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20.

［6］金景芳.金景芳自傳［M］.成都:巴蜀書社，1993:4.

［7］金景芳.自傳［G］.金景芳檔案:第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