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君杙,王晉新
(東北師范大學世界文明史研究中心,吉林長春130024)
編年體史書是古代地中?!獌珊恿饔虻貐^(qū)盛行的一種史學體裁。古埃及的法老、古巴比倫的君王、古羅馬的執(zhí)政官都曾持續(xù)保有一種按年記事的習慣。教皇年表、李維《建城史》、塔西托《歷史》中所記載的年表式編年史 (the annalistic chronicle)都證明了古羅馬這一記事習慣的存在。公元3世紀下半葉,編年體史書又在繼承古代編年體寫作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之上,吸納了基督教的宗教精神,形成了一種帶有基督教色彩的編年體史書——世界編年史。①這種史學體裁的稱謂并不統(tǒng)一,羅塞蒙德·麥克特里克特 (Rosamond McKitterick)稱其為世界編年史 (world chronicles),布賴恩·克羅克稱其為基督教世界編年史 (Christian World Chronicle)。在中古早期西方史學凋敝的大背景下,世界編年史由于與基督教宣揚的線性時間觀相吻合而頑強地延續(xù)了下來并形成了自己固有的寫作程式和仿寫的摹本。在加洛林時代,法蘭克的編年史家們創(chuàng)作了不少新的世界編年史作品。他們的創(chuàng)作明顯繼承了早期世界編年史的某些基本原則,不過由于受到加洛林時代新的環(huán)境因素的影響,加洛林時代的編年史家們在具體的寫作程式和風格上也有所突破和創(chuàng)新,因而加洛林時代的世界編年史作品呈現(xiàn)出延續(xù)和創(chuàng)新的雙重特點。本文擬對此問題作一探討,不當之處,謹請方家不吝指正。
世界編年史是中世紀西歐較為流行的一種史學體裁,它盛行于中世紀西歐的各個歷史階段、各個地區(qū)。無論是在文化較為發(fā)達的拜占庭,還是在文化較為落后的高盧地區(qū)以及在地理方位上處于歐洲邊陲的不列顛地區(qū)都能找到這種史學體裁的蹤影。在中世紀西歐的各種史學體裁中,世界編年史的體裁形式與基督教所宣揚的線性時間觀最為吻合,我們單純從詞源上便能體會到它所反映的這種線性時間觀念?!熬幠晔贰?chronicle)詞源是希臘名詞χρóνο?,乃“時間”的含義。在公元4世紀早期該撒利亞 (Caesarea)的尤西比烏斯 (Euesbius)把我們稱為“編年史” (“Chronicle”)的單詞稱作khronikos,是“有關(guān)時間的表格” (“Tables concerning time”)或“編年列表” (“Chronological tables”)的含義。正是由于這種線性時間觀念,使得世界編年史體裁成為歷代教會史家呈示過去,彰顯上帝神意的有力工具。羅馬帝國晚期,隨著基督教會勢力的壯大,教會史學逐漸興起?;浇陶J為人類的歷史就是人類救贖的過程,這一過程開端于人類的墮落,終結(jié)于末日審判?;浇痰倪@種歷史認知源自《圣經(jīng)》,“《圣經(jīng)》告知我們——人類的歷史是一個有著明確起點 (創(chuàng)世紀)、中點 (基督道成肉身)和終點 (末日審判)的單向向前的發(fā)展過程”。①Ernst Breisach,Historiography:Ancient,Medieval,and Modern,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5,p.78.然而,古典史作的各種體裁形式,尤其是當時流行的歷史敘述體難以從時間上展現(xiàn)基督教的這種歷史認知。古典史作的創(chuàng)作者大多秉持悲觀循環(huán)的歷史觀。例如,赫希俄德在《田功農(nóng)時》中指出,人類社會經(jīng)歷了五個時代,即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黃銅時代、英雄時代、黑鐵時代。歷史就是依據(jù)這五個時代不斷地倒退循環(huán)。古羅馬歷史學家波里比阿也提出了典型的歷史倒退循環(huán)論,即人類的歷史是君主政體、貴族政體、寡頭政體和民主政體的周而復(fù)始。②陳超:《試論中世紀西歐基督教史學的歷史地位》,《福建教育學院學報》,2005年第7期,第79頁。為了擺脫這種循環(huán)史觀,教會史家迫切需要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符合線性時間觀的史學體裁。另外,“基督教為了以宗教為基礎(chǔ)把全人類聯(lián)系到一起,竭力要超出國家和民族的界限,因此,基督教世界觀是世界史理論繼續(xù)發(fā)展的沃土”。③[蘇]葉·阿·科斯敏斯基著,郭守田譯:《中世紀史學史》,商務(wù)印書館2011年版,第20頁。世界編年史體裁的出現(xiàn)恰好順應(yīng)了這種世界史理論的需要。所有的世界編年史無不具備如下的特點:敘述時空范圍廣大、所記內(nèi)容跨越古今各國,也就是說這種體裁形式試圖總攬古今各個民族的歷史。
世界編年史體裁的創(chuàng)立者是公元3世紀的綏克斯圖·朱利烏斯·阿非利加納。在西方史學史上,阿非利加納是第一位摒棄了循環(huán)時間觀,運用比較明晰的線性時間觀解釋歷史的史學家。他最早將古代各個民族和各位君王的往事以及他們被羅馬帝國滅亡的過程,按照編年的方式記載了下來,從而形成了最早的世界編年史—— 《阿非利加納編年史》。公元3世紀80年代,尤西比烏斯又以《阿非利加納編年史》為底本,創(chuàng)作了一部世界編年史—— 《尤西比烏斯編年史》。公元326年哲羅姆將《尤西比烏斯編年史》譯成拉丁文并將其續(xù)寫至公元378年。尤西比烏斯——哲羅姆編年史為中世紀早期的編年史家提供了一種模仿或續(xù)寫的摹本,影響極其深遠。西羅馬帝國滅亡之后,雖然拉丁化西方的史學園地一片破敗,但是原有的世界編年史傳統(tǒng)卻頑強地延續(xù)了下來。一方面,“西方的著作家繼續(xù)哲羅姆的工作,不斷地續(xù)寫世界編年史,使世界編年史的傳統(tǒng)延續(xù)了下來并把同時代的歷史也記錄在其中,以至于編年史家,與教會史家一樣,在修撰某種‘適時更新的系列作品。’”④Brian Croke,“The Origins of the Christian World Chronicle,”in Brian Croke & Alanna M.Emmett,eds.,History and Historians in Late Antiquity,New York:Pergamon Press,1983,p.116.例如,在西班牙有一位名為伊達提阿斯的主教把那部著作 (指代哲羅姆的續(xù)編)從公元379年續(xù)到公元468年。在高盧,阿奎丹人普洛斯柏把哲羅姆的譯本續(xù)到公元455年,后來又由阿峰士 (洛桑)人馬略續(xù)到公元581年……。⑤[美]詹姆斯·韋斯特福爾·湯普森著,謝德風譯:《歷史著作史》:商務(wù)印書館1988年版,第130頁。另一方面,不少編年史家模仿尤西比烏斯——哲羅姆的摹本創(chuàng)作新作。如伊西多爾、弗利德伽、比德以尤西比烏斯——哲羅姆編年史為摹本,修撰了自己的編年史著作。
截至公元8世紀中期,世界編年史從其誕生之日起,歷經(jīng)數(shù)百年的發(fā)展演變,始終長盛不衰并形成了一套固定的寫作程式。這些程式包括以“上帝創(chuàng)世”作為敘述的起點以及遵循“四大帝國”和“六個時代”兩個末世論的結(jié)構(gòu)原則。從“創(chuàng)世紀”開始敘述歷史是世界編年史體裁最為突出的一個特點。這一修史原則最早是由奧羅西烏斯提出來的,他在自己的著作《反異教七書》中寫道:“為了構(gòu)建和保存記憶,希臘和羅馬的修史者們均將古代列位君王及其民族的事跡記載在自己的史作中,但是幾乎所有的修史者都不約而同地選擇從亞述國王,貝勒斯 (Belus)之子尼努斯 (Ninus)統(tǒng)治時期開始記敘歷史。的的確確,這些修史者的視野過于狹隘,這種做法使我們覺得世界和人類的歷史仿佛并不存在起點;不過,另一方面,他們又明確表示——王國和戰(zhàn)爭是直至尼努斯統(tǒng)治時期方才出現(xiàn)的,話外之音——在尼努斯統(tǒng)治時期以前,人類的行為與野獸無異,直至尼努斯統(tǒng)治時期,人類的心智方才稍顯成熟,盡管依舊渾渾噩噩。就我個人而言,我決定從人類罪惡的源頭,悲慘命運的起點——第一個人,亞當?shù)恼Q生開始記敘歷史,從亞當誕生至尼努斯統(tǒng)治時期的亞伯拉罕誕生,時光已經(jīng)流轉(zhuǎn)了3184個年頭,對于這一數(shù)字,大多數(shù)的修史者要么棄之不顧,要么并不知曉?!雹賀osamond McKitterick,Perceptions of the Past in the Early Middle Ages,Notre Dame:Notre Dame University Press,2004,pp.9-10.從“創(chuàng)世紀”開始記敘歷史的原則符合基督教的線性時間觀,因而被中世紀早期絕大多數(shù)的編年史家所采用。多蘿西婭·馮·登·布林肯曾作過統(tǒng)計,在公元3至10世紀基督教世界的32部翔實的“世界編年史”中,除了2部例外,其余的都從“創(chuàng)世紀”開始記敘歷史。②Ibid.,p.9.
在結(jié)構(gòu)上,中世紀早期的世界編年史大多遵循兩個末世論的結(jié)構(gòu)原則—— “四大帝國”和“六個時代”,這兩種結(jié)構(gòu)原則都沿著一條徑直的時間線索,不斷地靠近世界的終點——末日審判?!傲鶄€時代”的理論,依據(jù)《舊約·創(chuàng)世紀》上帝在六天的時間里創(chuàng)造了世界,第七天休息的敘述,認為人類的歷史也相應(yīng)地分為“六個時代”。“早期基督徒根據(jù)《圣經(jīng)》的一些論斷,推算世界的壽命。根據(jù)《創(chuàng)世紀》里的敘述,上帝在六天的時間里創(chuàng)造了世界,第七天休息。《舊約》中有‘千年如已過的昨日,又如夜間的一更’(《詩篇》90:4)的說法,使徒書信中有‘主看一日如千年,千年如一日’的論斷(《彼得后書》3:8)。這樣,世界的壽命就變成了6000年。上帝在第六日造人,耶穌基督出生在第六天的正午,也就是第5500年。這種觀念也逐漸在教會內(nèi)部流傳開來,成為共識。雖然教會內(nèi)部的學者們很早就對這一認知不再持有疑議,但對這6000年進行具體的分期,則相對較晚”。圣·奧古斯丁是最早做這項工作的學者。他有感于上帝六日創(chuàng)世的故事,將其中的每一日引申為世界歷史將會經(jīng)歷一個千年,上帝六日創(chuàng)世意味著神圣的歷史將會經(jīng)歷六個時代。第一個時代從人類的始祖即從亞當開始,一直持續(xù)到諾亞;第二個階段從諾亞 (大洪水)一直持續(xù)到亞伯拉罕;第三個時代從亞伯拉罕一直持續(xù)到大衛(wèi)王;第四個時代從大衛(wèi)王到猶太人的“巴比倫之囚”;第五個時代從“巴比倫之囚”到耶穌基督的降臨;第六個時代從基督的降臨直到世界末日。從世界末日起,世界進入第七個時代,即人類永享安息的時代。這個時代沒有窮盡,不屬于塵世,因此不屬于通常意義上的歷史?!啊鶄€時代’的理論得到了很多人的認可,并成為了中世紀歷史編撰的重要參考系”。③劉林海:《早期基督教的歷史分期理論及其特點》,《史學史研究》,2011年第3期,第10頁。塞維利亞主教伊西多爾的《伊西多爾編年史》、比德的《大編年史》均采用這一結(jié)構(gòu)原則?!八拇蟮蹏钡慕Y(jié)構(gòu)原則也源自《圣經(jīng)》?!妒ソ?jīng)》中的預(yù)言家但以理 (Daniel)曾經(jīng)用為尼布甲尼撒二世解夢的方式指出,人類的歷史要經(jīng)歷四個階段,其最后結(jié)果是走向一個永恒的天國。④王晴佳:《西方的歷史觀念——從古希臘到現(xiàn)在》,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58頁。這四個階段分別由巴比倫、波斯、馬其頓、羅馬四個世界性帝國統(tǒng)治,羅馬是塵世中最后一個帝國,屆時,羅馬帝國也將消亡,代之而起的是基督為王的永恒王國。秉持這一理論的修史者往往按照巴比倫、波斯、馬其頓、羅馬四大世界性帝國前后相繼的順序編排世界歷史,并且認為世俗的帝國終將為“上帝之國”所代替。奧羅西烏斯是這一原則最早的實踐者,西羅馬帝國滅亡之后,“四大帝國”的原則不僅沒有隨之煙消云散;反而得到了進一步普及,絕大多數(shù)的編年史家均采用這一結(jié)構(gòu)原則修撰他們的世界編年史。
尤西比烏斯——哲羅姆編年史為中世紀早期的編年史家提供了一種模仿或續(xù)寫的摹本,影響極其深遠。在中世紀早期眾多的仿寫者中,最有影響力的是盎格魯——薩克遜的修道士比德,他把一個由松散片斷組成的世界編年史納入他的專著《論時間的計量》中,用以證明神意的延續(xù)性,其第66章的大事年表后來獨立成書,被稱為《大編年史》。有充足的證據(jù)表明尤西比烏斯——哲羅姆編年史和比德的《大編年史》在加洛林時代的法蘭克廣為流傳。從尤西比烏斯——哲羅姆編年史的手稿來看,它是少數(shù)幾部在公元5至10世紀得以連續(xù)傳播的史作。這一時期流傳下來的尤西比烏斯——哲羅姆編年史的手稿達28種,其中僅有8種是公元8世紀之前謄抄的。①Rosamond McKitterick,Perceptions of the Past in the Early Middle Ages,p.21.其余都是公元8世紀末至10世紀中期在法蘭西亞的某些學術(shù)中心,如賴謝瑙、圖爾、米斯、科爾比、圣·日耳曼—德佩、圣·高爾和特里爾謄抄的。加洛林時代的編年史家對這些抄本應(yīng)該極為熟悉,因為下列事實能夠提供一些線索,公元9世紀圣·阿曼德的尤西比烏斯——哲羅姆編年史的抄本存在被人使用過的痕跡,奧爾良圣·馬斯明修道院珍藏的載有尤西比烏斯——哲羅姆編年史的古代弗勒里抄本也存在被人使用過的痕跡。同樣,比德的《論時間的計量》包括第66章的《大編年史》,也在法蘭克廣為流傳,《論時間的計量》現(xiàn)存的手稿達100多種,其中將近一半的手稿是公元9世紀由法蘭克人謄抄的。②Rosamond McKitterick,Perceptions of the Past in the Early Middle Ages,p.22.
在修史活動如火如荼的加洛林時代,加洛林帝國的不少精英都是尤西比烏斯——哲羅姆、比德所著世界編年史的忠實擁躉,他們以尤西比烏斯——哲羅姆、比德的世界編年史為范本,修撰了不少世界編年史著作。其中較為知名的包括:匿名者修撰的《741年編年史》、維埃納大主教阿多修撰的《阿多編年史》、利雪主教弗萊庫爾夫修撰的《弗萊庫爾夫編年史》、普魯姆修道院住持勒齋諾修撰的《勒齋諾編年史》。其中《741年編年史》是一位佚名作者在公元768年之后仿照尤西比烏斯——哲羅姆編年史以及比德的《大編年史》修撰的,他的敘述上起亞當、下迄公元741年。《阿多編年史》是維埃納大主教阿多修撰的,他的敘述上起創(chuàng)世紀,下迄公元870年?!陡トR庫爾夫編年史》是利雪主教弗萊庫爾夫修撰的,他的敘述上起創(chuàng)世紀,下迄公元6世紀末?!独正S諾編年史》是普魯姆修道院住持勒齋諾修撰的,他的敘述上起公元元年,下迄公元906年。
加洛林時代的這些新作品延續(xù)了世界編年史體裁的一些基本原則,如延續(xù)了原有的線性時間觀,在《741年編年史》佚名修撰者、阿多、弗萊庫爾夫的筆下,歷史不是輪回循環(huán)和逐漸墮落的,而是一個有始有終,不斷向前的單向發(fā)展過程,這一過程有明確的起點、中點和可以預(yù)見的終點。唯一一部沒有從創(chuàng)世紀開始記敘歷史的世界編年史—— 《勒齋諾編年史》也沒有背離線性時間觀的原則,它以“基督道成肉身”為起點和元年,線性記數(shù)且單向向前地記敘歷史。另外,加洛林時代的世界編年史也延續(xù)了原有的宏觀大視野。盡管阿多、勒齋諾兩位編年史家比較側(cè)重本地區(qū)、本民族的歷史,但他們二人也沒有擺脫宏觀世界史的寫作格調(diào),都在其作品中對世界范圍的人類歷史進行了或詳或略的描繪。例如,勒齋諾以法蘭克民族的歷史學家自居,他在《勒齋諾編年史》的序言中寫道:“敘述‘我們時代’的歷史著作極為有限,因而要創(chuàng)作一部回顧加洛林王朝全部歷史的著作,使法蘭克人像希伯來人、希臘人、羅馬人一樣擁有一部記錄自身歷史的史作?!雹跾imon Maclean,History and Politics in Late Carolingian and Ottonian Europe:The Chronicle of Regino of Prüm and Adalbert of Magdeburg,Manchester: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2009,p.16.盡管勒齋諾以描寫法蘭克民族的歷史作為寫作的主旨,但這并沒有動搖他對圣·奧古斯丁提出的“歷史就是整個世界皈依基督教會的過程”這一信念的堅守,它對于法蘭克人歷史的敘述并沒有僅僅局限于法蘭克民族本身,在交代法蘭克民族的歷史這一敘述主線的過程中,穿插交代了同時代許多民族皈依基督教的歷史。如在公元546-571年的年度詞條和公元572-574年的年度詞條中,勒齋諾敘述了英吉利人和波斯人皈依基督教的史實,而在通篇敘述中他對這兩個民族卻并不重視。①Simon Maclean,History and Politics in Late Carolingian and Ottonian Europe:The Chronicle of Regino of Prüm and Adalbert of Magdeburg,p.25.
不過,在具體的寫作程式和風格上,加洛林時代的編年史家也有所突破和創(chuàng)新,以求適應(yīng)新的時代特點。在時間上,加洛林時代距離世界編年史體裁誕生的公元3世紀已然過去了4、5個世紀。早期編年史家在自己的著作中預(yù)言,塵世中的世俗政權(quán)不久即會滅亡,屆時基督為王的千年王國將會建立。如阿非利加納認為“千年王國”將會在耶穌誕生后的第500年建立。但歷史事實卻是救世主遲遲未曾降臨人間,早期編年史家們的預(yù)言也始終未能兌現(xiàn),相反,在塵世中卻出現(xiàn)了一個繼承古羅馬帝國衣缽的,統(tǒng)一的蠻族政治實體——法蘭克王國/加洛林帝國。加洛林時代的編年史家必須在世界編年史體裁的時間數(shù)軸上呈現(xiàn)出這種新的變化并對這種新變化加以合理的解釋。于是,有的編年史家繼續(xù)沿用原有的“四大帝國”的結(jié)構(gòu)原則,把加洛林帝國看做是古羅馬帝國的延續(xù)和繼承者。如維埃納大主教阿多信奉“羅馬不滅論”的思想,他在自己的世界編年史中闡釋了羅馬帝統(tǒng)延續(xù)的線索,這個線索從奧古斯都一直延續(xù)至拜占庭皇帝,之后再延續(xù)至查理曼“這位有著法蘭克蠻族血統(tǒng)的皇帝”。②Ernst Breisach,Historiography:Ancient,Medieval,and Modern,pp.103-104.而有的編年史家則調(diào)整了上帝原定的世俗世界的演進計劃,在“四大帝國”之后又增加了一個作為上帝駕馭歷史工具的世界性帝國——法蘭克王國/加洛林帝國,從而使世界編年史體裁形成了“五大帝國”的結(jié)構(gòu)原則。如公元9世紀的利雪主教弗萊庫爾夫在查理曼駕崩十余年之后,編寫了《弗萊庫爾夫編年史》,他的敘述沒有涉及他所生活的那個時代,因為這部編年史的敘述內(nèi)容截至弗萊庫爾夫出生前的兩個世紀??偟膩砜?,弗萊庫爾夫否認加洛林帝國是羅馬帝國延續(xù)的觀點。弗萊庫爾夫認為自公元6世紀末起,隨著教皇大格利高里的崛起,一個全新的時代便已開始了,弗萊庫爾夫的敘述也在此處戛然而止。普魯姆修道院住持勒齋諾同樣認為“法蘭克王國/加洛林帝國是一個新的國家”,他認為古羅馬帝國在倫巴德人占領(lǐng)意大利半島之時就已經(jīng)滅亡了。加洛林帝國是上帝選中的又一個實現(xiàn)其意圖的世俗帝國。但現(xiàn)在法蘭克人的帝國已經(jīng)衰落了,沒有人能夠知道上帝接下來會選中哪一個帝國。③Ibid.,pp.103-104.
在加洛林時代,由于公元紀年法的普及,有的編年史家也受到這種紀年方法的影響,通篇采用公元紀年法,如普魯姆住持勒齋諾。公元紀年法最早出現(xiàn)在法蘭克王國的時間是墨洛溫王朝末年。在《德意志史料集成》律法 (Leges)一章中那些最早使用公元紀年法的敕令 (capitulate)是矮子丕平擔任宮相時頒布的。然而,真正在歐洲大陸普及和推廣這種紀年方法的卻是查理曼及其兒孫們?!案鶕?jù)現(xiàn)有的資料可知:查理曼最早使用基督紀元的記錄是公元801年簽署的一封關(guān)于蘭哥巴爾德王國的敕令,在其同時使用的多種紀年方法中,排列在首位的就是基督紀元,后來虔誠者路易和禿頭查理繼續(xù)延用了查理曼的這種年代標記方法;從公元839年起法蘭克帝國政府的正式文件中開始全面使用基督紀元?!雹芄A?《基督紀元體系的形成與基督教史學》,《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04年第2期,第80頁。公元紀年法以耶穌基督降生之年作為基準計算年代,確立了耶穌基督在世界歷史中的核心地位,而且公元紀年法為文獻記載架構(gòu)了一個清晰統(tǒng)一的“時間坐標”,一切歷史事件皆能在這一“時間坐標”上尋找到位置,其濃重的宗教色彩和線性“時間坐標”的特點與世界編年史所宣揚的上帝主宰下的線型時間觀念不謀而合。故而,編年史家們以公元紀年法標記歷史年代實屬這種史學體裁發(fā)展演變的必然結(jié)果。例如,勒齋諾就通篇使用公元紀年法標示歷史事件,在公元9、10世紀,伴隨著年代記體裁的盛行,公元紀年法已在加洛林世界的史學撰著中大為普及。不過,大多數(shù)史家一般只用它標示同時代的歷史事件,至于古代的歷史事件則仍由原有的紀年方法來標示。因為,倘若要把標記古代歷史事件的各種紀年方法統(tǒng)統(tǒng)更改為公元紀年法將會涉及繁瑣的換算問題。勒齋諾則不畏這種繁瑣,他在自己的編年史中大膽地進行了換算,其《編年史》的第一卷直接模仿比德的《大編年史》來排列史書的結(jié)構(gòu)——即以每位古羅馬或拜占庭皇帝的在位年限作為一個年度詞條的時間跨度,并把比德所使用的“創(chuàng)世紀元”(AM,Anno Mundi,years since the Creation)一律換算成公元紀元,但是勒齋諾的換算并沒有做到精益求精,為了更輕松地完成換算任務(wù),他假定每一個月均為30天,每一位古羅馬及拜占庭皇帝的統(tǒng)治年限都是從某一年的1月1日起始,而迄于12月30日,而且古羅馬和拜占庭帝統(tǒng)序列中的空位期也被他忽略不計。①Simon Maclean,History and Politics in Late Carolingian and Ottonian Europe:The Chronicle of Regino of Prüm and Adalbert of Magdeburg,pp.20-21.所以,《勒齋諾編年史》第一卷中的公元紀年是不準確的,如查士丁尼在位年限應(yīng)為公元527-565年,②Ibid.,p.87.勒齋諾記為公元459-497年,希拉克略在位年限應(yīng)為公元610-641年,勒齋諾記為公元546-571年……。③Ibid.,p.101.盡管有欠準確,勒齋諾在世界編年史體裁中首次嘗試使用公元紀年法標示所有的歷史事件仍然有著重要的意義,就形式而論,他的這一紀年方式連同從公元元年開始記敘歷史、把編年史分為上下兩部分④勒齋諾把整部《編年史》分為上、下兩卷,上卷的標題是“自基督道成肉身以后的歷史”(On the times of the Lord's incarnation),從公元元年一直敘述到公元741年查理·馬特駕薨;下卷的標題是“法蘭克歷代國王的事跡”(On the deeds of the kings of the Franks),從查理·馬特駕薨一直敘述到公元906年。的做法賦予了世界編年史體裁一種混合的形態(tài),也就是將所敘述的歷史全部壓縮到同時代編撰的年代記的格式中,使這種史學體裁在展現(xiàn)上帝神意的同時,能夠更為具體地敘述同時代的歷史。⑤Simon Maclean,History and Politics in Late Carolingian and Ottonian Europe:The Chronicle of Regino of Prüm and Adalbert of Magdeburg,p.12.“1999年,英國歷史學家達姆維爾 (David Dumville)曾在‘第二屆中古編年史國際大會’上做主旨發(fā)言—— ‘什么是編年史?’他在梳理了編年史的歷史之后,得出結(jié)論——沒有必要在編年史與年代記之間做出區(qū)分?!雹轉(zhuǎn).Dumville,“What is Chronicle?”in E.Kooper ed.,The Medieval Chronicle II,New York:Rodopi;B.V.,2002,pp.1-27.轉(zhuǎn)引自李隆國:《伊西多禮〈辭源·論史〉與基督教編年史的興起》,《古代文明》,2013年第1期,第39頁。關(guān)于編年史與年代記究竟是一種史學體裁,還是兩種以及二者之間的承襲淵源,學術(shù)界的種種觀點層見疊出,莫衷一是。⑦如達姆維爾認為沒有必要在編年史與年代記之間做出區(qū)分。而雷金納德·萊恩·普爾 (Reginald Lane Poole)在其于1926年出版的小冊子Chronicle and annals:a brief outline of their origin and growth中認為采用公元紀年法且?guī)в心甏⑨寳l目的復(fù)活節(jié)年表是中世紀Chronicle的最初形態(tài),它們在annals的名義下發(fā)展壯大,也就是說普爾認為annals是簡短的年代注釋條目,后來演變成翔實的歷史著作Chronicle。伯納德·君奈 (Bernard Guenée)則認為annals和chronicle之間還是存有區(qū)別的,annals是作者按照事件發(fā)生的先后順序以及獲知的先后順序創(chuàng)作的匿名歷史記錄,而非歷史著作,chronicle是作者本著尤西比烏斯的治史精神,深思熟慮、精雕細琢后的署名歷史著作。二者的共同之處在于它們的作者都根據(jù)特定年份的先后順序記錄歷史事件。關(guān)于國外學者有關(guān)Chronicle與annals起源、關(guān)系、區(qū)別的各種觀點,參見D.Dumville,“What is Chronicle?”in E.Kooper ed.,The Medieval Chronicle II。筆者以為這種情況恰好反映了這一事實:世界編年史體裁是一種極為寬泛且開放靈活的史學體裁,它們的中世紀作者并沒有死板嚴格地恪守前人已有的寫作程式,而是隨著時代的變化適時做出調(diào)整并不斷吸納其他體裁的寫作特點?!独正S諾編年史》吸納年代記體裁的某些方法呈示歷史就是一個鮮活的例證。
中世紀西方的世界編年史經(jīng)歷了由簡單的年代列表向相對繁復(fù)的歷史著作轉(zhuǎn)化的過程。最初的尤西比烏斯《編年史》以表格來組織敘事,文字在表格的中間,這種緊密的空間限制了敘事的規(guī)模,故而,尤西比烏斯《編年史》的文字較少。后來,公元5世紀的普羅斯柏將表格改為敘事,行文不再為表格空間所限,而是可以依據(jù)作者的需要,適當增加其敘事的內(nèi)容,這樣一來,普羅斯柏《編年史》就成為了提供完整的敘事性世界編年史。⑧李隆國:《伊西多禮〈辭源·論史〉與基督教編年史的興起》,《古代文明》,2013年第1期,第39頁。在加洛林時代,弗萊庫爾夫的《編年史》又向歷史著作前進了一步,“弗萊庫爾夫更為注重歷史事件的敘述,不太重視歷史事件的時間順序,除了一些他認為是必不可少的年代得以保留外,其余的均被刪除,而在他之前的年代記和編年史作者往往單純地把一連串的歷史事件串聯(lián)起來,并沒有將它們組合成一篇連貫而又生動的敘述文,弗萊庫爾夫這種重視敘事,淡化年代順序的行文方式提升了法蘭克這一日趨衰落的半蠻荒國家的文學格調(diào),創(chuàng)作了一部能夠滿足廣大讀者口味的佳作”。⑨Natunewicz C F,“Freculphus of Lisieux.His Chronicle and a Mont St Michel manuscript,”Sacris Erudiri,1966,17,(1),p.122.與弗萊庫爾夫《編年史》一樣,勒齋諾的《編年史》也是一部相對翔實的歷史著作,而非間短的年代列表,不僅如此,他的《編年史》由于受到羅馬史學家查士丁的影響,還帶有些許的古典氣息,德國近代歷史學家馬克斯·曼尼提烏斯就曾據(jù)此推測,勒齋諾修撰這部編年史的時候,其案桌之上可能擺放著一本查士丁的《〈腓力史〉概要》。①Simon Maclean,History and Politics in Late Carolingian and Ottonian Europe:The Chronicle of Regino of Prüm and Adalbert of Magdeburg,pp.14-15.世界編年史體裁在加洛林時代走向繁復(fù)想必與“加洛林文藝復(fù)興”有關(guān),因為史學是一種特殊的文化,文化水準的提升必然會在史學作品中有所呈現(xiàn),表現(xiàn)出一種比前代作品更為成熟和完善的狀態(tài)。
綜上所述,世界編年史體裁在加洛林時代表現(xiàn)出了延續(xù)和創(chuàng)新兩方面的特點,筆者以為這種“變”與“不變”恰好與加洛林時代在中世紀史中既普遍而又特殊的歷史地位相契合,與中世紀其他歷史時期一樣,基督教思想依然在加洛林時代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故而加洛林時代的編年史家對于基督教的某些價值觀念深信不疑,如線性時間觀念、“天下一家”的普世觀念,這就決定了他們在寫作中恪守世界編年史體裁的一些基本原則,如線性的時間觀和宏觀的世界史。不過,在基督教思想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的中世紀,加洛林時代依然有其歷史特殊性,在此期間,所謂的“羅馬帝國”——加洛林帝國誕生了、公元紀年法走向普及、“加洛林文藝復(fù)興”如火如荼地開展,這一系列帶有時代特色的歷史現(xiàn)象也都映射到世界編年史的寫作中,使其寫作形式發(fā)生了與時代特點相符合的變化,故而我們能夠從加洛林時代的世界編年史中看到延續(xù)和創(chuàng)新兩方面的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