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錫山

(上海藝術(shù)研究所，上海 200031)

金圣嘆的美學(xué)思想頗為豐富、獨到和精深。當(dāng)代論者的論述頗多，取得了頗多的成績。筆者已發(fā)表《金批〈西廂〉思想論》和4篇人物論，從思想角度和人物美學(xué)角度作了論述；《金批〈西廂〉藝術(shù)論》總結(jié)其藝術(shù)觀，評論其對《西廂記》寫作手法的梳理和歸納。本文則在觀照金批《西廂》美學(xué)的整體著眼同時，尤其從當(dāng)代研究者未及注意的幾個重要問題作一梳理和論述。

金圣嘆在戲曲美學(xué)方面的闡述，最重要的是“天人合一”、“無和夢”、“通鬼神”和“文有魂”等。金圣嘆有著堅實的古代哲學(xué)修養(yǎng)，也有頗多研究成果(可惜散佚極多，今存的少量哲學(xué)論著，皆已收入拙編《金圣嘆全集》中)。在《西廂記》的評批中，金圣嘆的這些重要的論述是以古代儒、道、佛三家的哲學(xué)及其他自己的心得體會為基礎(chǔ)的，故而取得了精深的成就。

金批《西廂》的美學(xué)論是針對文化修養(yǎng)高的欣賞者和作家詩人的。其中論及天人合一、無和夢、通鬼神和文有魂的觀點，更是針對文化修養(yǎng)極高的鑒賞者和詩人作家的，高深而玄妙，需要反復(fù)學(xué)習(xí)、體會才能掌握。

金圣嘆關(guān)于民間文學(xué)是最高的藝術(shù)等的論述，不僅對古代，即使對當(dāng)今的文藝創(chuàng)作和評論、理論研究，也有著重要的啟示意義。

一、“天人合一”和“江山之助”

“天人合一”是中國古代哲學(xué)的一個重要理論，其要點是人和自然——天地宇宙是互相交融的同一存在，共同組成了整個完整的宇宙。天地宇宙對于人有著深刻的影響；人由于有觀察和思維能力，因此能夠用哲學(xué)、文學(xué)和藝術(shù)的形式觀察、研究和表現(xiàn)天地宇宙。

在這個基本觀念的指導(dǎo)下，金圣嘆認(rèn)為，《西廂記》寫出了人的最基本的思想感情、人的生存發(fā)展之最基本根由——人的繁衍的原動力——愛情、性愛。人是天地所萌發(fā)、哺育的，所以他說：

《西廂記》不同小可，乃是天地現(xiàn)身。自從有此天地，他中間定然有此妙文。不是何人做得出來，是他天地直會自己劈空結(jié)撰而出。若定要說是一個人做出來，圣嘆便說，此一個人即是天地現(xiàn)身。(金圣嘆《貫華堂第六才子書〈西廂記〉》卷二《讀第六才子書〈西廂記〉法》第一則。下均簡稱《讀法》一)

不僅《西廂記》的作者是“天地現(xiàn)身”，即他是天地的產(chǎn)物和優(yōu)秀代表；《西廂記》是天地的妙文，是天地的創(chuàng)作，也是天地的產(chǎn)物和優(yōu)秀代表。因此：

若說《西廂記》是淫書，此人有大功德。何也?當(dāng)初造《西廂記》時，發(fā)愿只與后世錦繡才子共讀，曾不許販夫皂隸也來讀。今若不是此人揎拳捋臂，拍凳捶床，罵是淫書時，其勢必至無人不讀，泄盡天地妙秘，圣嘆大不歡喜。(《讀法》六)

“淫書”，即“冬烘先生”心目中的描繪愛情、性愛之內(nèi)容。作為宇宙中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的人，其生存、發(fā)展即繁衍的原動力既然是愛情、性愛，所以揭示這個真相的《西廂記》就是“泄盡天地妙秘”之書。這樣的書，不能“無人不讀”，即不能人人都讀。誰不可讀？“冬烘先生”不肯讀(《讀法》五)，“錦繡才子”之外的文化素質(zhì)差的人不能讀，他們讀了，只曉得“中間”只有性愛“此一事”(《讀法》三)，不懂正確欣賞全劇的妙處，這就糟蹋了《西廂記》這樣高雅精深、干凈優(yōu)美的文藝巨著了。

從“天人合一”的角度看，天地中的江山，尤其是名山大川，對作家詩人和文藝創(chuàng)作有極大的幫助，故稱“江山之助”。這是劉勰在《文心雕龍》中首先提出的，成為中國古代作家詩人一個重要的共識。金圣嘆也不例外，他認(rèn)為：

后之人既好讀書，又好友生，則必好彼名山大川，奇樹妙花。名山大河、奇樹妙花者，其胸中所讀之萬卷之書之副本也。(《序二曰留贈后人》)

按照劉勰及后繼者的一致觀點，人是宇宙之產(chǎn)物，也是宇宙中的一分子，對宇宙中的地上的名山大川、奇樹妙花，有著獨特的體會；名山大川、奇樹妙花的雄偉優(yōu)美，影響了人的胸襟、思想和性格的形成，從而對優(yōu)秀學(xué)者、作家、詩人的著作、創(chuàng)作——萬卷書，產(chǎn)生重大影響，此之謂“江山之助”。熱衷標(biāo)新立異和善于發(fā)揮創(chuàng)新的金圣嘆，這里卻反過來認(rèn)識“江山之助”：接受了江山之助的優(yōu)秀著作和創(chuàng)作，即“萬卷書”，提攝了“名山大川”的英華，富藏“名山大川”甚至天地萬物(以“名山大河、奇樹妙花”為代表)的精神和菁華，成為天地萬物的精神代表和真正“現(xiàn)身”；因此反過來，“名山大河、奇樹妙花”就成了“其胸中所讀之萬卷之書之副本也”。這是從人的主體性角度認(rèn)識人和宇宙萬物的關(guān)系、人的創(chuàng)造和宇宙萬物的關(guān)系，無疑是金圣嘆的一個重大的理論創(chuàng)造。

二、論“無”

“無”，是道家和佛家哲學(xué)的重要概念。金圣嘆的金批《西廂》著重從佛學(xué)吸收“無”的概念，論述《西廂記》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成就。

《讀法》第二十七則作為鋪墊；第二十八至第四十三則，和第四十六則，共17則，直接談“無”字；第四十四和四十五則為過渡。這樣共20則專論“無”字，提出了“無”的美學(xué)理論：

二十七、橫、直、波、點、聚，謂之字；字相連，謂之句；句相雜，謂之章。兒子五六歲了，必須教其識字。識得字了，必須教其連字為句。連得五六七字為句了，必須教其布句為章。布句為章者，先教其布五六七句為一章，次教其布十來多句為一章；布得十來多句為一章時，又反教其只布四句為一章，三句為一章，二句乃至一句為一章。直到解得布一句為一章時，然后與他《西廂記》讀。

二十八、子弟讀《西廂記》后，忽解得三個字亦能為一章，二個字亦能為一章，一個字亦能為一章，無字亦能為一章。子弟忽解得無字亦能為一章時，渠回思初布之十來多句為一章，真成撒吞耳。

二十九、子弟解得無字亦能為一章，因而回思初布之十來多句為一章，盡成撒吞，則其體氣便自然異樣高妙，其方法便自然異樣變換，其氣色便自然異樣姿媚，其避忌便自然異樣滑脫?！段鲙洝分c化子弟不小。

三十、若是字，便只是字；若是句，便不是字；若是章，便不是句。豈但不是字，一部《西廂記》，真乃并無一字；豈但并無一字，真乃并無一句。一部《西廂記》，只是一章。

三十一、若是章，使應(yīng)有若干句；若是句，便應(yīng)有若干字。今《西廂記》不是一章，只是一句，故并無若干句，乃至不是一句，只是一字，故并無若干字?！段鲙洝菲鋵嵵皇且蛔帧?/p>

三十二、《西廂記》是何一字?《西廂記》是一“無”字。趙州和尚，人問：“狗子還有佛性也無？”曰：“無?！笔谴艘弧盁o”字。

三十三、人問趙州和尚：“一切含靈具有佛性，何得狗子卻無?”趙州曰：“無。”《西廂記》是此一“無”字。

三十四、人若問趙州和尚：“露柱還有佛性也無？”趙州曰：“無?！薄段鲙洝肥谴艘弧盁o”字。

三十五、若又問：“釋迦牟尼還有佛性也無？”趙州曰：“無?！薄段鲙洝肥谴艘弧盁o”字。

三十六、人若又問：“無字還有佛性也無？”趙州曰：“無?！薄段鲙洝肥谴艘弧盁o”字。

三十七、人若又問：“無字還有‘無’字也無？”趙州曰：“無?！薄段鲙洝肥谴艘弧盁o”字。

三十八、人若又問某甲不會，趙州曰：“你是不會，老僧是無?！薄段鲙洝肥谴艘弧盁o”字。

三十九、何故《西廂記》是此一“無”字?此一“無”字是一部《西廂記》故。

四十、最苦是人家子弟，未取筆，胸中先已有了文字。若未取筆，胸中先已有了文字，必是不會做文字人。《西廂記》無有此事。

四十一、最苦是人家子弟，提了筆，胸中尚自無有文字。若提了筆，胸中尚自無有文字，必是不會做文字人。《西廂記》無有此事。

四十二、趙州和尚，人不問“狗子還有佛性也無”，他不知道有個“無”字。

四十三、趙州和尚，人問過“狗子還有佛性也無”，他亦不記道有個“無”字。

四十六、圣嘆舉趙州“無”字說《西廂記》，此真是《西廂記》之真才實學(xué)，不是禪語，不是有無之“無”字，須知趙州和尚“無”字，先不是禪語，先不是有無之“無”字，真是趙州和尚之真才實學(xué)。

趙州和尚，即從諗(778—897)，唐代高僧，俗姓郝，曹州(今山東曹縣一帶)郝鄉(xiāng)人。自小出家，后參南泉普愿法師而得法。曾廣游諸山，遍參高僧。住趙州(今河北趙縣一帶)觀音院(也稱東院)，其禪語法言傳遍天下，時稱“趙州門風(fēng)”。歸寂后謚號真際大師。

趙州和尚談“狗子無佛性”，見《五燈會元》卷四。原文為：問： “狗子還有佛性也無？”師曰：“無?！痹唬骸吧现林T佛，下至螻蟻，皆有佛性，狗子為什么卻無？”師曰：“為伊有業(yè)識在?！睒I(yè)識：處于生死輪回中的有情眾生(包括人和一切有情識的生物)的根本意識。

“無”，是佛學(xué)的一個重要的基本概念，其基本含義為：否定事物存在。

可是佛學(xué)的高深概念和理論都是不能用言語說明白的，即“言語道斷”，本文只能結(jié)合《西廂記》從較淺的層次給以近似性的說明。

以上讀法中的“無”字的運用，在評論《西廂記》時有四個層次。

第一層：《西廂記》“無字亦能為一章”(《讀法》二十八)。這牽涉到《西廂記》有略寫、空寫的地方，有不能寫出的地方。

第二層：“一部《西廂記》，真乃并無一字；豈但并無一字，真乃并無一句。一部《西廂記》，只是一章?！?《讀法》三十)《西廂記》是一個嚴(yán)密、完整的藝術(shù)杰作，不是能單靠奇妙的文字、文句和章節(jié)連綴起來而拼裝的；如果不從整體上領(lǐng)會、理解和欣賞《西廂記》，單從其中優(yōu)美的文字、文筆來欣賞，就“七寶樓臺，拆散不成片段”，看不到其完整的真意和妙處。

而且，正如金圣嘆在三之四(第三本第四折)《后候》總評中，在梳理全劇十六折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之后，所總結(jié)的：“凡此皆所謂《西廂記》之文一十六篇，吾實得而言之者也。謂之十六篇可也，謂之一篇可也；謂之百千萬億文字總持悉歸于是可也，謂之空無點墨可也。”“彼視《西廂》蒼蒼然正色耶?速而無所至極耶?《西廂》視彼亦蒼蒼然正色邪?速而無所至極耶?蓋南華老人言之也，曰：‘亦若是則已矣?！薄段鲙洝啡珪扔星а匀f語，也是“空無點墨”?！翱諢o點墨”指世界一切事物，按照佛教理念，“一切皆空”，是從這個角度來理解《西廂記》，理解《西廂記》表達(dá)的猶如夢幻般的一切皆最后回歸虛空的愛情。

第三層：“《西廂記》其實只是一字。”“《西廂記》是何一字?《西廂記》是一‘無’字”(《讀法》三十一、三十二)?！段鲙洝穼懙氖翘斓刂兀斓刂丶词恰盁o”。

這個“無”，與佛教所說的“空”有關(guān)系，因緣和合而生的一切事物，究竟并無實體，叫作空，也是“假而不實”的意思，即世界一切現(xiàn)象皆由因緣而生，剎那生滅，本來沒有質(zhì)的規(guī)定性和獨立實體。沒有實體，假而不實，指事物之虛幻不實，或指理性之空寂明凈，此為大乘佛教的共同基本教義。

這個“無”字是佛學(xué)四大皆空之“無”。然“空”非全等于“無”、“虛無”。從佛學(xué)的角度認(rèn)識，世間一起都是“無”，都是短暫的，因而從長久的角度看是轉(zhuǎn)瞬即逝、總歸于無、虛幻不實的。

第四層：“若未取筆，胸中先已有了文字，必是不會做文字人?！段鲙洝窡o有此事?！?《讀法》四十)“若提了筆，胸中尚自無有文字，必是不會做文字人?！段鲙洝窡o有此事?！?《讀法》四十一)

創(chuàng)作《西廂記》這樣的文藝巨著、文化巨著，往往不能預(yù)先全部構(gòu)思成熟，不可能先有深思熟慮的文字。但是創(chuàng)作這樣的巨著，作者又必須有著堅實的準(zhǔn)備，在執(zhí)筆開始寫作時已經(jīng)有了相當(dāng)成熟的構(gòu)思和文筆。

《西廂記》這個“無”字的闡釋，也有四個層次：

一是狗子無有佛性之無(《讀法》三十一)。反問狗子無有佛性之“無”(《讀法》三十二)。 “一切含靈具有佛性，狗子卻無”之“無”(《讀法》三十三)。狗子是沒有智慧的愚笨之物，它們沒有悟性和佛性，是“無”。

二是露柱無有佛性之“無”(《讀法》三十四)。釋迦牟尼無有佛性之“無”(《讀法》三十五)。連釋迦牟尼也“無”佛性，也可說，本就“無”所謂的佛性。

三是無字無有佛性之“無”(《讀法》三十六)?！盁o字還有‘無’字也無？”趙州曰：“無”之“無”(《讀法》三十七)?！盁o”字本來就“無”。

四是趙州和尚“你是不會，老僧是無”之“無”(《讀法》三十八)。趙州和尚不知道有個“無”字(《讀法》四十二)。他亦不記道有個“無”字(《讀法》四十三) 。也即“無”徹底或根本就沒有“無”這個概念！

其結(jié)論云：何故《西廂記》是此一“無”字?此一“無”字是一部《西廂記》故(《讀法》三十九)。意為《西廂記》描寫的都是歸根為“無”的一切；所描寫的一切，都在本質(zhì)上是“無”。

趙州和尚之“無”和《西廂記》之“無”，即上面評論《西廂記》第三層之“無”。

這個“無”字，是徹底的“無”，徹底到釋迦牟尼佛也“無有佛性”，徹底到高僧趙州和尚不知道、不記得有這個“無”字和“無”的概念，達(dá)到“無”的無窮的極端——沒有盡至的“無”。

正因如此，金圣嘆認(rèn)為《西廂記》到第十六折《驚夢》應(yīng)該結(jié)束了，人生的一切，都是虛無的夢幻，都?xì)w根為無。因此后面的大團(tuán)圓無疑是狗尾續(xù)貂。

《金批〈水滸〉·序一》說：

心之所至，手亦至焉；心之所不至，手亦至焉；心之所不至，手亦不至焉。心之所至手亦至焉者，文章之圣境也。心之所不至手亦至焉者，文章之神境也。心之所不至手亦不至焉者，文章之化境也。夫文章至于心手皆不至，則是其紙上無字、無句、無局、無思者也。

《杜詩解》卷三評杜甫《子規(guī)》說：“先生妙手空空，如化工之忽然成物，在作者尚不知其何以至此?！笨勺鳛樯鲜稣擖c的補充。

三、論“夢”

金圣嘆認(rèn)為《西廂記》第四本第四折，即第十六章《驚夢》，應(yīng)該是全劇的結(jié)束，后面第五本是狗尾續(xù)貂，應(yīng)該刪去。于是，他在四之四《驚夢》總評說：

舊時人讀《西廂記》，至前十五章既盡，忽見其第十六章乃作《驚夢》之文，便拍案叫絕，以為一篇大文，如此收束，正使煙波，渺然無盡。

他接著故意說：“于是以耳語耳，一時莫不畢作是說。獨圣嘆今日，心竊知其不然?！币鏊拈L篇大論的闡發(fā)。從而再次肯定：“昨者因亦細(xì)察其書，既已第一章無端而來，則第十五章亦已無端而去矣。無端而來也，因之而有書；無端而去也，因之而書畢?！闭撟C第十六章應(yīng)該是全書的結(jié)尾。

接著他又論說《西廂記》與夢的關(guān)系：

今夫天地，夢境也；眾生，夢魂也。無始以來，我不知其何年齊入夢也；無終以后，我不知其何年同出夢也。

傳曰：“至人無夢。”“至人無夢”者，無非夢也，同在夢中，而隨夢自然，我于其事，蕭然焉耳。經(jīng)曰：“一切有為法，應(yīng)作如是觀?！笔且灾^之無夢也。

吾聞周禮：歲終，掌夢之官，獻(xiàn)夢于王。夫夢可以掌，又可以獻(xiàn)，此豈非《西廂》第十六章立言之志也哉。

此折中，張生在夢中對鶯鶯說：“想人生最苦是離別，你憐我千里關(guān)山，獨自跋涉。似這般掛肚牽腸，倒不如義斷恩絕。(【折桂令】)”金批說：“右第十五節(jié)。此是夢中假自作悟語也。作如此悟語，欲其夢覺，正未易得也?！?/p>

接著，張生抱著琴童喊叫小姐“你受驚也！”琴童吃驚而問，張生醒了，感慨：“呀，元來是一場大夢。且將門兒推開看，只見一天露氣，滿地霜華，曉星初上，殘月猶明?！苯鹋溃?/p>

何處得有《西廂》一十五章所謂驚艷、借廂、酬韻、鬧齋、寺警、請宴、賴婚、聽琴、前候、鬧簡、賴簡、后候、酬簡、拷艷、哭宴等事哉！自歸于佛，當(dāng)愿聚生，體解大道，發(fā)無上心；自歸于法，當(dāng)愿眾生，深入經(jīng)藏，智慧如海；自歸與僧，當(dāng)愿眾生統(tǒng)理大眾，一切無礙。

張生不見鶯鶯，知是剛才只是夢中相見，傷感地唱 “綠依依墻高柳半遮，靜悄悄門掩清秋夜，疏刺刺林梢落葉風(fēng)，慘離離云際穿窗月。(【雁兒落】)”“顫巍巍竹影走龍蛇，虛飄飄莊生夢蝴蝶，絮叨叨促織兒無休歇，韻悠悠砧聲兒不斷絕。痛煞煞傷別，急煎煎好夢兒應(yīng)難舍；冷清清咨嗟，嬌滴滴玉人兒何處也！(【得勝令】)”他難舍“好夢”，金批說：“是境？是人？不可復(fù)辨。”又批道：“右第十八節(jié)?！吨芤住妨呢灾唤K于既濟，而終于未濟……”

金圣嘆認(rèn)為《西廂記》的結(jié)局應(yīng)該以“夢”為結(jié)束，是因為張崔愛情只是一場美夢，其“有情人終成眷屬”只能是理想，而不可能是現(xiàn)實，是不可能在現(xiàn)實生活中實現(xiàn)的。這是第一層次，從當(dāng)時社會實際出發(fā)，觀察張崔之愛；是從社會學(xué)、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角度得出的結(jié)論。人生如夢，愛情、性愛作為人生的一個極為重要的組成部分，當(dāng)然也是夢，這是從莊子夢為蝴蝶的道家哲學(xué)角度認(rèn)識張崔之愛；金圣嘆在金批《西廂》中長篇大論地探討過《莊子》和《列子》等道家經(jīng)典關(guān)于夢的闡述，這是第二層次。男女之愛情、夫婦之性愛，在時間和空間無限的宇宙中是極其渺小、極其短暫的過程，是可以忽略不計的，最終是無效的、無果的、虛幻的：“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奔词褂邪V情的戀人相約下一世甚或世世結(jié)為夫婦，同樣贊成以《驚夢》為《西廂記》結(jié)尾的王國維說：“往事悠悠容細(xì)數(shù)，見說他生，又恐他生誤?？v使茲盟終不負(fù)，那時能記今生否？”①這是第三個層次，也即上文論述的“無”的層次。

金圣嘆在金批《水滸》第十三回“赤發(fā)鬼醉臥靈官殿 晁天王認(rèn)義東溪村”，晁蓋在向吳用解釋他接納劉唐并打算劫掠生辰綱時說：“他來的意正應(yīng)我一夢?！苯鹋f：“又忽然撰出一夢，奇情妙筆。此處為一部大書提綱挈領(lǐng)之處，晁蓋為一部大書提綱挈領(lǐng)之人，而為頭先是一夢，可見一百八人、七十卷書，都無實事?！痹诨厍翱傇u中他強調(diào)：“一部書一百八人，聲色爛然，而為頭是晁蓋先說做下一夢。嗟乎！可以悟矣。夫羅列此一部書一百八人之事跡，豈不有哭有笑，有贊有罵，有讓有奪，有成有敗，有俯首受辱，有提刀報仇，然而為頭先說是夢，則知無一而非夢也。大地夢國，古今夢影，榮辱夢事，眾生夢魂，豈惟一部書一百八人而已，盡大千世界無不同在一局，求其先覺者，自大雄氏以外無聞矣。真蕉假鹿，紛然成訟，長夜漫漫，胡可勝嘆！”金批《西廂》的以上論述與此是一脈相承、完全相同的。

西方文學(xué)家、美學(xué)家也有相近的認(rèn)識，例如深受佛學(xué)影響、主張人生如夢的叔本華引古希臘悲劇最重要的作家索福克利斯(通譯索?？死账?說：“我看到我們活著的人們，都不過是，幻形和飄忽的陰影?！庇忠勘葋喺f：“我們是這樣的材料，猶如構(gòu)成夢的材料一樣，而我們渺小的一生，睡一大覺就圓滿了?！雹?/p>

四、“通鬼神”和“文有魂”

金圣嘆和古代諸多一流詩人作家、文論家一樣，常有神秘主義文藝?yán)碚摰挠^點發(fā)表。其中“通鬼神”和“文有魂”是非常重要的觀點。

古人都信鬼神，崇拜金圣嘆的清代著名學(xué)者劉獻(xiàn)廷說：“余觀世之小人，未有不好唱歌看戲者，此性天中之《書》與《春秋》也。未有不信占卜祀鬼神者，此性天中之《易》與《禮》也?！?劉獻(xiàn)廷《廣陽雜記》卷二)“小人”指小市民、小百姓，實際上絕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也信鬼神。此因古人對于鬼神的認(rèn)識，早在《周易》中就有表述?！吨芤住は缔o上》云：“知鬼神之情狀?！敝祆洹吨芤妆玖x·周易系辭上傳第五》解為：“陰精陽氣聚而成物，神之申也；魂游魄降散而為變，鬼之歸也。”金圣嘆釋《周易·系辭上》“知鬼神之情狀”與朱熹相同，說：“神者，申也”，“鬼者，歸也。”(《語錄纂》卷一)

通鬼神，指作家詩人在高難度的閱讀和寫作中，靈感涌現(xiàn)，從而達(dá)到極高的境界。

金圣嘆指導(dǎo)讀者：

《西廂記》，必須焚香讀之。焚香讀之者，致其恭敬，以期鬼神之通之也。(《讀法》六十二)

金批《西廂》卷二的資料中所引用的(宋)王铚云：“事有悖于義者，多托之鬼神夢寐，或假之他人，或云見別書，后世猶可考也。”這里的“多托之鬼神夢寐”是寫作中的假托，并非真的來自鬼神夢寐。但這也說明，有的事，作家、讀者皆認(rèn)為出自鬼神夢寐，所以有人借此作假。

而金圣嘆并非以此為比喻，而是虔誠地認(rèn)為，“通鬼神”不僅針對讀書，尤其也針對寫作，是讀書、寫作的高級境界。他又說過：“看書人心苦何足道，即已有此書，便應(yīng)看出來耳。莫心苦于作書之人，真是將三寸肚腸，直曲折到鬼神猶曲折不到之處，而后成文?！?二十一《寺驚》第四節(jié)批語)他甚至認(rèn)為杰出的作家比鬼神還要高明。

在評論張生用激將法敦請惠明殺出重圍外送書信時，金圣嘆評論說：

右第九節(jié)。上文，皆是張生憂惠明不能過去，此節(jié)，忽寫惠明憂張生書或恐無用者，此非憂張生也，正謂張生不必憂惠明。言除非你書無用，我自無有不過去也。一作惠明嘲戲張生，便減通篇神彩。此乃真正神助之筆，須反覆讀之。

這里的“神助之筆”，是“通鬼神”的結(jié)果。因為“通鬼神”，故而得到“神助”。

關(guān)于“神助”，早在《金批〈水滸〉》中，金圣嘆即指出《水滸傳》這樣具有最高藝術(shù)成就的偉大之作，是得到“鬼神來助”的“出妙入神”之文：

行文亦猶是矣。不擱筆，不卷紙，不停墨，未見其有窮奇盡變出妙入神之文也。筆欲下而仍擱，紙欲舒而仍卷，墨欲磨而仍停，而吾之才盡，而吾之髯斷，而吾之目矐，而吾之腹痛，而鬼神來助，而風(fēng)云忽通，而后奇則真奇，變則真變，妙則真妙，神則真神也。吾以此法遍閱世間之文，未見其有合者。今讀還道村一篇，而獨賞其險妙絕倫。嗟乎！支公畜馬，愛其神駿，其言似謂自馬以外都更無有神駿也者；今吾亦雖謂自《水滸》以外都更無有文章，亦豈誣哉！(《金批水滸》第四十一回總評)

在一之二《借廂》中，紅娘初逢張生，即用眼睛抹倒張生。金批說：

右十一節(jié)。又用別樣空靈之筆，重寫阿紅一遍也。抹，抹倒也，抹殺也，不以為意也。將欲寫阿紅不是疊被鋪床人物，以明侍妾早是一位小姐矣，其小姐又當(dāng)何如哉?卻先寫阿紅眼中，全然抹倒張生，并不以張生為意，作一翻跌之筆，然后自云：你自抹殺我，我定不敢抹殺你。此真非已下人物也。文之靈幻，全是一片神工鬼斧，從天心月窟雕鏤出來。傖父不知，乃謂寫阿紅眼好，夫上文之下，下文之上，有何關(guān)應(yīng)須于此處寫阿紅好眼耶?蓋言你抹我，你不應(yīng)抹我也。

金批強調(diào)：“文之靈幻，全是一片神工鬼斧，從天心月窟雕鏤出來?！弊詈笠痪浼仁潜扔?，又是前已論及的天人合一理論的一種表達(dá)。

以上“神助之筆”、“鬼神來助”、“出妙入神”等語，在今人文中常常是作為比喻，比喻文筆的高妙杰出。在金圣嘆和古人那里，有時是真用，有時兼有比喻和真用，但這種比喻也以信其實有為基礎(chǔ)。

這是古人的共識，在金圣嘆之前，例如同處晚明而時間稍早的大書畫家董其昌說：

作文要得解悟……妙悟只在題目腔子里，思之思之，思之不已，鬼神將通之。(董其昌《畫禪室隨筆·評文》)。

與金圣嘆同時的戲曲家、戲曲理論大家李漁在評論金圣嘆時說：

圣嘆之評《西廂》，其長在密，其短在拘。拘即密之已甚者也。無一句一字不逆溯其源而求命意之所在，是則密矣，然亦知作者于此，有出于有心，有不必出于有心者乎？心之所至，筆亦知焉，是人之所能為也。若夫筆之所至，心亦至焉，則人不能盡主之矣。且有心不欲然，而筆使之然，若有鬼物主持期間者，此等文字，尚可謂之有意乎哉。文章一道，實實通神，非欺人語。千古奇文，非人為之，神為之，鬼為之，神所附者耳。③

李漁這里說：“文章一道，實實通神，非欺人語。千古奇文，非人為之，神為之，鬼為之，神所附者耳?！彼皇菑目隙ń鹗@的有關(guān)論述而說，而是從自己的認(rèn)識角度發(fā)出這番言論，發(fā)言的分量就更重些了。

此后，廖燕在評論金圣嘆時提出：

予讀先生所評諸書，領(lǐng)異標(biāo)新，迥出意表，覺作者千百年來至此始開生面。嗚呼，何其賢哉！雖罹慘禍，而非其罪，君子傷之。而說者謂文章妙秘，即天地妙秘，一旦發(fā)泄無余，不無犯鬼神所忌。則先生之禍，其亦有以致之乎？然畫龍點睛，金針隨度，使天下后學(xué)悉悟作文用筆墨法者，先生力也。又烏可少哉？其禍雖冤屈一時，而功實開拓萬世，顧不偉耶?、?/p>

廖燕進(jìn)而認(rèn)為金圣嘆的高明評批本身是“通鬼神”的產(chǎn)物，而且不僅“通鬼神”得到靈感，發(fā)表了高明的見解，還揭出“文章妙秘”即“天地妙秘”，而“犯鬼神所忌”。金圣嘆猶如古希臘偷火的普羅米修斯，為人們揭示宇宙的真理，犧牲自己，開拓萬世，功勛卓偉。

金圣嘆之后的史學(xué)大家章學(xué)誠認(rèn)為自己思維活躍，“若天授神指”，“讀古人文字，高明有余，沉潛不足，故于訓(xùn)詁考質(zhì)，多所忽略，而神解精識，乃能窺及前人所未到處”(章學(xué)誠《文史通義》外篇三《家書三》) 。他還因此認(rèn)為：“才色本于天而學(xué)由于人，本于天者不可勉強，而由于人者不可力為?！?章學(xué)誠《文史通義》外篇二《清漳書院留別條訓(xùn)三十三篇》)

現(xiàn)代中國由于西方現(xiàn)代科學(xué)的引進(jìn)，一般的知識分子已經(jīng)不相信鬼神之說。但也還有少數(shù)的專家學(xué)者和詩人作家相信鬼神之說。例如現(xiàn)代著名戲曲研究家吳梅也認(rèn)同前引的董其昌的這個觀點：

做戲劇的人，如認(rèn)定一科，細(xì)細(xì)的研究，俗話說得好：“思之，思之，鬼神通之?！惫苤鹗卵芯?，處處留心，那有不登峰造極的？元人的劇本，就為這個理由，才能夠出神入化的到了個極自然，極緊湊、極真實的地步。⑤

另如當(dāng)代著名作家楊絳、王安憶等皆信神鬼之說；更有一些作家嘴里不說，作品中則運用神鬼的故事說事?？墒且虍?dāng)代尚未產(chǎn)生可與古代大家媲美的一流作家詩人和藝術(shù)家，因此無人道及自己能夠“通鬼神”，是自然而然的。

但是當(dāng)代學(xué)者對此也有明確贊成的觀點。例如正在撰寫《明清政治思想史》的李憲堂引述“周國平先生說，唯有在孤獨中，人的靈魂才能與上帝、與神秘、與宇宙的無限之謎相遇”。⑥明確指出優(yōu)秀的作家、學(xué)者在孤獨的沉思中就能與鬼神相通。如果無法解釋“鬼神”，就可以換一種說法：所謂“鬼神”，就是“宇宙的無限之謎”中神秘的一種。

堅信現(xiàn)代科學(xué)的眾多作者、讀者，絕對不信這一套。本文則無信與不信的傾向性，僅是客觀介紹金圣嘆與其他古今名家的這個美學(xué)觀點，并作力所能及的分析。正如孔子所說：“不知人，焉知鬼？”我們對人的研究也未達(dá)到滿意的程度，更沒有能力去研究“鬼神”。所以我們對鬼神有否與能否“通鬼神”，不作是非判斷，只是作為美學(xué)論題予以探討而已。

五、靈感論：“靈眼覷見”和“靈手捉住”

三之三《賴簡》，【沉醉東風(fēng)】首句“我則道是槐影風(fēng)搖暮鴉”，金圣嘆夾批引用其友王斵山之言：“從來只為人有魂，今而后知文亦有魂也。如此文字乃是下七字之魂，被妙筆文人攝出來也?！边@里，“文有魂”，文有靈魂，是一個比喻。

而作者作為人，古人當(dāng)然認(rèn)為是有靈魂、有靈性的。在寫作中，古人認(rèn)為：作者必須十分注意靈感的涌現(xiàn)，并及時加以捕捉，這樣才能寫出奇文妙文來。金圣嘆的論述頗多：

文章最妙，是此一刻被靈眼覷見，便于此一刻放靈手捉住。蓋于略前一刻，亦不見，略后一刻，便亦不見，恰恰不知何故，卻于此一刻忽然覷見，若不捉住，便更尋不出。今《西廂記》若干文字，皆是作者于不知何一刻中，靈眼忽然覷見，便疾捉住，因而直傳到如令。細(xì)思萬千年以來，知他有何限妙文，已被覷見，卻不曾捉得住，遂總付之泥牛入海，永無消息。(《讀法》十八)

不但是靈感，即使一個或大或小的構(gòu)思、想法或文句，如果不及時記下來，就會稍縱即逝，一去不返。故而不少詩人作家半夜在床上突然想到什么，馬上起來記錄，否則“稍縱即逝”，必要忘記，永遠(yuǎn)不能記起來了。

他又展開說：

十九、今后任憑是絕代才子，切不可云：此本《西廂記》，我亦做得出也。便教當(dāng)時作者而在，要他燒了此本，重做一本，已是不可復(fù)得?？v使當(dāng)時作者，他卻是天人，偏又會做得一本出來，然既是別一刻所覷見，便用別樣捉住，便是別樣文心，別樣手法，便別是一本，不復(fù)是此本也。

二十、仆今言靈眼覷見，靈手捉住，卻思人家子弟，何曾不覷見，只是不捉住。蓋覷見是天付，捉住須人工也。今《西廂記》實是又會覷見，又會捉住。然子弟讀時，不必又學(xué)其覷見，一味只學(xué)其捉住。圣嘆深恨前此萬千年，無限妙文，已是覷見，卻捉不住，遂成泥牛入海，永無消息。今刻此《西廂記》遍行天下，大家一齊學(xué)得捉住，仆實遙計一二百年后，世間必得平添無限妙文，真乃一大快事!

二十一、仆嘗粥時欲作一文，偶以他緣不得使作，至于飯后方補作之，仆便可惜粥時之一篇也。此譬如擲骰相似，略早略遲，略輕略重，略東略西，便不是此六色，而愚夫尚欲爭之，真是可發(fā)一笑！

二十二、仆之為此言，何也？仆嘗思萬萬年來，天無日無云，然決無今日云，與某日云曾同之事。何也？云只是山川所出之氣，升到空中，卻遭微風(fēng)，蕩作縷縷。既是風(fēng)無成心，便是云無定規(guī)，都是互不相知，便乃偶爾如此?！段鲙洝氛?，并無成心之與定規(guī)，無非此日，佳日閑窗，妙腕良筆，忽然無端，如風(fēng)蕩云。若使異時更作，亦不妨另自有其絕妙。然而無奈此番已是絕妙也，不必云異時不能更妙于此，然亦不必云異時尚將更妙于此也。

二十三、仆幼年最恨“鴛鴦繡出從君看，不把金針度與君”之二句，謂此必是貧漢自稱王夷甫口不道阿堵物計耳。若果知得金針，何妨與我略度。今日見《西廂記》，鴛鴦既已繡出，金針亦盡度，益信作彼語者，真是脫空謾語漢。

以上金圣嘆從特定的角度，闡發(fā)了靈感的產(chǎn)生和捕捉，靈感的瞬間出現(xiàn)和稍縱即逝，靈感的無可重復(fù)性；即使成熟的寫作，作家詩人本人也絕不能重復(fù)，對古代美學(xué)中的靈感論作出了新的理論貢獻(xiàn)。

六、“化工”和“化工之筆”

“化工”與“畫工”(指人工的雕繪或人工的雕繪美)相對，由“造化為工”演化而來。漢賈誼《鵩鳥賦》云：“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一般是指天地自然創(chuàng)造或孕育萬物的功能。作為古代文藝?yán)碚摵兔缹W(xué)的一個概念，它的含義主要是指不依賴人工雕飾而存在的自然之美。

一之三《酬韻》，鶯鶯夜里到花園燒香，張生一面等候、窺視著她，一面心中想入非非。金批說：

右第三節(jié)。等之第三層也。言一更之后矣，猶萬籟無聲，既已如此，便大家無禮，我亦更不等也，我竟過來也。心忙意促，見神搗鬼，文章寫到如此田地，真乃錐心取血，補接化工。

三之二《鬧簡》，紅娘帶來張生書簡時，見鶯鶯睡在帳中，她輕彈暖帳，并隔著羅帳窺視鶯鶯睡態(tài)。金批說：

右第二節(jié)。不知者謂是寫鶯鶯，不知此正寫紅娘也?！瘊L鶯不過只作一幅美人曉睡圖看耳，令正寫紅娘之滿心參透，滿眼瞧科，滿身松泛，滿口輕忽，便使鶯鶯今早眼中忽覺有異，而下文遂不得不變?nèi)菀病Ｕ媸菍懙妹罱^，此為化工之筆。

形容作者筆力具有天然造化之工，或說具有巧繪天生自然美的筆墨，其所敘述和描寫的人物心理、動作，都自然入妙，真實貼切。前引《杜詩解》卷三《子規(guī)》的金批說：“先生妙手空空，如化工之忽然成物，在作者尚不知其何以至此。”也可作為上述論點的補充。

七、《西廂記》生發(fā)空間的無限性

金圣嘆認(rèn)為，《西廂記》是天下人的共同文化財富，在閱讀、欣賞和借鑒、運用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西廂記》已經(jīng)成為介入者(讀者、欣賞者、研究者)共同參與、發(fā)展、創(chuàng)造的產(chǎn)物。

《讀法》七十至七十六共7則，金圣嘆闡發(fā)了杰出創(chuàng)作的創(chuàng)新性與極大的欣賞和閱讀、評論和闡發(fā)的空間及其原因。

“《西廂記》，是《西廂記》文字，不是《會真記》文字?！?《讀法》七十)意為：《會真記》雖然是《西廂記》題材的最早源頭，但《西廂記》已經(jīng)對這個題材作出了脫胎換骨的徹底改變和極大提高，所以《西廂記》的思想、藝術(shù)成就已經(jīng)大大超越了《會真記》，是本質(zhì)不同的兩部作品。

“圣嘆批《西廂記》是圣嘆文字，不是《西廂記》文字?！?《讀法》七十一)意為：《西廂記》雖然是金圣嘆評批的經(jīng)典作品，但《西廂記》的金批本的內(nèi)容和思想廣度都已大大超越了《西廂記》原作；《西廂記》經(jīng)過金圣嘆結(jié)合分析、評論和美學(xué)思想的闡發(fā)，戲曲美學(xué)體系的建立，并以此為指導(dǎo)，對原作作了分段和一些修改，因此《西廂記》金批本的文化意義大大超越了《西廂記》，是本質(zhì)不同的兩部作品。

“天下萬世錦繡才子讀圣嘆所批《西廂記》，是天下萬世才子文字，不是圣嘆文字?！?《讀法》七十二)意為：天下后世的優(yōu)秀讀者，在讀《西廂記》金批本時，由于各人的經(jīng)歷、學(xué)養(yǎng)、心理和性格的不同，會各有自己新的獨特的心得體會，甚或新的理論發(fā)展，并在閱讀時將自己的心得體會自然而然地放入其中，因此他們閱讀的是自己理解的金批《西廂》，而不是金圣嘆當(dāng)時寫作時所要表達(dá)的原樣了。西人謂“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萊特”，也有這么一層意思。

《西廂記》，不是姓王字實父此一人所造，但自平心斂氣讀之，便是我適來自造。親見其一字一句，都是我心里恰正欲如此寫，《西廂記》便如此寫。(《讀法》七十三)

想來姓王字實父此一人，亦安能造《西廂記》?他亦只是平心斂氣，向天下人心里偷取出來。(《讀法》七十四)

金圣嘆指出，《西廂記》這部杰作為何有上述的發(fā)展和提升空間？王實甫即使是一位偉大的劇作家，單靠他一個人，怎么能寫出這么一部《西廂記》杰作來？這是因為天下人對人生、人性、真摯感情的向往和實踐，是他創(chuàng)作《西廂記》的豐富源泉；他經(jīng)過深思熟慮，精心構(gòu)思，將天下人心中對人生、人性、真摯感情的向往的心理、思維和實踐，提煉到自己的作品中，寫出了驚世杰作《西廂記》。

“總之世間妙文，原是天下萬世人人心里公共之寶，決不是此一人自己文集?！?《讀法》七十五)意為：《西廂記》作為反映天下萬世人心里的向往和人生理想的經(jīng)典著作，已經(jīng)成為天下萬世人共有的文化財富和精神財富，而不僅僅是作者一人的作品。

“若世間又有不妙之文，此則非天下萬世人人心里之所曾有也，便可聽其為一人自己文集也。”(《讀法》七十六)意為：如果世間又有不精彩的文藝作品，這種作品并非表達(dá)天下萬世人的感情和理想，只是他個人感情和生活的反映，那么，這只是他個人的作品，與天下萬世的讀者無關(guān)。

金圣嘆以上的論點，既是對《西廂記》創(chuàng)作的美學(xué)總結(jié)，也是給創(chuàng)作者的重大指導(dǎo)。

金圣嘆在金批《西廂》中，除了以上比較詳盡論述的重要理論外，還有一些零星的論說也很重要。

八、“鏡花水月”和人、境、情交融

“鏡花水月”即“鏡中花，水中月”，語出佛典，產(chǎn)生甚早，原用來比喻虛幻的景象，后成為詩文中沿用的比喻。宋代嚴(yán)羽《滄浪詩話》在以禪喻詩時運用此語，成為詩歌和文藝批評中常用的術(shù)語，比喻空靈的詩境，即詩中、作品中不能拘泥于痕跡、不能落于實處，卻又鮮明生動的意象，是一種“折射”的藝術(shù)效果。金圣嘆用來評論《西廂記》的藝術(shù)境界。

例如三之一(第三本第一折)《前候》，紅娘用嘴舔破窗紙，窺視張生在書房里做什么。她看到張生模樣憔悴，氣色澀滯，聲息微弱，臉兒黃瘦。不禁同情萬分地感慨：“張生呵，你不病死多應(yīng)悶死。”金批說：“妙妙！純是一片空明?！苯又终f：“右第四節(jié)。與其張生伸訴，何如紅娘覷出；與其入門后覷出，何如隔窗先覷出。蓋張生伸訴便是惡筆，入門覷出猶是庸筆也。今真是一片鏡花水月?！?張生的痛苦是花和月，通過紅娘這面鏡子和隔窗的窗(猶如水塘)反映出來，這就富有美感了；如果由張生自己訴說，直接而不婉轉(zhuǎn)，就是惡筆和庸筆。金批的這個論述，將“鏡花水月”的妙處闡發(fā)已盡。

金圣嘆在古文評批時，也用過“鏡花水月”一語。《左傳釋·鄭伯克段于鄢》“遂寘姜氏于城”句，金批：“看他一弟一母，全用鏡花水月手段，兩邊挽作死結(jié)，其狠毒陰險，真非人法界中所曾有也。”(《唱經(jīng)堂才子書匯稿·左傳釋》)這是說：“姜氏只是率性偏愛婦人，叔段只是嬌養(yǎng)失教子弟”(《天下才子必讀書·左傳·鄭伯克段于鄢》總評)，鄭伯故意讓他們得寸進(jìn)尺地侵占要地，釀成奪權(quán)國柄的野心，然后以此為由，一舉剿滅之。這一弟(共叔段)和一母(鄭伯與共叔段的生母姜氏)奪權(quán)的行為，原本是鄭伯故意放縱的計謀，從開始起就是虛幻的、不可能實現(xiàn)的鏡花水月般的夢想。而鄭伯這種圖謀，就是“鏡花水月”手段。母、弟兩人的鏡花水月般的夢幻，挽作死結(jié)：既是思維誤區(qū)造成的死結(jié)，也是他們自取滅亡的致死之道。這里的“鏡花水月”不是美學(xué)用語，而是比喻用語。

與虛中有實的鏡花水月具有不同境界的是人、境、情的交融。在三之三(第三本第二折)《賴簡》中，他提出了“境中人，人中境，境中情”的高明描寫：

【駐馬聽】“不近喧嘩，嫩綠池塘藏睡鴨，想見雙文低頭而行。自然幽雅，淡黃楊柳帶棲鴉。想見雙文抬頭而行。金蓮蹴損牡丹芽，想見雙文一直而行。玉簪兒抓住荼蘼架。想見雙文回顧而行。早苔徑滑，露珠兒濕透凌波襪。想見雙文行而忽停，停而又行也，絕?！?/p>

右第二節(jié)。寫雙文漸浙行出花園來。○是好園亭，是好夜色，是好女兒。是境中人，是人中境，是境中情。寫來色色都有，色色入妙。

在傳統(tǒng)的“情景交融”的基礎(chǔ)上，金圣嘆發(fā)現(xiàn)景、人、情的交融，這是一個新的理論創(chuàng)造。

九、文藝心理學(xué)的闡發(fā)

四之二(第四本第二折)《拷艷》總評說“不亦快哉”之后，文章真有移換性情之力。“而實不圖《西廂記》之《拷艷》一篇，紅娘口中則有如是之快文也。不圖其【金蕉葉】之便認(rèn)知情犯由也，不圖其【鬼三臺】之竟說‘權(quán)時落后’也，不固其【禿廝兒】之反供‘月余一處’也，不圖其【圣藥王】之快講‘女大難留’也，不圖其【麻郎兒】之切陳大恩未報也，不圖其【絡(luò)絲娘】之痛惜相國家聲也。夫枚乘之七治病，陳琳之檄愈風(fēng)，文章真有移換性情之力。我今深恨二十年前賭說快事如女兒之斗百草，而竟不曾舉此向斫山也。”這是談文藝有轉(zhuǎn)移或改變?nèi)说那榫w和性情的作用。

在三之二(第三本第二折)《鬧簡》中，紅娘慫恿張生大膽跳墻，與鶯鶯幽會。金批說：

右第二十節(jié)。乃至為勸鶯之辭。此豈慫恿張生，正是痛詆鶯鶯。蓋惡罵丑言，遂至不復(fù)少惜。史公曾言“怨毒于人實甚”，此最寫得出來也?！饑L聞大怒后不得作簡者，多恐余氣未降，措語尚激也。然則不怒時欲作激氣語，此亦決不可得也。今作《西廂記》人，吾不審其胸前有何大怒耶，又何其毒心銜，毒眼射，毒手揮，毒口噴，百千萬毒，一至于是也！

一般認(rèn)為，生氣、激動時不宜創(chuàng)作，因作者此時不夠冷靜，容易情緒化，影響到創(chuàng)作的真實、公允；此則評語分析激動的情緒對創(chuàng)作的正反兩面的影響，給創(chuàng)作者以重要的指導(dǎo)。

十、文字的風(fēng)格與特點

金批有時分析和評論《西廂記》各段文字的不同的藝術(shù)風(fēng)格和特點。

例如一之三《鬧齋》結(jié)尾的特點是“壯浪”；而三之一《前候》，紅娘來到張生書房門前，“我將金釵敲門扇兒。(張生云)是誰? 我是散相思的五瘟使。(【元和令】)”(金批：“散”，布散也。我誦之，如聞低語，如睹笑容。)(張生開門，紅娘入科)金批說：“右第五節(jié)。輕妙之至，幾于筆尖不復(fù)著紙。如此迤邐行文，雖欲作萬言大篇，亦何難哉！”指出了這段文字“輕妙”的藝術(shù)特點。

十一、民間文藝為至高無上的美學(xué)觀

將原生態(tài)的民間文藝看作是至高無上的藝術(shù)品，是金圣嘆的一個重要的美學(xué)觀。

四之二《拷艷》折，張鶯的同居被發(fā)現(xiàn)后，老夫人在審問紅娘、了解真相后，要鶯鶯前來，給以發(fā)落。母女相見，兩人的對白金圣嘆作了重大修改，成為：

(鶯鶯見夫人科)(夫人云)我的孩兒……(金批：只得四字)。(夫人哭科)(鶯鶯哭科)(紅娘哭科)(金批：寫紅娘亦哭，便寫盡女兒心性也。妙絕，妙絕！○記幼時曾見一《打棗竿歌》云：“送情人，直送到丹陽路，你也哭，我也哭，趕腳的也來哭。趕腳的你哭是因何故?去的不肯去，哭的只管哭。你兩下里調(diào)情也，我的驢兒受了苦?！贝颂斓亻g至文也。)

這一大段批語，全文引用了一首他兒時聽得的民歌。他到晚年還記得這首幼時聽到的民歌，一生牢記心中，可見他對這首民歌的喜愛和珍惜。在自己的重要評批著作中全文引用，印證他修改過的這段妙絕的對白的生活性和真實性，并評論《打棗歌》為“天地間至文”，可見他極為重視民間文學(xué)、民間智慧并給以極高評價的美學(xué)觀。

在續(xù)之一《泥金報捷》一折，張生命琴童給鶯鶯送信和禮物，直至最后臨別還不斷叮嚀囑咐。金批說：“此又一節(jié)。特地再囑琴童，乃是如許話，不足發(fā)一笑也?！鸪@街談巷說，童歌婦唱，一經(jīng)妙手點定，便成絕代至文；任是《堯典》《舜典》，《周南》《召南》，忽遭俗筆橫涂，竟如溷中不凈?！彼J(rèn)為民間文學(xué)經(jīng)妙手點定，成絕代至文；而經(jīng)典之作遭俗筆糟蹋，就不成其文字。妙手點定，指經(jīng)過高明的文人發(fā)現(xiàn)并正確評價的民間文化、平常說話歌唱，它們就成為驚世杰作，尤其是經(jīng)過高手略作修改，點鐵成金，成為絕代至文。

可見金圣嘆對民間文藝評價極高的同時，也對高明文人對民間文化、平常說話歌唱的精當(dāng)加工給以極高評價。這在古代文藝評論家中是極少見的。

注釋：

①王國維《蝶戀花》“落日千山啼杜宇”，周錫山編校：《王國維集》第二冊，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8、2012年，第281頁。

②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像的世界》，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2年，第43-46頁。

③李漁：《閑情偶寄》卷三詞曲部，格局第六《填詞余論》，《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第七冊，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第70頁。

④清廖燕：《金圣嘆先生傳》，林子雄點校：《廖燕全集》卷十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

⑤吳梅：《元劇略說》，《吳梅戲曲論文集》，中國戲劇出版社1983年，第503頁。

⑥李憲堂：《傅山的孤獨》，《讀書》2012年第6期，第7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