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斯大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9)
學緣漫憶
憶先師石聲淮先生
佘斯大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9)
我是1979年考取華中師范學院中文系(現(xiàn)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古代文學碩士研究生的,導師是石聲淮先生。上課的地方就在石先生的書房。當時先生住在城內華中村一棟古老的兩層居室樓上,書房不大,木地板,窗外是幾株高大的樸樹。時值九月,外面炎熱非常,可室內一派清幽,時不時傳來知了悠長的鳴聲,確實是個讀書的好地方。先生坐在書桌前,用地道的長沙話給我們講著那些歷經(jīng)滄桑的古代文獻,此情此景至今猶在目前,可先生竟離開我們已經(jīng)十五年了。
記得先生給我們講的第一部著作就是《周易》。三年,先生每周至少都要給我們講一次課,每次都是一上午,最后總要留半小時左右讓我們提問。如果沒有什么問題,先生就和我們閑聊,我們絲毫不感到拘束。在閑聊中,我們得知先生是1913年出生在湖南長沙的一個書香人家,父親是晚清翰林。先生字仲丁,1938年就讀于湖南省國立藍田師范學院國文系,那時在這所學校任教的有著名的國學大師黃侃、錢基博、鐘泰諸位先生。后來先生畢業(yè)留校,再后來就隨錢基博先生受聘于華中大學,又隨錢先生一起留在了華師。先生說在現(xiàn)在這棟房子里已經(jīng)住了半個世紀,樓下就是先生岳父錢基博先生的故居。
有一次,我出于好奇,翻看先生書桌上講課用的一部線裝的《十三經(jīng)注疏》,因為我手上也是一部線裝的。先生說“我一生‘吃’了兩部《十三經(jīng)》”。見我們不明白他的意思,就解釋說,當時家里困難,讀書無法維持,只好把一部《十三經(jīng)》賣掉,這是第一部;后來買了一部,因為治病,不得不又賣掉,現(xiàn)在是第三部。在國立藍田師范學院讀書時,學校特別批準先生以學生的身份兼助教,以補貼生活。接著他又說,我這部《十三經(jīng)》過錄的是黃侃先生的句讀。我見書上有工整的紅色圈點,便體會到先生曾下過怎樣的功夫。還有一次,講課時先生引用了《韓非子》,他從書架上拿下書來,也是線裝的,將引用的那一段翻給我們抄,而先生自己卻不是看著書,而是背誦,那熟悉的程度讓我們吃驚!有時見我們不太清楚,便開玩笑地說:“你們呀,真是‘書生’,書是生的,不熟!這不行?!臁鞘滓?,書要多讀?!蔽乙娺@部書上不僅用朱筆認真地打上了圈點,天頭之上還用毛筆整整齊齊地寫上了批注,書末還蓋有一方圖章,“石聲淮仲丁校讀”。因為圖章刻的是金文,“仲丁”二字只占一個字的位置,我沒有認出來,便向先生請教。先生說:“那是仲丁兩個字。我在家行二,又是個男孩子,所以字仲丁。不過我很少用這個名字?!弊罱吹揭恍┵Y料,才知道先生還字均如。還有一次,我不懂什么是“黃楊題湊”,就提了出來。先生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你回去查查《漢書·霍光傳》的注解,不懂,再來?!蔽颐靼琢?,學問不能靠老師喂,書要自己讀,不然就會成為一個地地道道的“書生”!而先生連《漢書》的注解也如此熟悉,這又是使我們大吃一驚的!
先生無論是教學,還是回答學生的問題都特別認真,有一種循循善誘、雍容和雅的長者風范,每每使人如沐春風。先生對于經(jīng)書的熟悉程度是驚人的,然而我們沒想到的是,每次上課,先生都做了極為認真的準備,一張張卡片,都整整齊齊寫著講課的內容。特別使我感動的是,有一次我看到一副清吳昌碩寫的集石鼓文的對聯(lián),上面寫著“用獵碣字集蘤經(jīng)句”,我不知道《蘤經(jīng)》是部什么書,便問先生。先生說:“蘤即葩,即《葩經(jīng)》,就是《詩經(jīng)》?!睕]想到第二天一早,先生就托人帶封信給我,這里不妨抄錄出來,以見先生的教學態(tài)度之認真:
斯大:
《蘤經(jīng)》即《葩經(jīng)》,韓愈《進學解》“《詩》正而葩”,后人遂以《詩》為《葩經(jīng)》。《后漢書·張衡傳》載張衡《思玄賦》,“歌曰‘天地煙煴,百卉含蘤’”。《文選》卷十五《思玄賦》作“天地煙煴,百卉含葩”。我以前疏忽,以為“葩”“蘤”同字,實在是《后漢書》與《文選》不同,“蘤”音huā,“葩”音pā。幾十年我一直未弄清,你一問,我逞口而答。方才翻了《后漢書》和《文選》,才悟到我?guī)资甑拿哉`?!拜狻焙汀疤f”都是花,義同形異,音也不同,是兩個不同的字。特為糾正。吳昌碩改“葩”為“蘤”,大約和我犯的錯誤相同。
聲淮 七日
回答一個學生的問題,偶有失誤,亦是常事,竟如此鄭重地予以糾正??戳T信,我內心好久不能平靜,我想到很多。在考研之前,我曾在中學任教十五年,我從來沒有這樣認真地對待過學生的提問。從此我感覺到,作為一個教師的責任之重大,深深感到先生這才是大家風范!一個教師絕對不會因糾正偶然的失誤而失去學生的尊重,相反,學生會對他更加崇敬。先生對學生的關懷是無微不至的。1982年我研究生畢業(yè),留校任教。我的講稿,先生對每一章、每一節(jié)都作了仔細的修改。我第一次走上大學講臺時,請先生去聽課指導,先生說:“我住校外,不太方便,就不去了。你大膽講,沒關系?!庇浀媚翘煺n是早上一、二節(jié),地點是老三號樓二樓西邊的階梯教室,那天天氣晴朗。當我講完第一節(jié)課休息時,發(fā)現(xiàn)先生竟然坐在門外走廊里!我大吃一驚,先生笑著對我說:“我若是在課堂里,你會緊張,講課放不開的。講得不錯,放開講?!蔽覉詻Q要先生進課堂,先生想了一下,笑著說:“好吧,不過你不要把我看成是來發(fā)現(xiàn)你毛病的,看成是你的援軍,是幫你的,就不緊張了。”我感動得不知說什么好,眼眶里潮潤了。
先生曾擔任中國屈原學會、湖北屈原研究會、中國孔子學會的副會長、顧問等職,通英語、德語,日語也能作一般會話。
先生治學異常嚴謹,常常對我們說:“古代文學需要深厚的文史根基,因此需要一個相當長的學識積累過程,不要僅僅是外國的理論框架,填補一些中國的例子就算研究,以中國的例子去證明外國某些理論的正確?!毕壬叩氖乔我宦?,從考證入手,先占有有關文獻資料,從文本中抽出觀點。先生致力于《周易》研究多年,發(fā)表了《說〈彖傳〉》(上中下)、《說〈雜卦傳〉》、《說〈損〉〈益〉》等論文多篇(有一部分文稿,可惜出版社要先生自費而未能出版)。以《說〈彖傳〉》為例,為給《彖傳》一文斷代,論文中征引《史記》、《漢書》等多種文獻以說明司馬遷時代、漢宣帝時代還沒有《彖傳》,結論令人信服。一次到武大周大璞先生家聽課,講到《周易》,周先生說:“石先生的文章我仔細讀了,考證細密。”先生的《說〈損〉〈益〉》一文,為了說明儒家的“損”“益”(如孔子說“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與道家的異同(如《老子》中“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從《荀子》、《淮南子》、《孔子家語》、《說苑》,以及《周易》的漢代各家之注,一一考證而對其異同加以說明,將問題論述得清清楚楚。
先生治學是既繼承古道,又益之以新法。他非常關心出土的新的資料,并將其運用到自己的科研和教學之中。有一次我看一部文字學方面的書,書中說到郭沫若反對《說文》的將“易”釋為“蜴”,認為是由甲骨文中一個“一只器皿向另一器皿倒水”的字形演變而來。由此我想到《周易》的書名,便提出來問先生。先生說:“郭沫若有道理?!兜露Α烦鐾梁笥缮虾2┪镳^移交給了故宮,其銘文中‘王益之貝二十朋’之‘益’寫作‘易’下加個‘皿’字,那么古‘易’‘益’為一,所以‘王益之’可讀為‘王易(錫、賜……)之’?!吨芤住繁臼侵v變化的?!辈⒄f:“你可以參考《訟》上九和《損》六五。”先生如此熟悉出土文物,確實出乎我們意料之外。先生為我們講解《周易》,曾要我給他找長沙馬王堆和湖北隨州曾侯乙墓等出土時的有關圖片,他說每卦應該有個中心事件,如《師》卦是關于戰(zhàn)爭,《旅》卦是關于商旅等,他懷疑《大過》卦與殉葬有關,卦辭中的“棟橈(撓)”中的“棟”即墓穴上方的橫木。我找了包括這兩處的許多古墓開掘時的圖片,過了許久,我問及此事,先生說:“還沒有成文,覺得證據(jù)還不足。”
以經(jīng)學為本,旁涉詩文子史,是先生治學的又一特點。《如何自學〈離騷〉》、《說〈招魂〉》等一些論文以及《蘇軾文選》、《東坡樂府編年箋注》(合作)等是先生的又一批研究成果,大都用的是乾嘉考據(jù)之法。如《說〈招魂〉》一文通過五個方面的論辯和多方引證,證明了《招魂》是屈原被楚襄王于公元前299年放逐漢北時所作,乃招懷王之魂,并寄托了屈原的哀思。有關蘇軾的著作則是在傳統(tǒng)注箋之法的基礎上有所增益,特別是《注箋》的附錄,給予讀者關于該詞的相關資料,免卻了讀者翻尋之苦。因注箋細密,故而錢鐘書先生欣然為此書題寫了書名。
先生還有許多成稿,如關于《尚書》、《周易》的專著以及《元結詩文注》等,我曾見先生認真謄抄、定稿,人民文學出版社曾來商談數(shù)次,終因種種原因,未能出版,這不能不說是非常遺憾的事。現(xiàn)在先生已離我們而去,這已成無法彌補的遺憾了。
我畢業(yè)之后,每逢疑難,常常到先生那里請教,先生總是細細講解。平時也常去看望先生,先生記憶力依然如故,令人十分欣慰。先生有什么事情,如要查找資料,或解答我的疑難,常常是托人帶信給我。這些信件至今我仍然珍藏著。大約是1996年11月8日先生在給我的信中說:“過八十歲了,已入老境,夜間足冷,被子上必加厚毯子等壓得重重的,兩足仍是冰冷。眠食如常……”萬沒想到,過了不久,先生竟一病不起!雖然先生已離開我們已經(jīng)15年了,但先生的音容笑貌,先生的長者風范永遠留在我們心里!
【主持人語】“學緣漫憶”欄目所談“學緣”大致分為兩類,一類是“轉益多師”,所寫學緣不限于一位老師或一所學校,如第三輯王先霈老師的文章,第六輯劉守華、黃健中老師的文章;另一類則是某一位老師的“專輯”,本刊第五輯“學緣漫憶”刊發(fā)的三篇文章,都是記述率真浪漫的黃曼君先生的。本輯我們刊發(fā)的四篇文章,懷念的是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另一位學識淵博、有長者之風的前輩石聲淮先生。四位作者均為石先生的學生,佘、何、傅三位是石先生的研究生,戴建業(yè)則是在本科生階段聽過石先生的課。四篇文章從各自不同的角度勾畫出石先生治學為人的優(yōu)雅風姿,不約而同地談到石先生的博聞強記、經(jīng)典倒背如流、外語能力強、教學認真、著述嚴謹、對學生關愛有加等驚人才華和傳統(tǒng)師德。石先生就是一位能體現(xiàn)華中師范大學校訓“忠誠、博雅、樸實、剛毅”的代表人物!
四篇文章還不約而同地談到石先生的“述而不作”,四位作者根據(jù)自己的觀察與理解,試圖回答為什么學問這么好的石先生發(fā)表的著述這么少的疑問。他們或指出受制于當時的經(jīng)濟條件:“有一部分文稿,可惜出版社要先生自費而未能出版。”(佘斯大)或指出是繼承了中國優(yōu)秀的學術傳統(tǒng):“先生治學嚴謹,又秉持著中國古代知識分子‘述而不作’(或許應該是‘厚積薄發(fā)’)的學術傳統(tǒng),反對輕率立言和華而不實的文風。他不輕易著書立說,論文也寫得不多,可謂是惜墨如金?!薄霸谙壬哪恐校鴷鵀槲氖且患車烂C的事情,非有真才實學且具真知灼見者不能為。因此,他不輕率立言,不贊成研究生忙著發(fā)表論文,也從不催促我們寫文章,反而還告誡大家不要學某些人沒有什么心得卻喜歡‘干喊干叫’,所謂胸無點墨,卻好自矜夸?!?何新文)或指出是出于“敬惜字紙”的學術敬畏和學術操守:“珍重文字,不率意為文,不強作解人,則是先生對文字對學術的尊重。這或許可以解釋先生留存文字不多的原因,而這恰恰體現(xiàn)了先生的一種學術敬畏,一種學術操守,一種學術神圣??傮w來說先生是一個文化保守主義者,在先生的世界中,為我們的民族和國家保住一點守住一點什么似乎是當下最為重要的任務。在古典文化傳統(tǒng)消失殆盡的時代里,傳承比發(fā)明更為急切,講述比創(chuàng)新更有力量。”(傅道彬)或指出有兩種原因:“一是他走進學術界后國家的政治形勢越來越嚴峻,學者的言論空間越來越逼窄,天天見到因言獲罪和因書招辱的恐怖場面,特別是岳父錢基博先生打成‘右派’以后,石老師不僅自己不敢著述,也把錢先生未付梓的著述付之一炬,這樣,他自然就從治學的嚴謹變成了處世的拘謹;二是石老師對學問、人生和著述可能有自己獨特的體認?!薄霸谖宜姷降睦弦惠厡W者中,只有石老師謹守孔子‘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的遺訓。石老師求學以為己,其旨在因心以會道,今人求學以為人,其意多在借學以求利,寫書以邀名。到底何者為得?又何者為失呢?”(戴建業(yè))這些回答,各自自圓其說,對于我們加深認識石先生的學術人品不無裨益。尤其是在今天學術成果量化評價機制下盛產(chǎn)“印刷垃圾”的現(xiàn)實中,石先生的“述而不作”及其背后的文化意蘊反而成為我們反省急功近利、粗制濫造、喪失學術敬畏和操守的學術流弊的參照。什么叫做真有學問?什么人能夠傳承中國優(yōu)良文化傳統(tǒng)?什么樣的老師對學生有正面影響并被學生永遠懷念?確實值得我們深入思考。
位于曇華林的華中村14號那棟上下兩層磚木結構的小樓,是著名國學大師錢基博先生及其女婿石聲淮先生的故居,也是石先生給研究生上課的課堂。佘、何、傅三位對這座小樓的深厚情感溢于言表?!皶坎淮?,木地板,窗外是幾株高大的樸樹。時值九月,外面炎熱非常,可室內一派清幽,時不時傳來知了悠長的鳴聲,確實是個讀書的好地方?!?佘斯大)“門前有幾棵枝葉繁茂的高大樸樹,頓時便覺有一陣清涼襲來?!薄爱厴I(yè)之后,沒有機會再聚集在曇華林先生的書房里聽課了。但華中村那座磚木結構的兩層小樓,仍然是我們師兄弟和先生團聚的圣地?!T前的樸樹依然茂盛,先生也還是那樣的溫和博雅,噓寒問暖,記憶猶新。”(何新文)“小樓原是先生岳丈錢基博先生的舊居,房前屋后,梧桐掩映,綠蔭如蓋。”“先生有歌唱的習慣,我們去曇華林拜訪先生,常常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他哼唱著一首首古詩,曲調悠揚,意味深長,環(huán)繞于梁間樹上。聽到先生歌聲的人,都被詩的音樂所感染?!?傅道彬)今天華師校園內高樓林立,但是再也找不到一處“曇華林華中村14號”了!我曾經(jīng)隨何新文去這座小樓拜訪過一次石先生,書房茶幾上擺放著先生剛剛翻閱的英文報刊,那次拜訪給我留下終身難忘的印象,可惜后來沒有機緣繼續(xù)向石先生請教。好在讀了四位教授情真意切的懷念文字,使我們對石先生仰之彌高,同時又使我們懂得何謂中國傳統(tǒng)的優(yōu)雅的學術境界。(張三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