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 倩
(信陽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語言與傳媒學(xué)院,河南信陽 464000)
關(guān)于《論語集注》語音方面的研究,并沒有形成專文,目前能看到的只有兩篇文章談及。一篇是臺灣師范大學(xué)國文系教授邱德修先生的《朱子<論語集注>初探》,邱文在注音方面的結(jié)論是:“《朱注》有關(guān)《論語》一經(jīng)的音讀,大多系本諸陸氏《論語音義》而來,而且對陸氏所列的音讀篤信而不疑,幾乎完全采擇,而毫無遺漏了?!保?]另外一篇是河南師范大學(xué)呂友仁先生的《朱子<論語集注>與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的關(guān)系》。呂文通過對《集注》與《釋文》讀音的比較,概括為以下四點不同:“第一,二者注音雖然相同而表達(dá)方式不同;第二,《釋文》雖有注音,而《集注》舍而不用;第三,《釋文》不音,而《集注》新增注音;第四,《釋文》有兩個或兩個以上注音,《集注》則只擇其一音。”[2]“認(rèn)為《集注》除了繼承之外,還有增加,有刪削,有改造,有選擇??偠灾?,是批判地繼承?!保?]本文則通過窮盡性地比較、歸納,發(fā)現(xiàn)《釋文》與《集注》的語音關(guān)系還存在著以下幾種情況:
第一,朱熹表面上與《釋文》、鄭注音讀等值,但其代表的意義不同。第二,朱熹注音與《釋文》注音異調(diào)。第三,《集注》采用別家注音者。第四,《集注》與《釋文》一音相同,而又新增一音者。第五,《釋文》、《集注》各有兩音,但只有一音同,另外一音相異者。
(1)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適,丁歷反。(71)
按:《釋文》:“適,丁歷反。鄭本作‘?dāng)场??!倍夺屛摹分小班嵄咀鳌當(dāng)场?,則是指明其異文現(xiàn)象,那么鄭本“敵”字在文中又有何義?據(jù)《九經(jīng)古義·論語古義》卷十六:“鄭本‘適’作‘?dāng)场!簟健瑹o所貪慕也。”[3]從知鄭玄認(rèn)為在此句中,“適”通“敵”。根據(jù)“莫”訓(xùn)為“無所貪慕”,可推知“適”應(yīng)為“敵對”之義。在此,“無適(讀為敵)無莫(讀為慕)”即是“無所為仇,無所欣羨”。而朱熹在此卻釋義為“專主”義,因為在《廣韻》中,“適”有一音,義為“從也”。而“專主”即為“從也”的引申義,又查,“都?xì)v切”與“丁歷反”等值。按照朱熹的注解,此句經(jīng)文的意思即是:君子對于天下的事情,沒規(guī)定要怎么做,也沒規(guī)定不要怎么做,只要怎么做合理恰當(dāng),便怎么做。
1.朱熹與《釋文》異音是因為異文而不同。
有以下2例:
(2)緇衣羔裘,素衣麑裘,黃衣狐裘。麑,研奚反。(119)
按:《釋文》:“麑,米傒反,鹿子也?!薄夺屛摹反艘羝鋵嵤菫辂斪⒁簟`嵶ⅰ秲x禮·聘禮》引《論語》“素衣麛裘”,而陸德明注音:“麛,音迷?;蜃鳌尅??!保?]可證。在《廣韻》中,麛,莫兮切。又查“莫兮切”即音迷,與“米傒反”等值。且“麛”“麑”音近意同,為“鹿子”義,二者通用。而此處,朱熹認(rèn)為讀“麑”本音即可。“麑”在《廣韻》中讀五稽切,且“研奚反”與“五稽切”等值。
(3)子夏之門人小子,當(dāng)灑掃、應(yīng)對、進(jìn)退,則可矣。灑,色賣反。(190)
按:《釋文》:“灑,色買反,又所綺反,正作‘灑’?!薄夺屛摹返氖滓魧崉t為“灑”注音。而《釋文》又音則為“洗”注音,灑同洗,先禮切,義為“洗浴”。與句義不合。在此朱熹認(rèn)為應(yīng)為灑字,讀色賣反?!督?jīng)典釋文匯?!吩?“陸氏謂‘灑’正作‘灑’,非也。后鄭據(jù)《古文論語》定作‘灑’?!保?]可證。
2.注音不同在于意義不同。
有5例,試舉3例:
(4)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樂,上二字并五教反,下一字音洛。(90)
按:《釋文》于前兩“樂”字注音云:“樂,音岳,又五孝反?!庇诤笠弧皹贰弊肿⒁粼?“樂,五孝反?!睋?jù)查“五孝反”與“五教反”等值。對于前兩個“樂”字的讀音,《集注》舍《釋文》之第一注音,取其第二注音;對于后一“樂”字的讀音,《集注》不贊成《釋文》的“五孝反”,改為“音洛”。后之學(xué)者,多從朱讀。如《九經(jīng)三傳沿革例·音釋》云:“若《大學(xué)》、《中庸》、《論》、《孟》四書,則並附文公音于各章之末。如《雍也》篇‘樂山’、‘樂水’、‘智者樂’,《釋文》皆音樂之類,自與注義背馳,微文公音,則義愈晦矣?!保?]
(5)師也辟,由也喭。辟,婢亦反。(127)
按:《釋文》:“辟,匹亦反?!痹诖恕夺屛摹氛J(rèn)為“辟”通“僻”,《注疏》引馬曰:“子張才過人,失在邪僻文過?!保?]知《釋文》注音蓋來自馬注。而朱熹認(rèn)為此處沒有必要破字讀,理解此句之“辟”字為“便辟”,讀婢亦反即可。
(6)立,則見其參于前也;在輿,則見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參,七南反。(162)
按:《釋文》:“參,所金反?!卑?“立則常想見,參然在前。”[7]皇疏云:“參,猶森也……森森滿亙于己前也?!保?]據(jù)《廣韻》,“森,所今切?!鼻摇八鸱础迸c“所今切”等值。知《釋文》注音“參,所金反”,是古讀如森。而朱熹卻不贊同此音義,故注音七南反,釋義為“參,讀如毋往參焉之參,言與我相參也”。[9]從知,此句之“參”字,正是“并立”之義。而參,在《廣韻》中有一音倉含切,義為“參承”。而“并立”即是“參承”的引申義。經(jīng)證明,“七南反”與“倉含切”等值。
3.由于語音規(guī)律,朱熹注音與《釋文》注音異調(diào)。
(7)有荷蕢而過孔氏之門者,曰:“有心哉!擊磬乎!”荷,去聲。(158)
按:《釋文》:“荷,胡我反,本又作‘何’,音同。”當(dāng)“荷”為“負(fù)荷”義時,應(yīng)讀胡可切?!昂汕小迸c“胡我反”等值,且讀上聲。而為何朱熹卻注為去聲?“胡”屬匣紐,根據(jù)“濁上變?nèi)ァ钡那闆r,故朱熹注“荷”字為去聲,義為“負(fù)荷”。
1.朱熹實則采用的是孔安國音,有1例。
(8)先之,勞之。勞,如字。(141)
按:《釋文》:“勞,孔如字,鄭力報反?!薄皠凇比缱?魯?shù)肚?讀,“勤勞”。讀力報反,“慰勞”。在此,朱熹認(rèn)為此句之“勞”字,正是“勤勞”解,應(yīng)如字讀。
2朱熹根據(jù)鄭注而注音,有5例。
試舉2例:
(9)從之,純?nèi)缫病?,音縱。(68)
按:《釋文》:“從,何讀為縱,子用反,放縱也。鄭云八音皆作?!薄督?jīng)典釋文考證》:“案《御覽》五百六十四載鄭注云:‘從,讀曰縱,縱之謂八音皆作?!瘎t此字本依鄭讀也。”[10]
(10)君子不施其親,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施,陸氏本作弛,詩紙反。(187)
按:《釋文》:“弛,舊音絁,又詩紙反,又詩豉反,孔云以支反,一音勑紙反,落也。并不及舊音。本今作‘施’?!薄夺屛摹纷⑽逡簦啤安⒉患芭f音”,即“舊音絁”。而朱熹卻贊同“施”通“馳”的說法?!俺凇笔┦乔?,“釋也。”朱熹釋“施”義,“遺棄”義,正是“釋也”的引申義?!笆薄俺凇倍止哦嗤ㄓ?,如《周禮注疏》卷十五,“與其施舍”,鄭注云:“施讀為弛?!保?1]可證。
3.朱熹根據(jù)何晏《集解》而注音,有1例。
(11)子事君數(shù),斯辱矣,朋友數(shù),斯疏矣。數(shù),色角反。(74)
按:《釋文》:“數(shù),何云‘色角反’,謂速數(shù)也。鄭世主反,謂數(shù)已之功勞也。梁武帝音色具反。”知朱熹此音實則據(jù)何晏《集解》而音。
4.朱熹實則采用王肅音,有1例。
(12)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飲,去聲。(63)
按:《釋文》:“飲,王于鴆反,又如字?!薄帮嫛币蛔x于錦切,自動詞,“喝酒”之義;一讀于禁切,他動詞,“使人喝”之義。而此句之“飲”字,為“使別人喝”之義,應(yīng)讀去聲于禁切。又查“于禁切”與“于鴆反”等值。
5.朱熹根據(jù)皇侃、邢疏而注音的,有以下3例。
(13)亡而為有,虛而為盈,約而為泰,難乎有恒矣。亡,讀為無。(99)
(14)執(zhí)德不弘,通道不篤,焉能為有?焉能為亡?亡,讀作無。(188)
(15)日知其所亡,月無忘其所能,可謂好學(xué)也已矣。亡,讀作無。(189)
按:如例(18),皇侃曾云:“亡,無也,當(dāng)時澆亂,人皆夸張,指無為有。”[12]邢昺亦云:“亡,無也。時既澆薄,率皆虛矯,以無為有?!保?]
6.朱熹根據(jù)《音辨》而注音,有1例。
(16)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比,必二反。(71)
按:《釋文》:“比,毗志反?!睋?jù)《晦庵集·答毆陽希遜》卷六十一:“記得此字是用賈昌朝《羣經(jīng)音辨》改定。”[13]據(jù)《音辨》卷三,“比”有五讀,其一讀必二切,義為“朋也”。朱熹認(rèn)為此句之“比”字正是“從也(朋也的引申義)”之義,故采用《音辨》中的音讀。
(17)君在,踧踖如也,與與如也。與,平聲,或如字。(117)
按:《釋文》:“與,音余。”朱注“與與,威儀中適之貌。張子曰:‘與與,不忘向君也?!嗤??!敝颉芭c”字理解不同,朱熹注兩音。實際上朱熹與陸徳明的深意則是認(rèn)為與、懙意義上的密切聯(lián)系。班固《漢書·敘傳》:“長倩懙懙?!碧V林曰:“懙懙,行歩安舒也?!保?4]威儀中適之貌是從行步安詳貌引申而來。且懙音余,平聲。而朱熹又音有何來源?與,如字讀時,余呂切(上聲、語韻、以紐)。義為“黨與也”。而張載《張子全書》:“與與如也,君或在朝、在廟,容色不忘向君也?!保?]其義是從“黨與”義引申而來。朱熹采用這兩種音讀。
(18)子路共之,三嗅而作。共,九用反,又居勇反。(122)
按:《釋文》:“共,本又作供,九用反,又音恭?!薄夺屛摹分械膬梢魧崬椤肮钡淖x音也。但朱熹選擇《釋文》中的前一音,同時又增添一個音。參看朱注:“邢氏曰:‘梁,橋也。時哉,言雉之飲啄得其時。子路不達(dá),以為時物而共具之??鬃硬皇?,三嗅其氣而起?!耸显?‘《石經(jīng)》“嗅”作戛,謂雉鳴也?!瘎⑵妇?‘嗅,當(dāng)作狊,古闐反。張兩翅也。見《爾雅》。’愚按:如后兩說,則共字當(dāng)為拱執(zhí)之義。然此必有闕文,不可強為之說。姑記所聞,以俟知者?!保?]可知,朱熹首音是根據(jù)邢昺的注文,認(rèn)為“共”通“供”,可理解為“進(jìn)獻(xiàn)”義,本句即是“子路向孔子進(jìn)獻(xiàn)食物,孔子沒有吃,多次聞聞氣味就起來了”。而據(jù)后兩說的理解則是“共”通“拱”,“拱”在《集韻》中讀古勇切,與朱音中的又音居勇反等值??珊唵卫斫鉃椤白勇废蛞半u拱拱手,它們又振一振翅膀飛去了?!焙笕硕鄰暮笳f。如楊伯峻在《論語譯注》中即采用這種理解。
眾所周知,《釋文》中的音訓(xùn)皆有所本,其“所采漢魏六朝音切凡二百三十余家,又兼載諸儒之訓(xùn)詁,證各本之異同”。[15]朱熹自是不敢恣意,故首先參考《釋文》音讀。但作為一名善格物致知的理學(xué)大家,他不可能對《釋文》中的讀音全盤接受,毫無采擇的,而是對鄭注、皇侃《義疏》、賈昌朝的《羣經(jīng)音辨》、邢《疏》等擇善而從,甚至改正了《經(jīng)典釋文》的某些錯誤注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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