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經(jīng)之
(深圳大學文學院, 廣東 深圳 518060)
在中國從近代轉向現(xiàn)代的歷史進程中, 蔡元培是我國啟蒙初起時代公認的新文化運動的領袖,是一位啟蒙思想家,一位杰出的教育家。他還是一位美學家,特別重視把美學與教育緊密結合,創(chuàng)建了自成特色的美育學說, 把美育提升到人格教育、 全民教育、終身教育的地位。 蔡元培倡導美育,沒有停留在抽象理論的層次,他不僅自己身體力行,而且付諸社會實踐,向學?;蚋鼜V的社會領域推行。在蔡元培的心目中, 美育是在中國進行思想啟蒙的一個重要途徑。辛亥革命后建立了民國政府,孫中山任臨時大總統(tǒng),任命他為教育總長。 他在魯迅的支持配合下,旗幟鮮明地把美育列入整個教育方針之中。 在中華文明史上,這是從無有過的偉大創(chuàng)舉。蔡元培閃耀著啟蒙思想光芒的美育精神, 不僅在當時的新文化運動中發(fā)揮了巨大的作用,而且還影響了以后數(shù)代人,推動中國的文化教育向現(xiàn)代方向前進。 21 世紀,中國為全面推進素質教育, 終于把美育列入全民教育方針之中,德、智、體、美四育并舉,協(xié)調發(fā)展,成為了我國教育的方向。 新的時代要求我們在更高層次上發(fā)揚蔡元培的美育精神, 為的是實現(xiàn)馬克思主義創(chuàng)始人對人的理想: 按照美的規(guī)律培養(yǎng)——自由全面發(fā)展的個性。
一
我生也晚,在20 世紀30 年代才來到這世上,進入北京大學則已是1952 年。少年時期讀了朱光潛給青年的12 封信和《談美》,才知道世界上還有一門學問叫“美學”,心向往之??墒?,等我進了北大,方知道北大已經(jīng)沒有了“美學”專門課,只有楊晦教的“文學概論”還和美學有些關系。朱光潛、宗白華、蔡儀都在北大,但都不開課。 我自己作了個安排,決心從1953年開始,自學中國現(xiàn)代美學。 我先向楊晦請教,又在年初拜訪了朱光潛,請教該從哪里入手。楊晦要我先讀蔡元培,再讀梁啟超,后讀蔡儀。 楊晦是位“五四”老人, 當年就和許德珩一起參加了火燒趙家樓的行動,后來,當過北大的中文系主任、副教務長。他正是在1917 年蔡元培任北大校長時考入了哲學系,聆聽過蔡元培的教誨,聽過他的美學演講,對北大的美育耳濡目染,有親身感受。 他對蔡元培十分敬佩,所以要我鉆研中國現(xiàn)代美學,就要從蔡元培入手。朱光潛則為我另辟蹊徑,要我先讀王國維,再讀呂澂,后讀宗白華。他說,他研究美學,受王國維的影響最早,印象深刻, 要我不妨也從王國維著手。 我自己作了選擇:先讀蔡元培,再讀梁啟超,然后讀王國維。我安排兩年時光,在聽課之外,集中精力閱讀“五四”以來的現(xiàn)代中國美學著作。 我是從閱讀蔡元培而進入中國現(xiàn)代美學領域的,所以,對蔡元培的美學印象較深,特別是對他那不屈不撓、 堅持不懈的美育精神敬佩不已。20 世紀80 年代初期,我和葉朗、江溶策劃“北京大學文藝美學叢書”,就首推《蔡元培美學文選》,優(yōu)先出版。
蔡元培并非一開始就關注教育, 更不要說重視美育了。 1868 年出生在紹興的他,開始走的是封建文人的老路。 蔡元培和梁啟超同在1889 年中了舉人,但梁啟超1890 年參加全國會試落榜,從此放棄了應試做官的道路。 蔡元培卻一帆風順,24 歲時就赴京會試得中,1892 年殿試通過,成了二甲進士,不久,就被任命為皇家的翰林院編修。 1898 年戊戌政變, 蔡元培雖未參加, 但親眼目睹了百日維新的始末,極為同情康有為、梁啟超的不幸遭遇,深感清王朝無藥可救。 蔡元培對康、 梁維新的失敗進行了反思:“由于不先培養(yǎng)革新之人才, 而欲以少數(shù)人代取政權,排斥頑舊,不能不情見勢絀。 此后北京政府,無可希望。 故拋棄京職,而愿委身于教育。 ”[1](P29)
戊戌政變之后,康、梁流亡日本。 蔡元培憤而棄官。 在新世紀到來之前,這位封建末世的傳統(tǒng)文人,終于走出皇家翰林院,走向一條新的道路,回家鄉(xiāng)紹興從事教育事業(yè)。 這是蔡元培人生道路的一次大轉折。此時正好是他30 歲。蔡元培在故鄉(xiāng)生活了8 年,全力投入教育事業(yè),積極參與紹興的中西學堂、上海愛國女學、南洋公學(交通大學前身)等的建設,發(fā)起成立中國教育會、愛國學社等社會組織,竭力推動教育事業(yè)向全社會發(fā)展。 “教育救國”開始漸成蔡元培的偉大志向。 但就在此時,他還沒對美育有所重視。上海愛國女學成立之初,蔡元培就倡導,教育就是要造就人的“完全人格”。但“完全人格”何在?當時他還只是提及德育、智育、體育這三育,在他此時的心目中,還尚無美育的地位。
蔡元培后來極為看重美育, 那是在他人生有了另一次大轉折,學得了美學之后自然而然發(fā)生的。
1907 年,蔡元培將屆不惑之年,他毅然選擇了去德國留學。 蔡元培一去就是5 年多,遍訪德國、瑞士,考察教育、文化。他在萊比錫大學聽了3 年課。這所歌德曾經(jīng)就讀的古老大學,以教育學、藝術學、美學而著稱。 蔡元培在后來所寫的《自寫年譜》中說:“我于講堂上既常聽美學、藝術史、文學史的講演,于環(huán)境上又常受音樂、美術的熏習,不知不覺的漸集中心力于美學方面。 ”[1](P74)他在德國,不僅聽美學課,而且知行并重,自己還學彈鋼琴、拉小提琴,把學得的美學付諸自己的人生實踐。自此,蔡元培對美學和美術(廣義的美術,即文學藝術)發(fā)生了濃烈的興趣,后半生都樂此不疲。他不止一次地向別人說道,自己“到四十多歲,專治美學”。 后來他又數(shù)次出國考察,遍歷英、法、美、俄等國,對美學、美育尤為關注。即將步入70 歲的蔡元培, 曾經(jīng)發(fā)表了滿懷深情的談話《假如我的年紀回到二十歲》,談話中說,若容許他能在年輕時就做出自由選擇,他會“專治我所以愛的美學及世界美術史”[2]。 正是在學得了美學之后,蔡元培結合實地考察,日漸懂得了美育的重要。歐美諸國重視人的完全人格的培育,美育必不可少。 德國、法國尤為看重美育,只是法國人更喜愛優(yōu)美,而德國人更看重崇高。 這給蔡元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當蔡元培的人生又一次發(fā)生大轉折時, 歷史給了他一次機遇, 竟能把美育引入國家的教育方針之內。 這在中國實乃破天荒的奇跡。 辛亥革命初定,國民政府成立,孫中山任臨時大總統(tǒng),立即急電蔡元培從德國回南京,受命擔任臨時政府的首任教育總長。蔡元培先調紹興同鄉(xiāng)許壽裳到教育部, 許壽裳又推薦了一起在日本留學的魯迅協(xié)助蔡元培在教育部推行美育。1912 年,蔡元培公開發(fā)表了《對于教育方針之意見》,旗幟鮮明地把美育列入到教育方針中。
由蔡元培主掌的教育部,先是設在南京,后又遷往北京,許壽裳和魯迅也跟著到北京。魯迅是蔡元培在教育部推行美育的得力助手。 蔡元培對教育方針的意見,由魯迅起草一個教育部文件,予以推行。 魯迅在教育部的任職, 先是做社會教育司的第二科科長,后升任為社會教育司的僉事,主管的就是文博圖書和美術教育。 蔡元培所說的美術教育并不僅是視覺藝術的繪畫、雕塑等,而是含括所有的藝術,包括文學在內。受蔡元培的委托,魯迅積極在北京實施藝術教育,向社會推行美育。1913 年發(fā)表了《擬播布美術意見書》,在這篇文章中,魯迅對文學藝術(總稱為美術)的作用和價值作了較為全面的闡釋。在魯迅的支持和配合下,蔡元培的美育精神初次得到了弘揚。后來,袁世凱復辟,蔡元培憤而辭職。1913 年秋出走法國,又去鉆研繪畫、建筑、音樂。 蔡元培出走后,教育部竟把美育從教育方針中刪除。魯迅悲憤交加,他在自己的日記中這樣寫道:“聞臨時教育會議竟刪美育,此種豚犬,可憐可憐。”(《魯迅日記》)魯迅對蔡元培的美育精神,一直深為敬服,他們都把美育看作改造國民性的重要途徑。
二
蔡元培雖然在教育部受挫, 但他的美育精神并未減退,反而在德、法養(yǎng)精蓄銳,終于有了在北京大學發(fā)揚的機會。1916 年冬,教育部敦促蔡元培回國,要他就任北京大學校長。 有人勸他,北大太腐敗,無可救藥,何必去那,怕要壞了名聲。有人則鼓勵他去,對北大作徹底改造。孫中山雖已不當總統(tǒng),但支持他去北大開創(chuàng)新的局面。 蔡元培在做翰林院編修時曾經(jīng)去京師大學堂講過課,知悉內中的腐敗與丑惡,但最后還是下定了要去改革北大的決心。1917 年初,蔡元培就任北京大學校長,開始實施他的教育方略。 從1917~1927 年,蔡元培有一半時間在此坐鎮(zhèn)。 即使他不常在,代理校長蔣夢麟是他的學生,也一直支持他的教育方針, 把美育放在整體教育中必不可少的地位。 蔡元培的美育精神,由此而在北京大學扎了根。
蔡元培在北京大學大刀闊斧的改革, 乃從文科開始。他請李大釗任圖書館館長,又親到陳獨秀的住所請他當文科學長,主掌文科。 為此,蔡元培還把陳獨秀在上海已辦了好幾年的《新青年》雜志社轉移到北京大學。當時,魯迅還在教育部負責通俗教育研究會的工作,不能到北京大學擔任專職教授,蔡元培就特聘他為兼職講師,在北大開講“中國小說史”,為此才有了以后的《中國小說史略》。 魯迅又向蔡元培推薦了還在紹興的周作人到北大任專職教授, 開講外國文學。 胡適之從美國回國,即由蔡元培請來北大,推動新文學的研究。 蔡元培親自出馬在北大開設了美學課程。 他在《我在北京大學的經(jīng)歷》中說到,在10 年之間,“我講了十余次,因足疾進醫(yī)院而停止”[3](P260)。而美學之課在北大一直延續(xù)。他請留法回來的張競生來北大當專職教授,繼續(xù)講授美學課程。就在北大期間,蔡元培開始了《美學通論》的撰寫,寫出了《美學的對象》、《美學的趨向》等文。
蔡元培對美育的重視,并沒有僅停留在課堂上,而是更重在付諸實踐,體現(xiàn)為行動。為鼓勵北大學生向德、智、體、美全面發(fā)展,他發(fā)動師生開展課外活動,組織各類社團,學校為之創(chuàng)造條件。他一到任,就創(chuàng)辦了《北京大學日刊》,鼓勵校園社團相互交流。在蔡元培的激勵下,各類社團如雨后春筍,蓬勃發(fā)展。僅在他就任校長的兩年后, 各類社團已達20 個左右,其中就有陳獨秀組織的社會主義研究會,后來又有李大釗組織的馬克思學說研究會。 在蔡元培美育精神的感召下, 文學藝術社團最為興旺, 文學研究會、音樂研究會、繪畫研究會、書法研究社等紛紛成立。 后來,張競生還發(fā)起成立了審美學社,出版審美叢書。 這種由蔡元培倡導在講堂之外展開美育的活動方式,成了北大的一個傳統(tǒng)。我于20 世紀50 年代初期進入北大, 還能親身感受到這種課外的藝術氛圍,國樂社、交響樂鑒賞會、文學社、新詩社、戲劇社等一到下午社會活動時間,就各自活躍起來。發(fā)展到20 世紀80 年代,改革開放,又成立了由王朝聞、宗白華任指導的文藝美學研究會, 公開出版 《文藝美學》論叢。 這要歸功于蔡元培美育精神的鼓舞。
正是由于蔡元培懷抱“教育救國”的志向,全面推行德育、智育、體育、美育,采取“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原則,才推動了教育向現(xiàn)代方向發(fā)展。 北京大學成了新文化運動的發(fā)源地。 “五四”愛國運動在這里發(fā)生,絕非偶然。 蔡元培在北京大學厲行改革,逐漸引起了世人關注。在“五四”發(fā)生的前一年,已經(jīng)退出政壇在天津居住的梁啟超,出于愛國之心,密切注視著巴黎和會的動向,力爭山東的權益回歸祖國。為此, 梁啟超和蔡元培都積極參與了國際外交協(xié)會的領導工作,并在北京大學召開了國際聯(lián)盟同志會。作為國際外交協(xié)會駐巴黎的代表, 梁啟超隨同中國赴巴黎和會的代表前去巴黎當民間顧問。 當他得悉北京政府首席代表陸征祥要在和會上簽字, 同意把德國在山東的權益轉讓給日本時,勃然大怒,當即把這一消息電告了國民外交協(xié)會的林長民 (林徽因之父)。林長民(另有一說為汪燮)又把這消息告訴了蔡元培。 蔡元培在1919 年5 月3 日得知此消息,立即返校,召見了北大學生領袖許德珩。北大迅速行動起來,5 月4 日,聯(lián)合北京的其他學校,在天安門集會,由許德珩帶頭舉行游行示威活動。 北京政府本想秘密在賣國條約上簽字,但為梁啟超所泄露,就此引發(fā)了“五四”運動。 從此,梁啟超對北京大學刮目相看。在百日維新之時,京師大學堂正在籌辦,光緒皇帝命梁啟超起草《大學堂章程》。 梁啟超參照了日本的學規(guī),依據(jù)中國的國情,為京師大學堂制定了洋洋80多條學規(guī)。但最后任命的掌學大臣卻不是梁啟超,而是官僚孫家鼐。 京師大學堂還是成了科舉制度取消以后又一培養(yǎng)封建官僚的衙門。 梁啟超深知要把這培養(yǎng)封建官僚的京師大學堂改造成現(xiàn)代大學之難,所以,對蔡元培在北大的貢獻甚為敬服。
蔡元培的美育精神,在他主管北大的10 年里得到了初步發(fā)揚。 雖說是初試鋒芒, 但在國內實屬首例,功不可沒。 此后的10 多年中,蔡元培再接再厲,在南方倡導和推行美育, 產(chǎn)生更為廣泛的社會影響。蔡元培的美育精神在更廣闊的社會領域得到了發(fā)揚。
“五四”運動以后,北京政府加大了對北京大學的控制。 蔡元培對此十分反感,早有南歸之意,想回故鄉(xiāng)另覓“報國之道”,最想做的還是翻譯一部西方藝術史,幾部美學名著。但北京政府不想丟掉這個牌子,還要蔡元培繼續(xù)當北京大學校長。他在長期堅持自己的教育方略之外, 不時去歐美進行教育和文化的考察,探索如何作進一步的教育改革。
北伐戰(zhàn)爭之后,全國政治中心轉向南方。民國政府允許蔡元培辭去北大校長之職, 請他擔任大學院院長,以推動國家的教育體制改革。年過六旬的蔡元培有兩年光景全力投入了在國內設立大學區(qū)的實驗。 所謂大學院,乃是參考法國的大學區(qū)制而實行的模式,將全國分成若干學區(qū),每一學區(qū)以大學院為中心,全學區(qū)的中、小學都歸大學院管理,不再設立教育局之類的行政機構。 這種體制突出了教育家治校,更尊重教育規(guī)律,教育發(fā)展相對均衡。 蔡元培做北大校長時深受教育部行政官僚之苦, 對官僚統(tǒng)治深惡痛絕,所以很支持這樣的體制改革。1928 年,作為大學院院長的他主持召開了第一次全國教育會議,大學校長及各省教育主管與會,共商教育改革方向。
正是在這次教育體制改革中, 蔡元培的美育精神得到了進一步的發(fā)揚。 在確定了大學院為全國最高學術教育機構之后, 蔡元培進而突出了科學、藝術、勞動三者在教育中的地位:“大學院以科學化、藝術化、勞動化相提倡,大學必須具備這三種精神?!彼h,要在大學區(qū)中設立勞動大學,提倡勞動教育。更要“設音樂院、藝術院,實行美化教育”。 這就在過去已有的德育、智育、體育之外,再加上勞育、美育,德、智、體、勞、美五育并舉,方為完全之教育。 而且,在蔡元培看來, 美育還要進一步走向社會:“美育為近代教育之骨干。 美育之實施,直以藝術為教育,培養(yǎng)美的創(chuàng)造及鑒賞的知識,而普及于社會。 ”蔡元培要求大學院把藝術看得和科學一樣重要:“藝術能養(yǎng)成人有一種美的精神,純潔的人格。 ”[4]
在蔡元培的積極推動下, 在大學院下籌備設立藝術教育委員會,以推進全國的藝術教育。大學院在蔡元培的主持下,很快在上海創(chuàng)建了國立音樂學院,請音樂家蕭友梅當校長。接著,又迅速在杭州創(chuàng)辦了國立藝術學院,請畫家林風眠任校長。 由此開始,藝術教育在江南地區(qū)蓬勃發(fā)展起來。大學院在1928 年還支持美術教育委員會向社會推進美育, 籌備全國美術展覽會。這在國內屬創(chuàng)舉,成為中國文化界的一大盛事。 在大學院時代,蔡元培廣開賢路,設置了特約著作員制,專聘國內學術上有貢獻的專家、學者,任其自由著作,大學院給予特殊津貼。這時魯迅也已在上海自由寫作。蔡元培不忘魯迅在北大的貢獻,為他頒發(fā)了聘書。 1936 年魯迅逝世,蔡元培和宋慶齡共同主持喪禮。蔡元培親撰挽聯(lián):“著述最嚴謹,非徒中國小說史;遺言太沉痛,莫作空頭文學家。 ”
雖然后來大學院又改成了教育部, 蔡元培堅決不愿再當教育部長,而只當中央研究院院長,但是,他仍然不忘堅持不懈地向社會推廣美育。 他仍陸續(xù)不斷地發(fā)表美育演講,撰寫美育文章,參加文化藝術界的活動。他積極支持畫家劉海粟創(chuàng)辦的上海美專,參加劉海粟的畫展,并撰文給予高度評價。李金發(fā)要創(chuàng)辦《美育》雜志,蔡元培也給予大力支持。
蔡元培一直想寫一本論美育的書, 還想寫一本美學著作。1936 年,上海各界為蔡元培70 大壽舉辦了盛大的慶?;顒?。 蔡元培在致辭中對自己的一生進行了反思,感觸良深。他滿懷深情地說道:“回憶從前經(jīng)過,可為而不為,與不可為而為的,不知多少;多一年,就增加一年的悔恨。 ……70 歲了,余年有限,還來得及補救嗎? ”[1](P228)他最后說,假我數(shù)年,還是想寫一本書,專論“以美育代宗教”,還想編寫一本美學。蔡元培的一生,對美育和美學真可以說是情有獨鐘,后悔沒有把精力和時間更多地投在這里。但文化藝術界沒有忘記他在美學事業(yè)上的杰出貢獻,劉海粟、蕭友梅、柳亞子等在此年成立了一個籌備委員會,要在上海成立“孑民美育研究院”,其宗旨就是要繼承和發(fā)展蔡元培的美育精神??上?,因抗戰(zhàn)爆發(fā)而未能實現(xiàn)。幸而,孫福熙在杭州已經(jīng)建成了孑民美育院,實現(xiàn)了文化藝術界的一個共同愿望。
蔡元培在江南推進美育10 年,影響深遠。 我的師輩就是在他的美育精神熏陶中成長起來的。 我的父親小時在蘇州讀書,后入無錫師范,琴棋書畫都要學,所以,盡管他主要教歷史課,但寫得一手好字,能畫畫,還能拉二胡,吹笛簫。 我自小也是受這種氣氛的熏陶。
蔡元培的最后歲月, 是在家國之恨和病痛交加中移居香港度過的。 日本侵略、占領上海,蔡元培滿腔悲憤,1937 年底,帶著病痛之身來到香港,以圖在此廣結海外友人,爭取國際社會對中國抗日的支援。就是在抗戰(zhàn)爆發(fā)之后,他也不忘美育,堅信“美術乃抗戰(zhàn)時期之必需品”。1938 年春,蔡元培和宋慶齡受邀與港督夫婦一起參加一個國際美術展覽開幕典禮。蔡元培在致辭中就鮮明地說:抗戰(zhàn)時期也需要美術之陶養(yǎng)。 他不僅只是說,還行動起來,親自為國際反侵略運動大會作了中國會歌,調寄《滿江紅》。他自認為這一曲調適合表現(xiàn)中國人堅決抗日的 “壯氣”,他所作的曲詞,“我中華,泱泱國,愛和平,御強敵”,“與友邦共奏凱旋歌,顯成績”[1](P232),洋溢著陽剛之氣,崇高之美。1940 年春,74 歲的蔡元培因病與世長逝,在遺言中還不忘倡導“美育救國”。 毛澤東電哀:“孑民先生,學界泰斗,人世楷模。 ”周恩來送挽聯(lián):“從排滿到抗日戰(zhàn)爭,先生之志在民族革命;從五四到人權同盟,先生之行在民族自由。 ”
蔡元培與梁啟超、 王國維乃從近代轉向現(xiàn)代的同輩美學家,其實,蔡元培最年長,生于1868 年,而梁啟超生于1873 年,王國維更晚,生于1877 年。 但梁啟超、王國維接觸美學比蔡元培要早,在20 世紀之初都已開始關注美學。 王國維很早已上書提出要在大學開設美育。 蔡元培在40 歲時才接觸美學,1912 年在教育部倡導美育。 但把《國際歌》翻譯到中國來的美學家陳望道在他所著的《美學綱要》中卻這樣說道:“中國之有美學, 實以蔡元培先生提倡為最早。中國人素講智、德、體三育,近人更倡群育、美育,而并稱為五育。 美育即蔡元培先生所主倡。 ”[5]這并不是要抹殺梁啟超、王國維的美學貢獻,而是因為蔡元培為推進美學和美育的發(fā)展著力最多,影響最廣,作用最大。尤其是對于美育,他盡心盡力,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王國維對古典美學(詩詞、戲曲)鉆研甚深, 但在國民革命正向北平推進之時,1927 年年僅50 歲時,就跳昆明湖自盡。 梁啟超在戊戌維新失敗后,由倡導詩界、文界和小說革命而推進美學,在社會上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但在北伐戰(zhàn)爭后不久,1929年在協(xié)和醫(yī)院逝世,年僅56 歲。 蔡元培則不僅經(jīng)歷了戊戌維新、辛亥革命、五四運動,而且在北伐戰(zhàn)爭以后還有10 年時光廣泛參與了社會活動,且到抗戰(zhàn)爆發(fā),還在自上而下地為推動美育事業(yè)而繼續(xù)奮斗。正如梁漱溟在40 年代所作《紀念蔡元培先生》一文所說:“蔡先生一生的成就不在學問,不在事功,而只在開出一種風氣,釀成一大潮流,影響全國,收果于后世。 ”蔡元培的美育精神影響之大,乃這種緣由。
三
自蔡元培倡導和推行美育以來, 歷史已經(jīng)過去了100 年。美育已被我國納入國家教育方針之中,提升為國家意識。 但是,蔡元培的美育精神,仍然值得我們繼承和發(fā)揚,加倍珍視。重新領會蔡元培的美育精神,我覺得有三點值得我們特別關注,可以啟發(fā)我們作進一層的思索。
一是深思美育的使命。
蔡元培從一開始就從哲學的高度來看美學和美育。他特別重視哲學中的價值論,他在《哲學大綱》中說道:“價值論者, 舉世間一切價值而評其最后之總關系者也。 ”[3](P6)價值是對人所具有這樣或那樣的意義,真、善、美都是人生價值中的幾種。 教育是“以人為本位”的,其目的,就是要“以完全之人格為本位”,造就具有德、智、體、勞、美全面素質的人。當然,我們今天已經(jīng)知曉馬克思主義創(chuàng)始人對于人的理想,就是要成為全面而自由發(fā)展的自由個性,因而加深了我們對教育這一偉大事業(yè)的認識。 蔡元培所說的教育要培育“完全之人格”或“健全之人格”,也正符合歷史發(fā)展的大方向。
那么, 美育有沒有自己獨特的功用和使命? 不錯,在談論文學藝術的功用時,梁啟超更重視政治功利,蔡元培更突出道德功利,而王國維則更關注審美功利。 但是,蔡元培卻并不忽視美育的獨特功能。 在他看來, 愛美是人類性能中固有的要求,“如其能夠將這種愛美之心,因勢利導之,小之可以怡性悅情,進德善身,大之可以治國平天下”[3](P172)。 美育的獨特功能,不僅在受美育的當時,能得到美的享受,可以“怡性悅情”,而且可以獲得審辨美丑的能力。他在《美學觀念》中,把科學、道德、審美作了區(qū)別:“科學在于探究,故論理學之判斷,所以別真?zhèn)巍?道德在于執(zhí)行,故倫理學之判斷,所以別善惡。美感在于欣賞,故美學之判斷,所以別美丑。 ”[3](P11)所以,美育還具有提高人的審美判斷能力。 更進一層, 美育還可以“陶養(yǎng)吾人之感情,使有高尚純潔之習慣”[3](P95),久而久之,就能培養(yǎng)“人人有一種美的精神,純潔的人格”[3](P87)。在他看來,要通過美育來培養(yǎng)一種美的精神,純潔的人格,才能達到治國平天下的根本目的。
正是因為美育具有獨特的作用, 所以蔡元培就有了“以美育代宗教”之說。 1917 年,蔡元培發(fā)表了《以美育代宗教》的演講,針對當時一股要在中國掀起倡導宗教的思潮,提出中國不需要倡導宗教,可以而且應該以美學來代宗教。 他把美育和宗教作了比較:第一,美育是自由的,而宗教是強制的;第二,美育是進步的,而宗教是保守的;第三,美育是普及的,而宗教是有界的[3](P109)。 所以,我國只能以美育來代宗教,而絕不能以宗教來代教育。 在這里,蔡元培和王國維就有不同。 王國維也倡導美育,但卻給宗教留下地盤:美育只適合于上等社會,而在下流社會,卻還需要宗教,好給予一點希望,能繼續(xù)有勇氣活下去。
美育確實應該而且可以用來代替宗教, 蔡元培的“以美育代宗教”說,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具有中國特色。 但是,美育究竟能不能實現(xiàn)這一使命,除了我們要更進一步深思如何理解 “美的精神, 純潔人格”之外,更重要的是如何付諸實踐,在實踐中推進美育的實施。
二是推進美育的實施。
美育貴在實踐,切忌空談。如何在美育中使理論和實踐相結合,達致知行合一,這是美育中的一大難點。蔡元培極為重視美育的實施,盡力使美學教育和美感教育結合起來,這給我們的美育有很好的啟示。
什么是美育?蔡元培在1930 年為《教育大辭典》寫下一個“美育”的條目:“美育者,應用美學之理論于教育,以陶養(yǎng)感情為目的育也。 ”[3](P104)可見,他心中的美育,還是以陶養(yǎng)感情為目的,但必須有美學上的研究,應用學理來指導美育。 怎么來陶養(yǎng)感情?那還要有美的對象, 而不只是美學的理論。 他在1931 年發(fā)表的《美育與人生》中說:“陶養(yǎng)的工具,為美的對象;陶養(yǎng)的作用,叫做美育。 ”[3](P125)蔡元培倡導美育,注重美學教育和美感教育的結合,使美學教育與美感教育融為一體。他自己就身體力行,多次去歐美游學,不僅重點研究美學理論,而且自己付諸實踐,學彈樂器,欣賞藝術,還遍訪名山大川,親身感受審美體驗。他在北大10 余年,別的課不講,就開了一門美學,但并不停留在講堂,而是鼓勵文藝社團開展美育實踐。蔡元培寫過《美育實施的方法》,都體現(xiàn)了他那種理論和實踐相結合的美學精神。
蔡元培這種竭力使美學教育和美感教育相結合的美育精神,對我們今天實施美育具有重要的價值。它促使我們反思,我們的美學教育,是不是只能停留在一味作抽象的推理和演繹水平上? 而一旦沉溺在美感教育中,又言不及義,只重技,不言道。如何真正能把美學教育和美感教育結合得好, 需要我們不斷探索。
三是拓展美育的途徑。
美育離不開藝術的教育。 蔡元培在倡導美育之初,曾突出了藝術教育。1921 年,他向北平政府提議創(chuàng)建國立藝術大學的提案中, 就這樣說道:“美育之實施, 直以藝術為教育, 培養(yǎng)美的創(chuàng)造及鑒賞的知識,而普及于社會。 ”[3](P217)但是,隨著美育實踐的逐步推進,蔡元培越來越意識到,美育決不限于藝術教育。他對美學、美育、美術三者作了區(qū)分。提出了美育不同于美術(廣義的美術,包括了所有藝術),范圍不同,作用也不同。 藝術里包含了真、善、美,文學的道德功利更為明顯。 美育則在怡性悅情,陶冶感情,培養(yǎng)美的精神,塑造純潔的人格,但美育的范圍卻要比藝術教育廣泛得多。 美育的工具, 離不開美的對象,而美的對象廣泛存在于世界上,所以,美育的途徑十分廣闊。 針對當時文化教育界普遍把美育和美術混為一談的傾向, 他特別指出:“有的人常把美育和美術混在一起。 自然,美育和美術是有關系的,但這兩者范圍不同。”不同在哪里呢?“美育的范圍要比美術大得多,包括一切音樂、文學、戲院、電影、公園,小小園林的布置,繁華的都市(例如上海),幽靜的鄉(xiāng)村(例如龍華)等等,此外,如個人的舉動(例如六朝人的尚清談),社會的組織,學術團體,山水的利用,以及其他種種的社會現(xiàn)狀,都是美育”[3](P121)。
這就是說,我們這個世界上所存在的各種現(xiàn)象,從社會上的人文現(xiàn)象,精神現(xiàn)象,一直到自然現(xiàn)象,都可能成為美的對象。美育可以運用這些美的對象,作為美育的手段,因而美育的范圍無比廣泛。 當然,蔡元培也沒有忽略,由于時代的不同,美育的內容也會有所區(qū)別。在社會動蕩需要奮起之時,美育就更需要進行“壯美”、“崇高”這樣的美的精神教育,但也無需廢棄“優(yōu)美”。蔡元培說得好:優(yōu)美使人和藹、安靜,對于一切能持靜,遇事不亂,應付裕如;壯美使人有如受壓迫,如瞻望離山,觀覽廣洋狂濤,使人感到壓迫,因而有反抗、勇往直前、一種大無畏的精神、奮發(fā)的情感[3](P87)。
由蔡元培美育思路的拓展, 引發(fā)我對整個美學的發(fā)展作出思索。 蔡元培在《哲學總論》中說到過美學和美育的關系:“審美學論情感之應用, 而教育學教情感之應用?!眰鹘y(tǒng)的美學,主要還是審美學,研究的是審美活動,對美育活動卻較少注意。蔡元培的美學,更多地關注美育,擴展了美學的內容,哲學美學或美的哲學確實應該在審美學之外,加進美育學。傳統(tǒng)的美學也重視藝術活動, 但卻把藝術活動只歸結為審美活動,把藝術僅作為審美對象來研究。 其實,藝術的創(chuàng)作,乃是一種實踐活動,正如蔡元培所說,是美的創(chuàng)造。藝術創(chuàng)造不同于審美活動,也不同于育美活動,而是一種創(chuàng)美活動。 如今的物質生產(chǎn),也都需要按美的規(guī)律來創(chuàng)造,更不要說精神生產(chǎn)了。物質的生產(chǎn),人的生產(chǎn),心的生產(chǎn),都應該而且可以按美的規(guī)律進行。所以,哲學美學或美的哲學正在不斷拓展,應該包含審美學、創(chuàng)美學、育美學。創(chuàng)美活動是人和物的相互作用,育美活動是人和人的相互作用,審美活動是人和心的相互作用, 都是由人來進行而且是服從于人的需要的,當然要以人為本。
但是,人來到這世界上,離不開這個世界。 人這個此在,和世界上的存在息息相關,和我這個此在有著關系的,不僅社會性存在,還有精神性存在和自然性存在。我這個此在必須和其他存在和諧相處,動態(tài)平衡。人類追求生態(tài)平衡,實際上,既要和人文生態(tài)、精神生態(tài),更要和更廣闊的自然生態(tài)達到動態(tài)平衡。所謂生態(tài)美學,最后還是哲學美學或美的哲學,還是要以人為本。 但生態(tài)美學是比傳統(tǒng)美學拓寬的哲學美學,既包括人文美學、精神美學,又擴展到自然美學。 這樣,從日?;顒拥膶徝阑匠粘I畹膶徝阑?,一直到精神世界的天地境界,都被列入美學的研究領域。 如今,當自然生態(tài)的危機日益加劇之時,生態(tài)美學應該更加關注研究整個生態(tài)中的自然維度, 但也決不能忽視整個生態(tài)中的人文維度和精神維度。新時代美學,應該研究人如何按照美的規(guī)律來處理人和周圍環(huán)鏡以及內心世界的關系, 建立和諧相處的關系, 獲得動態(tài)平衡。 蔡元培在把美學和科學、道德作比較時說:“美學的主觀和客觀,是不能偏廢的。 在客觀方面,必須具有可以引起美感的條件;在主觀方面,又必須具有感受美的對象的能力。與求真的偏于客觀,求善的偏于主觀,不能一樣。 ”[6]這啟發(fā)我們去進一步思考,美學在建設和諧社會、和諧世界的偉大實踐中,究竟應該而且可以起到什么作用。
最后, 我要說, 此文只是談論蔡元培的美育精神,未曾涉及他的政治觀點。恩格斯在評論歌德時說道:“我們決不是從道德的、黨派的觀點來責備歌德,而只是從美學的和歷史的觀點來責備他; 我們并不是用道德的、政治的或‘人的’尺度來衡量他?!焙髞?,恩格斯在評論拉薩爾的作品時又說:“我是從美學的觀點和歷史的觀點, 以非常高的即最高的標準來衡量您的作品的。”我在這里也只是從美學的觀點和歷史的觀點來談蔡元培的美育精神。今天,我們從馬克思主義的高度,從建設和諧社會、和諧世界出發(fā),應該批判地繼承和更好地發(fā)展蔡元培的美育精神。
[1] 蔡元培.美學與人生[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11.
[2] 蔡元培.蔡元培美學文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3.212.
[3] 金雅.中國現(xiàn)代美學名家文叢·蔡元培卷[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9.
[4] 蔡元培.蔡元培全集·第六卷[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214.
[5] 陳望道.陳望道文集·第一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455.
[6] 高平叔.蔡元培美育論文集[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87.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