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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紹虞在修辭學研究方法上的重要貢獻*

2013-03-23 02:03:05高萬云
當代修辭學 2013年1期
關(guān)鍵詞:郭氏辭格文學批評

高萬云

(山東大學(威海)文化傳播學院,山東威海264209)

提 要 郭紹虞對中國修辭學的貢獻不僅體現(xiàn)在對修辭學的本體研究方面,而且也體現(xiàn)在修辭學的研究方法上。其中最重要的特點就是打通鄰近學科的界限,把修辭學研究建立在語言學基礎(chǔ)之上,把修辭學的學科屬性放在與語言學、文學、美學等的復(fù)雜關(guān)系中去認識,把修辭學史融匯于中國文學批評史中去闡釋。而這些特點,都對當今的修辭學研究有著重要啟示。

郭紹虞(1893-1984)是中國著名的修辭學家、語言學家和文學家、文學批評家。我們之所以強調(diào)郭紹虞身兼多“家”,主要目的是要突顯其治學上的方法論特點,就是研究語言、修辭自覺結(jié)合文學,研究文學批評也自覺結(jié)合語言學、修辭學。1980年他在《關(guān)于中國古典文學理論批評研究的問題》中認為,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理論,要做到縱與橫、總與分相結(jié)合,特別強調(diào):

學問當然要分科,但分得太密太嚴,有時反不適于實用。因為鄰近學科都有相連關(guān)系。學問之所以重要,是為了探索真理,而真理之獲得,常有待于多方面的證實,當某種學科尚未成為一種獨立學科時,它常是附在他的鄰近學科中的。即如語法學就是一種外來的學科,以前學者往往歸入訓詁學中論述,或者偏到文辭一邊,就在論修辭時附帶及之,而修辭也還不成為一種獨立學科?,F(xiàn)在語法與修辭都各自成為獨立學科,但窮本溯源,關(guān)系還是很密的。我治文學批評史,也就旁騖及此。這不是旁騖,而是為了文學理論批評方面的一些具體問題。(郭紹虞1983:540)

正是因為郭氏有這樣的認識,所以他的修辭學研究既有較為獨立的本體研究,也有與語法學和文學批評互釋互證式的比較與融會式研究。而以前治修辭學史者大都只看到了前者,所以對郭氏在修辭學方面的貢獻揭示不夠。下面我們從三個方面對郭紹虞早期的修辭學研究進行簡要地描寫。

一、修辭學研究的語言學基礎(chǔ)

早在20世紀初期,郭紹虞的學術(shù)研究就橫跨多個學科:語言學、修辭學、文藝學、美學等,這自然使其研究視野開闊,相互參證,更具科學品位。其中最具特性的就是他的文學研究和修辭學研究都以語言學理論為基礎(chǔ)。

郭紹虞非常重視語言的研究,并且,即使對文學、修辭學的研究往往也要進行語言學審視。郭氏認為,語言的特點決定了文學及修辭的特點。如發(fā)表于1934年《文學》二卷六號的《中國詩歌中之雙聲疊韻》,就對文學修辭對語言的依賴關(guān)系作了較為深入的闡釋:“無論那一國的文學,其基礎(chǔ)總是建筑在這一國的語言文字的特性上的。由于語言文字之特性不同,所以各國的語法方法也有些出入。其中一小部分固須同于世界語言之公律,但其特殊現(xiàn)象,也不妨定為特種語言之規(guī)律。因此各國文學之修辭規(guī)律,不得不因其語文法之不同而有所出入了。至于詩歌之修辭,則以重在聲調(diào),重在韻律。所以有時更不惜違反習慣之語文法以遷就聲調(diào)。所以我以為這種人為的韻律,其所由形成之主因,是基于其特殊的語言法的,是建筑在語言文字的特性上的?!保üB虞1985:31)正是看到了漢語的“特性”,郭氏的修辭學研究和文學理論研究才更具本土色彩。

首先,郭氏從漢語實際出發(fā),指出漢語“語言文字的特性既是單音的,故其孳乳深化的結(jié)果,也常有單音的傾向,即其不復(fù)成為單音綴的語詞,而其所由孳化的基礎(chǔ)卻依舊是建筑在單音上的。我們只須看中國語詞之在音的方面之孳化,總不外于數(shù)種途徑:其一、是單音的重復(fù),則成為重言;其二、是單音的附加,則成為附加語詞的相屬連語;其三、是單音的分合,則成為合音或雙聲疊韻;其四、是單音的變化,則成為平仄——自四聲以至九聲。此四種中,前二者不變其音,所以與修辭的關(guān)系較淺;后二者無論為單詞或連語,要之均與原來單音的發(fā)音不同,所以中國詩歌之音節(jié)上的問題,也以此二者為最重要?!保üB虞1985:31)郭氏認為,正因為漢語的單音與孤立,所以很容易造成對偶的韻律。文的四六,詩的律體,各種楹聯(lián)、游戲詩以及口語中的成語如“青天白日”“驚天動地”之類,也往往成為對偶的形式。“于是對偶也成為中國文學修辭上利用語言文字特性之一端?!保üB虞1985:33)

郭氏認為,正因為漢語是“單節(jié)語”,所以其詞語有著很大的彈性。這個彈性主要是指詞語構(gòu)成的靈活性,有時可以化單為復(fù),有時可以化復(fù)為單,而說到底還是以單音語義單位為構(gòu)詞基本單位的:“蓋中國之復(fù)音語詞,與他族語言之復(fù)音語詞不同。中國之復(fù)音語詞,也以受方方的字形之牽制,只成為兩個單純化的聲音之結(jié)合。其孳化的基礎(chǔ),依舊是建筑在單音上的。”(郭紹虞1985:74)而修辭尤其是文學修辭正是利用了這個彈性,才能通過語詞的伸縮、分合、變化和顛倒來構(gòu)建話語,或求其音調(diào)和諧,或求其諧隱,或求其回文,“我們即使說中國文辭上所有的種種技巧,都是語言文字本身所特具的彈性作用也未嘗不可。”(郭紹虞1985:75)

郭氏認為,正因為漢語是“單節(jié)語”,所以其文辭具有聲音之美質(zhì)。“正因為中國語言文字有這一點特性,所以在文辭中格外能顯出音節(jié)之美?!保üB虞1985:130)他不但指出上文提到的詞語伸縮、分合、變化與顛倒所造成的平仄、輕重、舒促之和諧,更從語源上考察,認為語音之起,本于摹寫客觀聲音的擬聲和表達內(nèi)在情緒的感聲,而這“擬”與“感”,“只有在單音綴的語言中始可以充分發(fā)揮,因為他比較能夠保有原始的擬聲感聲的作用。”(郭紹虞1985:130)就擬聲言,“任何特殊或繁復(fù)的聲音,都可以找到愜當?shù)淖忠魜斫璐?,因此擬聲語也特別容易孳生。何況,再加了中國語詞所特具的彈性作用,可以伸縮自如,可以增減任意,極盡錯綜變化之能事?!保üB虞1985:131)如“當”“丁”自可模擬自然的特定聲響,然聲不止一次,則可衍為重言“當當”和“丁丁”;聲不限一種,則可混稱為“丁當”或長言“丁丁當當”、復(fù)言“丁當丁當”。如果客觀聲音更復(fù)雜,漢語自然也可描摹,諸如“克丁丁”、“克當當”“丁玲當瑯”、“丁玲東瓏”……不可勝舉。就感聲言,“中國語詞更有聲義并顯之妙?!保üB虞1985:133)不僅有抒泄各種感情的感嘆詞,諸如“吁、嚇、唉、嘻”等單音式,“呀呀、呀哈、啊呀呀、呀哈哈”等復(fù)合式;而且一切比況形容之詞語也都聲隨情轉(zhuǎn),情由音現(xiàn)。

隨著認識的發(fā)展,郭紹虞對漢語本質(zhì)的認識也逐漸科學化,到了20世紀80年代,郭氏對漢語特點的認識已到完備的程度,如他在發(fā)表于1981年《學術(shù)月刊》第二期的《語義學與文學》中總結(jié)一生中的認識,認為:“漢語的象形文字與西語的拼音文字,各有優(yōu)劣,未易軒輊。這兩種語言最不相同的是漢語的形象性強,西語的邏輯性強。形象性強的利于詩,邏輯性強的利于文——尤其是科學性或哲學性論文?!保üB虞1985:341)“因為中國的文學和文化雖建筑在中國的文字上,而中國文字又是建筑在單音與雙音節(jié)的語言之上的。漢語稱物定名都是單音。馬、牛、狗、貓、虎、豹、獅、象,推之仁義道德等抽象名詞也是這樣,計算多寡也是這樣推到大小高下等形容詞,來去奔跑等動詞,也同樣是單音節(jié)。這樣單音節(jié)的詞匯特別多就造成了中國語言的特殊性,可講語詞的彈性作用,也可特別重在音節(jié)問題?!保üB虞1985:341-342)這一認識在1982年的《駢文法初探》作了進一步的闡釋。

正因為有了語言學的堅實基礎(chǔ),郭氏的文學研究、尤其是修辭學研究才更科學、更實用,漢語語法修辭結(jié)合論就是在這一前提下產(chǎn)生的。

二、對修辭學本質(zhì)與范圍的思考

我們說郭紹虞研究語法、修辭和文學理論都是相互貫通相互結(jié)合著的,但這并不是說郭氏沒有專門的語法、修辭和文學理論,恰恰相反,郭氏不但撰著了多部《中國文學批評史》等古代文論著作,發(fā)表了諸如《語言中方名之虛義》、《語言中數(shù)目字虛義聯(lián)綴例》、《“被”字的用法》、《試論漢語助詞和一般虛詞的關(guān)系》和《駢文文法初探》等語法論文,而且早在20世紀30年代,郭氏就撰寫了修辭學理論著作《修辭學通論》。盡管這部著作似乎沒有全部完成且沒有公開出版(現(xiàn)在看到的是石印本),但其學術(shù)價值還是不可低估的。

《修辭學通論》最完善的版本是湖南師范大學圖書館所藏石刻本,全書共為三篇,篇一是“總論”,篇二是“工具的研究”,篇三是“辭格”。

“總論”主要談修辭與修辭學的性質(zhì)、范圍,首先是關(guān)于修辭學的名稱問題。20世紀初對這門學科的稱謂比較混亂,有稱“美辭學”的,有稱“文章學”的。郭氏認為二者都不能“勝”“修辭”之名:因為“美辭”只宜于論駢體,而不適于論散體;只適于論文字之美而不適于論語言之美。(郭紹虞1936:2)而“文章”又只適于論書面體而不適于論口語體,況“修辭學”經(jīng)由日本傳到中國已被國人接受,故稱為修辭學為最恰當。

關(guān)于修辭學的旨趣,郭紹虞沿用他在1936年為陳介白《新著修辭學》的序言中的認識:“研究修辭學的旨趣,不外蘄其有二種作用:一在使人明了文章的作法中,一在助人了解文章的讀法。我雖不很相信修辭學對于人們作文有多大的幫助,但是卻能給人以一種可以遵循的規(guī)矩。……至于用此方法以欣賞文藝,執(zhí)此標準以衡量文藝,則于‘讀’的方面,又未嘗沒有關(guān)系?!保üB虞1985:65)我們覺得郭氏對修辭學的功用的認識還是比較適度的。

郭紹虞對修辭學范圍的論述也對今天有著重要的意義,他認為:“欲明修辭學研究的范圍可分兩方面言之,(1)由辭的意義言,(2)由辭的成立條件言?!薄靶揶o學的使命:由‘辭’的本義引申義言乃是重在如何傳達,換言之即是如何盡其辭。”(郭紹虞1936:3)郭氏按照秦漢后“辭”“詞”不別與“辭”“詞”分立,認為:“字與句是詞的問題,章與篇是辭的問題。所以修辭學中所應(yīng)討論的問題即不外是詞和辭的問題。詞的方面為工具與方法的研究,辭的方面為體制與風格的研究?!保üB虞1936:4)可以看出,郭氏認為修辭學的研究范圍從修辭過程看,重在表達,即“盡其辭”,從“辭”之外延看,包括詞句篇章和語體風格,而這也正是當今修辭學研究范圍的主流方向。

修辭學的研究方法是當今修辭學研究面對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其實,早在《修辭學通論》中,郭紹虞就有相當?shù)轿坏恼撌?,郭氏?936:5)認為修辭學方法分兩種態(tài)度:

一是舊的態(tài)度,其所論偏于文章方面,而尤其注重在風格。一是新的態(tài)度,其所論偏于詞藻方面,而尤其注重在辭格。舊的態(tài)度有時不免太玄學化,太籠統(tǒng)。其長處在于講的很活,很精微,能使人深造,而短處則在于沒有指出途徑。極其弊有時且與文學批評相混淆。新的態(tài)度有時不免太科學化,太瑣屑,其長處在于講的很正確,很有規(guī)則,能指出途徑。而短處則在于不足以圖深造。極其弊有時且與文法學相混。

這兩種態(tài)度均甚重要。蓋修辭本是一種藝術(shù),所以論修辭不妨玄學化,必玄學化而后能得其神。而修辭學卻又是一種科學,所以論修辭又必須科學化,必科學化而后能盡其法。只須能得二者兼顧,不使修辭學成為文法學也不陷于文章學那就好了。

可以看出,這種辯證的認識比一味地強調(diào)修辭學研究的科學化要“科學”得多。修辭是一種復(fù)雜的言語行為,這種行為因其具有社會性,有一定的規(guī)律可循,所以有其確定性;又因為這種行為具有個體性,有無定的隨機波動,所以有其不確定性,所以,要諧調(diào)這兩個方面,必須采用綜合的方法,既要科學化,也要玄學化,這在今天仍有重要的指導意義。

《修辭學通論》對“修辭之工具”專列一篇,分為兩章,一為“修辭與語言的關(guān)系”,一為“語言與文字之關(guān)系”。前面提到郭紹虞的修辭理論是建立在語言學理論的基礎(chǔ)之上,自然,郭氏對修辭與語言文字的關(guān)系相當看重。關(guān)于修辭與語言的關(guān)系,郭氏認為,理論上語言和文字當然求其合一,事實上語言和文字也可求其合一,但修辭過程中并非全都如此,“語言總是語言,不能就把語言寫成文辭。因為語言自有語言之疵點,寫為文字時必須去之。所以語言不能即成為文辭,而文辭乃是語言之修飾者?!保üB虞1936:7)“所謂‘傳達’的文有時亦不可使用直率的話”,“所謂‘表現(xiàn)’的文當然更不可直用質(zhì)樸之語?!保üB虞1936:8)于是引出“修辭”對“傳達”和“表現(xiàn)”的重要作用,引出修辭對語言本體的美質(zhì)的利用。郭紹虞(1936:8-9)認為,“語言的本質(zhì)本有傳達作用”,其類有三:傳達其音、傳達其形和傳達其能。傳達其音指“物名所起之所以象其音,由修辭的觀點言,則所以傳達其音也。因此,物名同時即有修辭上描寫的作用”。如雞、鵝、雁、蛙之名即狀其鳴聲?!对娊?jīng)》中“咥其笑矣”、“啜其泣矣”即狀其笑聲和飲泣聲。至于疊音,則修辭的作用更為明顯,如《詩經(jīng)》中的“雞鳴膠膠”、“蕭蕭馬鳴”、“伐木丁丁”等也都狀物和做事之聲,而這些都體現(xiàn)了語言之妙。傳達其形也不勝枚舉,如古人“比事屬詞之法”(斗宿如斗,箕宿如箕;物之大者曰王蛇、蜀雞,物之小者曰僮婢、羊鹿等)、辭格“以物狀為物名”的代替法(《逍遙游》“適莽蒼者”之“莽蒼”,《游天臺山賦》“太虛遼廓”之“太虛”)等,都是修辭對語言美質(zhì)的利用。傳達其能乃以動作、屬性為句者。如稱日為“大明”,稱月為“夜光”,風為“吼天氏”,雷為“驚世先生”等。另外郭氏還描述了語言學中所謂“摹聲”“嘆聲”和“符號音”,他舉了劉師培《正名隅論》的例子,如“喜”象嘻笑之聲,怒象盛怒之聲;如“凡事物之不能償欲者,心知其情則口所發(fā)音,多系斂聲”,如“吐字之音象吐哺之聲,咳字之音驗于喉,嘔字之音出于口”等等,最后指出,“直效物情之字,猶且如是,何況各種嘆聲之詞?!保üB虞1936:13)

以上從語言文字的關(guān)系談?wù)Z言本質(zhì)的美,郭氏接著討論“語言本體的美”。郭氏(郭紹虞1936:18-19)一方面認為:“昔日之形容文辭之美者往往稱‘辯才無礙’,往往稱‘清詞滔滔’。所以語體的美同時也是文體的美。語體文體根本就沒有多大區(qū)別。如論辯議說諸體亦均是言辭之稱,則是修飾言辭同時即以修飾文辭。有什么美的話,當然更可以寫成美的文?!边@就是說,“文辭之美基于言辭之美”。但另一方面,“或因于時代的關(guān)系而言語與文字亦異其興替”,“或因于才性的關(guān)系而口才與筆才更各有專長”。郭氏認為,語言本體的美分為“傳達的”和“表現(xiàn)的”:“語言本體的美,若就傳達的觀點言之重在其事之真與時之真”,如引《史通雜說》中所說的“多記當時鄙言”乃“就時之真言之”,引楊樹達《古書疑義舉例續(xù)補》中古人敘事?lián)虑楸居兄闋钅恕熬褪轮嫜灾保八郧笃淙酥妗?;而“若就表現(xiàn)的觀點言之則重在其人之真與情趣之真”,如《史通雜說》中所說的因人之少長、愚智、鄙雅而易其言,此之謂“求其人之真”,而《史記》中之狀口吃與囁嚅之態(tài),此之謂“情趣之真”??梢钥闯?,郭氏說的傳達的語言本體的美,主要是指消極修辭,而表現(xiàn)的美主要是指積極修辭。二者合言,更體現(xiàn)了郭氏的修辭原則,修辭須因人、因事、因境、因旨改換其言說方式,這與陳望道的適應(yīng)題旨情境說基本一致。

與語言本質(zhì)美和本體美密切相關(guān)的是“語言的地方性”,即外來語和方言的問題;“語言的時間性”,即古代雅言與方言的問題;“語言的階級性”,即俚語和術(shù)語的問題。郭氏認為就語言本質(zhì)美和本體美而言,據(jù)言直書即成美文。然而修辭性言說還受到其他限制,“寫為文辭總有不可不有待于修飾或改變者,則語言之地方性時間性階級性等等限制之也?!保üB虞1936:23)關(guān)于外來語的使用,郭氏分為“名詞”、“語法”和“款式”三類,“名詞”中談了原語的借用、原語的翻譯和譯名的采用三個問題,不過,郭氏都是從修辭的角度來談,如對外來詞的使用和翻譯,郭氏就不同意當時的兩個極端,認為:“對外來語的名詞,其采用也當有限度:1、必須已經(jīng)普遍有約定俗成之效者同,如‘邏輯’‘德謨克拉西’‘摩登’之類;2、甄述東西政學用筆札有涉時故不得不用者;3、游戲小品其興趣本重在風趣者;4、語體散體可以整個引用不致如韻體駢體有時為字數(shù)所限須加以割裂者?!笨梢钥闯?,郭氏的這一認識,直到現(xiàn)在仍然有著重要的指導意義?!罢Z法”中郭氏也有相當精彩的分析:“我以為歐化不歐化倒不成問題,所要緊的是是否合于修辭的標準?!保üB虞1936:29)“款式”中主要談了標點符號的修辭功能,這也是值得我們參考的。關(guān)于方言的使用,郭氏認為與外來語相類似,“雖不能不用,實際上也應(yīng)有限制?!保üB虞1936:32)即必須、增趣者用之,生僻難懂者慎之。關(guān)于語言的時間性,郭氏強調(diào)修辭須因時代而變,胡適所謂“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其重要原因之一主是語言的變遷,即語義的不同、語氣的不同、語法的不同。

郭氏還論及俚語的問題和術(shù)語的問題,在當時文學論爭中,不少人反對用俚語,認為不潔不雅,而郭氏認為,俚語的使用宜適當限制,“俚語的宜力限制,并不是潔不潔雅不雅的問題,乃是容易傳不傳的關(guān)系。”(郭紹虞1936:43)如果俚語可解,又能增加情趣、傳達精神,當然也是可用的。與俚語一樣,對術(shù)語郭氏也主張“以限制采用為宜”,并制定了兩個使用標準:一是“取其比較習見有普遍性者”,二是“所作詩文本有專門性質(zhì)”。這兩個標準在今天仍是言說者的修辭規(guī)范。

郭紹虞對文字與修辭的關(guān)系也有較全面而深刻的認識,郭氏在《修辭學通論》中說的“字”,涉及字音、字義和字形各個方面,“字形的問題”包括“字的重復(fù)”、“字的代替”、“字的變化”和“字的形態(tài)”,“字音的問題”主要談音素、音性、音位、音數(shù)、音疊、音諧,“字義的問題”則重點闡釋“精確”和“變化”。

“辭格篇”是《修辭學通論》的重要部分,不僅占全書一半多的篇幅,而且有不少方面很有新意也很有深意。郭氏對辭格的描寫是建立在心理學的基礎(chǔ)之上的。首先,郭氏(郭紹虞1936(辭格篇):1①)從修辭作用的角度把辭格分為“偏于傳達的辭格”和“偏于表現(xiàn)的辭格”,并對二者的關(guān)系進行了較深入的說明:

由傳達與表現(xiàn)二種作用言之:傳達偏于論理方面的思想,表現(xiàn)偏于心理方面的思想。論理方面的思想不一定成為文學,對于修辭的需要似乎較輕一些,心理方面的思想則為文學構(gòu)成之主要原素,其于修辭之關(guān)系亦較密。

可以說,這一認識與陳望道的消極、積極修辭互為補充,很有一些辯證法的意味。郭氏把偏于表現(xiàn)的辭格分為兩大類:形容法和化成法。形容法的心理基礎(chǔ)是聯(lián)想,包括譬喻、代替和比較(對應(yīng)于相似聯(lián)想、接近聯(lián)想和對立聯(lián)想——高按);化成法的心理基礎(chǔ)是想象,包括比擬、情暈、懸擬和揚厲。偏于傳達的辭格也分兩大類:表出法和布置法。二者的心理基礎(chǔ)是“思索中之概念、判斷、推理等范圍”,表出法屬于“相依的態(tài)度”,包括曲達(雙關(guān)格、含蓄格)、透達、反達、輔達、引言、警言(奇辭、突辭、精辭)等,布置法屬于“相依的排列”,包括排偶(后面可能沒有完成——高注)等。四個類型“若均就心理現(xiàn)象言之,則形容法者,聯(lián)想的想象也;化成法者,解釋的想象也;表出法者,體物的想象也;布置法者,創(chuàng)造的想象也。合此四者而表現(xiàn)與傳達的作用始得盡?!保üB虞1936(辭格篇):1-2)這種以心理基礎(chǔ)為標準為辭格分類,應(yīng)該說比他以前或以后以多個標準的分類法更宜于學科建設(shè)和科學品質(zhì)。即使在對具體辭格的描寫上,郭氏也多有獨到之處,如同是描寫比喻辭格,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中只談了明喻、隱喻和借喻,而郭紹虞《修辭學通論》中則要詳細得多。首先指出譬喻的心理基礎(chǔ),“譬喻法基于心理上的聯(lián)合作用”(郭紹虞1936(辭格篇):2),接著用詳細的語料證明作為類似聯(lián)合的比喻具有三大作用:“(1)有說明的作用,非比喻不能達者;(2)有委婉的作用,非比喻不易說者;(3)有描寫的作用,非比喻不易寫者?!保üB虞1936(辭格篇):3-8)而在敘述描寫的作用時又分為對“聲音”、“意境”和“態(tài)度”的描寫,可謂詳盡具體,很有說服力。郭氏不僅指出比喻辭格的正面作用,而且還指出比喻的缺點,即引吳曾祺《涵芬樓文談·設(shè)喻篇》所言之“四失”:泛而不切、滯而不化、熟而不鮮、俗而不韻。進而提出比喻運用四原則:切、化、新、韻。對比喻的分類,郭氏也有獨到之處,根據(jù)性質(zhì)與形式的標準把比喻分為明喻、對喻、隱喻、借喻、微喻、諷喻,其中明喻再分為直喻和反喻,直喻更分出實例與虛例;把隱喻分為“名譬副”、“名譬狀”、“名譬名”、“動譬動”、“狀譬狀”等。而從辭格使用的角度,郭氏又把比喻分為單用和雜用兩種,其中單用的包括類列式(類喻)、層列式(復(fù)喻)、交列式(交喻)、分列式、復(fù)列式(博喻)、申述式(詳喻)、比述式、引述式(引喻)、詰述式(詰喻)等;雜用的包括明喻兼微喻、明喻兼對喻、明喻兼借喻、明喻兼隱喻、隱喻兼借喻、借喻兼諷喻等。這種分視角、分層次的觀照比喻,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在實踐上都比以往的研究要全面和深入得多。其他辭格的描寫也多有超越前人和同代人的地方,不過,此著沒有寫完且沒有公開發(fā)行,實在是一個極大的遺憾。

關(guān)于修辭的本體認識,郭氏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思想,那就是“語法修辭結(jié)合論”。1979年,郭紹虞出版了近60萬字的《漢語語法修辭新探》,提出了著名的“語法修辭結(jié)合論”,在語言學界尤其是修辭學界引起了很大反響。為此,新加坡華裔學者鄭子瑜還發(fā)起了一場大討論。本文作者也參與了那場討論,對郭氏的一些觀點提出了批評。然而,現(xiàn)在看來,雖然郭氏的這一認識有偏激和絕對之嫌,但他看出了漢語語法修辭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還是值得肯定的。

郭紹虞在《從文法語法之爭談到文法語法之分》中提到,他對漢語語法修辭結(jié)合的認識萌生于20世紀30年代初:“我的語法修辭結(jié)合之論,就是從黎錦熙的《比較文法》獲得啟發(fā)的。從古語和今語相比較,容易得出語法修辭有可以結(jié)合之論,從中語和西語比較,也容易看出語法修辭相對立之點?!保üB虞1985:335)在《漢語語法修辭新探》中,郭氏以“詞組篇”說明漢語語法的“簡易性”,認為漢語的結(jié)構(gòu)方式基本一致,而詞組又是詞與句的橋梁,詞組(特別是四言詞組)除自身就具有修辭作用外,它上可以延展成句,下可以縮略為詞,明顯表現(xiàn)出語法與修辭結(jié)合的痕跡。郭氏以“虛詞篇”說明漢語語法的“靈活性”,認為漢語虛詞的用與不用、用在什么地方,都取決于修辭。郭氏以“量詞篇”說明漢語語法的復(fù)雜性,認為量詞的“避同字”、“調(diào)劑音節(jié)”和“加強形象”的功能和其運用的增省虛實等都說明語法與修辭的結(jié)合。我們曾在關(guān)于“語法修辭結(jié)合”的大討論中批評過郭氏的這種絕對性論斷,但是郭氏至少在三個方面還是有貢獻的:一是描寫了漢語語法與修辭緊密相關(guān)的演化過程,語法化的途徑是修辭化;二是指出語法結(jié)構(gòu)都是建立在特定的修辭目的的基礎(chǔ)之上;三是對語法結(jié)構(gòu)進行修辭分析。這些方面直到現(xiàn)在仍有積極意義。

三、對中國修辭學史的準確把握

中國修辭學界長期困擾于修辭學史一直滯后于修辭學本體研究的現(xiàn)實,學者們認為,從1923年胡光煒發(fā)表了第一篇專論中國修辭學史的論文《中國修辭學史略》以來,國內(nèi)真正系統(tǒng)地研究修辭學史的論文論著直到20世紀80年代才逐漸出現(xiàn)。其實,如果我們熟讀郭紹虞的修辭學著述和中國文學批評史著作,就會發(fā)現(xiàn),郭氏的修辭學其實主要是文學修辭學,這有前述的《修辭學通論》為證,而郭氏的中國文學批評史也始終是“講論作法偏于修辭”,因此,好多對文學技法的認識,其實就是對修辭的認識,當然,這時的文學批評史也往往就成了修辭學史了。如果我們把郭氏在文學批評史中梳理的修辭學史脈絡(luò)剝離出來,往往和近年專門的中國修辭學史的研究毫無二致。

郭氏在其文學批評史中對修辭學史的認識主要涉及以下幾個方面:

1)關(guān)于“文”“質(zhì)”的流變

文與質(zhì)、文與道,不僅是先秦諸子修辭思想中的重要問題,而且也是貫穿中國文學批評史和中國修辭學史的重要問題。對此,郭紹虞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中有專門的描寫說明,好多方面都有獨到的見解,為中國修辭學史提供了可資借鑒的思想和材料。

郭氏(1999a:17)認為儒家孔門的文學觀最重要的有兩點:一是尚文,一是尚用。前者區(qū)別于墨家,后者不同于道家。尚文列舉了孔子的“郁郁乎文哉”、“情信辭巧”、“言文行遠”;尚用列舉了《論語》之“不學詩無以言”、“興觀群怨”、“授詩以政”。但最終都歸結(jié)在“用”上:“或以詩為足助德性之涵養(yǎng),或以之為足資知識之廣博;或以助社會倫理之實施,或以助政治應(yīng)對的辭令。”郭氏(1999a:18)認為,孔子的“用”與“道”、與“質(zhì)”是一致的:“觀于孔子論詩重在‘無邪’,論修辭重在‘達’,重在‘立誠’,則知其主恉所在,固是偏重在質(zhì);而所謂質(zhì),又須含有道德之意味在。”而孔子的“文”,又表現(xiàn)在文事之“神”上。這又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作”與“評”。

其應(yīng)用到“作”的方面者,只是切切實實的修辭的問題。蓋儒家神的觀念之應(yīng)用,即在于《春秋》的正名主義,故其影響到文學方面,即是基于他正名主義的修辭問題。正名主義應(yīng)用于文學,即成為修辭上所謂煉字煉句的法門。用字鍛煉得其意義這內(nèi)涵恰如其分量,這便是正名字;此韓愈所謂“凡為文辭宜略識字”(《科斗書后記》)者是也。用字鍛煉得與所論述的身分,恰恰相當,這便是正名分;此又昔人所謂“夫子作《春秋》,筆則筆,削則削,游、夏不能贊一辭”(《尚書序》)者是也。《文心雕龍·宗經(jīng)篇》云:“《春秋》辨理,一字見義”,此即正名主義在文學上的應(yīng)用,而后世古文家之講義法,蓋即本是以推闡者。名正則言順,所以《荀子·正名》一篇兼論正辭。正辭即是煉句的工夫。今觀《春秋》僖公十六年文云:“隕石于宋,五;六鹢退飛過宋都。”《公》、《谷》于此皆說明一則先石后五,一則先六后鹢之旨,雖不免過于穿鑿。但亦可為《春秋》措辭無所茍之證。所以《禮記·經(jīng)解》篇云:“屬辭比事,《春秋》教也?!保üB虞 1999a:20)

其在“評”的方面,郭氏認為是“體會的方法”。其實這也仍然是修辭的問題,不過“作”的方面是表達修辭,而“評”的方面是接受修辭。對此,郭氏列舉了《周易》、孔子、孟子的“情見乎辭”、“察往知來”、“以意逆志”等論述,很有一些修辭學史的意味。特別是對有關(guān)文與質(zhì)關(guān)系的認識,郭氏更從孔子“辭達而已矣”、“言之不文,行而不遠”始,歷數(shù)蘇軾《答謝民師書》、司馬光《答孔司戶文仲書》、王安石《上人書》、程顥、程頤《二程遺書》、朱熹《論語集注》、李東陽《懷麓堂詩話》、劉師培《論文雜記》等各家的觀點,并對其進行了中肯的分析,這可以說是典型的修辭學史描述。

另外,郭氏還對墨家的尚用、道家的尚質(zhì)作了歷時的描寫,也對“文”與“道”的關(guān)系作了縱向的說明,不贅。

2)“文體”的演進

郭紹虞談文體的文字很多,除了《中國文學批評史》中一以貫之地涉及文體問題外,他還有不少文體專論。如《試從文體的演變說明中國文學之演變趨勢》、《文筆與詩筆》、《試論“古文運動”——兼談從文筆之分到詩文之分的關(guān)鍵》、《文筆說考辨》、《提倡一些文體分類學》。在這些著述中,郭紹虞始終是把文體問題和修辭問題結(jié)合起來講的。他在1981年發(fā)表的《提倡一些文體分類學》中,就不僅認為文體學和修辭學有著緊密關(guān)系,甚至認為文體學就是修辭學的一個下位部門:“文體分類學,不僅與修辭學有密切關(guān)系,即對中國文學批評史的研究,也同樣是個主要環(huán)節(jié)。不過文學批評史重在歷史眼光,它只能在某一時代的歷史階段敘述一些當時的歷史事實,不能當作一個專題來論述。假使在修辭學的著述中,在文體分類學,尚未獨立成為科學之時,就不妨分立數(shù)章作專題論述:一方面豐富了修辭學的內(nèi)容,不致過于貧瘠,好像除辭格外,就無話可講;一方面也可早為文體分類學作分出的準備。”(郭紹虞1983:547-548)

郭紹虞講文體演進,始終結(jié)合語言修辭,他認為:“文字未興以前,風謠即為初民的文學。文字既定以后,詩歌又足賅一切創(chuàng)造的文學。人文演進遂由詩歌以衍為各種的文體。”(郭紹虞1983:31)更為重要的是,郭氏對文學的歷史分期是以文體為標準分為春秋前的詩樂時代、戰(zhàn)國至漢的辭賦時代、魏晉南北朝的駢文時代、隋唐至北宋的古文時代、南宋到現(xiàn)代的語體時代,而這個標準又是建立在語言修辭的基礎(chǔ)之上的。郭氏認為,詩樂時代因言文一致,駢散不分,表達既因其傳播媒介的限制而注重口語,又因其交際的需要而協(xié)音修辭;辭賦時代言文始分,形成以司馬相如為代表的駢文體制和以司馬遷為代表的散文體制。此時的文學發(fā)揮漢語所長,逐漸走向“文字型”的道路。駢文時代把漢語特點發(fā)揮到極致,文學“利用字形之無語尾變化,于是可成對偶;利用字音之一形一音一義,于是可講聲律。對偶是形的駢儷,聲律是音的駢儷。再加上文學的技巧,又重在遣詞運典,剪裁割裂,以使錯綜配合,所以進到此期,文字的應(yīng)用之能事已盡……”(郭紹虞1983:594)古文時代一改駢文時代的形式主義文風,主張文道合一,既重聲律,更講文氣,形成了“文字化的語言型”的文學語言。古文時代再向前發(fā)展,就是充分發(fā)揮語言特點的語體時代。語錄體、小說戲曲、方言文學等等都把語言之能事發(fā)揮殆盡,這時的文學語言以口頭語言為標準,顯然具有語言型的文體特征。

這里講的是漢語文學演進史,當然也是漢語文體的演進史。尤其值得重視的是,在講漢語文體演進時,郭氏對“文筆”問題作了較為詳盡的闡釋和描寫。

早在1930年,郭氏在《文筆與詩筆》一文中就對中國文學批評史上有關(guān)文筆的歷時演進進行了大致的梳理。該文開宗明義:“文筆之分起于六朝,文筆之淆始自唐、宋,而六朝文筆之說之得以復(fù)明,則又由于清代阮元諸人?!保üB虞1983:158)郭氏認為:“時至兩漢,文化漸進,一般人亦覺得文學作品確有異于其他文件之處,于是所用術(shù)語,遂與前期不同。用單字則有‘文’與‘學’之分,用連語則有‘文章’與‘文學’之分:以含有‘博學’之意義者稱之為‘學’或‘文學’;以美而動人的文辭,稱之為‘文’或‘文章’。如此區(qū)分,才使文學與學術(shù)相分離。”(郭紹虞1999a:40)他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中列舉了《史記》、《漢書》的大量例證說明“西漢之以‘文’、‘學’二字區(qū)別之,其甚著?!保üB虞1999a:45)從而得出“若明漢時有‘文學’、‘文章’之分,‘學’與‘文’之分,則知六朝‘文’、‘筆’之分,即從漢時所謂‘文’或‘文章’一語再加以區(qū)分耳。若先不經(jīng)此分途,則‘文’、‘筆’之分,亦斷不分躐等而至者?!贝藚^(qū)分經(jīng)由東漢王充而至魏之曹丕的《典論·論文》,始有文體的自覺意識:“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标憴C《文賦》中“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碑披文以相質(zhì),誄纏綿而凄愴,銘博約而溫潤,箴頓挫而清壯……”直到梁代劉勰《文心雕龍》對文章體制的詳細分類,并提出“今之常言,有文有筆。以為無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倍涸邸督饦亲印ち⒀云贰扒殪`搖蕩流連哀思者謂之文,不便為詩善為章奏之流謂之筆”(郭紹虞1999a:122)也成了當時的主要認識,郭氏更引用了《南史》、《梁書》、《陳書》、簡文帝《與湘東書》等諸多材料,說明這“文筆”“詩筆”、“辭筆”之別,進而得出結(jié)論:

是故以文、筆對舉,則雖不忽視文章體制之異點,而更重在文學性質(zhì)之分別;其意義與近人所謂純文學、雜文學之分為近。以詩、筆對舉,則只是文章體制之差異;其意義又與普通所謂韻文、散文者為近。由文學性質(zhì)言,純文學與雜文學均為文學中的一種,故時人以“文學”為其共名,而“文”與“筆”為其別名。(郭紹虞1999a:123)

郭氏理清了“文”與“筆”是對漢朝“文學”一語的進一步區(qū)分,還指出了六朝的貢獻:

當時不僅于文章一語,分出文與筆而為二,而且更能(1)離文學于學術(shù)之外,使之不復(fù)兼“博學”一義;(2)合文學與文章為一,使之轉(zhuǎn)近于“文章”一義。

離文學于學術(shù)之外,故“文學”一名之含義,至是始與近人所用者相合。觀宋文帝之立四學,命雷次宗立儒學,何尚之立玄學,何承天立史學,謝玄立文學,其后明帝立總明館亦分儒道文史陰陽為五部??芍敃r文學實能獨成一科,而不復(fù)視為學術(shù)之總稱了。(郭紹虞1999a:124)

可以說,這里把文學文體演進的基本脈絡(luò)描寫得非常清楚。這與其說是文學批評史,不如說是中國修辭學史。

3)修辭批評的“一貫”

郭紹虞認同中國古代文學批評“講論作法偏于修辭”的說法,并且在文學批評史中涉及大量的修辭批評的文字。細而察之,在文學批評史中隱含著一個修辭批評的歷史。

在郭氏看來,中國文學批評史往往就是中國修辭批評史。上文提到的先秦諸子的相關(guān)論述,其實往往就是一種修辭批評:

莊子之‘神’的觀念應(yīng)用到創(chuàng)作方面即是指出所謂神化妙境??鬃又竦挠^念,其應(yīng)用到創(chuàng)作方面者,便不是這樣不可捉摸,而是切切實實修辭的問題。諸子所論指最后的化境,孔子所論是入手的方法。蓋孔子‘神’的觀念之應(yīng)用即于《春秋》的正名主義。他的正名為‘早辨’‘早絕’的根本方法,故其作《春秋》筆則筆,削則削,游夏不能贊一辭。因此,孔子之‘神’的觀念影響到文學方面,即是基于他正名主義的修辭問題。

正名主義應(yīng)用到文學上,即是修辭學中所謂煉字煉句的法門。煉字因于正名,煉句因于正辭。正名正辭本是相輔為用,正名是正辭的根本,正辭是正名的應(yīng)用。名正辭正,即所謂名正而言順也。

不過所謂正名,更有兩種解釋:一是名字的名,一是名分的名。用字鍛煉得其意義的內(nèi)涵恰如其分,這便是名字的關(guān)系。此韓愈所謂‘凡為文辭宜略識字’(《科斗書后記》)者是也。用字鍛煉得與所論述的身分恰恰相當,這又是名分的關(guān)系。(郭紹虞1983:141-142)

“正名”是孔子為維護“禮”而提出的具體方法,這種方法既是指導言說的“作”的功夫,又是指導評說的“評”的功夫,如以此為標準評價已有文本,當然就是一種修辭批評,而這種批評一直貫穿中國文學批評的整個歷史。較早的批評如《公羊傳》和《谷梁傳》對《春秋》“隕石于宋五”和“六鹢退飛過宋都”的修辭評價,對此,郭氏指出:“《公》《谷》于此,皆說明所以一則先石后五,一則先六后鹢之旨,亦可知《春秋》措辭真是無所茍了。所以因于正辭之故,其影響更足以啟發(fā)后人文法的研究。文法與修辭在現(xiàn)在固可獨立于文學批評之外但在古時則往往是混而言之?!保üB虞1983:142)這話明確指出,《公》《谷》對《春秋》用詞的批評是修辭或語法批評。

對這種批評模式,郭氏一直沿流而下,進行了歷時的描寫和說明,比如上文提到的儒家的“神”的觀念用在“評”的方面是體會的方法,這便是一種修辭批評,對此郭氏指出:“儒家之所謂體會,其方法有二種:一是在本文內(nèi)體會的,一是在本文外體會的。在本文內(nèi)體會者不離本文的原意:所以是近于科學的。其在本文外體會者,有時竟與原意絕無關(guān)系,所以又向簡直是非科學的了。蓋本文內(nèi)的體會較重在考據(jù);本文外的體會,全出于附會。所以前者失泥,后者之失鑿?!保üB虞1983:21)本文內(nèi)體會與修辭關(guān)系甚密,主要表現(xiàn)在孟子的“知人論世”和“以意逆志”,如《孟子》中對《小弁》、《云漢》二詩的評論,郭氏認為“這樣論詩,也深能探求詩人之情志,其言亦入情入理。他知道詩人當情感強烈之時,措辭不免有抑揚過甚的地方,類此之處,都不可泥于字面求之。照他這樣以意逆志,用之得當,對于純文學的了解,確是更能深切而不流于固陋??墒撬@種以意逆志,全憑主觀的體會終究不是客觀研究的方法?!保üB虞1999a:24)可以肯定地說,孟子的批評是從修辭接受的角度立論的,而此一批評模式一直延續(xù)到兩漢的經(jīng)學家以至后世,郭氏的評析也深得孟子其旨。

接著,郭氏歷時地描寫了東漢王充的“疾虛妄”并評價其否定思想上的虛妄的正確性與否定文辭上的虛妄的過分性。曹丕、曹植的文體風格論雖然混批評與創(chuàng)作為一體,“但是若明白上文所講,他們品評的標準,本重在修辭的技巧”(郭紹虞1999a:77)。而陸機《文賦》中的“普辭條與文律”涉及到選辭、謀篇、擇體、定旨等修辭操作,同時對文體風格關(guān)系的論述、對駢偶手段的偏重、對音律問題的重視都可說是從修辭的角度去考慮的。

至于劉勰《文心雕龍》中的“形文”、“聲文”、“情文”之說,而從狹義的角度言之,“則形文是詞藻修飾的問題,聲文又是音律調(diào)諧的問題”(郭紹虞1999a:108)。而這兩個問題是典型的修辭問題。當然,《文心雕龍》中對語體風格的論述也多為修辭批評。

隋唐以降,唐代劉知幾《史通》的“商榷史篇,揚扢文詞”(郭紹虞1999a:165),韓愈及其追隨者的論文“偏于修辭方面”(郭紹虞1999a:233),宋代蘇軾的“盡文辭之用”(郭紹虞1999a:304),劉克莊關(guān)于“詩之家數(shù)”的“不廢修辭的技巧”(郭紹虞1999b:79),金代王若虛《文辨》中“要在文法或修辭方面找到理論的根據(jù)”(郭紹虞1999b:88),以及由唐宋到明清的詩話詞話曲話小說評點等,都可以說是修辭批評,而郭紹虞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中對此進行了歷時的考察,雖然這是無意識的,甚至有時并不承認這是修辭批評(如他曾說“修辭之學已與批評無關(guān)”(郭紹虞1999b:27)),但他卻描繪出了中國修辭批評的痕跡,這一點對中國修辭學史有著重要影響,鄭子瑜的《中國修辭學史稿》和易蒲、李金苓的《漢語修辭學史綱》可能就吸收了郭氏的研究成果。

以上只是從郭紹虞文學批評史中剝離出來的修辭批評史,其實,郭氏的文學批評史,本來就隱含著修辭學史和修辭批評史。這也看出郭氏治學的跨學科特點。

綜上所述,郭紹虞對中國修辭學的貢獻,不僅在于修辭學本體研究方面,而且還在于修辭學的跨學科研究方法方面。這無疑對當今的修辭學研究有著重要的啟示作用。

注 釋

①原書辭格部分單獨標注頁碼,與全書不統(tǒng)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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